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爲孟聿敏大小姐請的教習嬤嬤,那就應該時時處處以孟聿敏大小姐爲先,十歲的孟聿榕、八歲的孟聿晴和臨時多出來的孟聿繡通通都要靠後。至於林寶頤,根本不在教習嬤嬤教學對象裡,屬於當裝飾的花瓶。教習嬤嬤教累了就看她一眼,學生出錯了就推她出來做真人示範。那總是盈着清淺笑意的淺綠人兒看着舒心用着順手。嗯,很是不錯,孟家使喚的人素質不賴。
而林寶頤很忙,她一邊用心注意教習嬤嬤的教導,一邊給孟聿榕摘錄她不規範的言行動作,同時還要注意孟聿敏。妹妹表現不規範,作長姐的孟聿敏會以身示範;但孟聿敏表現不規範,卻是由她出來示範,她不關注不行。
也就因這關注,她注意到孟聿敏身旁着鵝黃衫裙的庶出小姐孟聿繡,這個臨時多出來的學生。看樣子只十三四歲,可小小年紀清麗眉目卻朦朦朧朧總似攏着一絲輕愁,風流體態中也含那病弱之姿。時人雖以弱爲美,但高門大戶卻不會如此教女。孟聿繡這般模樣,可是天生體弱所致?
教習嬤嬤的培訓很人性化,教上半個時辰便會叫小姐們歇上一刻鐘,而姐妹間的親密、疏遠通常會在這一刻鐘裡得到細微體現:孟聿敏、孟聿繡兩人稍走近些孟聿敏便會斂了臉上笑意;孟聿繡似乎對這無感,自顧清愁;而孟聿榕對孟家二房的姐妹一律溫婉相對;相對三個姐姐,驕縱囂張的孟聿晴實屬孟家的怪胎,不在考量範圍內。
“姑娘,小姐過來了。”白鵝提醒林寶頤。
林寶頤嗯一聲,寫完最後一個字。教習嬤嬤那兒說了歇息,她這兒的摘錄就到一段落。孟聿榕會過來查看她摘錄的內容,遇有不大能理解的她需得解釋。不要問她爲什麼會寫出孟聿榕不理解的內容,任誰一心三用寫出來的文字都得精簡的不能再精簡,特殊時候寫字煩時間緊,權宜之下她還得用圖案標示呢!
孟聿榕過來,林寶頤起身讓座順便偷偷活動腿腳。
孟聿榕低頭看了會兒,擡頭鳳眼挑起看向林寶頤,又看了眼孟聿繡,說話了,和她哥哥一樣嗓音溫潤:“寶頤寫得越來越簡略了。”
林寶頤淺笑溫言:“是簡略了些,待我回頭憶起潤色過就可看了。”她今天比較忙,孟聿繡幾次中間喊停,孟聿敏也頻現失誤,她可是被教習嬤嬤拎上去示範了不下五次。
孟聿榕靜靜看林寶頤一會兒,移開眼重又看書案上摘錄。
林寶頤這才走開。白鵝隨後跟着,問:“姑娘,你做什麼去?”
“如廁。”林寶頤直接說。白鵝是孟聿衡送給她的丫頭,白白胖胖反應略慢人一拍,她就叫了這丫頭白鵝。
白鵝聽了乖乖在前帶路,待左右沒人了,她小聲說:“姑娘,她們都不喜歡二小姐。”
林寶頤嗯一聲後嚴肅說:“不要在外隨口議論人,讓人聽去不好。”
白鵝應聲。
白鵝口中的二小姐就是孟聿繡。在不該歇息的時候幾次喊停,歇息不了一會兒就堅持上了,然後過不了一刻又氣喘噓噓。身子骨弱就是弱,噁心別人的同時還在折磨自己呢,圖什麼?林寶頤是這樣想的。
如廁回來,林寶頤發現孟聿榕已離開書案,孟聿敏坐那裡正在看那摘錄。林寶頤走過來,孟聿敏頭也未擡,清淡說了句:“不愧是衡哥哥看上的,這人美字好文才也不差。”
林寶頤大大方方受下誇讚,笑眯眯說句:“謝謝誇獎。”
孟聿敏這才擡頭,深深看進寶頤眼裡,吐出句讓人很不爽快的話:“你們這些做妾的還真是一個模樣。”
林寶頤冷了眼,臉上仍是笑意盈盈:“若每個妾都是我這般模樣倒是好事一樁,瞧着順心順眼。”
孟聿敏視線在林寶頤身上來回掃視三遍,冷臉走了。
孟聿榕皺起了眉。孟聿晴看看親姐冰冷的臉,再看看林寶頤,不明白親姐爲什麼對衡哥哥的小妾冷臉,明明是庶姐孟聿繡練習時一再喊停惹着了她不是嗎?撒火找錯對象了吧?只孟聿繡脣角彎着輕笑,靜靜看着。
孟聿敏沒去在意妹妹們的神色。即便她注意到了,她也不覺得對林寶頤冷臉有什麼不妥。堂堂孟府大小姐,難道連這點任性的權利都沒有?今天她心情不好,連日來母親王氏在她耳邊不是念叨妾侍的厲害,述說當年懷她生她時被妾侍的各種欺壓,就是要她精明些一定要在婚後籠住丈夫,不能讓小妾作威作福。她很煩,她不懂在大伯父家如老鼠般生存的妾,怎的到母親王氏口裡是那樣張揚惡毒;再想到父親那兩個年輕妾侍的粗俗虛榮,她就想吐,就那種貨色能掀出多大風浪?
心情本就不好,再有庶妹孟聿繡的幾次嬌弱作態,自己的連番失誤,孟聿敏的心情是差到極點。待林寶頤坦然接下那誇讚,孟聿敏想到母親說的惡毒小妾。林寶頤將是衡哥哥的妾,可她那光明坦蕩樣哪有一絲老鼠的卑微猥瑣?孟聿敏順勢就想到了自身,她無法想象她嫁的史家子若有林寶頤這樣的妾,她該怎麼鞏固自己正室的地位、權威。
回朝暉堂,林寶頤在書房裡憑着記憶把摘錄冊上簡單內容潤色豐富。白鵝在旁伺候筆墨,等林寶頤寫得差不多了,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姑娘,磨墨磨得奴婢手都麻了。”
林寶頤笑看白鵝一眼,說:“你手麻了跟我抱怨。我寫字寫得手也酸了,我又該找哪個抱怨去?”
白鵝聽了,無言以對。自家姑娘是妾又不是妾,不上不下身份很是尷尬。平日裡除了大秦、小秦兩位嬤嬤是教習需要登門外,竟無一人登門。就連要納姑娘做妾的衡少爺,也只來過一次,還正趕上姑娘午睡,隔窗看了那麼兩眼就走了。她的姑娘是空有美貌才學啊!
林寶頤寫完,放下筆。白鵝回神,在銅盆裡瀉了溫水,備好帕子等姑娘淨手。
林寶頤洗過手坐到了窗邊的榻上,擡眼看天上淡黃圓月,問了句:“快到中秋了吧?”
白鵝直直回道:“姑娘,那七七乞巧節還不曾過呢?”
林寶頤含混不清地吐了兩個字‘是嗎’,繼續看窗外圓月。她想家了,她記得每年乞巧節寶琴都會拉着她鑽葡萄架下要聽牛郎織女的悄悄話,也記得每年花生下來時一家人圍坐石桌邊剝煮花生邊賞月閒聊的情景。雖是布衣粗食,那恣意悠閒卻遠勝如今錦衣裹身獨憑欄。
白鵝端了飯食過來,連叫倆聲姑娘也沒見林寶頤回頭瞅她。她提高音量再叫一聲,林寶頤纔回頭,撇了那飯食一眼說‘我不餓,你自去吃吧’後轉頭又看向窗外。
白鵝又勸一句,林寶頤沒回頭只淡淡回一句我不餓。白鵝無法,想半天憋出句:“姑娘可是爲今天大小姐的話傷心?”
“不是,我就是想家了。”林寶頤說。
“姑娘家裡都有什麼人?長得都像姑娘這麼美嗎?”白鵝好奇問。
林寶頤輕飄飄說:“美有什麼好,當不得吃當不得穿還會讓人沒了自由。生在貧家,美就是災難。”
白鵝不同意,說:“長得美怎麼就不是好事,只有長得美才能嫁入富貴人家。那樣貌粗鄙的拋頭露面整日操勞也不見得能吃飽穿暖,趕上那災年地裡收不出糧食,又少不得賣兒賣女。那日子又有什麼過頭!”
林寶頤再次轉回身看白鵝,再看看桌上飯食,靜靜走過去坐下拿起筷子開始用飯。
白鵝有點懵,她和姑娘正說長得美好不好,怎麼姑娘突然就想吃飯了。
林寶頤用過飯,看着白鵝收拾,漫不經心問:“白鵝,沒來我這兒的時候,你跟的誰啊?”
“在大少爺院裡。”白鵝說。
“那他對你好嗎?”林寶頤問。
白鵝看了眼林寶頤,不明白她聰明的姑娘怎麼會問這種傻話,主子不打不罰她們這些丫頭就是和善的,要是再對她好,那還有主子樣嗎?可姑娘都問了,再傻的問題她都得回答:“在大少爺院裡時,我沒見過大少爺。”
林寶頤徹底歇音,又倚到窗邊榻上看圓月。她想如果此生再無回家可能,她靠什麼過日子,她該怎麼過日子。她又該怎麼做才能離了孟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