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氏皇族從樑敕這一代起,幼年時的皇子便不再跟隨母親一道生活,而是交由許多個乳母撫養,一直撫養到皇子三歲時,便要進入蓬萊殿開蒙讀書,從此皇子們便要在蓬萊殿中生活,直至皇子成年。在這期間只能定期去後宮向母親請安,說法是男子漢自幼應當獨立,不能在母親身邊受溺愛長大,其實稍微瞭解一點歷史的人都明白,這是爲了防止梁氏皇族再度出現先太后和先太皇太后在世時發生的後宮****外戚專權女性藉由親子把持朝政的事件,那一段灰暗的歲月是嶽樑國自開國皇后以來女性再度崛起的契機,但對梁氏皇族來說,卻是令人恨入骨髓的恥辱。
於是作爲實驗品的樑敕一代,便率先嚐試了自幼離開母親去過集體生活的日子。
梁姓的幾兄弟小的時候感情很好,要說爲什麼,自然是因爲從小在一起長大,沒有父母的干涉,沒有父母的疼愛,只有他們兄弟幾個,互相依存,說相依爲命也不爲過。
蓬萊殿原來是供皇帝日常修養身心的地方,樑鑠將這座宮殿讓出來專門用來教養他的兒子們,也算是用心良苦。
既然是要教養,爲了將皇子們教養成未來的明君仁臣,每日過的生活自然不會是養尊處優的,伺候的人極少,正因爲如此,幾乎所有小皇子剛到蓬萊殿時都不太適應,但值得高興的是,他們有一個性情溫煦非常喜歡照顧人的長兄。
最先進入蓬萊殿讀書的便是樑敕和樑敖,之後弟弟們一個一個進入蓬萊殿,比起自幼便傲氣滿滿的樑敖,樑敕更受弟弟們的喜歡。雖然樑敖覺得樑敕在很多地方優柔寡斷,根本不像是能成就大業的人,但僅作爲一個兄長去看待,即使是樑敖也沒有辦法違心地說一句“不好”。
樑敖又被樑敕勾起了這些往事。
樑敕比他年長一歲,所以成了太子,但在樑敖出生的時候,因爲皇后仙逝,他的母妃在後宮內如日中天,離封后只差一步之遙,無人不巴結他,他是在被人奉承中長大的,更不要說他本身便天資聰穎,文武全才,除了比樑敕小一歲使他沒辦法成爲長子,這是他運氣不好之外,他認爲樑敕沒有一個地方能比他更出色,所以面對受到衆星捧月待遇的樑敕,他嫉妒;面對自幼被父皇帶在身邊比其他皇子更享受特殊待遇的樑敕,他嫉妒。
他不否認這種嫉妒,他不認爲這種嫉妒不對,他比他強,唯一輸在的便是運氣上,所以他不甘心。
然而他也不否認,樑敕待他是溫柔的,他曾想過如果樑敕並非是溫柔的、包容力強的,他們兩個早就鬥得你死我活了。
可是,現在這樣不慍不火同樣讓他覺得難受。
自幼,樑敕替他背了許多黑鍋,替他扛了許多罪責,樑敕甚至認爲樑敖所犯下的錯誤是因爲他這個兄長沒有盡到認真管教的責任,這是太虛僞呢,還是他天性如此愛多管閒事呢?
樑敖恨透了樑敕那種僞善的態度,身處皇家卻喜歡玩虛僞無聊的家族遊戲,他們是皇子,是生下來便要爲了權勢鬥個你死我活的皇子,樑敕的優柔寡斷讓樑敖在每次面對他時心裡的怒火都要增加一層,他想狠狠地撕破他的僞善,他想看到他震怒或是絕望,怎麼樣的表情都好,只要不是像現在這樣僞君子的神情讓他看了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樑敞和樑敖站在一起,望着樑敕靠在窗邊一臉落寞的表情。
幼年時的樑敞鮮少能在太子哥的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但近年來,這種表情在樑敕的臉上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這讓他心裡多少有點不適應。作爲一個兄長,樑敕是完美的,嚴於律己,寬厚待人,公平公正,孝悌忠信,可惜了他們是生在皇家,王者需要的是魄力和必要的狠辣,這一點他在樑敕身上完全看不到。
“太子哥,”樑敖開了口,淡淡地說,“我府中還有事,我先回去了。”
樑敕從自己的幽思中回過神來,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去吧。”眼看着樑敖和樑敞轉身要走,他忽然又開口說,“對了,這幾日朝堂上也不忙,不如找個空閒的日子,咱們兄弟五個出去打獵吧?”
樑敖和樑敞均是一愣,樑敖的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頓了頓,態度疏離地笑道:
“我最近府內事務繁忙,太子哥和老五他們去吧,到時候我讓人給你們送去兩罈好酒,給你們助興。”
“最近軍中有事不得空,我是去不了的。”樑敞亦說。
樑敕的表情有些失望,停了一停,露出一個淺笑,遺憾地說:“你們都忙,罷了,下次吧,等下次都不忙的時候再說。”
“是。”
“是。”樑敖和樑敞客氣地應了一聲,轉身,離開。
樑敕目送着他二人離開,一直到包廂的門復又關閉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偌大的團圓桌前,靠在椅背上,眼睛盯着桌子上的一盤瓜子,過了一會兒,他探身抓了一把瓜子,復又鬆開手,那一把瓜子就像是一盤散沙一樣,嘩啦啦地重新落回盤子裡,是在同一只盤子裡,卻分散開來,並不整齊的模樣。
過了一會兒,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
蘇妙跟着回味從包廂裡出去,在岔道時跟走在前面遠遠地把他們甩在後頭的樑故和樑效分開,因爲參賽者是住在薛明樓裡的。
“不跟他們打個招呼嗎?”蘇妙問,就這樣各走各的感覺不太好,至少應該互相道別,又不是陌生人,還是沾親帶故的關係。
“用不着。”回味淡淡地回答,拉着蘇妙的手向另外一條路走去。
“中秋宴是什麼?”蘇嬋皺了皺眉,彷彿這會兒纔想明白還有中秋宴這麼一回事。
“聽名字就知道,宮裡的人牽頭爲了過中秋節而舉行的宴會。”蘇嫺說,頓了頓,一臉哀怨地道,“我沒有合適的衣裳!”
“這個不是問題的重點吧!中秋宴哎,一聽就是麻煩精雲集的宴會,想必樑都裡的貴族們都會出席。貴族啊,跟他們太親近他們會覺得你是在巴結他們,是對他們另有所圖;你若是太高冷,他們就會覺得,你一個窮鬼拽什麼拽,揍死你!”蘇妙用涼涼的口吻描述說。
回味噗地笑出聲來。
蘇妙瞅了他一眼,不悅地問:“笑什麼笑,我說的不對嗎?”
“我笑你說的太對了。”回味回答說。
“我不去!”蘇嬋皺了皺眉,不悅地道。
“你不去皇上會宰了你。”蘇妙一本正經地說。
“皇上是不會因爲這種事宰了她的。”回味忍不住說,好歹那個人是他大伯,他有必要解釋一下他大伯雖然是皇帝卻不是暴君。
蘇妙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梢,道:
“從今天看來,皇上對我們蘇家似乎存在着很深的敵意呢。”
“說‘敵意’也太奇怪了吧?”回味哭笑不得。
“確實是很深的敵意。”蘇妙堅持地說。
回味纔要再說,蘇嫺先開了口,以幽嘆的語氣輕描淡寫地道:
“說是敵意,不如說是討厭,準確的說是厭惡纔對。”
“那是對你。”蘇嬋道。
“他對我的厭惡是有理由的,對你卻是厭惡你活錯了方向。”蘇嫺一臉雲淡風輕地說,彷彿受到皇上的厭惡並不會讓她覺得在意。
“我向哪個方向活着是我的事!”蘇嬋皺了皺眉,不悅地說。
蘇妙歪頭想了想,對回味道:“你們樑家好像都是男人管教孩子。”
回味一愣,仔細想了一想,發現似乎的確如此,頓了頓,很嚴肅地回答她說:
“子不教父之過。”
“……”蘇妙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這話也有道理,原來樑家的男人還包管教孩子。
“我不想去那個什麼中秋宴!”蘇嬋不悅地說。
“離中秋節還有好一陣呢,你急個什麼勁兒,還是先來想想明天做什麼吧,搞不好我還要跑一趟菜市場呢!”蘇妙是會把麻煩拋到明天去想的類型,摩挲着下巴,認真思考着說。
“那你該考慮的,總之那個勞什子中秋宴老子纔不去!”蘇嬋滿臉不爽快地說完,頭一扭,幾步走到旁邊的高牆前,蹭蹭蹭猴子似的爬上去,很快便消失了蹤影。
“你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改掉愛爬牆的壞毛病,明明大門就在那裡!”蘇妙指着右側臨街開啓的角門,對着人影空空的高牆說。
“都是你慣的!”蘇嫺窩火地剜了蘇妙一眼。
“關我什麼事!”蘇妙指着自己的鼻子尖,一臉無辜地道。
“她能在家裡混這麼久還不都是因爲你慣着,若是我當家,我早就把她打一頓捆起來塞到花轎裡頭去了!”蘇嫺沒好氣地說。
“比起塞進花轎裡頭之後被退貨的丟人,我還是更願意她心甘情願地上花轎。”蘇妙認真地說。
蘇嫺啞了口,想了想之後,居然無言以對了。
蘇嬋氣呼呼地爬上臨街的圍牆,身手敏捷地竄到街邊的行道樹上,順着樹幹刺溜滑下來,帶下來一大片樹葉,紛紛揚揚的落葉稀里嘩啦地往下落,落了恰巧從樹下經過的人和馬滿頭滿臉。
駿馬禁不住鼻癢,停住蹄子,打了個噴嚏,把騎馬的人震了一下,那人擡起頭來,又被落了一臉的灰塵。
此時蘇嬋已經穩穩當當地落地,拍了拍身上的樹葉,掉頭,旁若無人地往前走。
“蘇三爺這出場方式真夠氣派的!”一聲含着笑意的男中音在身後響起,傳入蘇嬋的耳朵裡很像是一句嘲笑。
她皺了皺眉,回過頭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線條剛毅棱角分明的英俊臉龐,那人騎在馬上,清朗如玉,淺笑吟吟,身上的玄色錦袍上面繡有暗金色的麒麟圖案,意氣風發,威風凜凜。
蘇嬋皺了皺眉,心中有些不情願,卻還是併攏雙腳,姿勢僵硬地衝他拱手行了一禮,硬邦邦地喚了句:
“武王殿下。”
“作爲姑娘家見了本王至少也該行個福禮吧。”樑敖騎在馬上,笑着看着她,說。
蘇嬋察覺到他語氣裡的調侃,很是惱怒,她現在非常討厭姓樑的這些人,即使是她這輩子最最討厭的卑鄙無恥的地痞流氓,跟這些姓樑的比起來,前者明顯要更可愛。
樑敖看着她顯而易見變得更加冰冷的臉,知道她這是生氣了,剛剛在薛明樓裡沉鬱的心情在瞬間獲得紓解,他的心情奇蹟般地好轉起來。他依舊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頓了頓,突然俯下身子,他與立在馬前的她進行了對視,她的個子很高,這樣的對視並不費力,他忽然笑着問:
“你喜歡別人喚你‘蘇三爺’嗎?”
蘇嬋很反感他這種居高臨下的方式,這樣被壓迫的感覺讓她很不爽快,她皺了皺眉,別過臉去拒絕與他對視,生硬地回答:
“名稱什麼的無所謂。”
樑敖看着她突然撇開拒絕與他對視的臉,忽然伸出手去捏住她的下巴。
全身戒備的神經豎起來,蘇嬋勃然大怒,條件反射地出手,迅如閃電地扣住他的手腕,本能地就要卸掉他的手腕骨。
然而對方彷彿就知道她要做什麼似的,靈巧地化解開她的攻擊,避開她手的同時,毒蛇一般迅猛地出手,這一次精準無誤地捏住她的下頜骨,向上捏起來,捏得很用力,就像是要將她的下巴捏碎似的用力。
他強迫她與他直視,並笑吟吟地觀察着她的反應,卻見她既不叫痛也不掙扎更沒有害怕到哭泣,她只是倔強地用憤怒的眼神瞪着他,如果眼神可以殺人,這會兒他估計已經死過幾百次了。
樑敖盯着她倔強的臉看了一會兒,扯動脣角,綻開一抹異常燦爛卻極是邪魅的笑容,只聽他用溫柔得讓人發毛的語氣對她說:
“小姑娘,聽好了,這世界從來都是有男女之分的,即使你再像男人你也不是男人,與其不甘心地去模仿,不如坦然接受自己,學會利用自身的優勢可比你這蹩腳的喬裝高明多了。”
他鬆開捏住她下巴的手,直起腰身,又一次恢復了溫文爾雅的模樣,好像剛纔對她用了冰冷嘲諷的人不是他,他騎在馬上,用長輩關愛晚輩的語氣溫和地對她說:
“天就要黑了,乖女孩就該回家去用心學做針線,月黑風高的夜裡,可是樑都裡的狼羣最易出沒的時候。”
蘇嬋已經快要氣炸了,筆直緊繃地立在街道上,雙拳緊握在袖子裡,用惡狠狠鵝眼神瞪着他,長這麼大從來沒吃過這種虧,她的眼睛裡都能擰出血來,恨不得撲上去一口咬死他!
樑敖笑吟吟地看着她,忽然開口,問:“你剛剛一定在心裡想‘我要殺了他’,對吧?”
蘇嬋微怔,因爲被戳穿了心思,有一瞬的心虛,但更多的卻是憤怒,一張臉紫脹,她恨恨地瞪着他,恨不得在他身上穿出一個窟窿!
樑敖忽然哈哈大笑,他極暢快地大笑起來,又一次俯下身,他將一隻大手覆在蘇嬋的後腦上,俊美的臉向她靠近,近在咫尺地望着她清秀的臉,呵地笑了一聲,嗓音幽沉如陳年的酒,含着深深的笑意,他輕輕地說:
“你還挺可愛的嘛!”
蘇嬋一記鐵頭功就要撞在他的下巴上,樑敖卻先一步躲開,直起腰身,握着繮繩笑吟吟地對她說:
“姑娘家趕快回家去,這外邊不是你玩的地方。”
說罷,揚鞭催馬,那馬踏蹄,載着主人向前飛馳而去,後面幾個護衛跟隨,給蘇嬋留下一臉狂風捲着揚塵。
蘇嬋怒不可遏,咬牙切齒地瞪着他的背影,恨恨地啐了一口不小心鑽進嘴裡的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