太陽直射芝加哥,可能太多玻璃幕牆的大廈的緣故,陽光的折射讓走在街上的人滿眼都是閃亮的,比太陽還閃耀——夏天的星空不外乎如此。
林年潛意識裡並不喜歡那種星星閃閃的刺眼環境,因爲很難一覽無餘地去觀察當下環境情況,所以他寧願比電話和短信中告知的時間晚到一些,也避開了城市大廈羣集的繁華路段,選擇沿着密西根湖旁長長的湖堤向地鐵站的方向步行。
因爲不大習慣被特定以外的人牽着,所以夏望在前面走,林年在後面跟,很好地避免了撒手沒,回頭不見的各種意外。
這個男孩很不讓人省心,這是林年在半個小時不到的時間內觀察得出的結論。
並不是說夏望這個男孩有多混球,有多熊,他唯一令人詬病的大概只有那旺盛的好奇心,什麼都想看,什麼都想試一試。
見到公園跳操的想要去蹦躂兩下,看見人工坑裡的滑板想要上去踩幾下,就連看到地鐵工人抗議遊行的都想要往裡面扎,如果不是林年扯他後領扯得及時,估計那免費發的漆着“right”的黃色安全帽就扣他腦袋上了。
但在大多是情況下,他就只會一直走,像是沒有目的,沒有疲累感一樣往前走。
湖堤邊上樹蔭過濾後的碎片亮斑不斷地劃過他身上,那摔傷、蹭傷後的紅斑和淤青是那麼的鮮豔,讓人覺得他不斷向前走是在拿着別人看不見的畫筆在塗抹他走過的痕跡,直到要把整座陌生新奇的城市全部染上顏色才滿足,而那些細小、衆多傷痕就是在着色時染上的微不足道的顏料而已。
很奇怪的一個傢伙。
他的妹妹說他就像是5歲的孩子,林年覺得5歲的孩子罪不至此,可能是生活環境的問題,在濱海城市的那家孤兒院裡,林年身邊的5歲孩子都開始拉幫結派玩孤立和報團取暖了。
那些年幼的孩子對整個世界的好奇心或許有,卻也不會那麼旺盛,因爲他們都知道這個世界是存在巨大的惡意的,孤兒院的鐵柵欄不是在束縛他們,而是在保護他們。如果敞開鐵柵欄的大門讓他們離開,恐怕沒有多少人會有踏出去的勇氣。
不是所有人都那麼嚮往自由。一心一意吼叫着自由,向着自由飛蛾撲火的人,大多數都是對社會的規則和構成,整個世界運轉的邏輯所不瞭解、無知的人,受教育程度偏低下,觀念片面而偏激只信任自己所認同的,比如紅脖子,比如三觀未妥善的學生。
而又有少部分的人,他們的思維是健全的,也瞭解自由以及自由的束縛和代價,但依舊選擇負重前行去追求那份自由。
這種人是可敬的,但也僅僅是可敬,不值得去學習。他們最好的地方應該出現在動畫和小說裡,把那份精神做成一種另類的代餐,給予不那麼自由的人們一份衝破普世價值觀束縛的暢想,在滿足暢想後人們又回到相對不那麼自由,但卻令人無比安心的環境裡度日。
夏望的5歲在林年眼裡更像是相同幼齡的5個月的貓或者5個月的狗,莽莽撞撞的,但無疑他是自由的,那是一種有別於以上贅述的所有形式的自由,獨立在外的第三種自由。
本性的自由。
對新鮮和陌生事物的好奇,是動物與生俱來的本能,難以遏制的本能。嘗試、不斷地嘗試新的東西,好像他們出生就是爲了這個而存在的,除了滿足生存必要的條件外,他們所存在的意義就是去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撓門、跳窗、蹭着牆角央求着要去探索陌生的世界。
但往往這種好奇心是殺死一隻貓或者一隻狗最直接的原因,因爲他們無法完全地領悟到社會和世界的惡意,自由的代價,只會鉚足勁兒地往外衝,不被撞死在街道上曝屍街頭就不會停止這種探索的行爲。
林年快步上前,然後伸手就抓住了夏望手裡正準備往嘴巴塞的東西,那是一隻夏蟬,趴在行道樹的樹幹上,在夏望接近它時那聒噪的蟬鳴都停止了,跟傻掉了一樣任由被抓住然後被往血盆大口裡塞。
“你在幹什麼?”林年看着他問。
夏望抓着蟬擡頭看着林年,有些發愣,過了幾秒後低下頭,把手裡安安靜靜的蟬遞給了林年。
林年看着遞過來的蟬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後明白了對方的腦回路。
“我不吃,這個東西不能吃...起碼不能生吃,不衛生。”林年把蟬拿過來重新放回了樹上,但沒想到的是那蟬就跟僵死了一樣直接掉在了泥土裡。
林年發現他還在低頭看着那一動不動的蟬,嘆了口氣,“...這東西想吃得油炸,下次有機會再說。”
所以說這種本性的自由你真的找不到理由去責罵,就像嬰兒爬到窗邊被你及時抱了回來,你會憤怒地痛罵嬰兒不珍惜生命嗎?當然是不會的,你只會把過錯攬到自己身上,是自己沒有看好他。
弱者有理論的確是絕對錯誤的,但如果弱者真的孱弱到了一定的程度,那麼這個理論又會顯得那麼的合乎情理,有些物極必反的意思在裡面。
林年不喜歡帶孩子,因爲他已經帶過一個了,捧在手裡怕碎,含在嘴裡怕化,即使是幸福且快樂的,但那種患得患失的感覺還是會讓人心情沉浮積蓄壓力。
得趕快把這個麻煩交給該交給的人。
心裡的這個想法更加迫切了,但還沒來得及去實施,他就發現那孩子忽然跑了起來——當然不是因爲沒給蟬吃鬧脾氣了,而是他又找到新目標了,一隻被主人牽着吐舌頭曬太陽溜街的哈士奇。
那隻哈士奇看見一道黑影撲過來,嚇得渾身毛都炸了,嗷嗷叫着站了起來背貼大樹,前肢耷拉着一張狗臉寫滿了驚恐,旁邊的主人拉繩差點都沒拉住。
林年看着這倒黴孩子抱着哈士奇就要動口,不過你這是要真咬還是假咬啊...沒敢驗證自己的猜疑,林年還是快速制止了這個危險的行爲,解決方案是夏望抱狗他抱夏望,然後狗主人死命牽着狗,好懸沒把哈士奇那身柔順的毛皮扯開線,全程嚎叫的那叫一個悽慘。
幸好狗主人是個淺黃色長髮的年輕女孩,吃了林年或者夏望的誠實的態度以及一點點顏的緣故,很簡單的就原諒了他們,換個事情多的主兒鐵定摸出手機就準備發律師函了。
這也算是因爲美國國情的緣故,上法院爲雞毛蒜皮的事情打個官司再正常不過,前腳你在街上跟人車輛發生一點刮蹭,後腳到家你大概率就會接到一個電話聲稱對面是律師請問你是否需要法律援助。
好說歹說道了歉,還付出了社交賬號作爲代價,林年拎着夏望的後衣領就把他扯到了街對面——他是看出來了,這傢伙是餓了。
不過餓了不開口,反而是到處找吃的這算是什麼壞習慣?
現在已經到了午後的時間段了,太陽暴曬下很消耗體力,中午的午餐無論是林年還是夏望都沒吃過,林年還好,如果有必要在嚴酷的環境下他可以一個月不進食,只要空氣中不是完全沒有水分,就能依靠暴血後的鱗片與面骨進化出類似納米比亞沙漠甲蟲的“機翼盒”結構蒐集空氣中的水分補充。
但夏望不一樣,林年再三確定了,這個男孩是沒有血統的,起碼在他身上完全找不到混血種的特徵——唯一能說道的恐怕只有那足以吸引兩性和大多人審美的外在了。
或許夏望的基因內是存在混血種的要素的,那堪稱漂亮的外在以及藍色的瞳眸就是那些基因的顯現,但也僅限於此了,其他的所有生理情況都和普通人沒什麼區別,甚至還弱於普通人許多。
越看纖瘦的夏望,林年心裡的某些問題就越多,他甚至懷疑那個叫夏彌新生的家庭是否存在虐待的行爲了,不然怎麼解釋夏望這副病弱女孩都不如的體態呢?
林年覺得自己把這些問題直接問出來大概率不會得到來自夏望的回答,所以他選擇了沉默,既然到了該吃飯的點了,他就乾脆放下了趕路的事情帶着夏望到街邊一個頗有河岸酒吧風格的咖啡廳坐下,點了兩份美式快餐。
才上菜拿着漢堡的林年默然地把椅子往後遠離桌子了,因爲桌對面那刀叉不拾,對着意麪就是雙手左右開弓往嘴裡塞的男孩差些把番茄醬給糊飛到了一旁驚疑不定的服務員身上。
默默地承受着餐廳以及街上路人怪異的注視,和夏望吃完這頓快餐後林年付完錢就站起來走人,但走了沒幾分鐘實在忍受不了了,還是掏出衛生紙回頭把那張被番茄醬染得跟碎屍殺人犯一樣的漂亮臉蛋給擦乾淨了。
說實話蘇曉檣都沒享受過這種待遇。
有那麼一瞬間,看着那張裱糊似的還有紅印子的茫然的臉,林年終於明白了當初在出租屋裡耳邊聽到起繭子的抱怨話是“快找個照顧你的女朋友”,因爲他從小到大從來都沒有當過真正照顧別人的角色...他一直都是被照顧的那一個。
你說讓一個卡塞爾學院執行部的ACE來帶孩子這合理嗎?很不合理,因爲以前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故事的主角叫做楚天驕,後來的結局也不大完美。
屠龍,黑幫火併,抄刀子暴跳砍人,都是ACE們的拿手絕活,但照顧人這種事情,委實不是他們習慣的。
林年站住了腳步,因爲夏望又偏離了路線,神不楞登地走進了一家超市,林年在外面揚天安靜地呼吸了三次,然後跟了進去...然後他就看見不遠處貨架前的夏望手裡抱着兩袋Lay's的原味薯片,然後在收銀員的呼喊中熟練地扯開了薯片的袋子往裡面抓薯片丟嘴裡。
“......”
不是,你走在路上餓了能去抓哈士奇和蟬來往嘴裡塞,好吧,這代表着你懵懂無知和常事缺失...但你能告訴我爲什麼你開薯片這麼熟練?林年都以爲他會把薯片的熟料袋一起啃了。
摸出現金遞給收銀員遏制了事態的進一步發展,林年拖着夏望離開時還順手在冰櫃裡撈了一根草莓味的棒冰,被扯着衣領走的夏望吃薯片那叫吃得一個專心,滿嘴都是薯片碎。
如果可以林年真想拿眼罩給這傢伙蒙上,專心跟着自己走就行了,同時心裡也生出了後悔,但很快他就把後悔的念頭打消了。
又走了一段距離,夏望手裡的薯片吃完了,林年還費心地把他丟在地上的包裝袋重新撿了回來丟進垃圾桶裡,得到了環衛工人大拇指的肯定。
吃飽喝足了這下不該有什麼幺蛾子了吧?林年是這麼想的,直到他看見背後的傢伙盯住了自己手裡的棒冰。
“熱。”夏望說。
林年真的有理由覺得這傢伙是在整自己,嘆了口氣說,“熱就跳湖裡去,湖裡不熱。”
他轉身撕開棒冰的包裝袋正準備往嘴裡塞,然後就聽見了一旁路過的路人忽然發出了尖叫聲,以及幾個往這邊跑過來的巡警的身影。
林年轉身回頭,沒看見人影,長長的湖堤街上風吹樹葉搖,就是沒有該有的那個人影。
真的,頭一次,林年表情出現了一絲痛苦。
如果路明非現在在旁邊會感慨,當初白帝城諾頓表演活烤S級,這尊硬漢都沒這麼悲喜形於色過,堂堂四大君主沒做到的事情,今天就被一個智商不足5歲的孩子輕鬆做到了,簡直活久見了。
林年站在原地站了大概兩秒,然後湖堤外面才響起一聲“噗通”的聲音,他嘴裡叼着棒冰走到了湖堤旁往下面看,然後看見湖水裡在不斷冒着氣泡。
“你他媽的...”有種指揮自家的狗子往糞坑裡跳的挫敗感,到頭來遭罪的還是自己。
把棒冰和手機等零碎物品放在了湖堤邊上,林年輕聲嘆了今天最大的一口氣,站在湖堤邊上往下縱身一躍。
三分鐘後。
渾身溼透的林年和夏望站在湖堤邊上對視着。
“還熱嗎?”林年問。
“不熱了。”夏望說。
“還有什麼問題嗎?”林年又問。
夏望頓了一下,隔着垂下的溼漉漉的額發,藍眼睛望着林年小聲說。
“肚子有點撐。”
咯嘣一聲,林年把嘴裡的棒冰咬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