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好孩子和裝好孩子是兩碼事。做好孩子需要毅力,裝好孩子需要演技。
秦堪前世讀史書時,看到正德皇帝這一段總爲他扼腕嘆息,他爲朱厚照總結過一條很重要的人生教訓。朱厚照之所以被文官罵了一輩子,被後世罵了幾百年,最大的失敗在於他不會裝。
我行我素沒什麼不好,追求個性是人生應有之義,活得像從流水生產線下來的產品纔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只可惜活得太率直了,終究讓那些流水線產品看得不順眼,朱厚照一輩子活得很累,因爲他沒給自己披上一件文官們喜歡看到的外皮,或許他不屑披,或許他的叛逆心理讓他不願披,他的一生缺少朋友給他一個提醒,——披上一件文官們喜歡看到的外皮以後,他會發現自己的一生活得輕鬆許多,透過這張外皮,混雜在長相性格千篇一律的人羣裡,他會看到許多有趣的東西。
真應該學學文官們的優點,不論想做什麼事情,當你搶在別人前面佔住了道德和大義的制高點,想做的事情便成功了一大半。
朱厚照才十五歲,他不懂這個道理,或者說,他花了一輩子時間做那些無謂的抗爭,到死也沒學會怎樣讓自己率性的活着又讓旁人瞧得順眼。
秦堪覺得朱厚照的運氣真不錯,因爲他碰到了自己,一個貌似君子的人,朱家祖墳冒了青煙,讓這個朱家不肖子遇見了他人生裡的燈塔。朱厚照若還有一點良心的話,實在應該備好三牲六畜跑去孝陵給朱元璋磕幾個響頭表示感謝纔是……
“爲什麼要裝好孩子?”朱厚照很不滿地瞪着秦堪,他不喜歡虛僞,討厭虛假的東西,裝好孩子他會覺得很累。
秦堪嘆氣,朱厚照不明白,活得太率直纔是人生最累的事情。
跟他講這些道理他不會懂。只有讓他得到了好處,他纔會發現虛僞的妙處。
“殿下小時候闖過禍嗎?”
朱厚照撇嘴:“這話多謙虛呀,我到現在還一直闖禍不斷呢。”
“殿下闖禍以後捱過罵嗎?”
“當然。父皇責罵,大學士們也氣得跺腳。”
“殿下有沒有想過,如果你闖了禍。在別人沒發現以前馬上給你的父皇送上一件孝敬的小禮物,給大學士們親手奉上一杯熱茶,你想想,他們還捨得責罵你嗎?”
朱厚照呆住了,神情漸漸變得懊惱。
秦堪暗歎,可憐的孩子,活了十五歲還沒轉過這道彎,從小到大白白被罵了十五年,他現在一定有種撞牆的衝動……
秦堪嘆道:“殿下,這就是裝好孩子的妙處了。你懂了嗎?”
“懂了,可是,我怎麼裝呢?”
“大學士們在的時候,不妨裝裝樣子,拿起書本搖頭晃腦讀幾句……”秦堪笑道:“殿下別不耐煩。假裝一陣子,輕鬆一輩子。”
“這樣就可以了嗎?”
“如果殿下偶爾能念出幾句連大學士們都瞠目結舌的經典之言,相信他們會把你引爲神人,從此羞於教訓你。”
“我哪來的經典之言?”
秦堪笑了,朱厚照沒有,他有。
輕車熟路的做法。冠以朱厚照的名頭,他秦堪躲在背後默默收穫好處,這個好處比銀子重要多了。
單純可愛的朱家小太子不幸誤交匪類,性格正朝不可預測的方向漸行漸遠,朱家列祖列宗會不會在棺材裡氣得掀蓋子?
朱厚照來秦家這一趟除了進門時付出了一點點小代價,總的來說收穫頗豐,至少他離開的時候笑容很明朗,搭配被杜嫣揍出來的傷痕,彷彿被揍得很爽的樣子,惹人欽羨。
“秦堪,送本宮的時候可不可以專心點?老往天上瞧什麼意思?”
“臣在擔心天降神雷劈死我……”
東宮春坊。
早朝散後,劉健大學士踩着不急不徐的步伐,從皇宮文華殿趕來東宮教太子讀書。
這是他最頭疼的一件工作,給太子上一堂課比處理一百件國事政務更頭疼,一想到那頑劣不堪的太子殿下讀書時的模樣,劉健便忍不住有一種掉頭離去的衝動。
可惜他是大學士,身負教導太子的重任,未來的大明江山只能由這位年少的太子繼承,他有責任讓這位太子學有所成,知禮儀,懂廉恥,心懷聖人之仁,以悲憫之心垂拱天下,治理萬民,否則便是內閣學士們的失職,是被大明子民千秋萬代唾罵的罪人。
想到這裡,劉健重重嘆了口氣,打起精神,緩緩邁入課室。
太子朱厚照穿着一件黑色的便服,擡頭挺胸地坐在下首,劉健一進門便楞住了。
多少年,多少年沒見過太子如此正經的模樣了!
劉健心中一陣激盪,渾濁的老淚迅速盈滿眼眶,激動得不能自已,——事出反常必有妖,這豎子今日想玩什麼花樣?
激動歸激動,劉大學士這麼多年的風浪不是白經歷的,腦海中警鈴大作,卻不動聲色地朝朱厚照點點頭。
朱厚照站起身,恭恭敬敬朝劉健長長一揖,標準的儒家禮儀:“學生厚照,見過劉先生。”
他叫我先生了……
劉健感動得老淚又流了出來,幸福的眩暈感令他身軀有些搖晃,多少年沒聽過太子殿下稱他先生了,——今日如此反常,這豎子打算翻天麼?
“殿下免禮,老臣教殿下聖人之學。爲殿下來日垂拱天下築基培元,還望殿下一心向學,勿負陛下所望,勿負天下所望。”
“是,辛苦劉先生了。”朱厚照表情肅穆地又施了一禮。
劉健擦了擦眼角的淚花兒,仰天深吸一口氣,平復內心的驚濤駭浪。然後朝自己的老師專座走去,坐下之前,劉健狐疑地瞧着屬於自己的那張繡凳。伸出腳尖試探般踢了一下,凳子紋絲不動。
“未設機關害我……他到底埋伏了何種陰謀等着老夫?”劉健越來越焦慮了。
戰兢忐忑地落座,劉健捋着花白的鬍鬚剛待開始授課。朱厚照又親手端着一杯熱茶朝他面前恭敬一遞。
“先生授課辛苦,學生爲您奉上清茶以潤口舌。”
劉健眼皮一抽,來了,終於來了,這杯茶裡必然有名堂,多半摻了瀉藥想令老夫出醜……
“謝殿下掛懷,老臣不渴。”
朱厚照也不勉強,淡淡一笑,命人拿了一個空茶盞兒來,從那杯熱茶中勻出了小半盞兒。一口飲盡。
劉健又呆住了。
課室裡長久的沉默之後,劉健愴然一嘆:“殿下,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到底想做什麼?”
朱厚照朝他甜甜一笑:“學生坐在這裡當然想讀聖賢書,不然還能做什麼?”
劉健悽然道:“殿下。老臣年已老邁,受不得驚,您還是直說了吧。”
朱厚照眨眨眼,腦中閃過秦堪昨日在秦家書房鄭重囑託他的話:“殿下,這《菜根譚》臣只記得寥寥數語,其中頗多殘缺。但裡面句句珠璣,妙不可言,可爲千年聖人之言做個通俗易懂的註釋,殿下憑這些足可應付教你的那幾位老師,偶爾說那麼一句兩句,定能讓諸位學士對你改觀,但記得切不可全部拿出來,否則這戲便做不下去了。”
朱厚照咂摸咂摸嘴,若要震住這些學士,讓他們從此不再對我的學業嘮叨怪責,全部拿出來豈不是更好?
扭頭朝谷大用使了個眼色,谷大用急忙遞過數頁寫滿了字的稿紙。
朱厚照朝劉健一笑,道:“劉先生,學生愚鈍,聖賢書讀得似懂非懂,這幾年猶覺聖人之言太過深奧繁雜,難以教化天下,學生不才,嘗試寫了一份文稿,爲聖人之言作一番通俗註釋,先生若不棄,尚請您斧正一二。”
不棄,劉大學士怎麼可能會棄?
劉健震驚地看着朱厚照,急不可待地從他手中接過文稿,一字一句地仔細看了起來。
“菜之爲物,日月所不可少,以其有味也。但味由根發,故凡種菜者必要厚培其根,其味乃厚。故名以《菜根譚》也……”
“修身篇:一念常惺,才避去神弓鬼矢;纖塵不染,方解開地網天羅。”
“完得心上之本來,方可言了心;盡得世間之常道,才堪論出世……”
“攻人之惡勿太嚴,要思其堪受;教人之善勿過高,當使其可從……嘶——”
劉健兩眼圓睜,倒吸一口涼氣,不知不覺間,頜下的清須被自己狠狠揪了幾根下來。
深深吐一口氣,劉健神情變得凝重,揚着稿紙肅然問道:“太子殿下,這是你所作?”
“當然,日夜所思,數年方成。”朱厚照的臉皮顯然有朝秦堪看齊的趨勢。
劉健心中漸生怒意,太子讀書這些年是個什麼貨色,他比太子他爹都清楚,就他那半桶子晃盪的墨水,能作得出如此振聾發聵,堪比聖人的驚世言論?
是誰在蠱惑太子?這人是想幫他還是欲害他?
劉健臉色漸漸變得難看,垂頭仔細又讀了幾句,心中愈發沉重。
數頁文稿,寥寥幾句注語,每一句卻深得聖人之奧義,劉健捫心自問,哪怕是內閣三位大學士對孔孟的專研熟悉程度,亦比不上寫這文稿的人之十一。
沒想到太子身邊竟有一位深藏不露的隱士高人,這人到底是誰?
見慣風浪的劉健不動聲色地將文稿收起,然後吩咐朱厚照自讀詩書,而他則緩緩走出春坊,一出大門便風急火燎地直奔皇宮文華殿。
…………
…………
文華殿內,弘治帝正和李東陽對弈,藉此舒緩心神,每當處理國事乏累的時候,弘治帝便叫上一位內閣大學士陪他下棋,一局過後繼續處理國事。
正當李東陽緩緩落下一子時,殿外卻傳來劉健氣急敗壞的喊聲。
“陛下不好了,太子殿下成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