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啥?”
弘治皇帝,徹底的震撼了。
這吳世忠,是被人五花大綁抓去灌了迷湯嗎?
到底是什麼鬼?
劉健心裡嘆息,他有些後悔了,吳世忠歷來穩重,而且是一個正直的人,他雖只是區區的一個禮部給事中,可劉健曾和他交談過,此人是個可造之材。
可萬萬料不到,今日面聖,竟捅了這麼個大簍子。
朝廷從來沒有禁絕讀書人非要學什麼學問,這一點,其實還算寬鬆。
不過卻是欽定了,程朱理學爲科舉考試時的唯一註解。
這是什麼意思呢?
也就是說,你八股文無論作的再好,可要作八股,就得按着朱夫子的思路來,想要突發奇想,那是不成的。
因而,雖然大明到了中後期,也開始衍生出了一些學派,可這些學派,卻多帶有地域性,如洛學、浙學等等。
對讀書人而言,頭等重要的事,畢竟還是功名。
自南宋以來,理學昌盛,尤其是胡人開始不斷南侵,這使得原本以豪放而著稱的儒學開始變得日趨保守起來。
漢朝的儒生,可是真正敢佩劍出去砍人的,西漢初期,黃老學說昌盛,儒家被打壓,而當時的黃老之學,講究無爲,不該發動對外戰爭,應該休養生息。他們是對匈奴作戰的堅決反對者,儒生們卻嗷嗷叫着支持武皇帝和匈奴作戰,公羊學派更是高舉‘大復仇’、‘大統一’和對外擴張的理念,後世所謂犯強漢者、雖遠必誅,其實本質上就是公羊學派的核心思想,他們認爲若是道理不能讓人臣服,那就用拳頭去解決。
而事實上,他們雖然把講點道理之類的話掛在嘴巴,更多時候卻是先砍你成肉醬,再和你慢慢講道理。
那出使西域,到處砍人,威懾河西,使西域諸國臣服的班超,就是儒生,以公羊儒學自居。
當然,如此暴力是不對的。
只是到了南宋,王室偏安,理學的昌盛,與其說是朱熹等人改寫了儒家的歷史,倒不如說是當時偏安苟且的社會環境,造成了儒家開始趨近保守。
而到了大明,大明的社會生態和社會風氣,其實早就和南宋又有了許多不同。
於是乎,有一羣讀書人,心底深處,開始對理學產生了質疑。
書上所說的道理,爲何和自己所見所聞,竟是全然不同呢?
吳世忠就是其中的一員,他內心深處,一直都有一個極大的疑問藏在心底。
爲何自己走上了仕途之後,這些道理全然無用?爲什麼天天說存天理、滅人慾,可市井之中,人慾縱橫,到處都是世情?
爲何這數百年來,靠着理學,天下非但沒有大治過,卻隱隱開始有日漸衰敗的傾向?
格物致知,可格物如何致知?
他在禮部,面對浩瀚如海的文牘,看着朝中發生的事,越想越是想不透。
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西山一行,使他震驚了。
原來自己一直想不透,自己讀了這麼多的書,依舊無法知道此間的道理。
如果連自己堂堂進士出身的人,都想不透這其中的道理,無法中浩瀚如海之中尋覓到真知,尋找到邁向真理的鑰匙,那麼……其他人呢?
這千千萬萬人,書不都白讀了?除了八股文章,數十年的寒窗,到底有什麼用處?
在西山,他幡然醒悟了,此時王守仁的水平還很是有限,不過想來承襲了他恩師的所學,所指明的方向,卻是給吳世忠一種醐醍灌頂的感覺。
原來就是如此啊。
今日,他在陛下面前的失態,某種程度,是一種本能的反抗。
讀了程朱數十年,結果才發現,你特麼的原來是在逗我,從前一直想不通程朱錯在何處,現在突然有了方向,於是乎開始矯枉過正了。
這就如歷史上清末的腐儒們,突然開眼看到了世界,那些被派去留洋的儒生們,漂洋過海,方纔知道原來世界已是天翻地覆,於是乎,轉而對儒家滋生了無數的怨念,甚至有人憤恨的提出,中華之文化,俱都無用,不但要抨擊儒學,便連方塊字都看着礙眼,爲了西化,恨不能用羅馬字母來取代方塊字的好。
這倒也未必是當初那些留洋派們瘋了,開始數典忘祖,更多的是,平生所學十數年,結果才發現,八股那一套,竟都是廢物!在德先生和賽先生面前,不堪一擊啊,因而生出了逆反心理,純屬矯枉過正。
吳世忠,就是矯枉過正,西山所學的道理,猶如他手中之劍,即便這些理論,還有許多未完善之處,可憑此劍,他恨不得將其直插朱夫子的心臟,你大爺,叫你忽悠我十幾年!
弘治皇帝看着吳世忠,哭笑不得了,他是無法理解吳世忠的感受的。
劉健則是痛心疾首地道:“退下!”
吳世忠顯得有些渾渾噩噩的,他知道自己犯錯了。
於是抱歉地看了一眼劉健,卻並沒有因爲自己方纔的行爲而感覺到羞恥。
他自信自己雖是臣子,可是作爲讀書人,自己說了應當說的話。
他行了禮,徐步告退。
暖閣裡瞬間安靜了下來。
弘治皇帝微微皺眉,他迷茫地道:“這個吳世忠,他到底說了什麼?”
沒有人回答他,因爲吳世忠說的,只是隻言片語,更像是瘋話。
弘治皇帝吁了口氣:“朕糊塗了。”搖了搖頭,眼中透露着不解。
可吳世忠的‘胡鬧’,卻是讓劉健心中開始不安起來。
一方面,是出於對吳世忠這個青年的擔心,畢竟能被劉健看中的人並不多,若是因爲什麼迷了心竅,從而誤了他一生,實是可惜啊。
另一方面,太子殿下,現在不是成日的往西山跑嗎?
那麼……那西山……到底發生了什麼?
可不管發生什麼,時間還是一點點過去,中秋已至!
朝廷如往常一樣,開始沐休。
劉健難得的開始清閒起來。
他思慮再三,決心親自去西山看看,無論如何,他都要一探究竟,想要知道,這西山到底有什麼名堂。
堂堂內閣首輔大學士,若是出訪,陣仗太大了,劉健不願節外生枝,思來想去,尋了自己兒子來。
劉健有三個兒子,只可惜,兩個兒子都早卒,這第三子劉傑,卻沒什麼出息,讀書不成,不過人還算安分,頂着一個秀才的功名,在家裡讀書……
當然,讀書是對外的說法,畢竟總不能說是在家吃乾飯吧,雖然這書一讀就已讀了三十三年,現在劉傑已年屆四十了。
讓劉傑去佈置一番,只幾個轎伕,一個隨員,還有劉傑跟着,一行人匆匆的出城至西山!
這西山幾乎已有一個小集鎮的規模了,雖是明日便是中秋,按理來說,現在許多人已經歸家團圓,可在這西山,居然還是很熱鬧,來的讀書人很多,有六七十個。
大家聚在一起,竟有兩個年輕的進士,是在職的官員,還有十幾個舉人,也有爲數不少的秀才。
現在來這兒的讀書人不少,有的在聽了王守仁的教授之後,欣喜若狂的,也有的是氣不過王守仁抨擊朱夫子,是來找茬的。
今日因爲沐休,聽說那位王先生不必去當值,所以清早就會來,因而不少人翹首以盼。
劉健乃內閣首輔,高高在上,認得他的人並不多,他一身尋常的綸巾帽和儒衫,若不注意,還真難有人注意他。
看着這裡熱鬧,劉健面帶微笑,忍不住朝一旁的劉傑道:“真想不到啊,爲父數年前也來過西山,是清查皇庒丈量之事,那時候,這裡理應是荒地吧,後來賜給了壽寧侯,那時怎麼也沒想到……這裡有一天竟會成了京郊江南。”
他正待前行,到人堆裡去看看,卻是一下子駐足了,因爲遠遠的,他看到了一個老熟人。
那……那竟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今兒居然也來了……
劉健便沒有繼續靠近了。
心裡嘆息,這太子殿下總往這兒跑,確實有失體統啊。
可朱厚照卻顯得很有精神,他也一身讀書人打扮,穿梭在人堆裡,外圍,是一羣喬裝的侍衛警惕着,生怕有個好歹。
有讀書人見了朱厚照年輕,便問:“兄臺,敢問高姓大名。”
讀書人嘛,就愛寒暄。
“本……我叫朱壽。”
朱壽……沒聽說過……
“原來是朱賢弟,失敬,失敬。”
朱厚照現在也學會了行禮了,朝那讀書人笑着作揖道:“慚愧,慚愧。”
接着便是寒暄,朱厚照開始說起自己的身世,家裡供他讀書啊,父親嚴厲啊,好不容易中了秀才啊,諸如此類。
他似乎很得意,自己一臉誠摯的表情,說出這些聲情並茂的故事時,能感染到這些書呆子,心裡偷偷的樂,愉快極了。
“不知朱賢弟院試時,治的是何經典?”
“啥!”朱厚照懵了。
什麼叫治經典……院試,他倒是聽說過的。
“就是五經,治的哪部經……”
“……”朱厚照心裡開始罵了,哪個狗孃養的折騰出來的科舉,竟這樣複雜,什麼叫治五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