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11

二之11

第二道妖書案,形式與《盛世危言》又有不同,題名爲《囈語》。不再是問答體,而是半騷半賦的韻文。主角仍自是“木少定”,內容卻頗爲恍惚迷離,開篇小引即雲:“日下來客臥於榻,秋雨颯颯而至,寤寐失驚,曰:‘木子死也!’……”接着長篇似歌似哭似挽辭,居然全是弔唁木少定之死,夾雜着描繪其力抗酷刑、勇保太子、終遭冤殺的慘痛過程。不用說,自然是句句影射殷螭如今一意孤行要殺林鳳致之事了,只是貌似預見一般直寫到林鳳致冤死之後,暗示皇帝此行,勢必墮朝典,違民議,開此先河,將來法綱必壞,爲人臣者可堪危矣。

這份新妖書同樣是文字淺俗,文風犀利,梓刻也仍然是林鳳致的字跡,然而煽動性又比第一份強了許多,簡直是給沸騰的清議與民意又添了一把火。因此纔出現三四日,便已全城傳佈,緊接着就呈上了殷螭的御案。他倒抽一口冷氣之後,便即憤怒大吼:“速傳大理寺再提林鳳致,重新拷打!肯定跟他脫不了干係!”

這個詔令先被大理寺擋了一擋,報稱林鳳致這十餘日一直身陷天牢,其府第也已查抄,家中人口都禁閉在內不得外出,如何能整出這樣的妖書,敘說的還是自己入獄之後的事?殷螭氣得拍桌大怒,罵道:“一幫蠢貨!他是什麼人,難道不會早早算計好?或者在京城有幾個同黨?給我重刑拷問,狠狠地打。同時追查他平時的往來,便不信尋不着破綻!”

於是大理寺又重提林鳳致刑訊逼供,同時報雲此案委實複雜,大理寺獨力難支,請求番審及圓審。前者是將重犯換個部門輪流審訊,後者卻是請九卿同來當場會審。殷螭批准之後,林鳳致數日轉了三處部門,一日幾度拷掠,打得九死一生,卻除了“嫌疑之際,無以自明”那八個字之外,別無吐露;而九卿會審之時,林鳳致幾回暈迷又冷水噴醒再打,終於打到人事不省,會審被迫中斷。據說因爲拷打的場面過於殘酷,九卿之中年紀較長的一老者竟然嚇得也昏厥過去,另外幾人在會審當日走出大理寺時都已面無人色,次日便紛紛上疏,替林鳳致辯白求釋,至少暫時也不能再打下去了。

殷螭看見這幾份辯疏,沉默了許久,冷冷地道:“再打!坐了牢都能攪出這等大浪,難道還怕了這幾板子?”

可是這回連一貫用刑不眨眼的大理寺,也不肯同意繼續刑訊了。湯賓仁親自上疏,言稱林鳳致已危在旦夕,一旦氣絕,此案便再也辦不下去。犯官冤沉不白尚且事小,大理寺辦案不清的名聲如何擔當?何況老臣三朝任事,素來辦案謹慎,手下只有覈實的真兇,未有含冤的案犯,如果這回竟葫蘆提將林鳳致用刑而死,“世人將謂臣爲何許!”這句話實在頗含譏刺,殷螭明白他其實在說:“世人將謂君爲何許!”不禁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

其實看到“危在旦夕,將要氣絕”這幾個字的時候,殷螭心裡也緊了一下,竟然十分荒謬地想:真要死了,倒也乾淨——可惜最後一回在養心殿跟他上chuang的時候,因爲心裡有火,做得粗暴了,不曾讓他感到快活,露出自己最愛見的迷醉神情,這個遺憾卻不能補了。

然而皇帝想要林鳳致早死早好,落得乾淨,大理寺卻偏偏拗着不肯動刑。據說反而許獄中請醫喂藥,要吊着林鳳致一條命,以便將來再慢慢辦案——全不管殷螭現在根本不在乎案件真相,想的就是林鳳致死。

大理寺這頭沒做手腳處,皇帝只好把希望寄託在刑部追查新妖書有無破綻。按理說新妖書剛剛出現在市面即已入案,應該比上一份妖書更好追尋。然而第一道妖書案發之後,京城中的刊刻工匠已經畏懼禍事,關門的關門,回鄉的回鄉,書肆刻鋪一片蕭條。順天府白白忙了一場,倒是抓了許多不相干的無業遊民,卻始終無線索可覓。而這一番擾民,不免使民怨更加沸騰,已被嚴旨禁燬的妖書反而在暗中愈發大行其道,朝中清議對皇帝的勸諫和抨擊之聲,也就越來越猛烈了。

至於追查林鳳致有無同黨來往,這卻比追查刻工還難。據順天府與刑部的聯合回報,林鳳致這兩年幾乎可以說是循規蹈矩,人際關係全無,清白到了令人不可置信的地步:白天在東宮侍講,晚上回府便閉門不出。就連旬休的日子,據說也是躺在家中睡大覺。別說人際往來,就連偶爾出門吃個飯、喝盅酒都不曾有過,簡直稱得上與世隔絕。這樣的行跡,如何找得出破綻?

殷螭哭笑不得地想,其實林鳳致交際如此清白無破綻,倒是自己的緣故。因爲怕他在朝堂翻身,這兩年故意將他的舊同僚、老朋友尋機會調動的調動,外放的外放,絕對不給他留下可供利用的人脈,他還能與誰交往?至於晚間回家就閉門不出,不消說,是必須隨時等着自己心血來潮去臨幸;平時折騰得他多了,休假的時候補覺也是難免的事。總之一句話,雞蛋裡也許還能挑得出骨頭,林鳳致卻已經委實被自己逼到了水清無魚的地步。

其實,若論這兩年和他來往行跡最爲密切的,不就是自己本人麼——也只剩下自己本人了。

大理寺不肯繼續用刑,刑部查不出線索,於是案件又呈膠結狀態,拖着毫無進展。

然而輿論卻容不得皇帝一直採用拖字訣拖延下去。繼九卿會審向殷螭上辯章請求寬限林鳳致之後,便有各路言官開始響應民間呼籲,直接奏請皇帝放人,不要冤殺大臣,寒了臣民之心。殷螭看見這種奏章,便一律不予理睬,結果僅僅幾日,留中不發的奏章就堆了滿滿一堆,弄得他心煩意亂。

京師中出了這等大事,風聲播到外地,於是留都南京的文武班子也開始湊一回熱鬧,千里迢迢送上諫章來了。其中打頭一份,居然是南京國子監祭酒吳南齡領着太學生們上的萬言書,大力懇請釋放林鳳致——這吳南齡卻是俞汝成昔日的親信,林鳳致的舊同僚兼知交好友,因受俞黨詿誤,在翰林院中做得頗爲蹉跎。但他檢舉有功,朝廷也不好貶降了他,於是明升暗降,打發到南京去做閒官,吃夫子廟的冷豬肉去了。因爲吳南齡與林鳳致的私交不錯,所以他一被外調,京中就頗有些流言說是皇帝喝醋,趕逐情敵。這也成爲林鳳致兩年中沒有官員敢同他來往的原因之一。

殷螭覺得居然被人傳聞喝醋,簡直大大丟份——林鳳致再好玩,也不過是個取樂的關係而已,值得爲他喝醋?但流言要這麼說,自己也堵之不住,只好暗自鬱悶。所以這回又看到吳南齡的名字,便即氣不打一處來,將萬言書狠狠擲到地上,罵道:“倒真是好朋友,隔了幾千裡也巴巴上疏來救他——不過一個國子監祭酒,還當自己是個人物?”

可是殷螭沒弄明白的是,國子監祭酒雖然是四品閒職,卻大大算個人物。

本朝僅有兩座國子監,分在南北兩京。南京原是太祖龍興之地,其太學建立便比北京要早一朝,而且方今學子才人,一直號稱北不如南,就連每三年一次的會試,南方人中進士的比例也要佔上大半。因爲這些緣故,北京國子監一直忿忿不平,最怕的便是被人指說不及南京國子監。

這回的妖書案出在帝輦之下,鬧得如此轟轟烈烈,請釋林鳳致的呼聲,也成爲朝野共識。居然在這種情況下,作爲地頭蛇的北京國子監卻比南京國子監晚了一步,竟讓他們先上了萬言書,簡直是奇恥大辱!於是北京國子監祭酒曹彥之一個激動之下,決定做得比南方要更加出格,索性領着太學生們公車上書,叩闕陳情,看不把吳南齡的萬言書給壓下一頭去!

太學生們這麼一鬧,京城中的士人哪裡還坐得住。今年乃是鄉試年,明年便是三年一度的會試,參加順天府秋試後及第的舉人們都未曾走,留在京師等待開春躍龍門,各地的舉子也有陸續早早趕到準備應試的。所以此際帝都之中正是會集着各路才人俊傑,讀書人本來容易熱血沸騰,又有祭酒老先生領頭鬧事,誰肯落後?結果不出兩日,午門外清一色襴衫方巾,詣闕懇請。文士們各逞筆才,請求釋放無辜大臣的萬言書霎時間滿城飛舞,又鬧動市民呼應。害得殷螭即使坐在養心殿,也覺得隱隱聽到了沸反盈天之聲。

生氣,鬱悶,憤恨,卻又無法可想——總不能把鬧事的舉子學生,統統抓起來杖責,又或索性塞進天牢去吧?本朝祖訓寫得明白:科第校庠,棟樑所出,不可輕損!

殷螭琢磨,這樣的情況,不用說也肯定是林鳳致算計已定的,沒準還是和吳南齡串通好的。但是吳南齡遠在南京,兩人間又毫無來往的憑據,如何抓得到把柄?想不到這可惡的傢伙,如今在天牢只剩下一口氣將斷不斷,還能興出如此風浪。

他會猜想林鳳致快要斷氣,那是因爲今日各處連送了一堆陳情書,一個比一個說得嚴重。甚至還有大臣好心好意地說,反正林鳳致業已傷重殆死,何妨寬赦釋放,讓他死在家裡,不比死於牢中安妥,也免得傷了陛下的聖譽?殷螭照例不加理會,又想這幫大臣素來說話誇張慣了,說是林鳳致要死,沒準他正活得精神健旺無比,只等着自己迫於壓力放他出來搗亂呢——所以,不能上當!

這天外面民意沸騰得緊,鬧得他實在心神不寧,晚上居然極其難得地駕臨坤寧宮就寢。時後久不見丈夫,乍得他來,不禁歡喜不勝。可是殷螭顯然沒什麼心情臨幸——其實就是有心情他也不愛女色——居然上了牀倒頭便睡。時後大是怨艾,然而身爲中宮之主,母儀天下,身份矜持還是要的,總不能叫醒了丈夫求他臨幸?

她心中有怨,翻來覆去到半夜,忽然聽到丈夫夢中驚呼了一聲,猛地坐起。時後嚇了一跳,連問:“陛下,怎麼了?”寢宮的侍女連忙舉上燈炬來,只見殷螭滿額都是冷汗,喃喃道:“是夢!夢見……小林來同我訣別……”時後未曾聽清,又叫了一聲:“皇上!”殷螭兀自神魂未定,自語道:“不會的……他那麼恨我,就算死了也不會來向我託夢……”

時後忽然明白他說的是誰了,心裡惱怒起來,道:“皇上,那等妖語惑衆的賊臣,還值得掛心?”殷螭愣了一愣,神智終於清醒過來,嗯了一聲,自笑道:“也是,大約今日被那幫老傢伙的奏疏弄昏頭了,說什麼他要死——他真能死掉倒好,可惜就是命長。”只見時後也從錦被中坐了起身,上身僅着了一件鵝黃銷金的小衣,於是親手替她拉了拉被角,道:“天寒,莫着涼了。皇后睡罷,朕驚嚇你了。”

自巫蠱案之後他還是頭回對皇后如此溫柔,時後一陣感動,不覺說道:“皇上放心——料那賊臣也不會再煩惱皇上了。”殷螭失笑道:“煩惱?還犯不着,就是委實教人頭痛。”說着復又躺下來。

他忽然省出皇后說話的言外之意,心中一緊,卻不動聲色地道:“那人不死,就是麻煩,皇后怎麼說得好不篤定?”時後不知他在套自己的話,微笑道:“那等囚犯,神不知鬼不覺也就沒了,何必皇上如此勞心。”殷螭霍然又坐起來,厲聲道:“莫非你對他暗中下手了?”

時後料不到他如此激動,吃了一驚,叫道:“皇上!”殷螭喝道:“快說,是不是你派人下手了?”他聲音嚴厲,時後竟被他嚇住了,小聲道:“也不是臣妾一個人的意思……”殷螭急怒交迸,罵道:“胡鬧!你們後宮怎敢妄爲?”說着已經翻身下牀,一疊連聲只叫隨侍:“立即派人,去大理寺查看!看林鳳致死了沒有,今夜回報——宮裡其他派遣去的人,遇上趕緊攔住,不可動手!”

時後被他嚇了一陣,這纔回過神來,怨懟重生,不禁微微冷笑了一聲,道:“皇上勿急,眼下攔阻已遲了——是昨兒派去的。”殷螭怒道:“你們好不懂事!宮裡的伎倆也拿出去使?這當口暗殺,豈非給人捉住把柄——若是殺得朕早就殺了,還等你們!”時後尖刻地道:“皇上若是捨得殺,還等到今日?”

殷螭恨恨跺腳,罵道:“婦人之見!朕有什麼捨不得?你這是給朕添亂子!”他說着已經由小太監服侍着披上外袍,也不顧冠帶尚未整齊,便急急往外走,想了一想又回頭道:“朕實說罷,你們這點花樣,以爲能玩得過老湯?那老鬼號稱治下蒼蠅也飛不進去的,明兒沒得給他捉了把柄,又要給朕難堪——到時候再跟你們說話!”再不顧時後還有什麼話說,一面喚着長隨,一面徑直出去了。

直到坐入御輦起駕回乾清宮,深夜的寒風透過輿帷拂到發怒滾熱的臉上,才覺得稍稍心定。忽然想起自己噩夢初醒之後說的那一句話:“他那麼恨我,就算死了也不會來向我託夢。”倒不由得一哂:“真是睡昏頭了!我恨他差不多,他敢恨我?”

確實,按照殷螭的想法,林鳳致無論如何也沒有道理恨自己。這兩年對他多好,他還敢鬧這樣的風波來企圖翻身——其實何止這兩年,從一開始認識,不就一直對他挺好的麼?就算第一次強暴了他罷,那也是他放棄了反抗,他自己親口說的要自咽苦果,所以不能怨恨,膽敢怨恨!

可是這樣寂靜的寒夜裡,坐在輦輿之中回想自己那一句脫口而出的言語,回想林鳳致平素的言行,殷螭忽覺,自己的想法再有道理,奈何無用——不得不承認,林鳳致的確一直在恨着自己,明明流露出的,與暗暗緘默着的,分毫不差都是懷恨。

是那樣隱忍而又決絕的恨意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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