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兩輛簡陋的馬車並行着,緩緩駛出了宮門。

其中一輛載着五名年輕貌美的女子,年紀最大的不過才十八歲,她們都還是花樣年華,青春正盛,就已經要被迫褪盡顏色,穿上白色的法衣,帶往深山尼姑庵終老一生了。

而另一輛馬車則載着七名女子,欲將她們送往永寧山天問峰的陵墓守陵。

當兩輛馬車剛駛出宮門,突然有一名禁衛軍騎着快馬馳來,攔下了兩輛馬車,聲稱傳上頭口諭,要將曲密送往“無塵庵”,然後把前往“無塵庵”的宮嬪換下一名轉送往陵園。

負責護送的兩名敬事房內侍監面面相覷,滿腹狐疑,那禁衛軍也不多言,只朝他們兩人各丟出一袋銀兩,意有所指地說:“你們只要悄悄把她們兩人對調過來,若能神不知,鬼不覺,事成後主子會再有重賞。”兩名內侍監雙手捧着沉甸甸的銀兩,在敬事房待久了,這旨意會是誰下的,他們心底都很清楚。

“這可不行,要是兩位小主不依,鬧鬧嚷嚷起來,走漏了風聲,咱們還能有命嗎?”內侍監把銀兩退了回去。

曲密聞言,無暇深思,立即跳下馬,奔到花婉露面前,用力把她抓下來。

“婉露,你不是寧願去守陵嗎?眼下是個機會,咱們兩個身份對調,你就可以不用去‘無塵庵’了。”

曲密貼近花婉露,急切地低語。

花婉露呆了呆,很快就明白曲密的意思,連忙點了點頭。

“公公,我們兩個願意對調身份,絕不後悔。”曲密立刻拉着花婉露的手,來到內侍監面前。

兩名內侍監搖頭低笑着,“這可不是你們兩人願意就行的,兩輛馬車上頭還有十個小主呢,隨便一張嘴就能要了我們的命。”曲密怔怔地望向衆多姐妹們,眼神迷惘無奈。

“公公這話差了。”其中一輛馬車內的女子冷冷地說道。“‘無塵庵’又不是什麼享福的地方,曲密懇求到‘無塵庵’是因爲她已心如死灰,我們姐妹又不是冷血心腸,何況人人命運相同,告她的密有什麼好處嗎?”“嫺英,多謝你。”曲密朝那女子投去感激的一瞥。

“上頭有諭旨,庵院和守陵的生活清苦,只要各位小主安分守己,上頭每月會多加銀兩照料各位小主。”那名禁衛軍又說道。

衆宮嬪們彼此互望着,人人神情苦澀。

她們都知道,這是“上頭”的收買,對她們來說是極大的恩惠了。

兩名內侍監在權衡輕重後,笑吟吟地收下了禁衛軍的銀子。

“曲密,快上這輛馬車。”

內侍監指着前往陵園的馬車,朝花婉露努了努嘴。

隨後又指着前往“無塵庵”的馬車,示意曲密上去。

“花婉露,你也上馬車。”

曲密和花婉露從此刻起變成了對方,兩人幽幽對視一眼,各自坐上了對方的馬車。

馬車出皇城以前,少女們仍頗有興致地看着街景,嘰嘰喳喳地談論着,但是隨着出城以後的景色愈來愈荒涼,愈來愈杳無人煙,目之所及一片荒涼蕭索,她們的心情也就隨之愈來愈低落了。

出城後的官道路面並不平坦,馬車一路顛簸,走了大半日,每個人渾身的骨頭都像要散開了似的,個個苦不堪言。

然而,曲密始終合着眼,不發一語。

曲密原本不明白事情爲何有如此轉折,暗暗猜測着禁衛軍口中的“上頭”指的是誰?但是馬車內同行的姐妹們清楚點破了她的疑惑。

“看樣子,皇上看中了你,童娘娘便容不得你了。”李嫺英哼笑道。

曲密這才猛然想起童娘娘那句輕賤的話語——本宮倒是可以成全你。

“原來‘上頭’就是童娘娘呀。”溫玉蘭也恍然明白了。“童娘娘把曲姐姐先送到‘無塵庵’去落髮爲尼,皇上就算想把曲姐姐接回宮也沒有機會了,這就是童娘娘的打算吧?”

“這就沒有機會了。玉蘭別想得太天真了。”羅貞靜不以爲然地搖搖頭,“皇上若真的想要曲姐姐,就算曲姐姐人在‘無塵庵’,只要皇上一道詔書,也能讓曲姐姐蓄髮還俗呀。”

“傻瓜,你當真以爲童娘娘會讓皇上知道曲妹妹人在‘無塵庵’嗎?”李嫺英冷冷地撇了撇脣,“說不定過幾日,童娘娘就會傳個假消息給皇上,說曲密忍受不了守陵的苦逃走了,或是受不了親人的死而跟着尋死了。總之,童娘娘一定會讓皇上對曲妹妹徹底死絕了心的。”

“可現在變成曲姐姐的人是婉露呀,萬一皇上真以爲曲姐姐人在陵墓,到時候派人到陵園接人時怎麼辦?”溫玉蘭奇怪地問道。

溫玉蘭這句回話勾住了曲密的心思,萬一皇上真的發現她和花婉露對調的事,難道不會下旨追查嗎?

不過,新即位的皇帝並不會護送梓宮前往陵園,因爲初登基懼生意外,新帝並不會隨意離開宮禁,所以短時間內應該不會被皇上發現她和花婉露對調的事。

至於將來,皇上充實後宮之後,也許很快就會忘記她了,這麼一想,她倒是放心了一些。

“玉蘭,你也太小看童娘娘的心機了,現在童娘娘也許按兵不動,但要是皇上一旦動了接曲密回宮的念頭,恐怕她不會放過……”李嫺英頓住,雖沒把話給說完,但每個人都聽明白了。

衆人的目光同情地看向曲密,曲密只覺一股寒意襲上身軀。

“曲姐姐,皇上剛剛說了要納你進後宮,你爲什麼當時不立刻答應下來?你直接答應了不就沒事?至少在宮裡還有皇上給你當靠山呢,偏偏要跟我們到無塵庵吃齋唸佛去,可真是個大傻瓜。”

羅貞靜的語氣,彷彿曲密做了一個多麼愚蠢的決定。

李嫺英點頭說道:“我也覺得曲妹妹回絕皇上回絕得太快了,說句大實話,皇上既年輕又英武,模樣也十分俊美迷人,能有這樣的男人當丈夫是多大的福氣,你竟一口就回絕了。”

“就是啊,皇上若是那樣問我,我一定毫不考慮就答應下來,可惜我的身子給先帝爺破了,皇上碰也不會肯碰我一下的。”溫玉蘭苦澀地笑說。

“就算你還是處子之身,也要皇上看得上你吧。”蘇榮丹淡笑,若有所思地說:“聽說皇上的生母是回鵲人,今天見了皇上的容貌,幾乎看不出和先帝爺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呢。”

“對。今天頭一回看到皇上,我也嚇了好大一跳,皇上一點兒都不像先帝爺的兒子。”溫玉蘭頻頻點頭。

“相較起來,太子爺更像先帝爺一點,不過太子爺貌不驚人又五短身材,實在沒有皇上長得好。”羅貞靜偏着腦袋說道。

曲密的心情仍十分沉重低落,沒有心思聽她們說這些。

“長得好又如何,爲了當皇帝,他把自己的哥哥給殺了。”她冷冷低語。

衆人一聽,都沉默了下來。

的確,一個男人的好壞不能由容貌來評斷,長得再好看也不能掩蓋他冷酷殘暴的事實。

幾個如花少女好不容易因爲談論男人而有的熱情就這樣被迅速澆熄了。

馬車終於在日落前來到了無塵庵,當她們下了馬車,看到建於山壁前殘舊簡陋的庵院時,一個個都瞠大了眼睛。

“‘無塵庵’裡修行的不都是皇室妃嬪嗎?這裡也太簡陋了點吧?”溫玉蘭禁不住低聲抱怨。

“真是這裡?沒把咱們送錯地方?”羅貞靜不安地看了一眼護送的內侍監。

“沒錯,這裡就是‘無塵庵’,”內侍監笑道。“奴才不方便進庵院,煩請各位小主自己進去吧。”

曲密打量着這間庵院,這間庵院黑瓦高牆,有種異常壓迫的感覺,山門和四周圍牆看起來都比一般庵院高聳,外觀看起來也殘舊了點。

不過,她此時並沒有情緒計較這些,平靜地拎着自己的小包袱便走進庵院。

其他幾人見她進去,便不甚情願地跟在後頭,隨後便聽見馬伕和內侍監駕着馬車漸漸遠離的聲音。

待馬車一走,她們忽然有種被遺棄在荒野的感覺,彼此緊緊依靠着。

走進庵院,見兩名老尼姑正在院中打掃落葉,那兩名老尼姑早已聽見馬車的聲音,卻能若無其事地繼續打掃。

“見過兩位師父。”曲密恭敬地施禮。

兩名老尼姑擡頭看了她們一眼,平淡地問道:“你們都是宮裡來的吧?”“是。”她們同時應答。

“一起進來吧。”

兩名老尼姑領路,將她們一起帶入正殿。

正殿供奉着觀音菩薩,大殿上有兩名老尼正在坐禪,其中一名老尼聽見腳步聲,便緩緩站起身,轉頭望向她們。

“你們都來了。”老尼神色和善地頷首。

曲密與其他幾人微微欠身行禮。

“‘無塵庵’雖然是皇室的庵院,但是沒有什麼規矩,你們都坐吧。”老尼隨意擺了擺手。

四下一望,見大殿上沒有座椅,只有牆角堆了一疊蒲團,便各自拿着蒲團席地而坐。

“貧尼法號慧安。”老尼靜靜地說道。“‘無塵庵’已將近兩百年了,一直以來都是皇帝遺嬪修行之所,現在這兒的四個比丘尼都是前朝先帝遺嬪,剛開始入庵的遺嬪有十二位,但十幾年來病死了八位,如今只剩下我們四個了,以後稱我們爲師姐就行。”

曲密只是垂首靜靜地聽着,卻看見坐在身旁的羅貞靜手指微微地發顫。

“李嫺英是哪一位?”慧安忽然問道。

李嫺英微微一驚。“師父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慧安平和地一笑。“‘無塵庵’是皇室庵院,宮裡每個月都會來人送白米,蔬果,也會查問每位遺嬪的現況記檔。幾日前我就接到宮裡的消息,說有五位遺嬪近日就會送進來,有李嫺英,溫玉蘭,花婉露,羅貞靜,蘇榮丹。”曲密沒聽見自己的名字,莫名地有些緊張。

“到這兒來還要記檔?”李嫺英柳眉深蹙。

“那是當然。”慧安點頭說道。“來這兒的遺嬪不管是病了,還是死了都得記檔。如果逃了,皇上就會連坐處分逃走遺嬪的親族,所以這兒外表看起來雖然是庵院,卻也和一般的庵院不同。”

曲密心中微微發悚,當真是一入宮門深似海,一生都要被監視記錄着,直到死爲止。

她自己的親人是俱已不在了,沒有什麼好掛懷的,可是花婉露的親人可都還在,她現在冒了花婉露的名字進到“無塵庵”,意味着她的必須謹守本分,不然將會連累花家的人。

“師姐,齋飯備好了。”

從偏殿走來另一名老尼,低聲說道。

“幾位師妹應該累了也餓了吧?一起到偏殿用齋。”慧安說罷,起身往偏殿走去,另外三個老尼也安靜地跟在後頭。

“瞧那幾位師姐一個個死氣沉沉的,咱們以後不會也成那個樣子吧?”溫玉蘭湊在曲密耳旁悄聲說道。

曲密輕輕搖頭,並未答話。

偏殿不大,也沒有多餘的陳設,只有正中擺了兩張八仙桌。

衆人一一落坐,曲密看見桌上放着一大鍋白飯,還有幾碟素菜和醃菜。

老尼們靜靜地吃着齋飯,沒有人出聲。

曲密端起白飯吃了一口,是陳倉老米的味道,挾一口菜吃,好鹹,再吃另一道菜,也鹹。

她默默低着頭,把飯菜一口一口送進嘴裡。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沒什麼可怨的。

眼前這幾位師姐,吃這樣的飯菜至少吃了十幾年,人人都是一樣的命運,有什麼可怨,又要怨給誰聽?

只是,她雖然想得開,但身旁的溫玉蘭卻未必,她一邊吃,一邊掉淚。

眼淚滴在飯菜裡,豈不是更鹹了嗎?曲密無奈地輕嘆。

慧安用餐畢,輕輕放下碗筷,緩緩道:“今日已經晚了,各位師妹用完齋飯後,慧靜師妹會帶你們到禪房安歇,等明日一早再爲你們剃度。”“師姐,非要落髮不可嗎?”

羅貞靜一向愛惜她的長髮,一聽要剃度,眼淚就不捨地滾了出來。

“這是宮制,非落髮不可。”慧安道。

“用不着捨不得,這兒一輩子不會有男人出現,你留着那麼美的長髮給誰看?日子一久,你就會發現其實沒有了三千煩惱絲倒是非常省事呢。”法號慧靜的老尼冷笑道。

“慧靜這麼說沒錯,宮制要咱們落髮,無非也是要咱們沒有機會打扮自己去勾引男人。”法號慧青的老尼淡淡開口。

“好了,慧靜,師妹們的禪房都準備好了嗎?”慧安打斷她們的冷言冷語。

“早已準備好了。”慧靜答。

“那帶師妹們歇息去吧。”

慧靜忽然淺淺一笑,問道:“師姐,既然有新師妹來了,那明日的齋飯是不是可以交給她們去做了。”

“對呀,以後打水,洗衣也都有人可以做了。”慧青也笑笑地接口說。

慧安點點頭,“新師妹當然得幫着做事了,總不能讓師姐們侍候她們。”這些新師妹們聞言,一個個鴉雀無聲,表情各異。

禪房內只有硬板牀和薄薄的被單,一張陳舊的桌案上擺着一盞油燈,其餘什麼都沒有了。

此時仍是盛夏,但山風呼呼地吹着,讓躺在硬板牀上的五個人感到一陣陣沁涼的寒意。

“這兒一到冬天,怕會凍死人吧?”李嫺英抱着薄被,輕輕說道。

“慧安師姐不是說了嗎?十幾年來死去八個遺嬪呢。”溫玉蘭低聲嘆息。

曲密怔怔望着忽明忽暗的油燈,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羅貞靜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她的哭聲勾動了其他人的愁思,每個人都靜靜地流淚。

曲密沒有哭,她始終凝視着晃動的燭影,其實她心裡是想哭的,只是眼淚卻始終掉不出來,這是種欲哭無淚的悲哀。

當她們一個個哭累了,終於慢慢地睡去時,曲密依然清醒着,直到東方露出微白……

在“無塵庵”的第一天來臨了,曲密一夜無眠,緩緩下牀,長髮只隨意梳理了一下,想起今日這頭長髮就要剪掉了,忽然一懶,便不想綰髻了。

打開禪房的門,她悠然往外走,來到井旁打了些水梳洗自己。

井水很冰很涼,帶着沁骨的寒意,冷得她渾身瑟縮。

忽然間,有奔馳的馬蹄聲驚破了山中的寧靜,她屏息傾聽,不知道馬蹄聲自何處而來?欲往何處去?

激烈的馬蹄聲漸漸近了,最後停在了山門前。

曲密有些詫異,是什麼人來了?

突然,山門被拍得砰砰大響,曲密感到意外地往山門前走過去。

這巨大的拍門聲響遍了整座庵院,只見慧安和慧靜匆匆地奔出來,不安地對望着。

“要不要開門?”慧安緊張地問。

“萬一是盜賊怎麼辦?”慧靜驚慌地搖頭。

慧青和慧文也奔了出來,驚疑地望着被重重拍打的山門。

開門來。山門外傳來粗吼的叫門聲。

一聽是男人的聲音,這四個老尼更加害怕不安起來。

“來者何人?”

曲密大着膽子,慢慢走到山門前,揚聲問道。

“御前侍衛。有皇命在身,快開門。”

曲密一聽見“御前侍衛”四個字,臉色頓時發白,不安地後退了兩步。

慧安的反應正好相反,一聽見“皇命在身”,立即匆忙地打開山門。

一名粗壯魁梧的男子大步踏進來,銅鈴般的大眼從她們臉上橫掃過去,重聲喝問:“曲密在哪裡?”

曲密聞言,一陣頭皮發麻。

“曲密?”慧安和慧靜疑惑地互視着。“‘無塵庵’裡並沒有曲密。”那御前侍衛隨即道:“她現在冒了花婉露的名字,所以現在應該叫花婉露。皇上有令,立刻把花婉露交出來。”

四名老尼驚愕地轉頭看向曲密。

曲密的心口重重往下沉,雙臂無力地垂下。

被應雅束髮現了。

這是幽靜寧和的天問峰,山巒疊翠,雲山霧靄,遙望另一座山峰,有座寶塔古剎無聲無息地兀立在林柏綠柳間。

這裡有獨特的地勢,風水潤澤了這塊寶地,因此這座天問峰便是龍紀皇朝歷代帝王的陵寢。

然而眼前再美的景色都無法平靜應雅束此時心中的怒火。

他坐在鋪着厚毛氈的石椅上,眯着冷冽的雙眸,瞪視着直挺挺跪在他向前的曲密。

“是誰這麼大的膽子,竟然揹着朕把你送到‘無塵庵’去?”他的眼光和話語有着同樣的冷銳。

曲密不明白他爲何這麼快就知道消息?是誰走漏的風聲?更不明白他怎麼會出現在天問峰先皇的陵寢前?

當御前侍衛將她帶到這裡時,她沒有想到會看見他。

她不懂,新帝不是不能隨意走出宮禁的嗎?難道他不怕意外?

“是誰這麼做的?”應雅束逼視着她。

“皇上怪罪我一人就好。與旁人無關。”

曲密眸光淡然地望着他,無情無緒。

“朕派去的御前侍衛要是再晚幾個時辰,你就要剃度爲尼了。”他的低吟非常輕,也非常冷。

“這是妾身心之所願,請皇上降罪。”曲密平靜地伏首回答。

應雅束咬着牙關,怒容將他的雙眸襯得更爲犀利,他確實氣極了,確實很想好好嚴懲她。

當他在端勤門前遙望父皇的梓宮啓行之後,本該回到議政大殿繼續處理政事的,但是他並沒有這麼做。

他一聲令下,說出要護送梓宮前往陵墓,內廷頓時忙亂成一團,慌慌張張地備下鑾駕儀仗,浩浩蕩蕩地將帝后送出了皇城。

在前往永寧山天問峰的沿途均設有祭壇,由僧道鄉紳和布衣百姓致祭,當人們看見孝喜帝聖駕也在送行行列中時,都紛紛傳說着他的孝行。

只有應雅束心裡清楚,他一路護送感情淡薄的父皇絕非他的孝心,他最大的原因是爲了曲密。

他想親眼看看曲密在陵墓會過着什麼樣的日子,若是太過於受苦,他就算威嚇脅迫她,也要將她帶回宮。

不料,在護送先皇棺槨來到陵園時,他看見前來迎駕的“曲密”竟然不是她,盤問冒曲密之名的花婉露之後,才知道曲密已經到了“無塵庵”。

當下,他怒不可遏,立刻派御前侍衛前去“無塵庵”把她劫回來。

“朕說過,不准你進‘無塵庵’,而你竟敢和花婉露對調身份,違抗朕的旨意。”應雅束難掩怒意。

“妾身想爲先帝守節,想爲爹孃,兄長,還有所有的親人誦經超度,這是妾身的心願,爲何皇上不肯成全?”

當她遭受到全家滅門的悲痛時,她早就心如死灰,對這個塵世已感到無所眷戀了,可是他爲何就是不肯讓她如願?

“你連先帝什麼模樣都沒見過,守什麼節?”應雅束怒道。“爲親人誦經超度?你只是因爲全家人死得太悲慘,所以你纔不敢讓自己好過,所以你就覺得應該折磨自己纔不會對親人有罪惡感。這纔是你一心進‘無塵庵’的理由,對嗎?”曲密震愕地看着他,他的話有如針刺般深深刺進她的心口,再緩緩地拔出來,叫她痛不欲生。

“殺了你親人的是盜賊,並不是你,你莫名其妙有什麼罪惡感?要去剃什麼度?”他起身走向她,單手強悍地支起她的下巴,“你想爲他們誦經超度,朕可以爲你安排此事,你並不是非要進‘無塵庵’剃度爲尼不可。”曲密怔然呆視着他,她不過是先帝遺妃,他爲什麼對她的事如此上心?還肯爲她安排誦經超度,他這麼對待她是爲什麼?

“朕這樣爲你安排,你可滿意?”

應雅束托住她的手臂,把她扶起來。

曲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皇上不需如此爲我——”“不只是爲你,也是爲曲大人。”應雅束打斷她。

曲密被他眸中閃過的柔情感動了,她的心情迷亂,心底害怕他,卻又情不自禁想靠近他。

“妾身叩謝皇上恩典。”

她微微屈膝,正要跪下,卻被應雅束阻止。

“朕原本答應讓你守陵三年就可回家,但是朕現在反悔了。如今你爹孃不在了,你已無家可歸,所以,朕決定帶你回宮。”他深深凝視她,眸光深邃,正用最大的定力來剋制自己吻她的衝動。

曲密愕然驚怔,他是真的想要她當妃子,並不是說說而已?

他難道是真的喜歡她?是真心的喜歡她嗎?

在她眼中,應雅束是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殘暴帝王,她並不想靠近他,也無意當他的妃子,但是她遠他一步,他就愈近她一步,她似乎逃不過他的手掌心。

而且就如他所言,她的親人們纔剛剛慘死未久,她現在享一點福都是種罪惡,她害怕他對自己太好,也不希望他對自己太好。

“皇上還是讓我留在這裡爲先帝守陵吧。”

她垂下雙眸,長睫微微輕顫。

“不,朕不準。何況這裡已有人代替你了,不是嗎?”他微眯俊眸,語氣中帶着幾分霸道。

她仍在掙扎,“我以先帝遺嬪的身份回宮有違禮制……”“朕當然不會讓你以先帝遺嬪的身份回宮,你隨朕回宮之後朕就會封你爲妃,你會是朕的妃子。”

應雅束微微一笑,輕輕將她擁入懷裡。

曲密伏在他的胸前,一顆心軟弱地疼痛着,矛盾和不安侵擾着她的思緒。

她明明想躲開他,卻仍然會被他吸引,她明明害怕他對她的好,卻又眷戀他溫暖的懷抱,她明明憎惡他的殘酷無情,卻又總是被他的細心多情打動。

她難道也喜歡上他了嗎?她真的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不是就叫喜歡?

有細碎的腳步聲朝他們走過來,曲密羞怯地從他懷裡掙脫,回眸一看,竟是明豔動人的童娘娘。

“原來皇上派人連夜趕到‘無塵庵’帶回來的女人就是她?”童盈蘭微笑着,一雙鳳目牢牢盯在曲密的臉上。

“她是曲大人的女兒,名叫曲密。”應雅束淡淡介紹着。“曲密,這是……童娘娘。”

曲密侷促地欠身行禮。“妾身見過童娘娘。”“昨日在彤雲宮見過,皇上對你可真是特別。”童盈蘭溫柔微笑着。

曲密靜靜地沒有出聲,感覺童娘娘的目光銳利得似刀鋒。

“朕答應過曲大人,要好好照顧他的女兒。”應雅束簡單地解釋。

童盈蘭笑得更甜美了,“因爲曲大人一句話,所以皇上就要將他的女兒納入後宮,封爲妃子?”

“正是。”應雅束冷冷地瞥她一眼,“就像朕當初也是爲了酬謝你父親才決定娶你爲妻一樣。”

童盈蘭的神色變了變,丹鳳眼驀然低垂了下來。

即便童盈蘭不再瞪着曲密,曲密也能感受到她對自己強烈的憎惡。

“皇上不宜離開皇城太久,該回宮去了。”童盈蘭低聲說道。

“好,啓駕回宮。”應雅束將曲密擁入懷裡,微微一笑,“你跟着朕上馬車,不準再耍花樣了。”

曲密暗暗倒抽一口氣,應雅束這麼做,不就是存心要讓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是屬於他的?

只要造成既定的事實之後,她就無法逃離他的掌握了。

她不安地看了童盈蘭一眼,只見她神情僵凝,臉色尷尬難看。

自從被迫入宮選秀女,不幸被先帝欽選爲才人之後,曲密就已預期到自己的人生將在皇宮內悲哀地流失,日復一日在妒忌和爭寵的日子裡度過,而這樣的日子也如預期中的來臨了。只是,爭寵的對象從老邁的先帝變成了眼前年輕俊美的應雅束,她的人生更加無法預測了。

此時,應雅束對她的情意是顯而易見的,但她卻沒辦法感到欣喜,反而覺得害怕。

他愈是溫柔,她就愈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