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夏三個字自馬文升口中說出來時,滿殿的大臣,再無人對這三個字與君子二字沾邊了。
甚至謝遷憤怒的怒喝了一聲。
劉健面上,甚爲冷漠。
李東陽雖沒有做聲,可鐵青的臉色,也已說明了一切。
以往,對他崇敬的御史、科道、給事中、翰林們,此時,滿臉的憎恨。
裝逼就是一把雙刃劍,既可獲得好名聲,成爲君子,可若是玩脫了,就是千古罪人。
現在用千古罪人來形容劉大夏,一丁點也沒有錯。
劉大夏知道自己玩脫了,他雙腿一軟,整個人猶無骨一般,癱坐於地,口裡嚅囁着什麼,想爲自己爭辯,可平時的好口才,現在完全施展不出。
此刻他能說什麼呢,嘴角抽搐着,眼眸微微睜大驚恐的看着面前氣憤的衆人。
弘治皇帝徹底的怒了,圓瞪着眼睛凝視劉大夏:“汝爲兵部職方司郎中,當時的一應海圖、造船之法,統統由汝負責保管,爲何會一下子,全燒了。”
“臣……臣……”劉大夏哭喪着臉,不敢去看怒不可遏的弘治皇帝。
接下來他打起了冷顫,因爲……有一個更可怕的真相,即將揭露。
他趴在了地上,身如篩糠,顫聲道:“臣萬死!”
“陛下!”有人檢舉,站出來的是一個御史:“臣聽人說,成化年間,劉大夏將所有的海圖付之一炬,爲的,是防止兵部尚書項忠得到海圖,那時先帝有心重下西洋,已是意動,劉大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海圖係數銷燬,此事,不但廣爲流傳,而且據聞,劉大夏從未否認過此事!”
弘治皇帝震驚了。
他瞬間明白了什麼。
倘若劉大夏還只是失職,還可以推諉給下頭的書吏們辦事不利,可現在……這不是失職。這是一個自以爲要爲民請命的官員,就因爲證見,用一場大火,來獲得巨大的名聲。
可他燒燬的,卻是數百數千萬兩白銀,上千萬石糧食,數十萬人畢其一生,所積累的前人經驗。
“呵呵……”弘治皇帝眼眸微眯着,嘴角抽了抽,臉色從未有過這般的可怕。
一瞬間空氣都凝固了,衆人都不敢出聲。
劉大夏自然感受到弘治皇帝的怒火,深深的埋着頭,不斷道:“臣萬死。”
顯然,他不敢反駁,也沒辦法反駁。
“畜生!”弘治皇帝冷冷的盯着劉大夏,腳一擡,狠狠一腳踹了下去。
他從未對大臣親自動手過,可今日,卻是忍不住了。
這一腳,直踹劉大夏的後腦,劉大夏的頭失去了控制,咚的一聲,前額狠狠的磕在了銅磚上,頓時,額上血肉模糊,鮮紅的血直流。
他不敢擦拭,任由鮮血順着臉頰滾落,整個人如死狗一般,發出了哀嚎,可惜,再沒有人同情他了。
方繼藩……坑自己啊。
這是往死裡坑啊。
可又如何呢?
方繼藩冷眼旁觀着這一切,其實劉大夏燒燬海圖,到底是出於私利,還只是單純的想獲得名聲,這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三寶太監畢生精力,已被劉大夏付之一炬,單憑這個,他就已經死不足惜。
“來人,帶下去,看押在北鎮撫司詔獄,告訴牟斌,三日之內,朕要他的口供!”
劉大夏絕望了。
他原以爲,或許自己最大的可能是罷官或者致仕,可萬萬不曾想,他的結局竟是詔獄。
即便是牟斌指揮使治下,錦衣衛再不復從前的冷酷,可一旦是陛下親自下旨捉拿的欽犯,但凡進去,便是生不如死,他不禁開口求饒。
“陛下,饒命啊……”
可惜沒有人理睬他,一羣殿外的校尉衝了進來,將他拖起,如死狗一般的拖了出去:“陛下,陛下……”
劉大夏的哀嚎越來越遠。
可滿殿羣臣,再沒有人肯爲他說話了,即便是跟他熟稔的人至始至終都是冷眼旁觀,好似他不過是一個陌生人。
弘治皇帝憤怒之後,深吸了一口氣。
“沒有海圖,沒有造船的資料,那麼,這一切,都必須從無到有,沒有前人借鑑,沒有老祖宗們的經驗,這海,也要下!兵部,先拿出一個制定下西洋的方略,要快,各部要予以協助,尤其是戶部,不要怕靡費錢糧,文皇帝能下西洋,朕也可以下,文皇帝可以從無到有,朕也可以!”
“臣遵旨。”馬文升沒有猶豫,他很清楚,下西洋已經迫在眉睫,誰敢阻攔,便是死不足惜。
李東陽身爲戶部尚書,亦是出班,很是鄭重的開口說道。
“老臣先做個許諾,兵部制定章程時,錢糧的事,不必考慮其中,如何儘快落實下西洋要緊,缺銀子,缺糧,戶部千難萬難,要難,也只難戶部,再難,也總會能有辦法。”
工部尚書洪鐘也站了出來,他曾是四川按察使,總督過薊州軍務,一生的經歷,和當初的兵部尚書項忠差不多,都是在地方上磨礪出來的,因此對劉大夏燒燬海圖之事,早有不滿,對項忠充滿了同情,此時開口道。
“工部會想盡一切辦法,徵募能工巧匠,在福建、廣東、江浙等地,想來還有不少老匠人,口耳相傳了一些造海船的秘術,臣命人努力探訪,看看能否行得通。”
洪鐘對此深爲憂慮,造船和造海船是不一樣的,劉大夏燒燬的乃是遠洋海船的資料,何其的寶貴,這汪洋之中,風浪極大,所以如何加固船身,如何保證船上的補給,甚至是遭遇了海賊,如何作戰,還有哪一處有海島,上頭有淡水,可以補給船隊,哪裡可以停泊靠岸,海上什麼季節風浪大,這每一個資料,當初都是用人命堆出來的,工部能做的,就是趁着當初最後一批下西洋的船匠、水手們那兒,想盡辦法自他們的子孫那兒,蒐羅一些資料。
弘治皇帝的臉色,才緩和了一些,只是搖了搖頭,旋即便嘆了口氣。
“有勞諸卿了。”
他已沒了心情,外頭的天色,已經晚了。
“涉及下西洋之事,凡有奏報,無論何時,要立即呈報入宮,朕都要親自……一一過目。”
大喜大怒之後,弘治皇帝臉上略帶疲倦,他深深的看了方繼藩一眼。
“方繼藩獻番薯,使我大明百年再無歲飢之患,這是大功,等有朝一日,若是能尋到那珍珠米、玉米,方繼藩,依舊記爲頭功,諸卿……天色不早,且告退吧。”
說罷,轉過了身。
衆臣要告辭,他突然回過身來,朝方繼藩一字一句的說道:“帶來的紅薯,統統留下。”
“噢。”方繼藩忙道:“臣遵旨。”
心裡感慨,這輩子,你們到哪兒去找珍珠大的米,畝產百石的玉米啊,這功勞,我方繼藩看來是永遠得不到了。
隨即,他又興奮了起來,重在參與嘛,在下西洋的過程中,可以一次次的鍛鍊海員,可以不斷的改進造船技術,可以讓整個大明,將這個世界看得更加清楚。可以加強更多的交流。
取長補短、融會貫通這等事,方繼藩也不是吹牛,漢民族一根手指頭,都能吊打同行。
匆匆帶着一干校尉從午門出來。
張信一行人緊緊尾隨着方繼藩,個個喜笑顏開,那總旗官楊達掐着滿是老繭的手指頭,不斷的和身邊的人算着他這個世襲千戶多有前途,能給子孫們帶來多少大米,多少俸祿。
方繼藩在宮裡一路出來的時候,一直憋着,好不容易出了午門,提起腿來,狠狠踹楊達一腳,冷聲提醒道:“狗東西,米價要暴跌了,你還算你的大米,有一點出息好嘛。”
這一腳,直接讓楊達趴下,若在西山摔翻在地,這泥地裡也沒啥,可這御道卻是磚石鋪就,楊達的膝蓋便擦破了一層皮,他疼的齜牙咧嘴,忙委屈的道:“卑下該死。”
“滾一邊去,討厭!”方繼藩朝他不耐的揮了揮手。
“噢。”楊達很乖巧的點頭,嘴角微微上揚着,這心裡傢伙樂呢,他朝方繼藩行了個禮,忙是站的遠遠的,不敢靠近方繼藩了。
可這百戶所上下,包括了楊達,卻沒有一個人敢怨恨方繼藩。
在其他地方,若是上官苛刻,大家難免會有所怨言。
可方百戶不同啊,方百戶雖然苛刻,卻是一個有辦法的人,不但有辦法,有了功勞,他會盡力保舉你。
所謂上陣父子兵,其實也是這個道理,你成天看着做爹的吊起來打兒子,可有幾個兒子真正怨恨爹的?究其原因,是因爲打了歸打了,兒子們卻知道,這爹雖然會揍你,可有了好處,也會第一個想起你。
因此,父子之間,除了血脈相連,有的,便是這一層信任感。
現在,方繼藩就是他們的爹,隨便揍,打了你還得服,這倒不是楊達等人下賤,而是因爲……他們相信,打歸打,可到了關鍵時刻,百戶不會虧待他們,即便是上了戰場,若自己身後需要有一個人,那麼,他們也希望,站在身後的那個人,會是方繼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