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之39

夢裡浮生之傾國

從前做過事,沒興一齊來——當殷螭還抱怨着被不作美的小鬼跑來打斷好事,害得自己到嘴的鴨子又飛了的時候,回到營地不久,屬下便來急報一件大事:“不好了!錢勁鬆因被攔阻出城,竟去首告了王爺!”

殷螭這幾日的謀劃就是幹掉已有叛志、意圖離開的錢勁鬆,暗算未成,卻也加派人手控制住他不能整兵出城。不料自己因私事分了一點心,暫時沒去處置他,這降將竟自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首告自己圖謀不軌。殷螭一向持有“只許我害人,不許人害我”的行事準則,聽了稟報登時大怒:“反了他了!我要宰他他不乖乖聽命也就罷了,還敢告我?真是活膩了!”

可是錢勁鬆作爲重要首告人犯,業已被三法司帶去候審,殷螭沒到能公開提兵去攻陷內城的地步,想宰掉這活膩了的叛徒也力有未及。而錢勁鬆反叛或者說反正,僅僅是他手下將領紛紛自謀出路的明顯化,袁百勝便失色向他秘密彙報:“末將該死,委實疏忽了!京衛雖爲末將所掌,卻不料他們大多是贊同錢勁鬆領朝廷命離開的——錢勁鬆能去首告,即是京衛故意監守不力,誤了恩主大事!”

原來在殷螭圖謀向內城羽林軍浸潤自家勢力的時候,小皇帝也沒有忘記向京衛中進行反浸潤。按理說,小皇帝所擁的直屬兵力,除了主要負責保護內城與皇城的羽林軍,便是分散在京畿各衛所的南京軍。京衛五營由袁百勝做主帥,應該屬於殷螭的勢力範疇。然而五營卻又各有所統,劉秉忠全掌京衛的時候,尚有很大一部分勢力可以爲他所指揮抵禦外敵,卻不能聽命於他反叛朝廷,何況袁百勝一個外來將領?此刻京衛有劉氏的原部屬,有京中舊派,有外調入京補充的力量,想法各異,屬於袁百勝嫡系也就是殷螭死黨的人手,並非營中全部。那些立場不屬於殷螭一黨的將士,服膺袁百勝的軍事才能,卻未必贊同他的政治投向。要京衛共同發動政變,勒令小皇帝下臺,比當年劉秉忠將殷螭騙到天津衛自家地盤上“兵諫”,有利條件實在是相差甚遠。

所以面對這局勢,殷螭不禁咬牙切齒,他雖然在牀上跟林鳳致說着什麼都不想了,也真心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想了,可是一向做慣了攪事精,在他心裡“見好就收”幾乎等於吃虧,更加不肯白白送自己出去任人宰割。即使這等形勢下也是要騰挪的,立即指示袁百勝,將原本留在薊州的大部秘密遣調回京師,又要想方設法將內城三門守兵換防,哪怕不能發動兵變,至少也要讓朝廷不能輕易動自己。

但這種時候,簡直就是完全處於下風。繼錢勁鬆首告之後,內城三門便全部換了兵馬,不再是原來京衛或傾向於袁百勝、或保持中立的勢力控制,而是統統更換上最爲忠心朝廷的那一撥人。袁百勝不擅長這些鬥爭,想要偷換上自己的人手都遲了一步,只能惶然跟殷螭請罪,殷螭反過來安慰他:“沒事!我看錢勁鬆敢告我什麼?我堂堂皇室嫡脈,好歹也陪京師守城四五個月,沒功勞也有苦勞,安康那小鬼要是敢殺我,看他明君的招牌還打得出來!”

其實殷螭也知道自己就是侄兒的最大威脅,明君的招牌固然要緊,皇家的爭鬥卻何時不是你死我活的血腥?區分只是做得漂亮不漂亮而已。當初殷螭急功近利殺害殤太子,便委實是失策之極,白白給自己留了老大把柄;而如今殷璠想要除了禍患,當然不會跟朝堂笨蛋的叔叔學習,一定是要加以不赦之罪,佔據道德高峰,名正言順搞掉纔是乾淨。

所以錢勁鬆的首告,說的竟不是“靖王阻攔小將出城,意圖加害,違背朝廷”之類傷不到殷螭根本的小事,直接告發一件大事:“圍城之際,靖王實與外敵通謀。那刺殺徐尚書的奸細案,靖王便脫不了嫌疑——當初順天府接報,稱時太保窩藏刺客,以至靖王帶兵搶人,與劉太師衝突,險些釀成內亂,實則即是靖王故意所爲!”

當初時鈞入大理寺受審,最終也沒有審查出結果,便以年老多病爲由取保候審,後來圍城緊急,這樁無頭公案便也擱置下來。卻不料錢勁鬆忽然翻出舊案,登時將殷螭放到了極其不利的地方。

如今大理寺早換過新寺卿,身歷四朝的鐵面老臣湯賓仁早在清和六年致仕還鄉,接手的官員遠不及他有斷案之才,遇上疑案便即哀嘆棘手。而這回疑案牽涉到親王,更加頭疼,又要維持着三法司的架子,不能一旦不明頭緒就推給皇帝親斷,於是只好硬着頭髮發帖公文去外城請教殷螭。稱是“請教”而不直接提審,當然還是顧及到天潢貴胄的面子,殷螭卻壓根兒不加理會,直接無視:“笑話,從前只有我將人送去大理寺的份,哪有自己被送進去的份?還想審我,也不掂掂他們斤兩!”

其實所謂“從前”,也即是永建朝大理寺審理的最著名案件,不消說就是林鳳致的妖書案。殷螭爲這一案簡直悔斷了腸子,一是自己一敗塗地,埋伏下羣臣離心離德廢黜自己的根由;二是那一次將林鳳致也傷得不輕,險些天年不永,直到現在他一生病,殷螭便直接想到是被重刑拷打之後體質虛弱的惡果,一面罵着活該也一面難受不已——所以當年讓林鳳致在大理寺受審,乃是殷螭自認所犯最糊塗的錯誤之始,如今換到自己,是萬萬不能現世報應,也去挨大理寺特產小板子的!

好在到底他貴爲親王,又擁兵在外城駐紮,大理寺到底也沒能耐強命他回覆,更別提審理刑訊了。然而縱使被告缺席,案子還是要查的,繼續調查之下,殷螭的罪名只有越加越多,連跟隨他去敵營的護衛都被提審了。並且,是該親兵秘密潛入內城,緊接着錢勁鬆的首告,又告了一狀更厲害的:“靖王在敵營做人質之際,曾與敵酋鐵兒努歃血爲盟,約爲內應,要學石敬塘故事,出賣國朝基業。”

殷螭在敵營跟對方隨口應允合作的事,本來只有孫萬年秘密告知林鳳致。林鳳致沒替他往外宣揚,卻私下裡嚴厲斥責過。殷螭那時還覺得他小題大做,怎麼能把敷衍話都當真?到這時被人告密,這才知道林鳳致說的到底有道理:無論如何,外事交往上要懂得說該說的話,端該端的架子,輕率應諾,縱使自己全無半點誠意,也會成爲政治上致命的破綻——殷螭一貫說話不算數,這回沒兌現的話卻偏要被人拿來算數,所以也算自食其果。

其實以殷螭所餘不多的良心來發誓,當日暗殺工部尚書徐照的那批刺客,委實乃是蠻族所派,並非殷螭串通,但自己趁這個機會把嫌疑引到時鈞身上——料想劉氏與時家有爭鬥,劉秉忠多半要上當去嚴查,自己便正好拿“爲岳父出頭”做由頭鬧出內亂,大攪混水——這等勾當,一毫不錯是殷螭的小詭計。那一回事態走向沒有按照自己的謀劃來,殷螭便根本不當作是自己的劣跡,被翻將出來還頗有委屈感,卻不幸連帶敵營中所作所爲一起被告發,於是板上釘釘,將奸細與賣國賊的大帽子牢牢戴定,想申辯清白都不容易。

這兩樁案子一出,朝中大臣自然羣情激奮起來,紛紛上疏要求皇朝不可輕赦賊臣,尤其靖王這般包藏禍心,險些斷送國祚,又豈能姑息?繼續推溯上去,就連當初擊破山海關帶兵直逼京城,蹂躪幾處州縣百姓死於內戰兵火,也是殷螭與俞汝成聯手乾的罪行,更別提北寇便是他們引來,給國朝造成這一場重大災難!俞汝成已死,孫萬年降敵後又因心向國朝慘遭殺害,無從追究責任,卻怎麼能放過殷螭這罪魁禍首之一?

還有朝鮮歸來的天朝平倭軍,尤其是原屬於高子則的部將,也聯合上疏重新翻出朝鮮同室操戈一案。平壤一戰,高軍死傷不輕,這筆自家人的血債難道可以放過?何況殷螭不但與俞汝成聯手,還幾次同倭人使者接頭,多半除了賣國給蠻族之外,還有賣國給倭人之心,這樣爲一己之慾鬧得生靈塗炭、不惜賣國叛家之輩,有什麼資格恢復封爵、位列宗室?國朝刑賞如若這般不明,又怎麼能勵臣民愛國守土之心,示天下忠義仁愛之道?

所以殷螭這一來可謂是受到了牆倒衆人推的待遇,比較之下,以前羣臣不時攻擊他有不軌之心的彈劾,簡直就是無關痛癢的小玩鬧。並且猛烈攻擊他這些罪行,要求朝廷嚴懲的大臣們,除了一貫和他過不去的官員們,竟也有在圍城之際向他示好、受他拉攏,提出“靖王監國”之說的那派人物——大約正因爲曾經牆頭草倒向殷螭,所以如今爲了洗白自己,愈加態度嚴苛要與靖王不共戴天,反咬得比清議君子更爲激烈。因此殷螭氣急敗壞的時候,居然會想到林鳳致轉述孫萬年臨別時的一句話,自己也不免感嘆一下:“‘功高不賞,恩重不報’,原來真是至理——早知道我學老俞什麼都幹出來好了!”

可是“功高不賞,恩重不報”這八個字,委實應該由林鳳致來感嘆纔是道理,因爲林鳳致的用心比他純正,遭遇卻並不比他好到哪兒去——殷螭的罪行一樁樁被翻出來的時候,他作爲殷螭在朝鮮劫持利用的首領、歸朝與叛黨談判的奉命者、同意和談送靖王爲質的主事大臣……無不沾染着重重嫌疑。尤其最後一條,連禮部都出來作證,當初本已將林鳳致的名字填爲質子人選,卻是他親自來改了名單,到底送靖王入敵營,去與敵酋勾結盟誓。這般情形,若說沒有私弊,誰人能信?

殷螭在外城擁兵,羣臣攻擊雖然猛烈,朝廷不來動手也威脅不到;林鳳致卻屬於無兵權的文臣,沾上叛逆嫌疑,直接便可以褫奪衣冠送入大理寺去刑訊。而殷螭怕朝廷藉機扣押加害,自錢勁鬆首告起便不敢離營落單,更別說再像以前一樣隻身入內城去找林鳳致了。所以聽到這消息,擔憂起來,簡直想索性攻城進去將他搶回來,逼他同自己造反——反正他終於也被拖下水了,難道寧可下獄,也不跟自己同生共死?

但內城三門換防,明顯便是防範兵變,又兼法司審案、大臣攻訐的同時,軍中也發生了一次鉅變。

原本因爲劉秉忠長子劉槲下落不明,導致無適合人選可以掌管京衛,只能由袁百勝暫攝主帥,因此殷螭也能讓袁百勝推辭朝廷調他去遼東的任命,留在京城爲自己的臂膀。可是就在殷螭罪行被聲討得越來越激烈之際,城外衛所忽然送失蹤的劉槲回京。據說劉少將軍是因爲在亂軍之中受了重傷,幸虧被當地極少數未曾逃難的鄉民所救,因當時京畿滿布鐵騎,難民只能躲入山野,直到世道完全太平,纔敢出來謀生活。劉槲受傷甚重,親隨也盡數死難,還是鄉民用推車將他一路推到最近的衛所,又報上朝廷送返。

按殷螭的想法,這等巧遇簡直離奇如說書,就算劉槲僥倖大難不死,京畿也不是深山老林,怎麼會拖延到今日才返京,正好掐準自己落敗的時機回來搶兵權?所以其中必然有朝廷的掐算,說不定是小皇帝率南京軍返京的時候,就埋伏了棋子算計自己!

可是劉槲帶兵的才能雖然不及袁百勝,卻也是跟隨父親多年,也算壯年將領中數一數二的人才,尤其勇猛過人,當初他中夜突襲,連俞汝成都曾經吃過他的大虧。更何況他是劉氏嫡系,又協同父親掌京衛已久,這一回來,軍中誰不期待?袁百勝再有才能,對於京衛一部分老將領來說,也是屬於“外人”,在人情關係上,是爭不過劉槲的。

就在劉槲自東面朝陽門被送返京城的當日,朝廷終於對連日以來大理寺的逆案調查報告,以及大臣亂哄哄要求嚴懲賣國賊的呼聲,由小皇帝親自下詔做出了總結,稱靖王乃朕之親叔,圍城也算與國共難,何況國難實是朕之大過,他人復有何咎?逆案從此銷除,勿再提起。靖王不日之國,諸將領命各歸其位。

這其實是在下赦罪詔的同時,委婉逼殷螭交出兵權離京去封地。本朝藩王無權,再加上以殷螭的身份和所作所爲,朝廷肯定更加嚴密看管,也就相當於是另一種方式的圈禁,只是從京師換到了地方而已。殷螭在位的時候,因爲屬於不按章程的兄終弟及,其他庶出兄弟頗有點不服氣的意思,被殷螭狠狠打擊了一番,尤其是直隸附近的幾個親王被整得欲哭無淚。如今眼看風水輪流轉,又返回做了親王的殷螭自己,也要嘗一嘗戰戰兢兢蹲在外藩的滋味了。

這般情況,殷螭打死不肯接受,寧可魚死網破也要鬧一鬧。還沒鬧將起來的時候,宮中派出特使來秘密勸告他的一番話,卻使他更加悲憤到了極處:“小林,枉我一直擔心你出事,你卻非但不幫我,還遵從朝廷意旨勸我去死!我憑什麼要爲了國朝法度,天下太平,自己甘心自裁?”

這特使卻有兩人,由小皇帝最親信的內官童進賢陪伴林鳳致同來,顯然林鳳致的勸告,也就是朝廷的意思——不論出於孝道倫理,還是出於不想大興逆案、株連衆多的考慮,殷璠都不欲公開降詔處死叔父。但送殷螭去外藩,對於朝廷來說是個需要嚴密防範的禍患,對於殷螭本人來說,也是個處於軟禁、生不如死的處境。所以最好的下場,反而是殷螭領朝命交出兵權、安撫遣散忠心將領之後,上疏自認禍國殃民之罪,仰藥自裁以謝天下。

這時殷螭與朝廷的勢力之爭,已是全然處於下風,不顧一切發動兵變,除了拖袁百勝等將領陪葬之外,大約便不會再有其他結果。他想要“魚死網破”,卻是魚一定死,網不會破。所以朝廷這個方案,說起來倒也面面俱到——避免了內亂,給袁百勝等人以生路,也能讓殷螭得到一個安樂的死。甚至還可以照親王一切待遇,安葬王陵,於宗室之中擇子立嗣,使他這一支香火不至於斷絕,代代享國朝之供養。

代價則是殷螭的一條性命,並且自己選擇去死。

對於殷螭來說,一萬個好處也抵不上自己的性命,什麼立嗣香火更加全不放在心上,所以這個條件簡直差勁之極,說不得暴跳如雷,威脅要立即扣押特使發動政變。雖然小皇帝已經借劉槲歸來的力量分化了京衛一半,又暗調了高子釗帶兵逼近京城鎮守,自己叛亂也是死路一條,可是反正要死,也不惜拖京城市民死個萬把人墊背!憑什麼要爲顧念不相干的性命,自己便得假裝懺悔贖罪自殺?

做聖人一向不是殷螭所爲,林鳳致當然也指望不上他到絕境就會性情大變,忽然道德仁義起來,所以索性也不拿大話來懇切相勸,只問了他一句:“就算拖萬千人墊背,害得袁將軍等人都陪了葬,王爺又能得償所願?”殷螭怒道:“至少出口惡氣——你也別想逃脫!”林鳳致道:“我奉陪倒是該當的,袁將軍等人卻又何辜,要白白爲你送死?何況只爲出口惡氣,卻不肯要兩全其美——你從前說我固執迂腐,自尋苦惱,非要將事情弄到絕境無可挽回,卻原來你也這樣?”

他話裡彷彿有暗示,殷螭卻不肯領情,反而逮住了他所言“奉陪倒是該當”的話,開始相逼:“好,你說你應該奉陪我,那就給我兌現——反正我若不能拖其他人墊背,也好歹要拖你的。我們本來就說過生同衾死同穴,那麼我領一杯鴆酒,也少不得請你同飲。”

這個要求頗是無賴,林鳳致氣得簡直想說:“我若同時飲藥,誰給你妥當安排後事?”可是童進賢名爲陪伴實爲監視,這話無法公然說出。而他臉上才露一點踟躇之色,殷螭便窮追爛打咬住不放,冷笑道:“怎麼,說得再好聽,要你同死你就不肯?好歹爲了國家大義,你死一回也是該的!不要再想跟我說別的,你的心眼我全知道,可是我就是不信你——你們這些人,專愛幹‘哄人上牆掇梯兒’的絕戶勾當,我可不能再吃你拋閃,總得要你陪了我去黃泉地府,怎麼說也賺得便宜。”

他還在絮絮逼迫,林鳳致倒是神色平靜了,良久笑一笑:“好,便與你生同衾,死同穴。”

殷螭既然要逼他踐言,自己也得如約遵命。於是當朝廷正式降恩旨,令戰場生還的劉槲襲封乃父“威武伯”之爵,接掌京衛,又下一道敕命促袁百勝移鎮遼東時,殷螭便反來勸袁百勝安心領命,自去鎮守邊疆。袁百勝不懂他爲何忽然改變主意,殷螭便笑一笑,道:“咱們大勢已去,我也死心了,去河南府做個閒散王爺,不比鋌而走險安逸得多!將軍自管去罷,我總知道什麼事最合算,吃不着虧的。”

袁百勝兵法雖強,在世情上卻始終不甚通達,又是素來聽命恩主已慣,聽了這話也只能低頭領命。到他率直系軍馬開出京城,遠赴遼東之日,殷螭親自出城送別。袁百勝向他拜別,步行殿後,一步步直走到回望不到城門,這才揚鞭上馬,馳向前軍。大軍靜穆無聲向東而去,旗幟漸遠,蹄印漸湮,從此君臣份絕。

殷螭在臨行時便交付袁百勝書信一封,囑他出關後再拆看。袁百勝如約出了山海關,拆信讀取,不禁向關內伏地大哭,全軍掛孝三日,這才繼續踏上征程。自此一直到死,都在遼東鎮守,終身不曾入關。而建州的東蠻部落,即使在重新統一之後,也再沒能打破袁家軍的防線,以此世人比之爲宋代之“北門管鑰”,甚至有“將軍百勝北門安”之歌謠。古詞道是濁酒一杯家萬里,卻怎知迢遞關山歸不去!

殷螭念及於此的時候,心裡居然還是有點小愧疚的,便要抱怨林鳳致:“我說還不如我親手寫信,或許說得比較好,小袁這實心眼兒也不至於如此難過?偏偏你連這個也不放心我,硬要越俎代庖;又偏偏我要搶你的恩情,在小袁面前只拿你的筆跡寫字,他識字少,不懂文風,卻是認得那筆跡的——於是正好給你又反過來冒替我!”

所以這世上有句話,就叫做“天道好還,報應不爽”。殷螭也只能眼睜睜看着林鳳致提筆以自己的身份勸告袁百勝勿以恩主爲念,努力報效國家,並且順便自責得一塌糊塗,說自己實在是國家之蠹害,黎民之禍星,不死不足以謝天下之罪,將軍要以我爲鑑,終身抱忠義之德,博得青史聲譽,人間美名……殷螭直讀得牙根都酸倒一片,然後大嘆:“也是,我一向在小袁面前裝得最高尚,原來倒是可以高尚到底的,也算作一個善始善終!”

袁百勝安分出關之際,殷螭便向皇帝上了謝恩表,表示對朝廷開恩赦罪感激涕零之意。然而朝廷寬大爲懷既往不咎,本人卻委實做過勾結外敵賣國,導致國家險些顛覆、百姓死傷無數的罪惡勾當,愧對祖宗社稷,無顏再領食邑封地,接受子民供養,惟願一死以謝天下。願聖朝國泰民安,從此無災無難萬萬年。

這套堂皇話殷螭自然懶得寫,丟給了林鳳致包辦,卻還要諷刺他兩句:“我這回死,從始至終都是你包辦的,連這幾日我吃什麼飲食你都要管,還不許我好酒好肉享受——你爲什麼卻不肯索性連我晚上都包辦了,還要矯情起來跟我分房睡,就是不讓我碰?”

林鳳致自那日來做特使秘密勸告,便宿在了他營中。袁軍撤走,殷螭移住官舍,林鳳致仍然陪他同住,替他安排一切事宜,身邊卻始終陪着好幾名大內侍衛,彷彿在監視管束殷螭的同時,自己行動也受着嚴密的監視管束。所以殷螭只能嘴上跟他發泄幾句,到底沒法強行爬上他牀,於是在謝罪自裁之前,一直頗有怨言,恨得咬牙切齒。

因爲離了營地,宮中自然也遣人來服侍加監視,內侍中居然有殷螭的熟人,一見到他便撲通跪倒,抽抽噎噎哭個不止。殷螭認了半晌纔想起來,詫道:“你是小六?你不是當年不肯陪我圈禁,找了大公公的門路留在乾清宮了?”小六哭道:“小的該死,小的不該背棄主子,妄想留在宮中!這些年小的一直被髮在永陵,蠻族來了才逃回京城……”

殷螭才知道永陵逃回的守陵內監宮女之中原來除了許氏之外,還有自己的舊屬奴婢。這小六是自己在宮中做皇子時便一直服侍的小宮奴,後來卻因爲怕圈禁而拋主另尋他枝,不料落得個更淒涼的守陵下場。要依殷螭往常的脾氣,懶得打罵,也必挖苦幾句,不過這時人之將死,免不得要裝個其言也善,摸摸他腦袋,溫言道:“算了!主僕一場,你能知道來送我也算有良心。可惜我也沒什麼東西賞你,待我走了,這屋裡我的常用物事便由你收拾了罷。”小六愈發號啕大哭,殷螭聽了心煩,直接攆他滾出門去了。

到正式上謝恩表的那天,一早他便起身,由小六服侍着梳洗,端正衣冠,竟恍然又似當年那個頑劣王爺的光景。只是那時節,自己除了朝禮大儀,都是一身便袍跑入宮中跟皇兄廝混,難得正正經經去參拜他。如今鏡中的青春少年業已不在,而那溫柔微笑,什麼事都縱容着自己的兄長,更加是墓木已拱,連兒子都出落得快有自己高了。

他自聖駕回京便稱病不肯見駕,能知道侄兒已經長到快有自己這般高,卻是到了最後一日親眼所見——遣人去上表文之後,又坐了一晌,便想去叫林鳳致過來讓自己看着踐約。誰知纔到官舍後院,便見到林鳳致正恭敬向小亭中坐着的一人大禮叩拜,殷螭便施施然走過去,笑道:“想不到我死,還要聖駕親自來送別!到底是來送我的,還是送——被我逼得一道飲藥的,你的這位心愛先生?”

這日是六月十九,晨曦裡半輪殘月還印在天邊。殷璠的臉色竟隱約蒼白如月色,卻又鎮定異常,居然起身過來,向他屈膝拜倒,行了一個家禮,說道:“特來謝叔父之義。”

天子行禮,自有貼身內侍來扶,坐上設立的繡龍錦墩。殷螭也懶得回禮,大剌剌坐到小亭石桌邊。林鳳致攜了酒壺過來親自給他斟酒,用的是兩個西洋玻璃杯,倒出酒液殷紅如血,初晨曙光中閃着豔麗光芒。殷螭嘆道:“倒真像西洋葡萄酒,卻不知滋味如何?”看着林鳳致端起一杯酒來讓自己,不免還要調戲他兩句,說道:“你怎麼這般不識趣,也穿了一身官服?明知道我最愛看你穿一身綠衣的模樣——你要跟我同穴的,長長久久陪伴一世,可不能讓我不順眼。”

林鳳致居然笑了笑,道:“行,等過去了再換上也不遲。”於是轉頭向跟在殷螭背後的小六交代了幾句,又舉杯道:“古人道:‘此酒不可相勸。’爭奈下官無法不勸酒,王爺勿辭。”

殷螭奇道:“你自己不先飲,讓我怎麼放心不被你騙?”林鳳致道:“此酒飲下一刻才發作,王爺尚有餘暇見我如約,只管放心。”殷螭惱道:“你什麼都要佔我上風,最後還這樣。”這時索性爽快行事,端起酒杯便一飲而盡,丟下道:“好苦!你快喝,喝快點苦味也輕些。”

林鳳致卻置杯於桌,迴轉身去,又向殷璠深深拜倒,說道:“臣罪該萬死,從此辜負陛下。”殷璠又自錦墩上站起身來,道了一句:“先生放心。”林鳳致謝了龍恩,於是起身取杯來飲。殷璠忽然失口喚了一聲:“先生!”林鳳致手上微微一頓,酒杯仍向脣邊送去,卻聽殷螭也叫了聲:“小林!”

他只是一怔,殷螭已蹌踉着撲過來,揮手便將他手中酒杯打落。啪的一響,玻璃杯砸落,青磚地上數十片晶瑩碎屑迸飛,殷紅的酒液直濺到兩人衣裾上去。林鳳致出其不意,不免啊了一聲,殷螭只是對他苦笑,顫聲道:“小林,別喝了,太苦……太難受……好像是真的要死了……”

他全身發冷,知覺都在漸漸消失,掙扎着說了這一句話,已經用盡了最後的力氣,身體便往前跌倒,被林鳳致順勢一伸臂,攬在懷裡。殷螭還想再看他一眼,可是眼前全是一片昏黑,什麼都看不見了,胸口一陣陣悶痛,窒息的感覺使身體不住痙攣,顫抖卻在慢慢平息,陷入長眠。

原來死的滋味,這麼真實,這麼難受!

殷螭最後意識消失的一瞬間,感覺到林鳳致的手正輕輕撫過自己的顏面,替自己將努力想睜開的眼皮闔上。那手勢竟溫存得有如愛撫,送來的卻是永恆的黑暗。忽然有幾滴滾熱的水珠濺上面頰,是林鳳致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毫無掩飾地爲自己悲傷。

所以殷螭陷入死亡的睡夢之前,竟是一個既悲哀又歡喜的念頭:“到底……能教他爲我痛哭一場。”

可是殷螭不能知道的是,林鳳致的哭泣,並沒有十分失態,只是靜靜抱着他,無言垂淚。良久良久,所抱持的這個身軀越來越沉重,重得他臂上吃力不住,便緩緩跪倒,聲音平靜,說了一句話:“請陛下准許,臣林鳳致爲靖王親理後事。”

自從殷螭打落林鳳致的酒杯起,殷璠只驚呼了一聲,並未說話,這時也只是默然站立,臉色竟比林鳳致更蒼白幾分。侍立背後的童進賢與一個太醫已躬身過來,仔細察看殷螭情況,半晌回報道:“皇上,靖王……果真業已氣絕。”林鳳致於是又稟了一句:“臣懇請陛下,允許替靖王親理後事。”

他臉上淚痕清亮,神色卻從容自如,殷璠只是凝視着他,過了好久,終於長長嘆了一口氣:“先生——原來先生,到底信不過朕?”

這彷彿是小皇帝第一次在先生面前以“朕”自稱,然而這自稱脫口而出,說畢了兩人才均是微微一怔——原來到底不再是先生和學生,而是君王與臣子。

可是這樣一句含着責備的話,豈非也帶着一絲無奈與惆悵?

林鳳致只是答了一句話:“臣正是信得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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