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瑾爲何變了?
這個問題估計連劉瑾自己也答不出來,從一個年已五十許仍無權無勢的東宮內侍,兩年時間漸漸攀上主宰整個大明帝國的司禮監掌印,最低層一蹴登上世間的巔峰,權力有了,銀子有了,曾經看不起他的,隨時可以把他踩在腳下的人該死的都死了,該臣服的都臣服了,徜徉在權力的海洋裡,誰能不變樣?
如今的劉瑾,還是當年東宮那個處處陪着小心,處處低眉順目,寧王送他幾百兩銀子都能樂上小半個月的劉瑾嗎?
朱厚照不懂世故,他以爲不會變的東西,其實早已變了。
變了,就回不去了。
此時的劉瑾已不復司禮監掌印那般高高在上的倨傲,他滿臉流着血,兩邊臉頰高高腫起,連眼睛都被青腫擠成了一條細縫,花白的頭髮凌亂地披散着,眼淚順着臉龐滑落到下巴,與滿臉的鮮血摻雜在一起,神態非常恐怖,可悲亦可憐。
朱厚照一邊大哭一邊不輕不重捶着他:“若能回到兩年前,朕,絕不再給你這般滔天的權勢,朕寧願你還是那個處處護着我,侍侯我的內侍,而不是心狠手辣的掌印太監,劉瑾,你讓朕很失望,失望透了!”
劉瑾大哭道:“陛下,老奴這兩年也是身不由己,老奴是閹人,處處遭人白眼,縱然權勢再大亦不過是無根的浮萍,被浪一打,便永沉水底,陛下,老奴害怕啊,所以老奴必須要爲自己爭口氣。爲陛下爭口氣,老奴不敢妄言志向,只想做出點事情讓陛下和滿朝文武刮目相看,讓大家儘量忽視老奴閹人的身份,然而朝堂金殿風急雨驟。文官勢力錯綜複雜,欲做點事情出來何其艱難,政令但只出了司禮監,滿朝上下陽奉陰違,老奴若不舉起屠刀,何以推行新政?縱是陛下萬分不喜的那些勸諫奏疏。老奴若不拿幾個大臣殺雞儆猴,陛下又哪來今日這般清靜悠閒的玩樂日子?”
“……陛下,老奴年已五十,知天命之年,風光無限或是晚年崩卒皆是天命,老奴這把年紀。做到今日這般地位,尚有何求?陛下,老奴所求者,無非是所剩不多的人世餘年裡,有一張看似風光的老臉遮掩自己丑陋的一生,宮中閹人近萬,誰不是和老奴一般想法?陛下……”
劉瑾說着忽然使勁朝朱厚照磕起了響頭。哭聲都嘶啞起來:“陛下,老奴有罪,也是被朝臣逼的,被自己逼的,被老奴自己這個殘缺的身軀逼的,陛下,陛下啊,老奴縱雙手沾血,可老奴對陛下卻是一片赤誠忠心,此心天日可鑑啊!”
朱厚照泣道:“你赤誠忠心。可你同樣死有餘辜!朕該怎麼辦?朕對你該殺還是該留?”
劉瑾也大哭道:“陛下,我本天家家奴,生與死只在陛下一念間,殺我或是留我,皆是陛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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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相對而泣。大哭不止。
不知過了多久,朱厚照彷彿做了決定,長長呼出一口濁氣後,緩緩道:“劉瑾,司禮監掌印你別當了,回去收拾一下,明日離京赴中都鳳陽守皇陵去吧。”
劉瑾猛地擡頭,臉色瞬間蒼白得可怕。
鳳陽守陵等於被罷黜貶謫,別的太監還好說,守幾年皇陵說不定被陛下記起,又調回京師再度風光,然而他劉瑾幾乎得罪了全天下,若卸了司禮監掌印,他有命活到鳳陽嗎?還能指望若干年後有命再被調回京師嗎?
深深的絕望和恐懼籠罩着劉瑾,劉瑾頃刻間彷彿蒼老了十歲,權力的光環從他頭頂消失後,他的靈魂彷彿也隨着光環消失了,只剩下一副行將就木的軀殼。
身軀顫抖幾下,劉瑾緩慢地伏首拜道:“老奴謝陛下不殺之恩,老奴……拜別陛下了。”
朱厚照淚如泉涌,背過身無言地朝後揮了揮手。
劉瑾起身,瑟縮佝僂的身軀慢慢地朝殿門外走去,一步三回頭,看到的卻只有朱厚照落寞孤單的背影。
走到大殿門檻處,即將跨出去的時候,劉瑾忽然一咬牙。
這一步跨出,等於跨進了死亡,他不能坐以待斃!他要爲自己掙命!
沉默中,劉瑾再度轉身,看着朱厚照的背影淚如雨下。
“陛下,往後老奴不在您身邊的日子,您要保重自己,天涼記得加衣,餓了記得用膳,先帝仙逝已兩年,只剩陛下孤身一人,您……要多心疼自己,老奴不能再爲陛下分憂了……”
背對着劉瑾的朱厚照忽然轉身,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最後這番話,終於融化了朱厚照的硬心腸,撞到了他心中最柔軟最脆弱的地方。
“劉瑾,你回來!朕已沒了父皇,怎能再沒了你?”
劉瑾蒼老佝僂的身軀隨着朱厚照的這句話,頃刻間恢復了往日的挺拔,失而復得的光環再度籠罩在他頭頂,這道光環,名叫“權勢”。
秦堪走出豹房,他走得很慢,走得很安靜,臉上帶着一種深深的無可奈何。
他很清楚劉瑾剛纔爲什麼會單獨留下來,也很清楚劉瑾留下來後會有怎樣的命運。
殺華昶,刺張乾,甚至陷害他,這些全部加起來仍不會激起朱厚照真正的殺機,因爲朱厚照還沒被劉瑾觸到底線,他還沒真正的被劉瑾傷過,痛過。
欲殺劉瑾,是一件何其艱難的事,他彷彿活在神靈的羽翼下,與神同歲。
儘管心中失望,秦堪卻也沒有任何怪朱厚照的意思。
他知道劉瑾在朱厚照心中的地位,朱厚照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大孩子,這個孩子已失去了父親,他不能再失去劉瑾這個親人了。
天理公道和僅剩的親人,取與舍皆自本心。
身後的腳步聲很熟悉,秦堪露出了一抹苦笑。
“小子,走那麼快做什麼?你欠老夫錢了嗎?”李東陽三步並兩步追上了他。
“晚輩也記得應該沒欠你錢,但西涯先生討債般的腳步聲令晚輩有些緊張……”
李東陽左右環視一圈,見周圍無人,於是揪住秦堪的袍袖,壓低了聲音道:“說,剛纔是怎麼回事?安化王造反的檄文明明是你親手炮製出來的,爲何剛纔不呈給陛下?有了華昶張乾兩件案子的把柄,再加上安化王的造反檄文,定令陛下對劉瑾生出猜忌,來日老夫發動朝臣金殿一擊,劉瑾滅亡即在眼前,你方纔爲何貽誤如此天賜良機?”
“因爲晚輩剛纔忽然覺得很欣賞劉瑾,不忍心殺他了……”
李東陽看瘋子似的盯着秦堪半晌,緩緩道:“秦堪,老夫想從你嘴裡聽一句實話那麼難嗎?”
秦堪嘆道:“老大人,誅劉瑾的時機未到啊,剛纔我若出手,劉瑾頂多發配鳳陽守陵,絕不可能置他於死地,過個一年半載,陛下再念起劉瑾的種種好處,一道旨意將他從鳳陽召還,仍任司禮監掌印,結果咱們辛苦謀劃許久的局面全部付諸東流,這叫打蛇不死,反受其噬。”
李東陽不解道:“坐實諸多禍國亂法之事,陛下僅只將劉瑾發配鳳陽?這……不可能吧?”
秦堪苦笑不已。
李東陽善謀,是隻老狐狸,可他對朱厚照的瞭解顯然還很不夠,他低估了劉瑾的求生本事,也低估了朱厚照的軟心腸。
“老大人,劉瑾坐實的樁樁錯事,按律當可殺他十次了,可這些事沒有一件觸到陛下的痛處,陛下若沒有真正被劉瑾傷透了心,他是絕對不會殺劉瑾的,斬草若不能除根,這棵草我寧願不動它分毫。”
李東陽微微動容,接着有些灰心喪氣,搖頭嘆道:“殺一個權閹竟如此艱難,劉瑾到底給陛下灌了什麼迷湯?”
秦堪笑道:“不是迷湯,劉瑾身上的保命符是他東宮十年當牛做馬得來的,陛下不殺劉瑾或許是昏庸,然而換個角度來說,何嘗不是重情重義呢?恕我直言,我寧願看到一個重情重義的昏庸皇帝,也不喜看到一個只重律法綱常的冷酷君王。”
這番話太過離經叛道,縱然李東陽對秦堪頗爲欣賞,卻也仍忍不住蹙着眉看了他一眼。
秦堪擺手笑道:“老大人莫瞪我,我只是實話實說,不出意外的話,此時此刻,陛下應該已恕了劉瑾殺華昶滿門,以及刺張乾,陷害我這三條罪了。”
李東陽大吃一驚:“什麼?恕了?”
秦堪嘆道:“一個太監能一手遮天獨攬朝綱兩年,滿朝文武不得不卑躬屈膝,連老大人這樣的三朝元老也難免有阿諛逢迎之詞暫爲權宜,能做到這一步,自然有他的本事,你們都低估了劉瑾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了,哪怕今日我將安化王造反檄文拿出來,恐怕照樣也會被陛下一併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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