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卷鬼友阿慧

今夜,她又入夢。

我仰面躺在牀上,頭頂是明晃晃的熒光燈,渾身散發着慘白的氣息,刺得我睜不開眼。恍惚間,她悄然而至,俯身看向我,長長的頭髮濃密得看不到一絲縫隙,好像潑墨似的,黑黝黝的一片,從耳旁傾瀉下來,遮住了她的臉頰、脖頸和身體上部,她一言不發,我只瞅着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我們相互凝視着,我只覺得心跳得很快,身子緊繃繃的,動彈不得,耳朵裡全是“嗡嗡嗡”的聲音,有些細小的如菟絲般的什麼從我的腳底順着腿部慢慢的,慢慢的攀沿上來,我掙扎着想要扯掉它們,可觸摸到的是我柔軟的、光滑的、富有彈性的肌膚,最終,它們在我的胸口紮了根,那些根系生長得很快,一下子便穿透了我,侵佔了我,在陰陰柔柔的疼痛中,我看到它們在那裡無聲無息的笑。

我一下子喘不過氣來。

她還在凝望着我。有一陣子,那眼裡的水越積越多,竟然嘩啦啦的流淌出來,淋溼了我的整個臉龐,這些淚水彷彿硫酸一樣,灼傷了我,我熱得厲害,燃燒了一般,痛苦得禁不住呻吟起來。我下意識的騰出一隻手,想要抹去臉上這可怕的東西,卻猛然看見,我的五個手指頭上沾滿了淋漓的鮮血……

我在夢中發瘋似的尖叫,在這個靜默的早晨驚醒。

我點燃了一支薄荷味的煙,猛抽了幾口,讓那種甜膩清新的味道在舌尖打了幾個轉,逐漸在雲霧繚繞中鎮靜下來,儘管背心裡還流淌着冷冷的虛汗。

很長時間以來,我感覺很累,累得人都彷彿衰老了好多歲,額頭生出了密佈的曲線,嘴角下垂,雙眼迷濛,氣息不均勻,心門都生了鏽。

凝視着鏡中的我,雖是如花的容顏,卻掩飾不住那些個最柔軟、最不可碰觸角落裡漸漸滋生的無盡的哀傷,它們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噬咬着我的心,癢癢的、莫名其妙的、不可捉摸的,時不時給我一陣鑽心的疼,彷彿在警醒什麼,在啓示着什麼。

我試着去撫摸它們,安慰它們,討好它們,卻赫然發現鏡中的我已不再是我,已是另外一副模樣:微胖的略帶鬆弛的臉頰,棗紅和蠟黃相間,眉眼額頭微微帶點淺黑,微醺的眼睛無所謂黑與白的概念,已經分叉的髮梢在不知哪裡刮來的風的吹拂下,隨時準備騷擾這時過境遷、年華不再的舊地,有些枯萎乾裂的嘴脣後面隱藏着白生生的牙,它們在咯吱咯吱着想,配合着纏繞得緊緊的眉頭,一副糾結隱忍的模樣。

那是我嗎?那是我嗎!我禁不住把頭搖晃得像個破浪鼓一般,劇烈的眩暈當中,再次凝神相望,鏡中的我又恢復原樣,依舊如花。

關掉頭頂的熒光燈,我總覺得它像極了放在死者腳邊的長明燈一樣,給回門的鬼魂照亮腳下的路,於是,我夜夜開着,在夢裡等着,癡癡的盼望着,她的魂魄還是不曾來入夢,直到昨晚,她終於來了。

可是,她不是以我想象的樣子出現的。在我想象的夢裡,她穿着潔白的、曳地的、繡着精緻蕾絲花邊的長紗裙,帶着風掠過就散發着濃郁花香的百合花冠,烏黑的披肩長髮在若隱若現的、紋着淡金色玫瑰的頭紗裡微微顫動,在她光潔而圓潤的脖頸上佩戴着如水滴般的、晶瑩剔透的美玉項鍊。她的眉眼帶着淡淡的笑,紅脣上灑滿了淡紫色的脣蜜,閃閃發亮,白裡透紅的皮膚吹彈可破,臉頰抹上了緋紅的胭脂,修長的手指環扣着一簇五彩繽紛的花朵,緩緩向我走來。

這一切都是那麼完美,完美的無可挑剔。

那是我想象的。

可她不會如我所願。她會以她獨特的方式回來,即使是鬼魂,也會以獨特的方式。在現實世界裡,我左右不了她,在鬼魂世界裡,我更是無能爲力。

我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我拉開窗簾,對着刺目但溫暖的陽光胡亂化了點淡妝,提上手提袋走出門去。

蕭條頹敗的窩棚前面,我與她相見了。

我一邊與她熱烈而漫不經心的談着話,一邊環視着周圍。那些低矮的破舊得不成樣子的牛毛氈小房屋,被簡陋粗糙的木板隔成一個又一個狹小、潮溼、髒亂的空間,黑洞洞的朝我們張着大口,似乎隨時在等待着,伺機吞沒一切可被吞沒的東西,剎那間,我的心不由自主的襲進一絲絲撩人的寒意。

她斜靠在板條上,臉上掛着凝固的、有些做作的淺笑,剪得短短的染過的黃頭髮一根一根的豎向天空,帶着些許倔強和絕望,在風中做着努力伸直了的掙扎,風來,略彎了頭,風過,又一如既往的立。雖是笑着,我總是毫不猶豫的被她突兀的兩顆白裡透着斑駁黃痕的當門牙所吸引,我在琢磨,那厚實的深色嘴脣要控制好它們,是不是有些不太容易。

說着說着話,窩棚裡忽地傳來兩三聲嬰兒的啼哭,她扭過頭朝裡望了望,臉上的笑容有些不自在了,朝着我嘟噥了一句,“別管她!”然後自顧自的大聲說起話來,似乎想用自己的大嗓門壓過嬰兒越來越大的哭聲。

我聽她說得語無倫次、結結巴巴的,那襁褓裡的孩子也繼續聲嘶力竭的哭鬧着,便打斷她的話,不容置疑的讓她先瞧瞧孩子,她的笑容立即隱退,轉換成了極度的不耐煩,她叫嚷起來,“這個死丫頭片子,讓我倒了八輩子血黴了!哭!哭!就知道哭!你爹不管我,抱都不抱你,虧得老孃我養你,唉!把你養大也是白養,你就註定是人家的!也不知道誰來給我養老送終?”說完,她無可奈何的攤開雙手,給我一個抱歉的眼神,彎腰想要鑽進窩棚,我一把拉住她,從包裡拿出五百塊錢塞到了她的手裡,她愣愣的望着我,我咬咬嘴脣對她說,“給孩子多買點營養品!好好養她,她長大會孝敬你的!我走了!”半響,她帶着哭腔問我,“你還會來看我們嗎?”我肯定的點點頭。

一瞬間,她淚如雨下。

她叫阿福,我叫阿香,她是我夢中人的妹妹,阿福的姐姐叫阿慧,已經死去十年了。

十年了,我仍然孤身一人。

一個女人,仍然孤身一人。

我活着,只不過是期待着在夢裡與她相見。我也曾想過死,可我怕,我死了,就會把她忘卻,奈何橋和孟婆湯都是傷人心的東西,所以,我寧願活着,活在夢裡。

活着,纔有記憶,纔會相見,哪怕是在夢裡。

活着,她纔是我,我纔是她,我們纔是一體。

我想,這世上,再也沒人會如此的深沉,如此的執着,如此的熱烈的,惦記着她,永生永世。

清明,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

我握着一把暗黃的油紙傘緩緩的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這是一條熟悉而又陌生的小路,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我撐着紅黃藍錯綜交疊的塑料傘,跟在阿慧身後,無數次在它們上面印下了一連串深深淺淺的腳印。

十六歲的阿慧已是個亭亭玉立、風華正茂的少女,撐着暗黃色的油紙傘,束着一條黑亮亮的大辮子,身材修長,背影窈窕,白底小碎黃花鑲藍邊的舊式姊妹布衣上裝,從高高的圓領子開始,一排深藍色的盤花扣從側面開襟斜扣,襯托出她流水似的線條,飄逸的荷葉袖口露出白玉般的手腕,下着一條深黑色的九分棉布褲,褲腿上繡着清雅的蘭草,她在雨中一邊扭動着腰肢一邊邁着步子,飛濺的泥水在她腳邊跳躍,晶亮的水珠在她身後尾隨,整個一畫中仙!讓後面的我看得羨慕極了,那時候的我,剛滿十三。

這路的盡頭種滿了淡紫色的鳶尾花,碧綠寬大的葉片在風雨裡搖曳,花叢中,有一個饅頭似的紅土丘,土丘周圍堆砌着大大小小的青色石頭,石頭縫裡冒着葳蕤的野草,不仔細看,很難看出這是一個土丘,一個標誌,一種深深的緬懷和悼念。

我在土丘旁邊找了塊草地坐了下來,潮溼的風輕輕的撥弄着我的頭髮,鳶尾花也爭先恐後的擠了過來,依靠在我的後背上,我凝視着旁邊的土丘,用手溫柔的撫摸着青色的石頭,這是有人特意壘起來的,一塊一塊,把土丘圍了起來,爲土丘遮風擋雨,多年過去,野草也加入了這個隊伍,和這遍地的鳶尾花一起做起了土丘的守護者。

我站起來,深深的鞠了一個躬,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你爲什麼要嘆氣?”阿慧側過了她的臉,在問我時候,她並不停下她靈巧的手指頭,她在用一把黑木梳子把頭髮束起來。

我託着腮幫子,愁眉苦臉的回答:“那個男孩子不理我。”

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還取笑我?”我急了,臉一紅,就趴到桌子上,把頭埋了進去,心裡像裝了只小鹿子一樣,“怦怦”直跳。

她用手碰了碰我,呵呵的笑着說:“我沒有取笑你,我是想起了我自己。”

“怎麼?”我擡起頭,眼睛發亮了,“你也有個男孩子不理你麼?”

“不是……”她開始咬着嘴脣,眨巴着眼睛,考慮着要不要告訴我,見我滿是期待的眼神,她終於含着笑,輕輕的說出了口。

那一天,父母都下地幹活去了,她一個人在家做飯。突然有個青年男人自顧自的打開院門子就走了進來,他在院子裡探頭探腦的看了看她家虛掩着的門,大聲叫喚了幾聲,“有人在嗎?有人在嗎?”

阿慧就走了出來。在他倆對視的一剎那,阿慧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個青年男子眼裡閃爍的晶亮東西,她臉一紅,有些不知所措。那個男子怔怔的望着她,嘴裡不由自主的輕輕的重複着一句話:“有人在麼?哦,不是,我,我想到你家找口水喝。”

阿慧瞧了他幾眼,順手掀開屋子旁邊的大水缸,用木瓢舀出滿滿一瓢水遞給他,這男子脈脈含情的盯着她,擡着水瓢忘了喝水。她忍不住提醒了他一下,他“呵呵”的傻笑着,一仰頭,一口氣灌下了一瓢水。阿慧從他手中抽過水瓢,放到缸裡,過了好一會兒,見他還不走,一副癡癡的樣子,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於是,一扭頭,甩着長辮子就進了屋。

青年男子回過神來,長臂一伸,撐住阿慧家的門框,有些結巴的朝裡面問起話來,“哎,姑,姑娘,你,你定親了沒有?”

把自己藏在堂屋陰影裡的阿慧心神一蕩,她感覺臉頰像被火紅的火石烙過一般,辣乎乎的,止不住的燥熱。她一聲不吭,又聽到門口那男子鼓着勇氣說了一番話:“姑,姑娘,你要是,要是沒定親,就等着我!我是隔壁灣子裡的周永樂,我正在縣裡上高中,會做農活,家裡面有田有地有糧食,父母都在,爺爺也在,他們身體都很好,是不錯的勞力!我是老大,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你,你一定得等着我啊!”說完,見阿慧不出聲,便打開院子門一溜煙的跑掉了。

我睜大眼睛看着阿慧一邊講着,一邊捂着嘴的笑,爐火映紅了她的臉龐,讓我忽地想起了早晨天邊的璀璨的紅霞,在太陽要噴薄而出的一霎那,雲彩背後的萬道霞光。

後來我問了一句,“那個周永樂長得好看嗎?”

阿慧立即笑得前俯後仰,笑夠了之後纔回答:“好是好看的,就是有點傻!”接着又忍不住笑起來,我也跟着笑,笑得有些急促和調皮,其實是想要跟上她銀鈴般笑聲的節奏。

再後來,阿慧就和周永樂好上了。

我見過他。在我的印象裡,周永樂是個中等身材、蠻敦實的小夥子。古銅色的皮膚,眉毛濃濃的,油亮油亮、黑白分明的兩個眼珠子,一笑起來,彎彎的,薄薄的嘴脣也笑得彎彎的,露出白得明晃晃的牙。我感覺他的肩背特別的寬,想起了一個形容詞,“虎背熊腰”,如果他生活在都市裡,一定可以和時尚的健美先生媲美。

但是,我又要殘忍的打破我們美好的東西了。

阿慧死了不久,周永樂也死了。

他在山裡跟着工友們一起鑿石頭,包工頭讓他去埋炸藥,他點燃了引線,沒來得及下來,就被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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