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16

殷螭這一忙着選歌徵色,林鳳致便落得逍遙自在。不用說白天忙着訪友,連晚上也可以不必天黑定回行宮,儘管遲延了。自到南京之後,他便幾乎將曾經向朝廷上疏勸諫釋放自己的官員拜訪答謝了一個遍,吳南齡也向他新引見了不少留都要員。東南風氣好尚文雅,不似北京官場注重品銜,官僚們倒常常互稱別號,以示不俗。吳南齡混了兩年,早入鄉隨俗取了個“竹窗”的別號,於是林鳳致也隨便拈來故鄉風物,自號“虞山”。取後又覺啞然,心道虞山林氏滿門清標,不意這名號卻被我這忍辱蒙恥的不肖子弟佔了去,先父先祖地下有靈,不知情何以堪??

然而現在自己的身份乃是孤臣孽子,名聲大大的好,甚至跟南京這邊眼高於頂、自詡清流的縉紳們也混到了稱兄道弟意氣相投的程度。這日因皇帝迷戀新聲,罷了早朝,閒來無事,便與吳南齡和他手下的一幫國子監博士去逛書肆。大家都換下公服,只作尋常文人打扮,在三山街流連了大半日,選中的書籍都教長隨先送回下處去了。眼看時近黃昏,便有人提議道:“此處離秦淮河正近,不如大家作東,到畫舫上好好喝幾盅如何?也請虞山領略一下這金陵煙粉。”東南文士本來都是風流自命,一提此議,登時衆人轟然附和。?

林鳳致聽到秦淮河這個地名,怔了一怔,這才笑道:“正要領略。”?

吳南齡忽然醒悟過來,心中一驚,急忙攔阻道:“算了,畢竟都是官身,如今聖駕在邇,還宜檢點……”他的屬下向來和他熟識無拘,都道:“竹翁,何必如此拘謹!不過是聽歌飲酒,又不停眠留宿,還怕言官白簡不成!”林鳳致笑道:“吳兄,小弟也是久欲觀光秦淮風月了,便去無妨。”於是大家不理會吳南齡反對,一起拉了他便走。?

吳南齡只見林鳳致臉色微微蒼白,卻笑得風淡雲清,也不知道他心中想着什麼,自己心裡只是忐忑:“當年那秋姬……他母親,便是出身秦淮煙花之地,難道他不忌諱?”?

自從嘉平末年,林鳳致在吳寓拒絕孫萬年關說,不肯與俞汝成講和聯手之後,吳南齡便同他心照不宣,再也不提前事。兩人雖不同道,不妨礙私交,又是多年共事的僚友,彼此行事風格盡知。儘管遠隔南北,吳南齡卻熟知林鳳致在朝事蹟,料想他也暗中推測得出自己步驟,甚至各自的謀劃之中,未必不稍微借一下對方之力——然而互相交情也罷,互相援手也罷,乃至互相利用也罷,話題中卻格外迴避舊事,就好像世上從來沒有過俞汝成這一個人。?

吳南齡覺得自己算是夠了解林鳳致了,自他進入翰林院,都是自己和孫萬年教他處理政務,熟悉朝典,眼看着他從一個青澀少年成長爲穩重青年。其實也可以說是半師半友,頗有長兄對幼弟一般的關照情誼。他的過往是自己看過來的,現今是自己所深知的,乃至將來,也是自己可以推算的。兩個人都是同樣的周詳縝密風格,制定了計劃便不會違背改變。然而這一刻,吳南齡卻忽然覺得林鳳致的思路有時也會出乎自己意料之外。?

或許,他的人生,本來都逸出於常軌之外,不能以常情度之。?

因爲心內疑惑,所以包下花舫,吳南齡便有意無意就近kao林鳳致的座位坐了。這幫博士乃是熟門熟路,各有常來往的紅粉知己。吳南齡雖說做着一方宗伯,不便公然出入**,卻也到底認識幾個著名女校書。大家片箋相召,登時粉白黛綠香風飄拂坐了滿舫,就連初次到來的林鳳致也替他邀了個出色女娘過來。?

林鳳致並不拒絕,倒同那女娘避開人多處,kao到舷邊小曲欄上,單獨擺了梅花攢盒,相對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他生得秀美,舉止又文雅,言笑又灑拖,不一刻便同對方聊得熟絡。吳南齡聽他們喁喁細語,說的卻全是吳語,自己一個字也聽不懂,心下大覺納悶,暗想鳴岐雖說早就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紀,然而自恩相之事後,便見他避情場有如蛇蠍,哪裡還會去主動兜搭?何況如今從駕天子,何必公然招惹麻煩,難道他不怕小不忍則亂大謀?正在疑慮,忽聽那女娘說了一句:“弗曉得,撥耐問問。”隨即立起身來,用南省官話大聲問道:“姊姊妹妹,阿曉得哪塊有個秋家?七八年前有三十來歲的一位娘子,蠻出色標緻的?”?

衆女娘聽得,茫然思索,一齊搖頭。林鳳致又補充了句:“七八年前從良去的,嫁了位官宦。”衆女仍然不知。倒有一個博士湊來問了一句:“虞山兄,是舊日相好?”林鳳致正色道:“不,是位故人。”但座上女娘們大多盈盈十五六年紀,最大也不過雙十年華,如何知曉七八年前之事,林鳳致顯然微覺失望,掩飾着飲了杯酒。?

吳南齡才知道他是想問問母親生前事蹟,暗歎一聲,心想這算什麼事?你也一直當做不光彩的身世之玷,怎麼反來自揭傷疤,自尋恥辱?於是端着酒杯走過去,假裝向他敬酒,悄悄說了一句:“鳴岐,何苦。”林鳳致又喝一杯,笑容落寞,自語道:“他說我整天忒較真兒,倒是有理。”吳南齡沒聽明白,奇道:“他是誰?誰說的?”?

林鳳致一怔,想到這話卻是殷螭開玩笑說的,怎麼居然把那種混蛋的話倒了。一時無語,又斟酒來喝。?

這時衆女娘仍在互相問着記不記得有個“秋家”,忽然舷邊有個船孃湊過來道:“那個不是舊年裡散了的秋月舫?七八年前,那塊倒真是有個嫁了外路人的娘子,官兒蠻大,蠻風光!”便有一名博士笑道:“怕不是什麼大員罷?要麼就是卸了任的,否則敢這般堂而皇之?也不怕言事彈章!”那船孃堅持道:“是蠻大的官兒呢!好像叫啥布——”林鳳致道:“布政司。”?

又有人cha嘴道:“想必是位花魁了,貌好才高性子溫柔樣樣皆佳,不然怎能教行省要員破着有礙官箴……”那船孃撇嘴道:“旁的不曉得,性子煞是不好!秋家有名的潑貨辣子,常年跟人尋鬧的——就是運道蠻好,恁大的官一眼看她歡喜,不講價就討了走,寵得不得了,福氣啊!”?

吳南齡見林鳳致默不作聲地聽着,於是道:“人生禍福,各有定分,乃是天緣——都罷了。”有位女娘羨慕道:“嫁了大官又得寵,真是好運,後來呢?”船孃道:“後來帶到京裡頭去了,這刻劃碼也是個一品夫人,鳳冠霞帔穿金戴銀的——這位大人是京裡來的官,可曉得秋娘子在京福氣不福氣?”林鳳致輕輕笑,道:“我怎麼曉得——不過她一定還在京裡,很福氣,很福氣。”?

是的,她原來是傳說的風塵中有福之人,本來也應該就那麼福氣下去。穿金戴銀呼奴使婢在大宅院裡生活着,在丈夫主人專房寵愛下嬌縱自得着——如果沒有自己的話。?

如果沒有那一場重逢的話,如果沒有那一場……孽緣的話。?

他擡起頭,三月初的春風輕輕拂上面來,溫柔得有如撫摸。天色近晚,一鉤眉月已出現在天邊,彎彎似笑。想當年,她也曾這樣坐在花舫的船欄邊,喝着酒,看着秦淮河滔滔流波吧?這一彎眉月的柔輝,當年一定也照在她身上過。?

自己發過誓一定要替她雪恨,可是到如今,害她含恨而死的那個人,仍然在天涯海角活着,雖然我滿手也沾了他一家的鮮血,大家的苦痛扯平了——然而,畢竟此憾難償,此恨難釋?

把玩良久的手中一杯酒,到底沒有喝下去,卻持將出去,慢慢澆入了秦淮河的波影裡,很輕很輕地道:“娘,可以不恨了麼——但是我不會忘。”?

忽然舫間衆人喧聲響了起來,卻是從旁邊另一艘花舫上又邀過來了幾個樂戶,帶了弦管過來奏樂小唱。立即有人過來拉吳林二人道:“二位枯坐一隅作甚,過來聽曲!”又有人開玩笑奪了林鳳致的酒盞,說道:“虞山,如何一個人躲在這裡取樂?罰一巨觥,罰唱大麴!”吳南齡正想把林鳳致拉走,免得獨自睹景傷情,於是笑道:“罰酒倒罷了,罰唱唬得倒虞山?想當年他可是裘馬輕狂、翩翩年少——翰林院中數他最擅音律,並能串戲,大家卻不知道罷?”?

他這一泄底,衆人立即起鬨,便斟滿巨觥來罰林鳳致飲。林鳳致毫不推辭一氣喝了,又有人取笑道:“虞山原來會串戲,莫不是裝旦?”吳南齡知道林鳳致從前最恨有人說他貌如好女,正要答話,林鳳致倒不在意,笑道:“我堂堂男兒,裝什麼旦色?實不相瞞,小弟粗通正生,並會大面。”吳南齡道:“不才作證——當年院中會飲,虞山唱《寶劍記》,那一支:‘按龍泉血淚灑徵袍,恨天涯一身流落。’可是唱得慷慨悲憤,滿座生風!”於是登時又有人滿斟上一觥酒,來促請林鳳致唱一曲來聽。?

林鳳致一仰頭喝了一巨觥,將杯盞一頓,笑道:“好,小弟獻醜——這回唱個‘收拾起’!”?

所謂“收拾起”,乃是當時最流行的一支《傾杯玉芙蓉》曲詞開頭,與另一支著名唱詞“不提防餘年值亂離”並稱一時。其流行程度之廣,甚至有“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之諺,樂戶人家豈能不熟?急忙拉上調門,吹起長笛,林鳳致自己取了一支牙箸打節拍,唱道:?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

歷盡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長江。?

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悽風帶怨長!?

雄城壯,看江山無恙,?

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

這是傳奇《千鍾祿》裡《慘睹》一折裡最有名的一曲,寫的是前朝失國君王的悲慨之情,唱來極哀極憤,催人淚下。衆人不料林鳳致面目秀美,唱起曲來卻恁地悲壯激昂,竟烈烈有金石之音。然而再一細想,這曲文又完全符合他近日“扶孤忠臣”的身份名聲。一曲既終,大家呆了好久之後,才轟天價叫起好來。?

林鳳致哈哈大笑,說道:“獻醜,獻醜!”提起酒觥又喝。衆人回過神來,也紛紛向他敬酒。林鳳致來者不拒,酒到杯乾,直喝得臉上泛出桃花般豔色來。?

吳南齡不免擔心,知道他多半想起亡母,回憶舊恨,心內定是鬱結,這才借酒放縱。正欲攔阻勸說,忽見岸上有人匆匆趕來,大叫:“林少傅可在?”?

此人穿着便服,衆人都不知其身份,吳南齡卻認得乃是昔日豫王府的內侍,殷螭的心腹小六,自己舊曾在京師見過的。吃了一驚,急忙上岸去迎了進來。小六也不理會別人,直奔林鳳致,附耳向他說了幾句話。?

林鳳致這時已有五六分酒意,聽了微微冷笑一聲,道:“好罷,你先回去。我待會兒便回。”小六道:“請少傅即刻回去!”林鳳致慍道:“不是三更麼?天色還早,催什麼?”小六吃驚道:“眼下都快二更天了……路上再遲延……”林鳳致雙眉一挑,冷笑道:“那便讓他等——你自管回去罷!”小六一嚇,面目失色,頭也不回直衝下船,又匆匆跑了。?

衆人都不知道說的是什麼事,也無理會,繼續起鬨鬧酒。吳南齡卻嚇出了一身冷汗,心知肚明,趕忙到林鳳致身邊,悄悄推他道:“鳴岐,你醉了,這可不是任性的事……”林鳳致一揚脖又是一觥酒,醉眼乜斜,道:“吳兄,連你也催我?”吳南齡急道:“鳴岐,這可由不得你!”林鳳致一面喝一面笑,道:“你……你也推我入火坑?你明知的……”說了一半,忽然又笑着搖頭,道:“不對,不對,明明是我自己要往火坑跳,受那般屈辱折磨……跟你無關,無關!吳兄,小弟失言,抱歉抱歉。”?

吳南齡看他已經醉得眼神迷離,於是索性將他拉起來,向衆人道:“虞山醉了,我先送他回去罷。他一向量淺,多半撐不下去了。”林鳳致奪手道:“胡說!當年恩師座上我一飲千鍾、下筆萬言的時候,你也在座看見的……小弟幾時量淺?讓我再喝!”?

衆人這時也覺得他光景不對,於是紛紛都道:“虞山兄真是醉了,別喝了,回去罷。”林鳳致笑道:“沒醉,沒醉!我哪有這般不濟?想當年,我也曾赴過瓊林宴……”他說着說着忽然嗆咳起來,伏在桌上好半晌才擡頭,聲音已有些含糊:“想當年,我也意氣風發過來的呀,怎麼……怎麼如今落到這個田地……”?

吳南齡一面搖頭嘆氣,一面不顧他掙扎不從,向衆人告了退便強行拉他走。林鳳致被他拉着踉踉蹌蹌直走到岸上,一陣春風吹過,酒氣上衝,登時醉意又添了幾分,kao在他身上只是發暈。吳南齡倒遲疑起來,喚道:“鳴岐?”林鳳致迷迷糊糊應了一聲。吳南齡嘆口氣,道:“算了,我看你還是別回去了,這個樣子……衝撞了那人也沒好事罷。”?

林鳳致昏沉沉了一陣,被他又拉着往回走。忽然一絆,卻清醒了幾分,立定道:“吳兄,不行,我還是得回去——幫我喚頂轎子來罷。”?

吳南齡擔心道:“那你這個樣子……”林鳳致微微地笑,帶着酒意的臉龐麗色流轉,月光下竟顯得頗是悽豔,說道:“沒關係,衝撞比失約好……他要是追究上跟你們喝酒的事,大家就無趣得緊了。還是我回去罷。你放心,我也沒怕過他。”?

他聲音似是酸楚,似是無謂。吳南齡忽然心頭一酸,嘆道:“鳴岐,你何苦呢!明明當年……你要是肯講和……”林鳳致冷然一笑:“那有什麼兩樣?”吳南齡道:“不一樣的!至少……那是真心待你!”林鳳致大聲道:“也是毀我!”?

涼月如眉,春寒如水,黑夜中互相瞪視,一直迴避着的往事忽然全部涌來,悲傷憤怒,竟自一時無以自控。?

林鳳致又開始頭暈,酒意上衝,胃中只是作泛,卻又吐不出來。吳南齡嘆道:“好罷,全由得你!反正你從來不聽我們的。”扶着他再走幾步,已到貢院街前,請一個路人幫忙到貢院左近轎馬行叫來一頂小轎,將嚷着頭痛的林鳳致硬塞了進去。怕林鳳致在轎中便醉倒不省人事,於是自己也僱了坐騎,陪他一直到行宮門口。?

林鳳致下轎的時候倒又稍微清醒了些,向吳南齡道了謝,兩人互相告辭。吳南齡不便在宮門多停,正要走開,林鳳致忽然叫住了他,問道:“他……還在安南?”?

吳南齡一愕,尚未回答,林鳳致已經自語般說道:“若是安心頤養天年,可有多好?可惜大家都不是省事的。”側頭一笑,道:“吳兄,我做我的去——你們都要保重。”?

他醉後身形有些蹌踉,卻毫不遲疑地大踏步向宮門而去。吳南齡見他跟守衛出示牙牌,向內而去,竟再也沒有回頭,望着那單薄而又堅定的背影,不禁又是一陣心酸。忽然想到,林鳳致問起“他”的時候,說“都要保重”的時候,語氣卻是異常的溫柔憂傷。?

難道在此恨難釋的同時,他還在關懷着那個不願意提及名字的人麼??

大約,他今日真是醉得太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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