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弘治皇帝有些疲倦了。
可是討論還在繼續。
此次是內閣大學士兼戶部尚書李東陽主持。
雖說戶部尚書一職,乃是大學士兼任,可實際上,戶部裡的大小事務,李東陽管的少。
可是遇到這樣的大事,卻非李東陽不可。
李東陽臉色凝重,心裡痛罵方繼藩祖宗十八代,若非是這傢伙還有那些備倭衛的傢伙不靠譜,何至於有今日。
與會的除了劉健和謝遷之外,還有各部的人員,馬文升愁眉苦臉,李東陽罵不了方繼藩,或者說,就算你指着人家鼻子罵,又如何?人家該吃吃該睡睡的人,又不會掉一斤肉,那還罵不了你馬文升嗎?
最近馬文升越來越成爲衆矢之的了。
幾乎所有人,都將矛頭指向馬文升。
各部之中,誰糟蹋的錢糧最多,是兵部!
誰辦事最不得力,是兵部!
馬文升低垂着頭,流年不利啊。
不過不打緊,很快,就要轉運了,要……堅持!
此時工部尚書劉璋臉色鐵青,他是地方父母官出身,從山東高密知縣,至福建道監察御史,此後歷升山東僉事、山西四川副使、山西按察使布政使、右副都御史巡撫甘肅等等,最重要的,他還是衛輝人,從前多是在地方任職,鄉音不改,脾氣也已火爆著稱:“去球!龜孫們糟踐了多少錢糧,而今,寧波闔府上下缺糧,闔府上下,陷於水深火熱之中,衣衫襤褸,食不果腹,人相食,命如草芥。倘使龜孫們少糟踐一旦錢糧,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啊!”
衛輝屬河南,河南乃北方重要的糧倉,人口也多,地少,因而一說到糧,劉璋便心疼的厲害。
當然,這擺明着是衝馬文升去的。
糟踐錢糧的是哪個龜孫,不就是你們兵部嗎?現在朝廷的錢糧,幾乎都供應兵部,其他各部,尤其是工部,錢糧越來越少,不罵你這龜孫罵誰?
馬文升低垂着頭,默不作聲,一副唾面自乾的樣子。
李東陽憂心忡忡道:“若從福建緊急調糧,這福建布政使司雖是距離寧波府不遠,卻是山巒重重,沒有一月功夫,糧到不了。而浙江布政使司啪,已將庫中餘糧,早已一併押解入京。江西布政使司,倒是還有太平倉是滿的,可也遠水救不了近火。朝廷前送往賑濟的糧,還在漕運的路上,一艘艘漕船,倒是出發了,可沒有十天半個月,怕也到不了,廷圭,老夫知道你心急,可是在座各位,何嘗不是心急如焚呢,好啦,不必罵了。”
廷圭正是劉璋的字號,劉璋道:“十天半月,不是辦法啊,就算糧到了寧波府,寧波府上下開始賑濟的時候,又過去數日,這半月的時間,人沒有糧食,會如何?”
劉健和謝遷二人,坐在一旁,默然無聲。
李東陽則開始搜腸刮肚,想着糧食的事,太可怕了,半個月沒有糧食,寧波府又是大府,牽涉到的,乃是數十萬人的生計,這……可真是會要命的啊。
只是,巧婦尚且奈何無米之炊,他能有什麼辦法。
“若是能從福建,用海船調撥錢糧至寧波府……”
他說到此,又搖頭,且不說福建布政使司雖有海船,在福建備倭衛的手裡,可那麼點可憐的海船有什麼用?附近暗礁太多了,一出事,就是船毀人亡,可一旦偏離陸地一些,那些破舊的小海船,根本經不起風浪……
衆人又沉默起來。
弘治皇帝一臉焦慮,他靠在軟墊上,一直保持着沉默,突然道:“寧波府的黃冊之中,是九萬三千戶?”
衆人紛紛看向陛下,李東陽道:“是。”
弘治皇帝道:“若是再加上隱戶和逃戶,怕是有十五萬戶了吧?”
弘治皇帝顯得輕描淡寫。
這隱戶和逃戶問題,一直都是頑疾,許多大戶人家爲了不交賦稅,刻意的瞞報人口,這是隱戶。至於逃戶,大抵是底層民衆不堪賦稅,自發的行爲。
“十五萬戶,就是六七十萬口人哪。”弘治皇帝道:“至少是這個數目。”
“六七十萬口人,莫說半月無糧,便是三天、五天,會變成什麼樣子?”弘治皇帝掃視着諸公:“知府溫豔生的奏疏,朕昨天夜裡,看過了幾次,糧食已經告罄了,而這奏疏遞到了這裡時,已有七天,七天了啊。那麼現在……寧波府成了什麼樣子了呢?可怕,太可怕了啊。”
諸臣默不作聲,啞口無言。
弘治皇帝又嘆了口氣:“天下的事怎麼就怎麼難呢?朕看你們,一定覺得艱難。可朕與你們覺得爲難的事,那些升斗小民們,又會陷於何種境地呢?”
一句句反問,宛如誅心。
李東陽忙道:“臣萬死。”
弘治板着臉:“不怪李卿,也不怪其他諸卿,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此次,是朕思慮不周,原以爲,鎮國府備倭衛還有三千人三月的存糧,原以爲,三千份三月的口糧,若只給災民堅持半月,便有兩萬份,原以爲這些口糧,賑濟下去,至少,也可讓數十萬人,每人每日吃這麼一口兩口,至少,先保證人不餓死,能吊着一口氣在,哎……朕昨夜做了夢,夢到百姓們沒有了糧吃,在挖土,在啃樹皮……”
說到此處,弘治皇帝眼睛都紅了:“這夢裡,是百姓們的悽慘,可又何嘗不是對朕的撻伐呢?諸卿們,朕聽說,南方有土,爲觀音土,百姓們餓極了,便以此土爲食,你們……吃過嗎?”
“臣等……”衆人拜下,羞愧的道:“請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一臉疲倦的樣子,搖搖頭:“朕沒有嘗過,你們想來也沒有嘗過,土是不能給人吃的,可百姓們沒有了糧食,又能怎麼辦?可憐啊,可憐啊……”
連說兩個可憐,弘治皇帝腦海裡,已浮現出了百姓們爭相吃土的慘況了。
這些以土爲食的人,一定怨恨朝廷,怨恨朕吧。
他苦笑,想說什麼。
蕭敬卻是匆匆進來,大叫道:“陛下……陛下……”
蕭敬是最聰明的人,知道陛下心裡念着什麼,此時有了寧波府的消息,他第一時間,就從戶部侍郎手裡,截了奏疏,匆匆趕進來:“陛下……”
弘治皇帝的話被打斷。
一臉怨憤的看了蕭敬一眼。
蕭敬拜倒:“陛下,寧波府的奏疏到了。”
弘治皇帝沉默了。
良久,他感慨道:“看看吧,看看吧,無外乎,又是人相食,軍民百姓,以樹皮、樹根,還有以土爲食,我等君臣在此錦衣玉食,人家在吃土啊……奏疏拿來!”
蕭敬忙是將奏疏送上。
弘治皇帝鐵青着臉。
他覺得這份奏疏,無異於是對他這天子的控訴。
深吸一口氣。
奏疏打開。
臣寧波知府溫豔生奏曰:寧波大旱,至今未逢甘霖,此百年未有之異象……大災之年,糧價暴漲百倍不止,軍民百姓,置身水火……”
弘治皇帝已經不敢看下去了。
可是接下來,他看到了備倭衛的字眼。
不,準確的來說,這不是尋常的備倭衛,因爲這個備倭衛很特殊,乃是鎮國府備倭衛。
“茲有鎮國府備倭衛,出海打撈,上天有幸,祖宗有德……大船出海,無不滿載而歸,去時空空,來時便可獲魚數十萬斤。”
“……”
數十萬斤是啥概念……
弘治皇帝微微皺眉,覺得匪夷所思。
怎麼看着……像是祥瑞?這知府溫豔生,他瘋了嗎?產生了幻覺?
“數十萬斤皆爲黃魚,此魚魚鰾甚肥,多則七八斤,少則三五斤,或有魚王,有十斤之重。其魚若揭去頭皮,可去除異味。肉質鮮嫩,適合蒸煮,若用油煎,油量需多少許,以免將黃魚肉煎散。其中魚湯,甚鮮美,猶如瓊琚佳釀也,雖放鹽少許,依舊可得少許清甜,並無魚腥,此魚肉嚼之有味,實乃不可多得也……”
“鎮國府備倭衛,將此魚以一文兜售,軍民百姓大喜,蜂擁而購之,尤以災民搶購爲甚,彼無糧,便以黃魚爲食,寧波上下,炊煙四起,魚香四溢,臣萬死,本該獻魚於陛下,請陛下嘗此佳餚,奈何千里迢迢,只恐……”
弘治皇帝看着奏疏,很不爭氣的,居然覺得有些餓了。
吃……吃魚……
災民們都在吃魚……
弘治皇帝其實並不知道。
在後世,某一段艱苦的年月,江南的許多百姓,都被號召吃大黃魚,以減少國家的糧食消耗,這大黃魚,被稱之爲愛國魚,若是愛國,便吃了它,沿海百姓,紛紛愛國情緒高漲,以此魚爲食,吃的都想吐了。
而現在……
似乎……
弘治皇帝徐徐的放下了奏疏,掃視了諸公們一眼。
“大明海禁有百二十年了,漁民是如何打魚的?”
打……打……打魚……
謝遷是浙江人,對此倒是耳熟能詳:“江河湖泊之中有魚……”
弘治皇帝搖頭:“朕說的不是江河湖泊,而是海里,是在海里打魚,卿等,可見這樣的記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