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邂逅
回到“沁竹小苑”,疑惑和焦慮齊上心頭,竟讓我久久不能平靜。我心裡的隱憂漸漸加深,明相不會因此而敷衍我吧?也許他會像答應我放沈家一門生路的承諾一樣,對向我保證的救我父親南歸的話也不過是一紙空文,既然如此,他又爲何帶我上京,將我留居府中,這樣豈不是給自己自找麻煩。我一時間焦躁不安,在小屋裡來回踱步,不會的,堂堂大清國的宰相,斷不會言而無信。我心裡反覆矛盾糾纏,又想起明相那雙深不可測的雙眼,更是害怕。不行,明日一定要去向明相問清始末,讓他給我一個確切的答覆。
想定之後,我緩步來到小屋書架前,取下一本佛經,細細唸誦起來,好讓自己不安的心情歸於平靜,是以至此,也是萬不能慌亂的,走一步是一步了。
漸漸的,茜蘿紗窗外蟬噪園靜,我放下經書,望着窗外竹影斑斑,院子的青石板小路上灑下的點點陽光,想起明相似乎慌忙去府門外迎接某人,明相說是貴客,會是誰呢?
臨近傍晚的時候,空氣漸至涼爽,我抱琴來到院中石桌旁,記憶中,已經很久沒有撫過琴了,自從沈家入罪,婉兒落難以來,生活中再也沒有那份閒情逸致。這把古琴,是前天容若送來的,他細心周到,想讓我以此消磨客居時光。
我把琴放在石桌上,就近坐下,隨後輕撥琴絃,一曲《蕭湘水雲》緩緩流出指尖,這首曲子是我在雙林寺幽靜的歲月中經常彈起的,那是多麼平和閒適的時光啊,如今都付諸流水,記得在雙林寺那一樹粉紅的桃花掩映下,我於樹下彈琴,時光舞着琴絃緩緩的流淌,往事如煙似夢,它真實嗎?
我輕擡右手一曲收尾,之後久久沉浸其中,懷想舊日時光,忽然背後掌聲數起,我猛然回頭,看見了那張似曾相識的臉。那樣的一個男子,面容俊逸,意氣風發,身穿一件暗紅色黻褂長袍,外面套着一件明黃色的錦繡坎肩,頭戴一頂暗紅色的無沿帽,一身錦衣華服。他揹着手含笑而立,在落日餘暉下那樣明媚的笑容,是在我關於江南的迷夢中,經常出現的笑容,那個面容模糊的少年,有着那樣燦爛的笑容。
我瞬間愣在原地,癡癡地望着面前的男子,不能言語。
“有緣自會相見。姑娘,別來無恙?”男子莞爾一笑,又是那樣邪氣的笑容,不可一世。他緩步走向了我,低首望着我,意味深長。
“你——”我還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姑娘不記得我了?五年前?江南雙林寺?”他刻意提醒我回想往昔。可我怎麼會不記得,我記得他那樣的笑容,真真切切。
我努力安撫自己因他的走近而漸漸加快的心跳,也安撫着自己激動的情緒,故意對他說:“公子,此處是學士府內院,外客是不能進入的。”
“哈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裡有不能進的地方,”又是那句盛氣凌人的話,“姑娘還記得我。”他微笑着,眼中閃爍着星辰一樣的光芒。隨後,他緊着問我:“姑娘爲何會在明珠府?”
我回過神來,吃驚於他的話,他不敬稱明相,而叫他明珠。
“你到底是……”我充滿疑惑地試探着問他。
“別管我是誰。你爲何會在明珠府?”他言語間不容辯駁,語氣霸道,不放棄地追問。
我無可奈何,只好回答他,“我是中堂大人的遠房侄女,如今寄居相府。”
“哦,明珠的侄女,”他若有所悟,但不一會兒,他忽然驚訝地望着我,用不敢相信的語氣說,“你就是舉報沈家通敵有功,脫罪歸家的明珠的遠房侄女,納蘭文惜?”他的聲音中有隱藏的緊張。
我剎那間猶如五雷轟頂,他到底是誰?他怎麼什麼都知道?我望着他敏銳地注視着我的眼神,怯怯地說:“是的。”
“怎麼會是你——?”他嘴裡喃喃自語,不願相信這一事實。
我難過得低下了頭,不願再看他那種失望的眼神,那眼神和容若望着我的眼神一模一樣,充滿了惋惜,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即使老天讓我重來一次,我又能逃脫這樣的宿命嗎?如今往事又再重提,我心中一陣酸酸的愁楚,眼淚瞬間順着臉頰滑落下來。我看着淚水一滴一滴地滴在腳下的青石小路上,緩緩融入石頭,徒留下斑斑淚痕。
可是他卻輕輕地擡起右手,慢慢撫上我沾滿淚痕的臉頰,我能感覺他掌心的餘溫浸透着我冰冷的臉龐。他順手緩緩擡起我的下顎,讓我的眼睛看着他,他那樣溫柔的眼神,是我在浮生往昔的歲月中所從來沒有見到過的。他的手撫過我的臉頰,替我擦去殘留在臉上的淚水。
就在這時,小苑月亮門外,出現了一名侍衛打扮的人,他單膝下跪施禮,向男子稟報:“皇上,中堂大人到處找您。該時辰回宮了。”
我剎那間驚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雖然心裡也有懷疑,可是這一刻還是讓人不知所措。
而他卻立在原地,彷彿沒有聽到侍衛說話一般,只是用他那水波一樣的眼眸看着我,而後他的手輕輕地撫摸着我額頭上的硃砂痣,說道:“我會再來找你的。”他望着愣住的我良久,隨後轉身離去。
我一瞬間跌坐在身後的石凳上,頭腦裡一片混亂,往日平靜的思緒此刻怎麼也理不清,天哪,他是當今皇上?大清朝的皇上?
一連幾日,我都猶如墜入夢中,我不能相信五年前雙林寺中見到的竟然是當今聖上,更不能想到五年之後會又在明相府中遇到他,在經歷了那麼多浮世輪迴之後,命運之神的安排卻還是這麼讓人措手不及。
可是現在的我已經身心疲憊,再也不想去涉及人世間的感情糾葛,我現在想的,只有如何才能儘快使父親南歸,人的壽命有多長?一生又有幾個二十年?父親若再沒機會回來,就只有老死大漠荒地了。
一日晚膳過後,我踏着明相府西花園的碎石小路,來到了明相位於府東的書房,我事先從容若處得知,明相今日不去議事廳會客。
我輕輕叩響了書房緊閉的朱漆大門。
“誰呀?”裡面傳來了明相老練深沉的聲音。
“是我,怡心——”我輕聲恭敬地回答。
“哦,”裡面傳來了兩聲乾咳,隨後,明相應到,“進來吧。”
我輕輕推開了書房的大門,明相坐在他的那張紅硬木大書桌旁,正在伏案疾書。我擡頭望去,迎面的牆壁上,一幅條幅上有幾個遒勁的大字:顧貞觀爲吳漢槎屈膝處。是容若的字。一時間我淚盈眼眶,嘴裡低喚:“顧老——”
我輕聲輕腳走進房裡,明相沒有擡頭看我一眼。
我突然感到因明相的冷靜而產生的顫悚,一種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一時間,我心裡隱隱有一種絕不能放棄退縮的感知。我望着伏案疾書的明相,直接開口問他道:“中堂大人,皇上說什麼時候赦我父親南歸?”
明相聽見我這麼問他,擡起了頭,隨後輕手放下握着的毛筆,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側身從紅木桌旁走了出來,看着我堅決的眼神,明相黯淡地說:“怡心姑娘,這個……這個事老夫還沒有向皇上提起。”
我聽見他這麼說,心中頓覺惱怒非常,我恨恨地說:“中堂大人該不會又欺騙怡心,做一些陽奉陰違的事吧?”
明相乍驚我如此與他對話,臉上的表情一下拉了下來,生氣地問我:“怡心姑娘,這話從何說起?”
“難道不是嗎?中堂大人答應怡心要盡力幫沈家求情,卻在給皇上的奏摺中力承嚴懲沈家!這不是陽奉陰違是什麼?!”我義正言辭地對他說。
明相驚訝於我怎麼會知道這些,但片刻之後,他便平復情緒,眼中透出那種我早已感受過的城腐心機,他緩緩對我說:“怡心姑娘,你的心情老夫能夠理解,老夫也不怪你的言詞不敬。社稷政務,不是你一介女子能夠明白的。爲了江山社稷,大清基業,是不會顧及小情而失大業的,老夫做事一向以大局爲重,不會念及私情。”
我怔怔地望着他,沒有想到明相做事竟然會如此冷酷無情,果然是在宦海浮沉多年,行事如此心狠,也毫不避諱。面對這樣的當朝權相,我竟不知該說什麼。
“不過,老夫答應要救你父親南歸,是一定會辦的,”明相望着咬緊牙不發一語的我,“這件事你大可不必懷疑老夫,因爲救你父親南歸,對江南士子是有利的拉攏,你父親有才,對朝廷也會有用。”明相毫不猶豫地道出了他心裡的打算。
我看着他,心中再又充滿不解。
“不過,此時朝廷正在竭盡全力打擊窮寇,現在向皇上提起前朝舊事不妥,況且皇上要確定你父親的才華,纔有可能原諒他考場交白卷,對前朝不敬的過錯。此事不宜着急,須從長計議。”明相意味深長,對我說。
我聽着他振振有詞的解釋,心中猶如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卻也真正無可奈何。
悠悠歲月,恢宏等待,結果未明,捱過京師寒冷的冬季,轉眼又到了康熙十八年。
康熙十八年正月,三藩之戰清軍攻佔嶽州,湖南局勢急轉直下,常德、衡州等地,相繼爲清軍攻佔,湖南全境基本平定,吳軍退據武崗及辰州之辰龍關,扼守入黔要隘。
而在京師,“博學鴻儒科”於春季開試,容若的江南士子友人們,嚴繩孫、秦鬆齡、朱彝尊、陳維菘等相繼中試,被皇上授予翰林檢討,開始了他們的仕途生涯。容若心裡十分高興,常常都能看見他舒心的微笑。容若對友人總是這麼肝膽相照的。
當西花園的碧水池中青荷展露尖尖角時,當“沁竹小苑”的湘妃竹再一次被初夏的陽光照得倩影斑駁遊弋的時候,我客居明相府也已經一年了,每日伴着朝陽晨曦起身,陪着落日餘暉入睡,讀書唸經,作畫彈琴,誠心祈求父親早脫苦海,靜心等待明相的承諾兌現的那一天。
春天一過,容若便開始忙了起來。只要不去宮中入值,他便會在家府中忙裡忙外,他選定了西花園北角的地方,着人構築了三楹茅屋,四周築上竹柵欄,在柵欄裡種上了野草黃花,茅屋裡簡單擺上了木桌椅和竹質書架,一眼望過去,倒還有幾分鄉野田間,採菊東籬下的味道。
“文惜,怎麼樣?”容若拉我去看新築的茅屋,興奮的心情溢於言表,期盼着我的答案。
“嗯……清新簡單,樸素自然。”我望着這間在西花園的雕樑畫棟之間築起的鄉村茅屋,不禁嘴角含笑,緩緩道出這八個字。
容若聽過之後,更是高興了,拉着我的手便走進籬笆柵欄之內,他等不及地說:“你再看看裡面。”
我一邊跟着他走,一邊問他:“容若,爲何要築這樣三間茅屋呢?”
容若拉着我往裡走,邊走邊說:“哦,樑汾要上京了,算算日子,樑汾離開京師也已經有兩年了,這三楹茅屋就是我贈給他的厚禮。”
“什麼?顧老……”我吃了一驚,想起顧老初遇我時對我的照顧,想起明相書房中那幾個遒勁的大字,顧老爲父親南歸所做的,我要幾輩子才還得完呢?
“怎麼?你與樑汾早就認識?”容若驚訝於我對顧老的稱呼,停下腳步問我。
“沒有,只是……”我一時語塞,隨即又說,“你不記得了,你經常跟我提起,顧老名叫顧貞觀,字樑汾嘛。”我隨口應答他。
“對呀,我與樑汾是忘年之交,總是忍不住在人前提起他。容若此生有這樣一個朋友,真是三生有幸啊。”說起顧老,容若眼中閃爍着興奮和讚賞的光芒,就像當初顧老向我提起容若時的眼神一樣。他們真是相交頗深的知己啊。但是顧老要上京,那麼我的身份容若不就會知道了,那他對他的阿瑪豈不是——
我心裡暗中憂慮,唉,早晚都是瞞不住的。
“對了,我書信委託樑汾帶婉兒一同上京了。”我正想着到時如何向容若道明原由,容若又對我說起另一樁。
我愣住片刻,只好問他:“顧老知道婉兒是沈盛師的女兒嗎?”
容若站在茅屋門前,回頭對我說:“知道,婉兒是鬆陵縣遠近聞名的才女,樑汾當然知道。”爾後,他又無不痛心地說:“沈盛師通敵有罪,婉兒是無辜的。樑汾爲人做事涇渭分明,他會幫我的。”
我暗暗地下了頭,心中的憂慮更深了一層,容若沒有明白我的意思,顧老也許只是向他懇求救我父親南歸,並沒有向他提起過我父親是被誰陷害充軍的。不過,顧老是一個恩怨分明又正直的讀書人,他不會因爲沈盛師而錯待婉兒的。
正在我和容若於茅屋門口說話時,背後傳來了明相的聲音,“容若——”
我和容若一起回頭看去,都不禁吃了一驚。站在明相前面的,是一身便衣錦服的當今皇上,他仍然背手站立,表情嚴肅地注視着我們。
我的驚訝更甚於容若,自從上次見面之後,我已經有大半年沒有再看見過他,如今皇上又出現在面前,想起那日“沁竹小苑”中的情景,我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容若急忙放開了拉住我的手,單膝跪下,請安道:“皇上吉祥。”
而我卻怔怔地立在原地,毫無反應。
明相干咳了兩聲,容若伸手扯了扯我的衣襟,我才反應過來,急忙下跪請安:“民女納蘭文惜見過皇上。”
“平身吧。”他淡淡地說道,語氣中毫無感情。
我和容若一起站了起來。我低着頭,不敢正視他。
“明珠、容若,你們先下去吧。朕要和納蘭文惜說幾句話。”他徑直吩咐道。
隨後,我看見容若疑惑地退下,和明相一起自皇上身邊離開。我擡起頭看着他漸漸走近我的身邊,還是那張熟悉的臉,只是臉上沒有了我夢中熟悉的笑容。
他走到了我的面前,看着我吃驚地望着他的表情,故意戲謔地問我:“怎麼?才半年不見,就不認得朕了?”
我努力按耐因心跳過快而激動的心情,不知道爲什麼,每次面對他,我都不能平復心緒,不像面對容若的時候那樣,可以心情愉悅輕鬆。我故作平靜地回答:“文惜認得皇上。”
“哦?只有這句?”他低首靠近我的臉,我爲了避開他的接近,再次低下了頭。
誰料他卻伸手擡起了我的下顎,他的手勁捏得我下巴生疼。他用霸道得不講理的語氣說:“朕要你看着我!”
我被他強制擡起頭與他對視,我看見他眼睛裡有隱隱的怒火,可不知道這怒火從何而來。
他那麼近地望着我,對我說:“朕說過會來找你,這麼快就忘了?”
我強制鎮定,對他說:“文惜不知道皇上爲何事會找文惜。”語氣中也帶着強硬。
他先是一愣,而後放開了捏着我下顎的手,“你跟容若關係很好?”莫名其妙的一句問話,根本不理會我的答覆。
我轉過身,不去看他咄咄逼人的眼神,“我和容若是表兄妹,關係當然很好。”我生生的回了他一句。
“你——”他顯然被我氣着了,說不出話來。很快的,他又用雙手扳過我的肩,不讓我與他背對。“朕說過要你看着朕!”他真的生氣了。
我又被他強制與他對視,但這次我毫不避諱地望着他,眼中有不畏懼的光芒。
他看着我這樣的眼神好久,而後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笑了,他無可奈何地自言自語:“真是一個不聽話的女子!”
他放開了因他的舉動而矇住的我,走到我的前面,背對着我說:“朕要納你入宮。”
這一句讓人手足無措的話,他緩緩道來,不是一個問句,而只是一種傳達。我吃驚的站在原地,如墜夢中,不斷地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不過,現在還不行。”他又平靜地補充了一句。
我回過神來,轉身對他說:“皇上,文惜早已嫁過人了。”
他轉過身看着我,滿臉堅定地說:“朕知道。”
我看着他那樣的表情,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我冥思片刻,對他說:“皇上,文惜早已嫁作人婦,雖然夫家入罪家亡,但文惜也知貞節守孝。請皇上不要和文惜開這種玩笑。”我不得以自己提起舊事,雖然心裡隱痛,但此刻不得不說。
他聽見我幾句語氣堅決的話,彷彿又被我的倔強激怒了,冷笑一聲,“貞節守孝?那你爲什麼舉報沈家?”
“我——”我被他問得啞口無言,當初嫁入沈家爲了什麼,箇中細節只有我和明相清楚,我與沈懌的無情共枕,換來了沈家一門的血流成河,殘酷的往事襲上心頭,我似乎又看見了沈懌殷紅如血的眼眸,充滿了仇恨。被人生生地剝開了內心的傷口,汩汩的流着血,我瞬間淚如雨下。
他看見我瞬間淚流滿面,心知自己話說得重了,有點不知所措,“朕——”,他的手撫摸着我不斷流下淚的臉龐,想替我擦乾眼淚,可我臉上的淚水卻越流越多,不能自抑。
突然他俯身低首,吻在了我眉心的硃砂痣上,他嘴裡喃喃低語:“別哭了……”
我一下驚呆了,不能止住的哭泣一下子停止。我心跳加快,不能呼吸。
隨後,他望着我一下子緋紅的臉龐,微微一笑,輕聲對我說:“過去怎樣,朕不在乎。朕一定會納你入宮的。”
我愣在原地,頭腦裡一片混亂,久久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