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佩玉閉着眼睛假裝睡着了,過了很久,聽得朱淚兒的呼吸漸漸安穩,他才忍不住張開眼睛。
朱淚兒果然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
他想,她實在還是個孩子,孩子總比大人容易睡着的。
想到朱淚兒上牀時的模樣,他嘴角忍不住泛起一絲笑意,她實在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和這麼可愛的女孩子睡在一張牀上,若說俞佩玉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那麼他簡直就不是人了。
何況,他也知道這女孩子對他是那麼傾心,他知道自己只要過去,她是絕不會拒絕的。
夜很靜,星光灑在窗紙上,夜色是那麼溫柔。
在這溫柔的靜夜中,俞佩玉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去,輕輕撫摸着她枕上的柔發,他忽然也覺得渾身熱得很。
他想起和林黛羽在一起的那幾天晚上更熱,熱得令人什麼事都不想做,又熱得令人想去做任何事。
他想起林黛羽那顫抖着的嘴脣,顫抖着的……那種銷魂的顫抖,令人永生難忘。
她的溫柔,她的潑辣,也都令他永生難忘。
他並沒有將自己的秘密說出來,但林黛羽無疑已知道他是誰了,女人們通常都有一種神秘的感應,尤其是對自己最親近的人——母親對孩子,妻子對丈夫,她們那種出奇敏銳的感覺,是誰也無法能夠解釋的。
所以後來林黛羽發現有人在跟蹤他們時,她纔會那麼做,讓別人絕不會再懷疑他就是那已“死”了的俞佩玉。
她每一劍刺在俞佩玉身上時,俞佩玉心裡只有感激,因爲他知道當她用劍來刺他時,她比他還要痛苦得多。
現在,她在哪裡呢?
無論她在哪裡,一定都會想着他的。
俞佩玉心裡一陣刺痛,立刻將手縮了回去。
這一晚總算已過去,楊子江竟還沒有現身。
朱淚兒醒來的時候,俞佩玉還沒有醒,想到自己竟和一個男人共牀睡了一夜,朱淚兒也不知是驚是喜。
他雖然並沒有做什麼事,但她卻覺得自己和昨夜已不同了,她覺得自己彷彿已不再是孩子,已是個女人。
她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太陽已升得很高,朱淚兒望着俞佩玉的臉,他睡得就像是個孩子,她忍不住悄悄自棉被裡伸出手,輕輕撫着他的鼻子,柔聲道:“這裡若是我們的家,那有多好,我一定去煮一鍋又香又濃的粥給你,你不吃八碗我就不讓你離開桌子。”
俞佩玉忽然一笑,道:“八碗不算多,我現在至少可以吃得下十碗。”
朱淚兒嚇得趕緊縮回手,將頭都蒙在棉被裡,不依道:“我還以爲你是個好人哩,原來你也是個壞蛋,明明已醒了,卻閉着眼睛騙人,害得人家……人家……”
害得人家怎麼樣,她卻說不出了。
俞佩玉望着她露在被外的一枕柔發,不覺又癡了,他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
他不敢再在牀上停留下去,跳下牀,推開窗子,外面的空氣很清新,他長長吸進了一口,喃喃道:“奇怪,楊子江還沒有來。”
一提起“楊子江”這名字,朱淚兒心裡的柔情蜜意立刻全都冷了下去,她也跳下牀,道:“他也許不敢來。”
俞佩玉沒有說什麼。
朱淚兒道:“他若非不敢來,爲什麼不來呢?”
俞佩玉沉默了半晌,嘆道:“我也不知道他是爲了什麼,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是不敢。”
朱淚兒嫣然一笑,道:“也許他忽然死了,忽然被麻雀啄瞎了眼睛,忽然得了麻風病,反正他既沒有來,我們何必去想他。”
俞佩玉也笑了笑,道:“我現在只想吃碗紅燒牛肉麪。”
朱淚兒拍手道:“好主意,最好再加兩根又香又脆的油炸饊子。”
她想得沒有俞佩玉多,自然就比俞佩玉開心,尤其是今天,她覺得陽光分外明亮,連大地都變得柔軟起來,走在上面只覺輕飄飄的,還不到正午,他們已到了唐家莊所屬的縣境。
朱淚兒道:“還要走多久就到了?”
俞佩玉道:“已用不着半個時辰。”
朱淚兒長長鬆了口氣,道:“謝天謝地,總算到了。”
俞佩玉長嘆道:“那個冒牌的唐無雙,卻至少先到了兩天,有兩天的工夫,他已可做出許許多多事了。”
朱淚兒柔聲道:“你用不着這麼着急,他就算先到兩天,但回家後總有許多瑣碎的事要先做的,絕不會一進門就要害人。”
俞佩玉道:“但願如此,我只怕……”
朱淚兒道:“怕什麼?”
俞佩玉臉色很沉重道:“我只怕唐家莊的人不相信我的話,你想,你若是唐無雙的門人子女,忽然有個人跑來對你說,你的父親是假的,你能相信麼?”
他以前最大的問題,就是怕自己根本到不了唐家莊,現在已到了唐家莊,他纔想起問題還有很多,而且一個比一個困難,他實在不知道自己要用什麼法子才能將唐家的門人子弟說服。
朱淚兒也皺起了眉,道:“唐家的人你熟不熟?”
俞佩玉苦笑道:“非但不熟,簡直不認得。”
朱淚兒失聲道:“一個也不認得?”
俞佩玉道:“只認得一位叫唐琳的姑娘。”
朱淚兒眨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瞧着他,道:“唐琳,這名字倒美得很呀,她的人也一定很美了。”
俞佩玉似乎已發覺自己話說得太多了,只“嗯”了一聲。
朱淚兒道:“你跟她很熟麼?”
俞佩玉道:“我只不過見過她一次而已。”
朱淚兒撇了撇嘴,道:“只見過一次,就將人家的名字記住了,這倒難得得很。”
有這麼樣一個又刁蠻、又古怪、又會吃醋的女孩子跟在身旁,只有閉上嘴不說話纔是聰明人。
路旁的樹蔭下,有個賣擔擔麪和紅油抄手的面擔子,賣面的卻是個湖北老鄉,所以油鍋裡還炸着湖北最普遍的點心“油炸面窩”和糯米做的炸粑。
俞佩玉並沒有停下來吃麪,只不過買了些面窩和炸粑,他倒並不是肚子餓了,只不過想將自己和朱淚兒的嘴都塞住而已。
炸面窩實在香得很,裡面蔥花的香氣更動人食慾,但朱淚兒咬了一口在嘴裡,卻像是咽不下去。
俞佩玉笑道:“你還在生氣?”
朱淚兒嘟着嘴道:“我纔沒有鍾靜那麼會吃醋哩。”
說出了這句話,她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紅着臉垂下頭,乘機將面窩嚥了下去,才接着道:“我只不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俞佩玉道:“哦?”
朱淚兒道:“我想,楊子江也許已先到了唐家莊。”
俞佩玉含糊着道:“也許。”
朱淚兒道:“他知道我們一定會到唐家莊去,所以就先在那裡等着我們。”
俞佩玉道:“可能。”
朱淚兒道:“他也許早已和那冒牌的唐無雙商量好了,只要我們一入唐家莊,就給我們顏色看,我們也許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又怎麼能拆穿唐家莊的陰謀呢?”
俞佩玉沒有說什麼,臉色也沉重起來。
其實他也並非沒有想到這一點,也知道此行成功的機會很小,危險卻很大,可是看到朱淚兒方纔是那麼愉快,他怎忍將心裡的憂慮說出來讓她擔心。有了快樂,他願意和別人分享,但痛苦和憂慮,他卻寧可獨自承受的。
朱淚兒道:“我們若是就這麼樣走到唐家莊去,簡直和送死差不多,唐家莊幾乎人人都是能手,那冒牌的唐無雙一聲令下,我們就可能會變成他們毒藥暗器的靶子。”
俞佩玉長長嘆了口氣,道:“事在必爲,也就顧不得危險了。”
朱淚兒着急道:“可是你……”她忽然頓住語聲,只因這時遠處忽然來了一行車馬,車轔馬嘶,塵土高揚,人馬似乎不少。
朱淚兒壓低語聲,道:“這些人是不是由唐家莊來的?”
俞佩玉沉着臉道:“嗯。”
朱淚兒道:“我們可不可以先向他們打聽打聽唐家莊的消息?”
俞佩玉道:“不可以。”
他接着又道:“非但不可以,而且最好莫要露出注意他們的神色來,引人懷疑。”
朱淚兒道:“我明白。”
這時車馬已漸漸遠了,他們避到路旁,低着頭在田埂上走,但是朱淚兒還是忍不住斜着眼睛偷偷去望。
只見十幾輛鏢車魚貫而行,騎着馬的趟子手來回地奔走照顧,前面兩匹高頭大馬上,坐着兩條錦衣大漢。
鏢車上斜插着柄小小的三角錦旗,但旗子卻是卷着的,那兩條錦衣大漢神情也很悠閒,正嘻嘻哈哈地在聊着天。
馬車還沒有走遠,朱淚兒已忍不住問道:“這就是保鏢的麼?”
俞佩玉道:“嗯。”
朱淚兒笑道:“我從來沒有遇到過,看起來倒有趣得很,我若是男人,說不定也去做幾天保鏢的過過癮。”
俞佩玉笑了笑,道:“遇着劫路的綠林朋友時,就沒趣了。”
朱淚兒道:“聽說鏢車走在路上時,趟子手要趕到前面喊鏢,不但壯聲勢,而且也是亮字號,但現在這些保鏢的非但沒有喊鏢,連鏢旗都是卷着的,卻又是爲了什麼呢?”
俞佩玉道:“因爲這裡已是唐家莊的地界,他們這樣做,就爲了表示對唐家莊的尊敬,你看那兩個保鏢的那麼悠閒,也就因爲他們知道在唐家莊的地界裡,絕不會有不開眼的綠林道來打他們的主意。”
朱淚兒撇了撇嘴,道:“區區一個唐家莊又算得了什麼,我若不是有事,非動動他們不可。”
俞佩玉只有笑了笑,銷魂宮主的女兒,鳳三先生的侄女,自然不會將唐家莊放在眼裡,可是江湖上又有幾個銷魂宮主?幾個鳳三先生呢?
朱淚兒還想說什麼,但還未說出,突見兩匹健馬疾馳而來,馬上的黑衣大漢騎術精絕,遠遠就揚臂高呼道:“王大鏢頭、錢大鏢頭,請留步。”
後面的趟子手瞧見這兩人,也立刻大呼道:“唐家莊的師傅趕來了,兩位鏢頭請留步。”
趟子手的聲音嘹亮,前行的兩位鏢師聽到招呼聲,立刻就兜轉馬頭,趕了回來,連聲問道:“什麼事……什麼事……”
俞佩玉和朱淚兒聽到後面趕來的黑衣騎士就是唐家莊門下,也不禁分外留意,俞佩玉就俯下身裝作在整理靴子的模樣。
只見他們的行色很匆忙,面色很沉重,遠遠就翻身下馬,鏢師們也立刻下馬迎了上來。
那錢大鏢頭身手矯健,聲音洪亮,抱拳賠笑道:“兄弟們路經貴地時,天色太早,所以未敢打擾,但請安帖子和那八份水禮,卻仍是小弟和王澤遠親自送上府的。”
他似乎生怕唐家莊怪罪,是以連連解釋。
俞佩玉和朱淚兒對望了一眼,心裡卻在暗暗吃驚:“那冒牌的唐無雙莫非已決心要在川中掀起一陣腥風血雨,是以派這兩人趕來下毒手的。”
俞佩玉正不知是否該伸手管這閒事,他既不忍眼見這兩個鏢師慘遭毒手,也不願因此而打草驚蛇,誰知唐家莊來的兩人並沒有出手,其中一人笑了笑,道:“弟兄們看到兩位的名帖,才知道‘威遠’的大鏢頭經過此地,是以未曾高接遠迎,失禮失禮。”
王澤遠抱拳道:“不敢。”
錢威道:“兩位師傅此番趕來,不知有何見教?”
那唐門弟子面色凝重,道:“只因敝莊……”
他語聲忽然壓得很低,俞佩玉和朱淚兒卻連一個字也聽不清,又不能走過去,朱淚兒只有暗中乾生氣。
只見王澤遠和錢威兩人面上驟然變了顏色,失聲道:“有這等事?”
那唐門的弟子沉重地點了點頭。
王澤遠和錢威再也不說話,低低吩咐了那趟子手幾句,兩人一起上馬,和唐家莊來的人一起走了。
朱淚兒見到他們蹄塵已遠,才皺眉道:“唐家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些人神色爲何如此驚惶?”
俞佩玉還沒有說什麼,朱淚兒已搶着道:“這也許只不過是那冒牌的唐無雙設下的陰謀,故意要將這兩人騙到唐家莊去,其實唐家莊連屁事都沒有。”
她愈說愈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對,立刻又接着道:“我們絕不能貿然闖到唐家莊去,一定要先打聽清楚,看他們……”
俞佩玉已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朱淚兒怔了怔,道:“你先告訴我是什麼事。”
俞佩玉道:“你先說答不答應?”
朱淚兒失笑道:“想不到你也會變得像個小孩子似的,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怎麼能答應呢?你若叫我去吃屎……”
她“撲哧”一笑,自己的臉也紅了。
俞佩玉道:“我從未求過你,但這件事,我希望你一定要答應我。”
朱淚兒咬着嘴脣道:“好,無論什麼事,我都答應你。”
俞佩玉沉聲道:“一入了唐家莊,左面有個酒樓,那就是唐家莊的迎賓之處,他們就算明知你是去找麻煩的,但在那酒樓上也絕不會向你出手,這是唐家的家規。”
朱淚兒笑道:“你難道要請我去吃飯麼?不知道那裡有沒有烤鴨,這次我一定會搶鴨皮吃了。”
吃了那次烤鴨後,到現在她似乎還在念念不忘。
俞佩玉心裡一酸,柔聲道:“我要你答應我,一到了唐家莊,你就立刻到那酒樓上去,無論我發生了什麼事,你都絕不要下來。”
朱淚兒沉默了很久,悽然一笑,幽幽道:“你若發生了什麼事,你以爲我還能安心坐在酒樓上吃烤鴨嗎?”
她覺得俞佩玉的手忽然發起冷來,冷得就像冰一樣,她也很瞭解俞佩玉此刻的心情,勉強笑了笑,又道:“但無論如何,我還是答應你。”
走到直通唐家莊的大路上,行人忽然多了起來。
俞佩玉發覺這些人看來俱是身上有武功的江湖朋友,有的目中神光充足,看來武功還很高。
他們也扭過頭來打量俞佩玉和朱淚兒,這樣的美少年和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手拉手走在一起,無論誰都會忍不住多瞧兩眼的。
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這些人面色看來卻十分沉重,有幾人一見到俞佩玉,面上就露出驚訝之色,好像認得他,但大多數人都只不過看了他們一眼,就垂下了頭,彷彿有很重的心事。
這時遠遠已可望見唐家莊的莊門了,走在這條路上的人,必定是到唐家莊去的,但爲什麼會有這許多人同時趕到唐家莊去呢?
唐家莊裡難道真發生了什麼大事?
朱淚兒緊緊握着俞佩玉的手,忽然悄聲道:“你看這些人會不會全是被那冒牌的唐無雙騙到唐家莊去的,他先將他們全都集中到一起,然後再用毒藥暗器將他們全都殺死。”
想到那俞放鶴、楊子江等人手段的毒辣,朱淚兒不禁打了個寒噤,嗄聲道:“這麼樣一來,川中的武林同道就要被他們一網打盡了。”
俞佩玉勉強笑了笑,道:“他只怕還沒有這麼大的膽子。”
朱淚兒道:“別人反正會將這筆賬算在唐家身上,他唯恐天下不亂,爲的就是要在江湖造成一種混亂的局面,無論什麼事,他都做得出的。”
俞佩玉沉吟着,緩緩道:“他就算敢這麼做,唐門弟子中總也有些明智之士,未必就肯盲從的。”
他嘴裡雖在這麼說,其實卻比朱淚兒更擔心,因爲他知道唐家的家規森嚴,掌門人令出如山,永無更改,唐家子弟就算心裡不服,也是萬萬不敢違抗的。
要知唐門無外姓,家規更重於門規,掌門人便是家長,是以唐家的規矩之大,委實遠在少林、武當等門派之上。
朱淚兒似乎還想說什麼,但就在這時她忽然發現前面的人剛走到唐家莊的大門外,就一個個仆地跪倒。
人叢中還似隱隱有啜泣聲傳了過來。
朱淚兒和俞佩玉對望了一眼,心裡更奇怪,這時四下的人已黑壓壓跪滿了一地,唐家莊裡也有十餘人跪在門口還拜。
這十餘人竟是披麻戴孝,滿面悲痛之色,有幾個甚至連眼睛都哭腫了,俞佩玉只認得其中一個圓
圓臉的小胖子乃是唐門弟子中排行第七,江湖中人稱“千手彌陀”的唐守清,他就是迎賓樓的掌櫃,另一個國字臉、黑鬍子的彪形大漢,就是“鐵面閻羅”唐守方了。
這兩人不但俱是唐門弟子中的佼佼者,而且久已在江湖中享有大名,此刻連他們也身披重孝,以孝子的身份跪地迎客,唐家莊中死的這人必定輩分極尊,身份極高,俞佩玉實在猜不出死的是誰。
朱淚兒顯然也很驚訝,悄聲道:“我們已來遲了,唐家已不知有多少人被他害死,他不害外人,先害自己人這倒也是怪事。”
她說話的聲音雖輕,但已有不少人扭過頭來望她,別人都跪着,只有他們站在中間,自然要引人注目。
俞佩玉皺了皺眉,他拉着她跪了下去,朱淚兒雖然嘟着嘴,滿心的不甘願,但也知道不跪不行了。
只聽一人帶着哭聲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唐老爺子那麼硬朗的人,兄弟們指望他老人家最少也可以活一百歲,誰知他老人家竟驟然歸了天。”
另一人道:“但人死不能復生,哥子們也應當節哀順變纔是,唐老爺子一去,蜀中的江湖道就全靠哥子們來扶持了,哥子們千萬要保重纔是。”
這人頭髮鬍子全都白了,看來也是川中武林道的一位名宿前輩,是以滿口“哥子”的以尊長自居。
唐家的孝子們只是連連頓首,有的已泣不成聲。
死的人竟是“唐無雙”!
俞佩玉實在不敢相信,卻又不能不信。
朱淚兒也已目定口呆,半天說不出話來,等到跪的人又紛紛站起來時,她才壓低聲音悄悄道:“假唐無雙絕不會死,連唐珏都已說他完全看不出毛病了,唐家莊的人絕不會在短短几天工夫裡就看出他是冒牌貨。”
她轉轉眼珠子,又道:“我看,這也許是他故意用這法子將別人誘來……”
俞佩玉搖了搖頭,道:“他若要這些人入彀,法子多得很,用不着裝死,何況,唐家子弟的哀傷也絕不會是假裝的。”
朱淚兒道:“那麼,你認爲是唐家子弟看出了他的破綻,才殺了他的?”
俞佩玉道:“也不會,唐家子弟若發現他是冒牌貨,因而殺了他,就不會如此悲哀隆重地爲他發喪了。”
朱淚兒道:“那麼,他難道是暴病而死的?”
俞佩玉道:“更不會,那俞……俞某人老謀深算,既然敢派他來做這種事,必定確認他身子硬朗不致驟死,否則他們怎肯花這麼多心血在他身上。”
朱淚兒道:“不錯,他們既有把握派他來,自然已確信他不致被人看出破綻,也不致暴病,而他自己又不會裝死,那麼,他究竟是怎麼會死的呢?”
俞佩玉啞然無語。
這件事的確出人意料,令人完全不可思議。
弔喪的人羣涌入了唐家莊。
俞佩玉和朱淚兒也只有隨着人羣走了進去,事已至此,他們已是隻能前進,不能後退的了。
只見唐家莊內街道兩旁,門門閉戶,家家掛孝;人人都是滿面悲容,俞佩玉更確定這絕不會是假裝的。
街道的盡頭,有間寬廣的廳堂,平日正是唐門子弟的議事之處,此刻卻是弔喪之地,唐無雙的靈柩也就停在這裡。
只聽大廳中哭聲盈耳,弔客們魚貫垂首而入,俞佩玉和朱淚兒也跟在後面,走進了這大廳後,每個人的神色更是悲慘,就算是平日和唐無雙素無關係的人,此時也不禁要被這種悲傷的氣氛所感染。
大廳正中,擺着唐無雙的靈位和棺木,後面的布幛中,哭聲更哀,只因唐家的女眷都在幛中。
女人笑起來聲音雖比男人小,哭起來聲音卻比男人大得多。
大廳的兩旁,卻擺着二三十張鋪着白布的圓桌,桌子已大半都被坐滿了,弔客們正在等着嚐嚐唐廚的素席。
俞佩玉心裡暗暗感慨,也不知這些人究竟是爲了憑弔唐無雙而來,抑或是爲了吃一頓而來的。
後來的弔客正在觀望着,生怕自己搶不到座位時,唐家已有專司禮賓的弟子將他們請了出去。
原來外面的空地上也擺起了數十桌,於是“弔者大悅”,各就各位,片刻間素筵就流水般地擺了上來。
俞佩玉和朱淚兒也只有坐了下去,他們心事重重,食難下嚥,但那些方纔還如喪考妣的弔客們,卻已吃得津津有味。
朱淚兒悄悄拉了拉俞佩玉的衣角,悄悄道:“我們難道就坐在這裡吃,吃完了就走?”
俞佩玉苦笑着。
朱淚兒咬着嘴脣,又道:“你爲什麼不找你那位唐琳姑娘去打聽打聽這是怎麼回事?”
她口氣里居然還帶着醋味,俞佩玉正有些哭笑不得,誰知這時卻有一個穿着孝服的垂髫小環向這邊走了過來,而且不是找別人,就是找他的,走到他面前,就躬身一禮,輕聲道:“這位可是俞佩玉俞公子麼?”
俞佩玉再也想不出她怎會認得自己的,更不知道她忽然來找自己幹什麼,只得欠了欠身,道:“在下正是俞佩玉。”
那垂髫小環語聲更低,彷彿很神秘似的,道:“俞公子這種身份的人,怎麼能坐在這裡,這裡面有席接待貴客,請俞公子移駕到裡面坐。”
俞佩玉更不知道自己怎會忽然變成貴客了,抱拳道:“這裡就很好,不勞姑娘費心。”
那垂髫小環道:“我們姑娘再三吩咐奴婢,不可怠慢了俞公子,俞公子若不肯移駕,奴婢們吃罪不起。”
聽到“我家姑娘”四字,朱淚兒臉色就有些不對了,立刻站起來道:“既是如此,我們就到裡面去坐也好。”
那垂髫小環上下瞟了她一眼,又垂頭道:“裡面恐怕只有一個位子了,姑娘還是……”
朱淚兒根本不理她,拉着俞佩玉就走。
那垂髫小環有些着急了,又不敢去攔她,失聲喚道:“姑娘還是請在這裡……”
朱淚兒忽然回頭一笑,道:“不是姑娘,是俞夫人。”
那垂髫小環怔了怔,道:“俞……俞夫人?”
朱淚兒道:“不錯,俞夫人,俞公子到裡面去了,俞夫人總不能一個人坐在外面吧。”
那垂髫小環眼睛發直,怔了半晌,才垂首道:“是,奴婢帶路,兩位請。”
俞佩玉又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他知道必是唐琳在孝幛內看到了他,所以才叫這貼身的丫頭來請他進去。
朱淚兒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悄聲道:“我就知道你不去找她,她也會來找你的。”
俞佩玉坐下去之後,才發覺這一席上坐着的不是白髮蒼蒼的老人,就是派頭很大的武林健者。
他也懶得跟這些人周旋,只拱了拱手,就伸筷子了,他們不是想吃,只不過嘴裡有了東西,就免得囉唆。
那些人卻都盯着他們,似乎在奇怪唐家爲什麼要將這兩個“小孩子”帶到“大人物”的席上來。
他們爲了表示不歡迎,就互相敬酒,故意將俞佩玉冷落在一邊,卻不知俞佩玉反而正中下懷。
這時孝幛後悄悄露出了一雙已哭紅了的眼睛,瞧了俞佩玉一眼後,就盯在朱淚兒身上。
眼睛裡充滿了悲痛和幽怨,也充滿了怨恨。
幸好誰也沒有留意這雙眼睛,因爲就在這時,角落裡的一席上,忽然走出了一條黑麪大漢。
這人腰粗麪黑,滿臉青滲滲的胡茬子,相貌已分外引人注目,只見他大步走到靈位前,四下一揖,道:“唐老爺子德高望重,乃是川中武林的泰山北斗,這次驟然仙去,川中武林道沒有一個不悲痛逾恆的。”
這些話也不知有多少人說過了,此人居然又“像煞有介事”地跑出來再說一遍,大家面面相覷,也不知他犯了什麼毛病。
這黑麪大漢卻是旁若無人,接着又道:“最遺憾的是,唐老爺子近來深居簡出,大家本就很少有見到他老人家的福氣,現在他老人家駕歸道山,從今天人永隔,大家更無緣參見了,所以兄弟覺得大家無論如何都該拜見拜見他老人家的遺容,以資永念。”
跪在靈位前的孝子立刻頓首道:“先師靈櫬已封,閣下有此心意,先師在九泉之下亦足安慰了。”
這話答得本極委婉有禮,黑麪大漢本不應該再堅持成見,誰知他竟向靈柩走了過去,還是大聲道:“這最後一面若也不能見,大家豈非都要遺憾終生!”
唐門孝子道:“靈櫬不可驚動,但望閣下體諒,存歿均感。”
這番話在表面上看來,說得雖然仍很客氣,但他們的臉色已沉了下來,話音也變了,口氣已很嚴厲。
誰知這黑麪大漢還是不識相,竟像是非看不可的了,大叫大嚷着道:“弟兄不遠千里而來,絕不能失望而返,兄弟久慕唐老爺子英名,絕不能緣慳一面。”
他竟大嚷着向靈柩奔了過去。
這時廳中的弔客已羣相失色,都以爲這人只怕是個瘋子,但俞佩玉卻已看出此人必定是有備而來,居心叵測。
朱淚兒更恨不得他立刻揭起棺材蓋,看看棺材裡的究竟是不是那唐無雙,看看唐無雙究竟是怎麼死的。
跪在靈位前的孝子們勃然作色,長身而起。
若是換了平時,這人敢到唐家來如此撒野,他們早已叫他躺下了,但現在他們究竟是孝子的身份,怎能在亡師的靈位前殺人動武?
他們只好擋住這大漢的去路,忍着氣道:“閣下只怕是醉了。”
黑麪大漢道:“誰醉了,我一滴也沒有喝,只不過是想拜見唐老爺子最後一面而已,難道這也犯法麼?”
坐在俞佩玉同席的一條大漢忽然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厲聲道:“朋友你最好放識相些,今天唐家的兄弟們雖不便出手,但你若敢再胡鬧撒野,我楊永泰就要伸手管教你了。”
這“開碑手”楊永泰在川中武林的確是字號很響的角色,他這番話正也說得義正詞嚴,已有不少人附和喝彩。
誰知廳外忽然傳入一陣冷笑聲,道:“楊永泰,你最好放識相些,趕快閉上嘴巴,否則你在沙坪壩做的那件事,別人也要替你抖露出來了。”
這人的語氣陰陽怪氣,南腔北調,大家站起來伸長脖子去望,窗外卻連條鬼影子都看不見。
但楊永泰卻已是滿面通紅,全身發抖,果然立刻乖乖地坐了下去,再也不敢出聲發威了。
這時又有個派頭很大的人似將拍案而起,但他身旁一個白髮老者卻悄悄拉住了他,沉聲道:“胡兄何必自尋煩惱,唐家的事,還用得着外人管麼?”
那人果然也閉起嘴,悶聲不響了。
俞佩玉更是驚疑,他已發現這黑麪大漢非但來意不善,而且後面必定還有撐腰的,在窗外說話的那人,也許又是“俞放鶴”的黨羽。
如此看來,這“唐無雙”之死,必定有極大的秘密。
唐門的子弟自也覺出事情不妙,外面已有人悄悄掩了進來,將大廳的出路全都守住,似已存心不讓這黑麪大漢出去。
這大漢根本也沒有出去的意思,厲聲道:“你們爲何不敢讓人見見唐老爺子的遺容,難道唐老爺子死得有什麼冤枉麼?若是如此我更非瞧瞧不可。”
這番話說出來,弔客又不禁爲之動容,有些人已在暗暗覺得這人話說得並非全無道理。
唐門孝子更是勃然大怒,厲喝道:“朋友你說話清楚些。”
黑麪大漢道:“我話說得還不夠清楚麼?你們心裡若是沒有鬼,爲什麼……”
突聽一聲厲叱,道:“住口!”
叱聲並不響亮,但卻有種懾人的威儀,那黑麪大漢竟不由自主地閉上了嘴,只見孝幛中已緩步行出幾個身穿重孝的白衣婦人來。
只見爲首的一位頎長婦人,雪白的孝服上一塵不染,那略嫌長些的鴨蛋臉上雖然充滿悲痛之色,但看來仍是威嚴沉着。
這位就是唐家當家的姑娘奶奶唐琪。
第二人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看來溫柔而富泰,正是標準的賢妻良母、大家兒媳婦。
這位就是唐大公子的夫人李佩玲。
第三人體質單薄,弱不禁風,一雙又黑又深的大眼睛,平時就總是帶着一抹憂鬱,此刻更是滿含悲痛。
她有意無意間向俞佩玉那邊瞟了一眼,立刻就垂下頭,眼睛裡又露出一絲怨恨,似乎再也不願見到他。
這位就是唐二姑娘唐琳了。
她們一走出孝幛,立刻盈盈拜了下去。
滿堂弔客們也立刻拜倒還禮。
唐琪伏首道:“賤妾不孝,禍延先父,蒙各位遠來致唁,存歿銘感五中。”
大家一起道:“不敢。”
唐琪道:“不祥人本不敢出堂拜見各位的,可是這位……”
她緩緩擡起頭來,一雙利剪般的目光凝注到那黑麪大漢身上,人也隨着站了起來,緩緩道:“閣下高姓大名,還未請教。”
黑麪大漢乾咳兩聲,道:“在下魏森林,本是江湖上的無名小卒,只不過……”
唐琪臉色一沉,語聲也變了,厲聲道:“很好,魏森林,我問你,你是受誰主使而來的?”
俞佩玉暗暗讚道:“這位唐大姑娘果然是女中豪傑,精明強幹,絕不提魏森林方纔已嚷出來的事,只問他是受誰主使而來,正是先發制人,一句話就轉移了大家的目標,魏森林自然不能承認是受人主使而來,但只要他答不出這句話來,也就無人再懷疑唐無雙的死因了。”
魏森林方纔還在得意洋洋,此刻臉色立刻變了,道:“在下弔喪而來,也用得着別人指使麼?”
唐琪冷冷道:“靈堂本非殺人之地,但你若不說實話……”
她戛然頓住語聲,只揮了揮手。
大廳外立刻有金鑼一響。
唐琪道:“你可聽到這鑼聲了麼?”
魏森林道:“聽……聽見了。”
唐琪道:“鑼聲三響,你若還不說實話,我就要你血濺當地。”
她淡淡說來,語聲中卻自有一種力量令人不能不信。
魏森林臉色發白,嗄聲道:“在下……在下方纔說的就是實話。”
唐琪負手而立,似乎全未聽到他在說什麼。
廳外金鑼又是“當”地一響。
魏森林忽然轉頭飛奔,竟想溜了,但這時“千手彌陀”唐守清和“鐵面閻羅”唐守方已自莊門外趕了進來,雙雙擋住了他的去路。
“鐵面閻羅”殺手無情,川中武林無人不知,此刻只見他一雙滿布血絲的眼睛裡已是殺氣騰騰。
魏森林激靈靈打了個寒噤,一步步往後退。
金鑼又一響。
就在這時,弔客中忽然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驚呼。
只見站在靈位對面的一羣人,目中都露出了驚怖欲絕之色,唐琪也不禁轉過頭望去——她一眼望過,亦是大驚失色。
唐無雙的棺材不知何時已被人揭開,唐無雙的屍體竟帶着棺材直立了起來,慘淡的光線下,只見他面如金紙,雙目緊閉,面容看來雖不猙獰,但那種陰森森的死色卻更可怖。
唐琪厲聲道:“棺材後必定有人,搜!”
唐守清、唐守方雙雙撲上。
就在這時,唐無雙的屍體忽然直挺挺地自棺材中飛了出來。
俞佩玉雖已看出這必定是有人在棺材後以內力將唐無雙的屍體震出,但驟然見到這種怪異之事,掌心也不禁冒出了冷汗。
只見這屍體直挺挺地飛向迎面撲來的唐守方和唐守清,他們雖不敢伸手去接,卻又不能不接住。
方纔在窗外那陰陽怪氣的語氣又在棺材後響起,陰森森道:“唐無雙已出來了,各位還不趕快拜見麼?”
語音未了,唐門子弟已有四五個人撲了過去,他們雖在居喪之中,但是身旁還是帶着唐家的獨門暗器。
一人厲叱道:“朋友,躺下吧。”
叱聲中,四人的暗器俱已出手,數十點烏光,雨點般向棺材後飛了過去,唐門暗器獨步天下,非但製作精巧,手法也有獨到之處,這數十點寒星有的急,有的緩,急的未必先到,緩的未必無力,正是虛虛實實,令人防不勝防,大家只道棺材後的那人此番必定已難逃公道。
誰知棺材後一聲長笑,數十點暗器忽
然在空中一折,竟飛了回來,反向唐門的弟子擊去。
來勢竟比去勢更急。
唐門弟子大驚失色,右手曲肘,護住了臉,左手橫擋在胸口,凌空一翻,落在地上,就地滾出了七八尺。
他們閃避得不能說不快,但暗器更快,四人肩頭、手臂上,已各各中了幾點暗器,還沒有自地上躍起,已各自搶先掏出一隻烏木瓶,將瓶中的解藥,全都幹吞了下去,竟躺在地上,連動都不敢動。
因爲唐門暗器毒性的厲害,他們知道得最清楚,若是心脈附近中了暗器,毒性瞬即攻心,縱有獨門解藥也未必能救得了,若是面目中了暗器,縱能解救,那挖肉刮骨之苦,也非人所能忍受。
是以他們先以手臂護住要害,服下解藥,仍怕毒性發散,要等到解藥之藥力運行全身之後,纔敢站起來。
這邊四人受傷倒地,那邊的唐守方和唐守清已放下屍體,一左一右,自兩邊夾攻了過去。
這兩人不但歷練武功都比他們的同門強得多,而且行動也遠較謹慎,誰知就在這時,那棺材忽然“通”的自中間裂了開來,一分爲二,分別向唐守方和唐守清兩人迎面打了過去。
這棺材乃上好的柳州楠木所制,埋入地下數十年後,猶能保持完整,絕不會被潮溼的地氣所侵蝕腐爛,由此可見其堅固實無異鐵石。
但此人隨手一掌,就已將之劈成兩半,衆人都大吃一驚,唐守方和唐守清只覺棺材的來勢如泰山壓頂,距離遠在一丈開外時,那強絕的勁風壓力已壓得他他連氣都透不過來。兩人大驚之下,也就地向旁邊滾了出去,只聽“砰”的一聲大震,棺材飛出十餘丈後,才撞在牆上,震得粉碎,一片片碎木,四下飛激,只要挨着的人都覺得痛徹心腑,狂呼失聲,沒有挨着的人自然紛紛走避,有的甚至躲在桌下,有的卻將桌子也撞翻了,杯盤碗盞“嘩啦啦”碎了滿地。
等到這一陣大亂稍定,大家才見到唐無雙的屍體旁已多了個青衣人,正揹負着雙手,含笑而立。
唐門的弟子已將他圍住,俱是虎視眈眈,蓄勢待發,但此人卻仍然笑傲睥睨,旁若無人。
他不但年紀很輕,而且看來很斯文,也很英俊,只不過神情有些懶洋洋的,像是沒有睡過覺。
滿堂的江湖客沒有一個認得此人的,誰也想不到這麼年輕的人,竟有那麼深厚的功力。
只有俞佩玉和朱淚兒認得此人,但他們卻比誰都吃驚,因爲他們也未想到此人竟是楊子江。
楊子江終於還是來了。
唐家的子弟劍拔弩張,一將他圍起,就待出手。
但唐琪已沉聲道:“退下去。”
這位唐大姑娘隱然已接替了掌門人的地位,一聲令下,唐家的子弟立刻全都退開,連唐守方也垂手聽命。
在如此混亂之中,也只有唐琪還能保持從容和鎮定,她目光閃電般在楊子江面上掠過,冷冷道:“閣下年紀輕輕,身手不凡,想必是高人子弟,但擾亂別人的靈堂,令生者不堪,死者受辱,這難道也是閣下師門的教訓麼?”
只要她一開口,每個字的分量都不輕,此刻她不問對方姓名來歷,卻將一筆賬算在對方的“師門”上,正是照顧周到,可攻可守。
楊子江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幾眼,笑嘻嘻道:“難怪江湖中人都說唐大姑娘潑辣厲害是條母老虎,如今一見,果然是名不虛傳,名不虛傳……”
他仰天打了個哈哈,忽又頓住笑聲,目光灼灼,向大堂中四面的弔客掃了一眼,朗聲道:“在下楊子江,雖非名人門下,也非世家子弟,但卻也不至於做出如此無禮的事來,今日在下此舉,非但絕沒有冒犯唐老莊主英靈之意,反是爲了唐老莊主來申冤的,是以特別要請各位父老兄弟主持公道。”
他驚擾死屍,擊毀棺木等已犯了衆怒,但這番話說出後,大家的心情就又變了,每個人都已被他那“申冤”兩字所打動,都在心裡嘀咕着:“難道唐老莊主真死得有些不明不白嗎?”
唐琪也有些沉不住氣了,冷笑道:“原來那姓魏的就是你主使來的,你叫他在靈堂前搗亂,引開別人的注意,你自己纔好在後面搗鬼,是麼?”
楊子江淡淡道:“爲了替唐老前輩申冤,在下什麼事都做得出的。”
唐琪厲聲道:“莫說老父乃是壽終正寢,就算他老人家生前有什麼仇怨,也自有我們這些兒女來料理,用不着你管。”
楊子江道:“哦?你們真能管得了麼?”
唐琪道:“當然。”
楊子江笑道:“很好,那麼我們不妨先看看唐老莊主是遭了誰的毒手,再……”
他一面說話,一面已去拉唐無雙的屍身。
唐琪卻已怒喝道:“狂徒,你還敢冒瀆先父的屍身?我跟你拼了。”
她早已看出楊子江武功驚人,是以一直在忍着怒氣,未曾出手,但此刻似什麼全顧不得了,身形一閃,已撲了上去,十指尖尖,直劃楊子江的眼睛和咽喉,招式迅快而毒辣,一出手便是取人要害。
但俞佩玉卻知道憑她這樣的武功,要對付楊子江還差得太遠,朱淚兒更不禁暗暗替她着急。
女人總是希望女人能打敗男人的,可是朱淚兒又希望楊子江能揭破唐無雙的秘密,查出他的死因。
女人雖同情女人,卻更喜歡刺探別人的秘密。
這時唐琪一招攻出,唐守方、唐守清也雙雙撲上,三人出招雖有先後,但三面夾擊,渾如一體。
楊子江笑道:“唐家的武功就只這兩下子麼?”
他這十幾字說完,已將唐無雙的屍身自地上託了起來,唐琪、唐守方、唐守清攻出的三招,也不知怎地,全都落了空。
只見楊子江身子轉動如陀螺,卻將唐無雙的屍身擋在前面,唐琪他們若再出手,無論自哪個方向出手,都勢必要先打在唐無雙的屍身上。
他們三人這一招哪裡還敢擊出。
唐守方怒道:“放下先師,饒你不死。”
楊子江笑道:“我本來就死不了的,用不着你饒我。”
他身子愈轉愈快,一面已將唐無雙屍身上所穿的壽衣解開,唐琪面色慘變,跺着腳道:“無論你用什麼卑鄙的手段,我也要先殺了你再說。”
她似已橫了心,竟不顧一切,急攻過去。
楊子江喝道:“各位請看,這是她在冒瀆唐老前輩的屍身,還是我,她寧可將她亡父的屍身毀了,也不容我查出他的死因,這是爲了什麼?”
衆人果然更是驚疑不滿,就連唐守方和唐守清也在遲疑着,沒有和唐琪聯手夾攻,還有些人已不住道:“姑奶奶你就讓他看看唐老莊主的死因又有何妨?”
唐琪出手如風,已攻出了三四十招,但每一招都堪堪自對方身旁擦過,連一片衣袂都沾不着。
她這時也發現這少年的武功實是深不可測,忽然住手,退出數尺,跺腳流淚,嗄聲道:“各位既然都這麼說,我若不肯,反而顯得心虛,可是先父一生英名,不想死後竟要受這狂徒的……的……”
話猶未了,她已是淚流滿面,連喉嚨都塞住了。
唐琳和李佩玲雙雙扶着了她。
唐守方厲聲道:“朋友你要看就看吧,可是你若看不出什麼來,唐家莊五百子弟寧可全部畢命於今日,也不能讓你活着出去。”
楊子江笑道:“我若看不出什麼來,用不着你們動手,我自己先死在這裡。”
他忽然沉下了臉,一字字道:“只因我已看出來了,唐老前輩就是死在他自己門人子弟手上的。”
這句話說出,每個人俱都聳然動容。
唐門子弟更是勃然作色,紛紛怒喝道:“你竟敢血口噴人?你有什麼證據?”
楊子江道:“你們要證據?好。”
他高高托起了唐無雙的屍身,大聲道:“這就是證據。”
唐門子弟一擁而上,廳堂外的也衝了進來,偌大的廳堂,頓時被擠得水泄不通,楊子江卻已一躍而起。
他手裡雖託着個屍體,但身法仍輕快無儔,一閃身便已掠在大廳的橫樑上,厲聲喝道:“唐老前輩乃是中了他本門暗器而死的,而且死在唐家莊,兇手不是唐家的本門子弟是誰?”
唐門子弟又驚又怒,有的呼喝,有的怒罵,有的已將暗器取出,但又怕傷及唐無雙的遺體,長身作勢,卻不敢出手。
還有幾人已飛身撲了上去,但身形剛躍起,便已被一股強勁的掌力飛震了下來,有一人,竟跌落在別人身上。
楊子江厲聲道:“各位若要看證據,就請推幾位德高望重的人出來,別的人先請退下去。”
唐琪此刻反而鎮定了些,目光閃動,忽然道:“既然如此,就請‘蜀山神猿’袁老爺子、‘金刀’胡大叔、‘開碑手’楊大叔和俞佩玉公子出來吧。”
俞佩玉實未想到她竟會忽然提到自己的名字,不覺怔住了,朱淚兒卻拉了拉他衣角,悄悄笑道:“你難道不知道自己已經是江湖中的名人了麼,快出去吧。”
方纔坐在首席的那白髮老者也走過來抱拳道:“想不到兄臺竟是近年來江湖盛傳,連怒真人都極爲推崇的俞佩玉俞公子,方纔多有失禮,恕罪恕罪。”
江湖中人的消息果然靈通,半個月前發生的事,此刻竟已有許多人知道了,連方纔傲不爲禮的“開碑手”楊永泰、“金刀”胡義等人,此刻也都瞪大了眼睛望着俞佩玉,面上都帶着驚訝之色,似乎都想不到這文質彬彬的美男子,竟能在短短半年中做出那麼多驚人的事。
俞佩玉實在想不到自己居然已變得如此有名了,只有抱拳道:“不敢不敢。”
那白髮老者含笑道:“兄弟‘蜀山’袁公明,日後但望俞公子不吝賜教。”
俞佩玉還是隻有抱拳道:“不敢不敢。”
這時人羣已漸漸退下去一些,讓出了靈位前一塊空地。
唐琪道:“有這四位作證,你滿意了麼?”
楊子江道:“別人也未必如何,但這位俞佩玉,我卻久聞他是個誠實君子,諒必不會說假話的。”
他竟俯下頭對俞佩玉一笑,人已飄飄落了下來,俞佩玉也不知他爲何忽然對自己親善起來,心裡更提高了戒心。
只見楊子江手託着唐無雙的屍身,道:“各位請來看看,唐老前輩致命的傷痕竟是什麼?”
唐無雙收殮時面部已經化過妝,塗上了很厚的油粉,是以根本看不出他本來的面色。
死人的臉,看來本就差不多全是一樣的。
但此刻楊子江解開了他的壽衣,大家這才發現,他的胸膛已變爲紫黑,正是中了劇毒的徵象。
他致命的傷口乃在乳下,只有三點針眼般大小的洞,上面凝結的血痕,更已幾乎全變成黑的。
楊子江攤開掌心,道:“各位再看看我手上的這是什麼?”
他手上把着個很精巧的暗器,正是唐門獨創,威震天下的毒蒺藜,也可說是世上歷史最悠久的毒藥暗器。
大傢俱都認得,但也知道此時事態之嚴重,一個個嘴上都似乎貼上了封條,誰都不願意多嘴。
只有唐守方厲聲道:“這是本門的毒蒺藜,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楊子江笑了笑,道:“這暗器就是你的同門兄弟方纔想用來殺我的,他們一共發出了二十八個,被我退還了二十七個,只好收下這一個,你若不信,不妨數數。”
唐守方沉着臉,也不說話了。
楊子江將這毒蒺藜輕輕擺在唐無雙的傷口上,毒蒺藜上三枚凸出的尖刺,正好和唐無雙心口上的三點血痕吻合,楊子江沉聲道:“唐老前輩致命的傷痕是什麼暗器造成的,各位此刻總該看出來了吧。”
其實大家早已看出唐無雙所中的毒,正和唐門獨門暗器上的毒一樣,只因毒性若不同,毒發時的徵象也就不同。
“鶴頂紅”毒發時七竅流血;“牽機藥”毒發時全身痙攣抽搐如牽機;“鉤吻”毒發時全身硬如皮革,彈之作響;“七步草”毒發時全身潰爛;“斑蛇毒”毒發時全身就會出現一種如斑蛇般的花紋。
而唐門暗器毒發時,正是全身紫黑,如染赤墨。
楊子江冷笑道:“唐老前輩既然死在唐家莊,又中的是唐家獨門暗器毒蒺藜,兇手若不是唐家的子弟,會是什麼人呢?”
他眼瞪着袁公明,道:“你說。”
袁公明面色沉重,閉口不語。
楊子江冷笑道:“我早就知道閣下老奸巨猾,絕不肯做這惡人的。”
他眼睛又瞪着“金刀”胡義,道:“但你呢?聽說你平常最喜歡以朱家、郭解自居,難道也不敢說實話?”
胡義一張臉漲得通紅,吃吃地道:“這……這也許是別人盜用了唐門的暗器,再來暗算唐老前輩的。”
楊子江冷笑道:“唐老前輩若真是死在別人手上,唐家的人爲何秘而不宣?爲何還說他是壽終正寢的?”
胡義也說不出話來了。
這時人人都已覺得唐無雙必是死在他自己門下子弟的手上無疑,雖然猶懾於唐家的聲勢,不敢說出口來,但臉色都已很難看。
唐門子弟有的滿面驚訝,有的滿面悲憤,有的甚至已流下淚來,顯然他們也全都不知道內情。
楊子江目光在俞佩玉臉上停了片刻,忽然轉到唐守方臉上,道:“閣下素來鐵面無私,卻不知今日如何?”
唐守方緊咬着牙關,嘴角已沁出了鮮血,他似乎也存難言之隱,是以雖將牙齒都已咬碎,也不肯開口。
唐守清忽然乾咳了兩聲,嗄聲道:“家門不幸,出了這種不幸的事,多承閣下指點,唐家莊上下俱都感激不盡,只不過,先師有此意外,閣下又怎會知道的呢?”
此人說話之厲害,竟似不在唐琪之下。
他這句話表面雖問得客氣,其實卻惡毒無比,言下之意正是說:“唐無雙並非壽終正寢,別人都不知道,你是怎會知道的呢?難道就是你下的手麼?”
這話雖未明說,但廳堂上的江湖客眼裡不揉沙子,焉有聽不出來之理,大家都不禁對楊子江起了懷疑。
楊子江卻只是淡淡一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在下只因三日前才和唐老前輩分手,聽得他忽然暴斃,就動了懷疑,一個好好的人,既未受傷,亦無病痛,怎麼會一回到家就忽然壽終正寢了呢?”
他故意將這“壽終正寢”四個字說得分外尖酸,目光四掃,看到大家面上神色又改變了,才接着道:“在下與唐老前輩雖是初交,但也不願讓他含冤而死,是以才特地來瞧個究竟,閣下若是我,難道不會這麼做嗎?”
這番話說得也是合情合理,無懈可擊。
唐守清長嘆了一聲,黯然道:“閣下神目如電,在下等不但感激,而且佩服,只不過,本門子弟成年的壯丁在五百人之上,能用這種鐵蒺藜的也有一百三十人左右,驟然間只怕很難查得出誰是兇手,但願閣下將此事交給在下等處理,日後在下等必對閣下有所交代。”
楊子江冷笑道:“唐家的事,本不該由我這外人來插手的,只不過,閣下說的這番話,卻難以令人心服。”
唐守清道:“在下說的俱是實言……”
楊子江道:“實言?那麼我問你,唐老前輩可是死在他私室中的?”
唐守清道:“這……”
楊子江道:“他若非死在自己的私室之中,那麼他中了暗器,各位便早該知道了,又怎會等到在下來多嘴呢?”
這句話說出來,唐守清只有承認,道:“不錯,他老人家的確是在寢室中仙逝的。”
楊子江道:“那麼我再問你一句,能用毒蒺藜的一百三十人中,能走入唐老前輩私室的,又有幾人呢?”
唐守清詞鋒雖利,此刻也不禁爲之張口結舌,無話可答,俞佩玉這才發現楊子江口舌之利,竟不在武功之下。
只見唐門子弟俱都垂下了頭,誰也不敢去瞧唐琪一眼,但他們愈是不敢去瞧她,反而等於告訴了別人,能隨時進入唐無雙私室的,不過只有唐家的幾位姑娘而已,他們覺得家醜不可外揚,所以纔不願說出來。
於是除了唐家本門子弟之外,一雙雙的眼睛都已瞪在唐琪身上,那種眼色實在比什麼話都要令人難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