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來此地作勞人,滿目林泉氣勢新。牆外太行橫若障,門前洹水喜爲鄰。風煙萬里蒼茫繞,波浪千層激盪頻。寄語長安諸舊侶,素衣蚤浣帝京塵。”
這首《七律》是袁世凱年初被載灃趕回老家後的一首詩作。其時雖然忿恨,但信心十足,堅信清廷有求他出山的那一天。所以這首讚頌故鄉風景如畫以及對賦閒回家深表滿足甚至奉勸“京師舊友”早日離開官場享受人生的詩作未免有些矯情的成分在裡面。
詩作經過了高手匠人的裝裱,還懸掛在袁世凱的會客廳裡,但主人再次回鄉的心境卻與年初有了天壤之別。
“把它拿下來,燒了。”袁世凱指着牆上的手書。
“老爺……”管家小心的問。這首詩深得老爺的喜愛,不說詩寫的好,而是說那天手腕有力,字寫的精神。
“取下來吧,先拿走。”陪同袁世凱回到洹上村的楊士琦對管家說。
“杏城,我累了,你也去歇息吧。”袁世凱看楊士琦又要跟自己談正事,對這位忠心耿耿的首席謀士擺擺手
楊士琦嘆了口氣,對大公子袁克定使個眼色,倆人起身去了。
袁世凱現在所居的宅子是不折不扣的豪宅。三年前朝廷舉辦彰德秋操時,袁世凱在彰德住過六七天,獲悉北門外洹上村有一所天津大鹽商何炳瑩的宅子要賣,他便讓大兒子袁克定買了下來。那是一所佔地二百畝的大宅子,經過擴建修繕,每個妻妾子女都有一所有二十多個房間的獨立院落。西側是家人住處,東側爲花園。園內奇花異草,溪水長流。山林峻石,亭臺水榭,美不勝收。
袁世凱所居之處在宅子中央,號爲養壽園,堂號出自慈禧太后所賜。
離洹上村不遠。是著名的風景區百泉和蘇門山。年初被貶回鄉的袁世凱自稱洹上老人,時常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手執釣竿,往返於青山綠水之間,過着寄情山水的日子。他垂釣溪上的照片還發表於上海的某雜誌。向世人彰示了其從此不問政事的決心。誰知不過半年,風雲突變,袁世凱慨然出山,率領北洋軍打了一場大仗,然後再次黯然回鄉。
這次回鄉,估計再也無望回到政治軍事的核心了。便是這所美輪美奐的宅邸。能不能成爲自己頤養天年之所,還是兩說。
所有的妻妾子女以及下人都愁雲慘淡,輕易不敢去打擾主人。年初老袁回鄉,當地官吏士紳,京師舊部,絡繹不絕地上門,真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哪,但這次老袁回鄉,卻沒有一人來拜訪探視。
政治上頗具野心的袁克定在晚飯後去了楊士琦的房間,見父親這位一向氣定神閒計謀不絕的謀士獨坐燈下看書,立在門前的袁克定見楊士琦手裡的書卷半天未曾翻動,知道他正在想着心事。
袁克定輕咳一聲。
“唔,是大公子啊。”楊士琦站起身來。
“如今南北隔絕,也不知王聘卿到了哪裡……你說,龍謙對父親會是個什麼態度?”
楊士琦沒有回答,只是指了指椅子。
汀泗之戰的消息已經獲悉。武昌旦夕可下,楊士琦根本就沒想着民軍會守住武昌,“至少,我們不像孫文那樣蠢。上海通電激怒了龍謙,但我們停在衡水不動。他是看到了的。魯山按兵不動,就是一個再好沒有的信號。”
他們離開衡水之時,尚未聽到已入河南的吳念部折返北上的消息。
“大公子,人爲刀俎,我爲魚肉。龍謙對民軍痛下殺手,未必會對北洋也這樣做。觀其部入京那位,其人不可小覷。我認爲,大帥自撤離德州,沒有走錯一步。爲今之計,一動不如一靜。或許南邊那位已經派人前來,也未可知。”
袁克定與楊士琦已經私下談了不止多少次了。在認定武力抗拒是死路一條後,其實也就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了,只能等待。
“先生一路勞頓,早些歇息吧。”袁克定也沒有什麼新鮮話題,微微躬身,走了。
第二天上午,有門客報袁大公子,“來了幾個客人,自稱是從山東來的,爲首的說他姓方,要拜會老爺……”袁世凱下了不見客的命令,門客吃不準,先去請示大公子。
“山東?姓方?”袁克定啊了一聲站起來,“快快有請,不!我親自去接!告楊先生並老爺。”袁克定猜到來客是誰了。
三部並作兩步,袁克定一路小跑着來到門前,“鄙人袁克定。請問先生是……”袁克定打量着來人,見其中等身材,穿了一身淺灰色長衫,負手而立。後面幾個便裝大漢,勁氣內斂,一看就是軍人所扮。
“原來是大公子。幸會。鄙人方聲遠,奉鄙上之名,特來拜會袁先生。”
“啊,真是方先生。久仰,久仰。請,請進。”
袁克定心花怒放。方聲遠之名早已如雷貫耳,龍謙既然派此人前來,那是再好沒有的好消息。
袁克定領了方聲遠直接往養壽園走,半路上便遇見了袁世凱與楊士琦。
“晚輩方聲遠,拜見袁先生。”不需要引見,方聲遠一眼認出了袁世凱,立住腳步,一躬到底。
“不敢,不敢。方先生是貴客,令我這草廬蓬蓽生輝啊。”袁世凱急忙還禮。
“此間若是草廬,世間就無豪宅了。哈哈。袁先生好眼光啊。”方聲遠哈哈大笑。
回到養壽園,分賓主落座,方聲遠首先摸出兩封信函,“這兩封信是蓮府先生在病牀上寫就的,一封是給袁先生的,另一份是給杏城先生的。”說着分別交給了袁世凱及楊士琦。
倆人當着方聲遠撕開信封讀信。楊士琦急急問道,“兄長病勢如何了?”
“不太好。如果杏城先生這就趕往濟南,應該能見到令兄。”此言無疑是告訴楊士琦,再晚你就見不到了。
“可惜蓮府了。”袁世凱看完信。將其交給了袁克定。
“鳴皋先生親來鄙所,不知有何見教?”袁世凱問道。
“先將近日局勢稟報袁先生,武昌已爲我軍所佔領,駐許州之二十九混成協已正式宣佈接受我軍改編。除了東南、西北兩地,全國局勢已定。方某本來是率山東七師南下武昌的。中途接到我家大帥的鈞令,命我掉頭北上,先解決河南。軍事上的事情方某不懂,方某的使命就是拜會袁先生,聆聽先生對時局的見解。聞聽先生已離直隸回到彰德,方某便冒昧前來。打攪失禮之處,還望先生海涵。”
“方先生客氣了。”袁世凱沉聲道,“袁某早已辭掉一切職務,現在不過是一介布衣,得龍先生看重,惶恐得很啊。袁某先要恭喜貴軍了。起兵不過兩月,已然掃平宇內,一統華夏。至於對時局的看法,袁某哪有什麼看法?你家大帥高看袁某了。”
“非也。”方聲遠微笑道,“先生雖然離開權力中心,但影響猶在,先生不必否認。鄙上以爲。就袁先生半生功業,當得起有功於國四個字。儘管很長一段時間裡,鄙上與先生是敵非友,但那是歷史造成的,鄙上不會記,也望先生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舊事。德州之戰後,袁先生的態度也爲鄙上所激賞。一句話,以前的事就算大年三十,以後的事就是新的一年了,咱們重新來過。”
袁克定與楊士琦聽了。互相對視一眼,均大感輕鬆。方聲遠的表態,算是已經將之前的恩怨撇開了。
“老夫多謝龍先生‘有功於國’四個字。”袁世凱沉聲道,“不過,新的一年就不要提了。老夫已是行將就木之人,既然已經回鄉,再也不問世事了。只盼方先生能在龍大帥面前美言幾句,讓老夫得以在家鄉安度餘生,餘願足矣。”
方聲遠微微一笑,“袁先生是前輩,本不該如此,但鄙上之命難違,必須將該說的話說出來。還望袁先生諒之。”
“請講。”
“清廷已經退位,國內處於政治之真空,這樣不合國家與民衆之利益。孫文在上海演戲,當不得數。所以,鄙上想請袁先生在這關鍵時刻,爲新中國的誕生出把力。”
“龍先生要我如何做?”
“痛快。第一,請袁先生給北洋諸軍下一道命令,原地待命,接受我軍之改編。第二,袁先生爲政多年,舊部遍及天下,鄙上想請袁先生髮一通電,督請各位舊部站過來,早日結束這混亂之局勢,大家戮力同心,建設我們的新國家,不亦美哉?”
“等等,說來慚愧,袁某至今與你家大帥未曾謀面,實乃憾事。如今蒙山軍已然問鼎天下,不知龍先生要成立什麼樣的國家?”
“‘勘電’已經說的清楚,自然是以共和立國。這也是天下大勢所趨啊。”
“那好,還有幾點不明,望方先生解惑。北洋諸軍,準備如何處置?”
“這個,因大帥電文中並未細說,方某隻能說個原則。袁先生也知道,自丙午年大帥統軍南下,方某已有三年未見大帥了。對於北洋,大帥在給方某的信函或電文中多次提及,曾有‘北洋乃我國新式陸軍楷模’之讚語,也有‘北洋何曾不能化身爲國防勁旅’的喟嘆。所以,方某以爲,對於袁先生苦心建立的北洋軍,在宣誓效忠新國家政權後,將授予番號,與蒙山軍各部一視同仁。北洋諸將,不管是段祺瑞、馮國璋抑或曹錕、李純,我們將量才使用,若是願意統帶軍隊,在服從我蒙山軍軍規軍紀的前提下,儘量使其統帶舊部。若是不願帶兵,也可以從政。諸將過去多與蒙山軍有過交手,袁先生可以告訴他們,過去的恩怨是非,至此一筆勾銷了,我方絕不會追究舊惡。這點方某以人格擔保。”方聲遠頓了下,“至於袁先生,身份貴重,方某不敢置評,想必大帥已有安排了吧?”
袁克定覺得對方開出的條件不謂苛刻,甚至算是寬容大度了。授予番號,一視同仁,將領們不計前嫌,統帶舊部,量才使用……這還不夠嗎?倒是不說如何對待袁世凱,反而顯得誠實可信。
“唔,”袁世凱點點頭,“老夫感謝你家大帥的氣度,也感謝方先生。老夫未曾奉命勤王,算是表明了態度,非是袁某人見風使舵,實在是不願看到戰火蔓延,生靈塗炭,徒耗我國家元氣啊。方先生,關於北洋軍的處理,就按你所說的辦。但望貴軍信守諾言。不過,袁某尚有一問,鳴皋先生可不要嫌老夫囉嗦啊。”
“不敢,晚輩知無不言。”
“你家大帥將如何處置皇室?”
“這個,大帥確實未曾提及。方某不敢欺瞞前輩。不過,大帥下令佔領京師之北方軍妥爲保護皇宮王府,秋毫無犯,更不許北方軍進逼保定,是不是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呢?如果前輩心裡放不下故主,聞聽前輩此間便有電臺,可以立即去電請示,大帥深謀遠慮,當有定計了。”
“也罷。聽說徐世昌及段祺瑞已奉魯山將軍之命前往保定了,這本不是袁某應當置喙之事。罷了,罷了。老夫可以發出通電,杏城,還是有勞你啦,你去擬一封通電,請鳴皋先生審閱後即刻以我個人名義發出罷。”
談判的要點都妥了,方聲遠大喜。站起來對袁世凱深施一禮,“前輩審時度勢,造福萬衆,方某在此深表謝意,深表欽佩。”
“罷了,罷了,”袁世凱起身還禮,“說起來老夫對於你家大帥纔是佩服萬分啊,無論是治軍打仗還是經濟地方,老夫望塵莫及。便是鳴皋先生,老夫內心也極爲欽服。山東一戰,讓老夫知曉天外有天,魯山將軍不畏日軍,大張我中國軍人的志氣,更令老夫感佩萬分。江山代有才人出,不服不行了。哈哈,鳴皋先生遠來是客,克定,你速去安排,爲父要陪方先生好好喝幾杯。”
袁克定答應一聲出去了。楊士琦也跟了出去,他是去起草袁世凱的通電了。當即,方聲遠擬寫了與袁世凱談判的結果,用袁世凱帶至洹上的電臺發給了山東,由山東轉發總部,並抄送北京。
午間袁世凱設宴招待方聲遠,酒席尚未結束,龍謙署名的電報已至,完全同意方、袁所商定各要點,並問候袁世凱安好。袁府上下更覺喜歡。
這就是政治。各取所需妥爲讓步是成熟政治家的標誌。袁世凱認定大勢已去,安全自身就成爲了最高目標。他很清楚,龍謙當國,絕不會啓用自己了。但自己一手打造的北洋軍得以保存,等於給自己上了一道最可靠的保險。當即,袁世凱指示楊士琦發電給衡水馮國璋,告知與方聲遠談判結果,以安軍心,“鳴皋啊,你可以請示你家大帥接管衡水了,華甫、芝泉諸人對於老夫的話,至少現在還是聽從的。”
“這個不急。以方某看,我家大帥的目標也就剩了東南了。若是東南也像袁先生這般高風亮節,使國家早日平息干戈,該有多好?”說罷方聲遠連連搖頭。
對此,袁世凱不予置評。
當日下午,袁世凱在洹上村發出通電,號召全國各黨各派認清形勢,服從蒙山軍的領導,早日平息干戈,共同建設新中國。
這封通電的發出,標誌着北洋作爲晚清政治軍事舞臺最爲強大的北洋派系從此退出了歷史舞臺。亦標誌着袁世凱個人政治生命的終結。更爲重要的是,它標誌着中國北方向蒙山軍正式投降了。果然,通電發出的三日內,山西、陝西、河南甚至安徽等省先後宣告接受蒙山軍的領導。
唯一與蒙山軍抗衡的就是建都於江寧的中華民國政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