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姓埋名

四、隱姓埋名

洞房花燭之夜,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的夫君,竟然是昔日故園之中那位富家少爺打扮的書生,沈員外沈盛師的長子,沈懌。

掀開蓋頭的那一刻,我與沈懌面面相覷,誰也不能相信素未蒙面的新人竟然是昔日有過一面之緣的舊識。我不會忘記沈懌的面孔,因爲那天玉嫂被沈府的家丁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沈懌只說了句,胡鬧,出了人命怎麼辦?我想沈懌也不會忘記我的臉孔,因爲當時我悲憤滿懷,眼中溢滿淚水,狠狠的眼神與他對視。

過了良久,沈懌吞吞吐吐地說:“你……我……”,半天,他驚愕的竟不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們有過一面之緣。”我坐在喜牀之上,身上的鳳冠霞佩讓我感覺全身被緊緊捆綁住一樣,不能動彈。我強作鎮定,如今的情況誰也不能逃避,我調整思緒,平靜地說。

“在故園?”沈懌驚訝於我的談吐,試探着問我。

“對,在故園。”我雙手交叉相疊放於膝蓋上,端坐原位,毫不驚慌。

沈懌突然一下語氣中有隱隱憤怒,“那你爲什麼會變成中堂大人的侄女?!”我聽得出來,他有一種被哄騙的感覺。

“因爲我本來就是,”我對他表現的憤怒視而不見,緩緩道來,“我父母與中堂大人本就是遠房表親,因爲父母雙亡,相依爲命的老僕也去世了,中堂大人才收留於我。公子不會忘記我的玉嫂是怎麼死的吧?”我先發制人,反將他一軍。

“這……”,沈懌被我的言語迷惑,陷入尷尬的境地。他沉思一會兒,不甘心的繼續追問道:“那她爲什麼會在吳家故園私建墳冢?”

我早已想好應對,回答他說:“因爲玉嫂的姐姐是吳家小妾,吳府家破人散之後離棄而去,後心有愧疚,想死後埋葬故園。玉嫂只是了家人一個心願而已。”我平淡的編着故事,彷彿是一個局外人一般,可是內心卻在隱隱作痛,彷彿自己在剖着自己的傷口,鮮血汩汩地從心口流出,苦澀無比。我強忍住眼淚,可是卻怎麼也忍不住,順着臉頰流了下來。

“可是,玉嫂卻被你們打死了。”我只好將計就計,哭泣着說道。

沈懌見我哭了,一時慌了神,他趕忙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到我面前。他細細地打量着我,隨後伸手擡起我低頭迭泣的下顎,居然無不溫柔地說:“姑娘受苦了……”

我被他這一舉動驚呆了,原來固有的平靜一時之間煙消雲散,面對這樣的他,我反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我只好梨花帶雨般的慌慌張張,“我……”。

沈懌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的臉,他細細品味着,彷彿在欣賞一件古玩玉器一般,隨後他的手輕輕地撫上我佈滿淚水的臉頰,幫我擦去臉上的淚痕,嘴裡低語到:“文惜,好名字……”

洞房之外寒風呼呼吹着貼滿喜字的花窗,猶如有人哀傷悲慼一般,隱隱之中竟有一種淒涼之感,洞房之內紅燭高照,紅色的桌面,紅色的窗簾,紅色的牀幃,紅色的喜被,看過去,滿眼滿眼的紅色,仿若杜鵑啼血,紅得讓我不能呼吸,紅得好像玉嫂從嘴裡流在我的手上,止都止不住的鮮血,紅得好像我想象之中大漠關外父親舉目遠眺,悲愴蒼涼的落日夕陽。而現在的我,猶如一具行屍走肉,洞房花燭喜成雙啊,我把我的豆蔻年華賦予了無情的人世恩怨,愛恨情仇,走上了這條不歸路,日月消長年復一年,就真的不能回頭。

眼淚又一次從我迷濛的雙眼流下……



次日清晨,我去正廳給公婆奉茶,富麗堂皇的正廳之上,我見到了吳家的仇人,我隱姓埋名報復的對象,昔日父親的好友沈盛師。那是一個滿臉慈祥的老人,撫着他的長鬚,眉目帶笑地看着我,嘖嘖點頭稱讚,“中堂大人的侄女果然知書達理,相貌出衆啊!”

婆婆笑盈盈的扶起跪在地上奉茶的我,一邊拉着我的手,一邊親切地說:“文惜,嫁到沈府就跟在自個兒家裡一樣。瞧瞧這俏模樣長得多像畫裡的美人啊,懌兒,你好福氣呀!”婆婆轉頭望向坐在下首的沈懌,不住地稱讚我說。

婆婆拉着我在下首的座位上坐下,拍着我的手背說:“聽懌兒說你過去受了不少苦?”語氣中充滿了憐惜,“以後不會了,我們老兩口會把你當親生女兒一樣看待的。”

我聽着這樣的話,一時之間竟有些恍惚,彷彿又回到了充滿溫情的時光,我轉頭望向坐在對面的沈懌,他誠懇地對我笑着,臉上盈滿驕傲。

從正廳出來,我在後花園見到了一個嬌小的身影,她靜靜的坐在湖邊,呵手讀書,纖細的腰肢,挽着低低的髮髻,披着烏黑的長髮,靜若嬌花,我望着那樣的背影,竟然有一點如墜夢中,那樣的身姿輪廓,像極了我幼年記憶中娟娟靜美的母親。好半天,我望着她的身影,久久愣神,不能自拔。

過了一會兒,我輕提裙襬,緩緩地走了過去,生怕驚動這一幅宜人的冬日美景,我悄聲站立於她的身後,低頭望去,她正在讀一本李後主的詞集,那麼專心致志,彷彿這個世間只有她和她書中的意境一般,她一邊看着書,一邊把手放在嘴邊呵氣,以緩解寒冷,完全沒有發現身後佇立的我。

我看着她的模樣,十分不忍,終於開口說:“姑娘不冷嗎?”

她忽然從專注中回過神來,轉頭望見了在她身後站立的我,展開了如花的笑妍,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而後笑顏盈盈地說:“你是哥哥剛過門的嫂子吧?”

我不明所以,一臉迷惑。

“嫂子好漂亮啊!”她望着我,可愛的說,“我叫沈婉,嫂子叫我婉兒好了。”

我恍然大悟,原來她是沈懌的妹妹。我朝她莞爾一笑,疑惑地問道:“冬日爲何不在房中讀書,不冷嗎?”

她釋然地一笑,“噢,我從小不喜歡在房中讀書,憋悶得很,戶外有景色做伴,於書中暢遊更有情趣。”

真是一個奇怪又特別的女孩,我伸手拉起她冰冷的手,握在手心,“現今天氣太過寒冷,還是跟我回屋吧。”

沈婉好像很喜歡我對她憐惜的舉動,反過來輕輕握住我的手,親熱地問我:“嫂子今年多大了?”

我沒有想到她會這麼問,微微一愣,又笑着說:“我是順治十四年生的。”

“哦,嫂子只比我大一歲呢。”沈婉自言自語地說,“不過你看上去比我成熟穩靜多了。”沈婉語氣中不無羨慕。

我被她稚氣的言語逗笑了,拍拍她被我漸漸捂熱的手背說:“可我喜歡你的單純可愛。”

她眨着兩隻橫波目望着我,隨後笑顏如花。



歲月像流水一樣安靜的流淌,時光隨緣流轉,恬淡靜謐。在沈府的日子裡,與婉兒讀書作畫,彈琴賦詩,竟然像失散多年的親姐妹一樣,惺惺相惜,那種感覺有時會讓我忘了我嫁入沈府的目的,我覺得她太像記憶中我眉目清秀,俏笑倩兮的母親,會在不知不覺間與她親近,跟她說話。而對於沈懌,我卻有意躲避,我害怕面對他,害怕面對他對我的關心,對我的疼惜,害怕與他親近,我們雖然已是夫妻,確是同牀異夢,我的內心知道,我對他沒有感情,這只是一場交易。

很多個夜深人靜的半晚,我在睡夢中渾渾噩噩,眼前閃現出一幅一幅色彩繁複的畫面,父親身陷荒漠之中找不到回家的路,母親回首對我微笑身影卻漸漸模糊,玉嫂死死的抓着我的手不願鬆開,明相站在遠處若有所言地望着我,然後,我看見沈家被滿門抄斬,婉兒、沈懌、沈盛師……一個一個地身首異處,整個畫面瞬間被鮮血染得通紅,那血紅的色彩被攪成了混濁而複雜的漩渦,空洞的漩渦不斷擴大,深入,直到淹沒了我,壓得我不能呼吸,我於是不住的掙扎,最後因身體不停地顫粟而驚醒了過來,我從牀上猛地起身,隨後輕輕的掀開被子下牀。

被噩夢驚醒的我,一個人久久地坐在房間正中的椅子上,夜晚寂靜得讓我能清楚地聽到自己心臟緊張跳動的聲音,周圍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地把我包圍,胸口會悶得無法呼吸,我站起身,輕輕的拉開房門,走出讓人憂悶的臥房,來到漆黑的後花園。我擡頭仰望,蒼茫的天地漆黑一片,猶如巨大的黑幕籠罩着我,樹枝上的夜鳥明亮殷紅的雙眼望着我,讓我心中一陣顫悚。我害怕得閉上雙眼,在心中默唸心經,平和我恐懼的情緒。漸漸的,我聽見身後有人叫我,“怡心——,”模糊而空曠,我緩緩睜開雙眼,回過頭,我看見師傅氤氳的身影,他叫我,“怡心——”,那個久違的名字。一時間,我的眼淚漫溢而出,之後,轉爲低聲迭泣,最後,我再也支撐不住地雙手抱膝,蹲在地上嗚嗚哭泣。

落人輪迴,一切混沌溟漠,深淵無底晦暗。

許久之後,我漸漸擡起埋在雙膝裡的頭,淚眼模糊,望向前方,站在漆黑的夜幕裡的,不是師傅,而是我貌合神離的丈夫,他看着因恐懼而悲傷不已的我,叫到,“文惜……”語氣中充滿憐愛。

我木然地望着他,仍然蹲在原地,雙手抱膝。然後心裡默默低語,是呀,如今我是納蘭文惜。



不知不覺間,江南的冬季已經悄然離去,春日帶着微涼漸漸走進江南的水鄉園林,轉眼之間又到了三月桃花即將盛開的季節。屈指算來,我嫁入沈家已經將近兩月,日子在平淡安逸的時光中一分一秒的度過,雖然在夜深入睡之後,不時出現的噩夢時時提醒着我來到沈家的目的,但冥冥之中我不願打擾這樣無憂無慮的時光,即使知道這只是一時的迷夢表象,但是我仍然心甘情願地墜夢其中,不願醒來。也許是我從小就離開了這樣一個親人間互相恩愛的家庭,所以十分依戀那種感覺,即使我與我的丈夫之間並沒有愛情,我也不想破壞這樣的關係。

但是,命運的車輪無情地前進,從來都不會因爲誰而改變它的軌跡。

一日陽光傾瀉窗臺的午後,我靜靜得趴在臥房的圓桌上,看着對面的婉兒嫣然的笑臉,輕攏慢捻撫古琴,韻韻嫋嫋的琴音環繞房樑,化作午後夢中感傷曲。一曲即罷,門外伺候的丫頭進來稟報,告訴我中堂大人差人來說,他這幾日即要北上了,要少夫人回南京一趟,見上一面。我靜靜地聽着,不發一語,我知道該來的總是會來。

隔日清晨,婉兒奉公婆之命,陪同我一起回到明相在南京的行館。

在明相那間裝飾森然的書房中,我與他淡然對視,明相的眼中依然冷酷嚴肅,可是也有一層無形的憂鬱。良久之後,他緩緩地說:“姑娘眼中似有不少顧及,該不會背棄你我之間的承諾吧?”

我被他看穿隱慮,一時無言以對。

“沈家待姑娘不錯吧?姑娘會爲了一時安逸,忘了自己在邊塞受苦的父親?”明相咄咄逼人,言語直指人心。

“怡心會盡快完成中堂大人的囑託。”我內心矛盾,暗淡地說。

“那就好,三日之後,我等姑娘給我的結果。”明相斬釘截鐵地說。

“三日之後?”我沒有想到時間竟會如此緊逼,毫無轉圜的餘地。

“對,三日之後。吳三桂已在衡州稱帝,立國號周,建元昭武,大封諸將。雖然只是做困獸之鬥,但皇上仍然龍顏大怒,已遣容若南下,催促老父儘快了結江南之事,北上返京。事情不可再拖。”明相眼中的憂慮原來在此。

“令公子也來了?”我旋即問道。

“現已在行館。樑汾已經離開此處,於江南四處尋訪故友去了。容若此行,也是爲了要託樑汾邀一些江南名士入京。多多結交江南文人,也是皇上的打算。”聽之前顧老描述,容若喜歡結交江南名士,彷彿是志趣相投,而明相想的卻是利用於此來爲朝廷出力,父子之間,處事爲人竟有這樣大的不同。

我點點頭,事已至此,我又能改變什麼呢?

陽春三月,江南明媚的天空。我走出書房,仰望蒼穹,深吸一口草木初生的空氣,想讓那樣溫潤的氣息盪滌我鬱結於心的濁氣,如今的我已深陷泥潭,再也無法擁有澄明的天空。遠處傳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一聽就知是婉兒的鶯歌燕語,我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隱隱約約中彷彿還有男子的笑語,順着園中小路轉角,我舉目望見了婉兒正與一名男子嬉笑嫣然,而那名男子,就是我昔日在雙林寺中無意間撞見的眉目清秀的納蘭公子。

那是怎樣一幅春意盎然的畫面啊,婉兒舉手投足間,沉魚落雁,納蘭公子擡首淺笑中,溫文儒雅,初春恬淡清馨的空氣彷彿都能醉人一般,才子佳人,情竇初開,笑顏如畫。

看着這樣一幅畫面,我心中羨慕辛酸百感糾結。我輕輕地走上前去,婉兒看見了我,轉過頭笑着叫我:“文惜——”曾幾何時,婉兒不再叫我嫂子,更願意叫我的名字,我也更喜歡她這麼叫我。

我點頭帶笑,慢慢地走近他們。

納蘭公子看着漸漸走近的我,一直面帶微笑,彷彿早就不記得我們曾有過一面之緣。待我站定後,他側着輪廓清秀的臉望着我,“想不到我還有一個如此美貌的表妹。”

“納蘭公子萬福。”我牽動嘴角微笑,心中卻無比苦澀。

“何必如此客氣,”納蘭公子笑道,“你該叫我表哥。”

婉兒一臉不解地望着我倆。

“文惜糊塗了,”我強作歡顏,轉而對婉兒解釋說,“我與表哥從未見過面。”

婉兒恍然大悟,隨後不無驕傲的對納蘭公子說:“那我比文惜還要早認識公子你呢!”語氣中充滿了歡喜。

“此話倒是不假。”納蘭公子哈哈帶笑,贊同地說。

我望着他倆眉目帶情的相對,心中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澀,婉兒的幸福溢於言表,公子的傾心暗可窺見,他二人如此的心心相映,郎才女貌,世間上還有比這更完美的愛情嗎?而宿命對我卻從不留情,家逢鉅變,福禍由天,到哪裡去得到幸福,尋覓愛情。

望着默默中有脈脈的兩人,我緩緩說道:“婉兒,時辰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公子再會——”婉兒依依不捨的拜別納蘭公子,我躬身道別,拉着婉兒離去。

我知道身後有一雙念念在心的雙眼,久久地望向我倆離去的芳草小路,但那樣的眼神卻不是爲我。



那個夜色暗墨,涼風習習的夜晚,我輕聲起牀,從沈府後院來到了沈盛師從不讓外人進入的書房。我輕輕地推開書房緊扣的大門,門框吱呀一聲,我轉身向後仔細觀看,心覺安全之後,我提起裙襬走進了漆黑的書房。轉身關上房門,我在房中站立片刻,好讓眼光適應房間中的黑暗。

那是一間井然有序的書房,書欄上四書五經,歷史詩詞一應俱全,完全不像一個沾染銅臭的商人的書房,我想到沈盛師以前也是一個飽讀詩書的文人雅士,只是世事難料,百轉千回。

片刻之後,我走到書架前,開始翻閱可疑的線索證據。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四周靜謐得讓我彷彿都能聽見沙漏沙沙流動的聲音。

良久之後,我一無所獲。精神過於緊張的我呆坐在房中的椅凳之上,環望四周,已不知該往哪裡着手。

就在這時,房門輕啓響動,緩緩打開,我驟然站立起身,一時慌了神,不知該如何是好。

一盞微弱的燭光照了進來,將燭光後模糊的黑影拉得很長很長,我擡頭望向那盞燈光,由於在黑暗中長久坐立,我一時看不清來人的臉,心臟卻咚咚咚咚,一聲一聲緊張沉重的敲擊。

須臾之後,我看見了披着長褂,臉色陰暗的沈盛師。

“文惜,你是找不到你要找的東西的。”我聽見他沉重的聲音響起,這句話讓我差一點昏厥過去。

“懌兒說你在深夜的時候常常驚慌難以入眠,對他也不冷不熱,我就知道明珠與我結親另有目的。”他把燭臺放在桌面上,坐在旁邊的椅子上,不緊不慢的說,“我是與吳三桂曾經有過主幕關係,不過他如今已是甕中之鱉,我與明珠結親也是爲了借重與中堂大人的姻親關係,保我一家性命。沒想到他並沒打算放過我。”沈盛師語氣中有一種人事滄桑般的淒涼。

我看着這樣的他,心中竟然衍生了一絲憐憫。

“吳三桂打着‘興明討虜’的牌子,卻自立爲帝,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老夫曾經犯過大錯,死不足惜。可是文惜你這樣犧牲自己,值不值得?”沈盛師語重心長,對我的遭遇充滿同情。

“值不值得?或許你該問我應不應該?”我語氣中帶着諷刺,冷冷地說。

沈盛師詫異地望着我,沒有想到我會這麼回答。他鎮住了一會兒,然後皺着眉頭問我:“你不是明珠的侄女?”

我冷笑一聲說:“當然不是,何況我一介女流,對國事還不至於那麼上心。”我輕描淡寫。

“那你嫁入我沈家是爲了什麼?”沈盛師疑惑不解的問我。

“我姓吳,父親是十八年前因‘南闈科場案’被充軍寧古塔的吳兆騫。”我一字一句,恨恨地說。

沈盛師聽到這裡,猶如被人重重地一擊,瞬間失去了生氣,一時間像老邁了許多一樣,頹唐地坐在座椅上,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陷入了往事。之後,他嘴間喃喃自語,“果然是因果報應……”

許久之後,沈盛師無限哀傷地說:“當年老夫是有錯……”

“有錯?”我惡狠狠地打斷他的話,“你知有錯?你知有錯還毀我吳家故園,不讓我母親埋葬其中,打死我相依爲命的玉嫂嗎?!”我一時間憤怒滿懷。

沈盛師望着此刻激動不已的我,急忙解釋:“老夫只是不願想起傷心痛苦的往事,纔買下故園重建,各中細微原由,並不知情啊——”

“不願想起?哼!逃避就能超脫你的罪孽?”我並不理睬於他,繼續咄咄逼人。

沈盛師一下沉默了,他轉頭望向緊閉的窗戶,窗外的月光隱隱地透過窗紙照在文房四寶擺放整齊的書桌上,陰陰冷冷,讓人心悸。

然後,他無不哀傷地說:“老夫當年確實是有罪啊。”沈盛師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顫抖地遞給了我。

我疑惑地接過信件,悄然展開閱讀:

“仲堇展閱:雲南一別,世兄可安好。而今‘南闈’事發,汝受命所寫之《萬金記傳奇》,遂引皇上大怒,爾大禍將至。又吳漢槎於江南士子中中傷本王,雲此案朝廷藩屬中有添油澆火者,唯恐天下不亂。仲堇如若勾陷吳漢槎入罪,本王自可爲汝開脫罪名,救汝全家。本王素知爾與吳漢槎交友頗深,然性命攸關,權衡利弊,汝千萬好自爲之。平西王吳三桂親筆。”我看完之後,望向他蒼老的面孔。

沈盛師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而後說道:“老夫一生之中所做的錯事,都與吳三桂有關。而今他如甕中之鱉,我也因此而亡,可謂因果報應。”

他回首踱步走向窗口,擡着顫抖的手輕輕地推開了禁閉的窗戶,窗外的月光頃刻間傾瀉而下,帶着宿命一般陰冷的暗喻。沈盛師望着窗外的月光,許久都不說話,彷彿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

時間的沙漏緩緩地流淌,彷彿已過經年。

“我曾在雲南做過平西王府幕僚,後因吳三桂要拉攏江南士子,我來到鬆陵,結識了你父親,”沈盛師漸漸道出了往事,“順治十四年‘南闈科場案’事發,吳三桂狼子野心,趁機火上澆油,命我寫《萬金記傳奇》,諷刺考官徇私舞弊,映射朝廷腐敗黑暗,先皇帝大怒,而當時清廷剛剛入關,滿人用殺戮的方式立威,不僅正法正副主考官,重新複試已取中舉人,並着人調查寫作此文者,滿門抄斬。偏偏你父親爲人恃才傲物,言語得罪平西王。吳三桂意欲報復,威脅我誣陷你父親入罪,才救我全家性命。我想你父親才華橫溢,就算被我誣告,複試之時,也可從容過關,誰知他居然負氣交了白卷,被謫戍寧古塔。”沈盛師述說着往事,臉上有深深的感傷。

我聽到這裡,才發現一切事情的罪魁禍首,居然都是那個賣國造反的吳三桂,沈盛師在其中充當了一把吳三桂借刀殺人的匕首。一時之間,我拿着那封我苦苦尋找的證據,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你把這封信交給明珠吧,”沈盛師像下了千斤重的決心一樣,“憑這封信,中堂大人就可名正言順地治我的罪了。”

“我……”,他如今如此坦然,讓我反而不知該怎麼辦。

“文惜,我看得出來,你不是一個心狠冷酷的人,一直在內心掙扎該不該向我報復。我這一生,最對不起的就是你父親。你若肯原諒於我,那我就死得瞑目了。”沈盛師誠懇地說,轉過頭慈祥地看着我,就像當初我剛進沈家一樣。

我低下頭,沒有說話。

沈盛師見我猶豫不決,又說道:“明珠奉皇命要治我的罪,你就算不給他這封信,就算原諒於我,他也會以其它的理由勾連於我的,”他悲哀的說道,隨後語氣懇切之中帶着哀傷,“不過,老夫求你,一切的罪過由老夫一人承擔,我當初犯錯也是爲了家人,姑娘有慈悲之心,求求明相不要牽連我的家人。”他說着說着,竟不自覺地老淚縱橫,爲了家人,這個曾經身不由己的老人,甘願做任何事。

我擡起頭,看見他早已不復昔日的風采矍鑠,如今的沈盛師只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卻一生都在忐忑不安中度過,一生都活在悔恨懊惱之中,往事如煙,有什麼值得一輩子抓住不放的呢?師傅說的對,怨怨相報何時了。

“文惜,念在你在我沈家相處的這段短暫時光,我一家人對你如同親人一般,答應老夫好嗎?”沈盛師又一次懇求我。

我望着他誠誠懇切的目光,不知不覺地淚溢眼眶。我點點頭,緊緊地揉皺了手中的書信。



兩天之後,我黯默地把手中的書信交到了明相手中。

“姑娘果然不負老夫所望。”明相一邊看着書信的內容一邊高興地對我說。看完之後,明相把書信放回信封之中,臉上的表情猶如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一般。“姑娘放心,你一旦成爲老夫的侄女,就永遠是老夫的侄女,等沈家的事了結之後,你就可以與我一同北上,再奏明皇上放你父親南歸。”他看着表情淡漠的我,安慰道。

“怡心想求中堂大人一件事。”我思忖良久,鼓起勇氣說道。

“姑娘請說。”明相不解地望着我。

“怡心想求中堂大人請皇上從輕發落沈家,給他們留一條生路。”我說出了心中的話,希望得到明相肯定的答覆。

明相吃驚地望着我,而後似有所悟地微微一笑。

“姑娘真是心地善良,”明相頓了一下,“不過,此事還需皇上親自定奪,老夫不宜多嘴。不過老夫盡力而爲,以了姑娘心願。”明相輕描淡寫地說。

話已說到此處,我只好緘默不語。

浮世表面之上,一切彷彿已經塵埃落定,那麼此後歲月,師傅,我是不是可以放下一切俗世恩怨,真正歸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