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一沉默片刻才道,就是昨日,皇上忽然發難,將寅迄關起,說是半年內不許任何人求情託詞,今次必要收起逆骨,好好敲打錘鍊,另一邊又給寅容加封了幾個響亮的頭銜,二皇子府邸前,人來人往,皆是道賀之人,很是風光。
一時之間,朝中上下譁然,皇上的此番舉動,意義太過明顯,正是要捧二子,壓老六的勢頭,莫說是如今寅迄多了牢獄之災,平日裡,他不喜與朝中官員打交道,性格又委實不好相處,關鍵時候,更加尋不到雪中送碳之輩。
沈念一不久前聽皇上的意思尚有些模棱兩可,莫非是林貴妃的那一席話起了反作用,推波助瀾讓寅容提前上了位?他總是覺得有哪裡不妥,又實在說不上來,待有消息經由楊公公之口傳過來,他微有詫異:“六皇子說要見我?”
“可不就是六皇子向皇上求得的一個人情,說是被關押起來之前,有些要緊的事情必須要告知沈少卿。”
“可有說了是什麼重要事情?”
“咱家哪裡敢問詳細,沈少卿走一遭就都明白了。”
這話要是出自莫公公的嘴,他多半以爲是要些開口費,才肯吐露實情,而楊公公爲人耿直,這卻絕非推辭了,沈念一立時問道:“現今,六皇子被關在哪裡?”
“夾圈道。”說出這三個字時,楊公公面有不忍,終究嘆了口氣道,“只盼着皇上的怒氣早些消退下去,夾圈道哪裡是六皇子能夠待的地方,要是有個閃失,可如何了得。”
沈念一當然知曉夾圈道是什麼地方,宮中冬天需要燒炭取暖,而那些往年用剩下的餘留就放置在宮中僻靜的地方,此處便稱爲夾圈道。
等楊公公帶路到了那裡,沈念一尚未往裡走,衣襬下方已經被沾染到橫七豎八的污穢,四周還有揮之不去的煙火氣,十分刺鼻,等開了兩重門,裡頭光線更加灰暗,明明還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夾圈道內陰霾重重,差點令人睜不開眼。
寅迄的笑容卻比平日都明朗許多,端坐在椅子上,沒有那種每次與他見面都咄咄逼人的狠勁:“楊公公,我就知道找你做事最是妥當的。”
楊公公笑着退出去,替他們將房門掩一掩,寅迄站起身來,他的衣服也被染髒了,卻是全然的不在乎:“沈少卿,勞煩你到這不見日光的地方來見我。”
“六皇子說的客氣,想必是有要緊的事情,否則不用這樣急。”
“當然急,這會兒才進來,抓着個空隙才能見人,等到明天這邊都打點好了,半年裡頭,我是什麼人都見不着了。”寅迄拍了拍衣服,“身上還沒一個錢,要傳話出去遞個紙條的,沒人肯白費力氣跑腿。”
真正是難得的豁達派頭,沈念一四下看了看,屋子裡算是整理過,至少沒有什麼灰,被褥整齊疊放,桌上也又紙筆,只是地方實在狹隘,住慣了大地方的人,怕是會覺得轉身都是極其困難,真的是堪比坐牢了。
“總是比坐牢強些,至少不用吃大牢裡那些難吃的東西。”寅迄居然猜到他在想什麼,滿不在乎的說道。
“六皇子如何知道牢飯難吃?”沈念一知道話題漸漸轉向正道,就要呼之欲出。
“孫姑娘告訴我的,她說牢飯難吃的直想吐。”寅迄衝着他招手,“沈少卿坐下來說話,沒幾句話,說完就放人走。”
果然,他找來,是與孫世寧有關係的事情,沈念一極其耐心,靜靜等着下文。
“孫姑娘的手已經好的差不多,最外頭那層皮膚卻要再好好養,我也是今天一早想起來,我曾經在太后那裡見着一副手套,很是適合孫姑娘用。”寅迄見到那物已經足足七八年之久,無意中翻開妝臺下的抽屜,見着裡面有個不大的雕花木盒。
他一向不是個循規蹈矩的孩子,太后與他卻甚有淵源,也不責怪他,只喊他將木盒取出來,寅迄抱出來後,太后問他想不想看看裡頭藏着什麼?
他趕緊點點頭,太后笑着打開盒蓋,裡面是一雙膚色的手套,纖細秀麗,薄如蟬翼,要是戴在一位女子的手上,簡直就能分毫貼合,不見端倪,他好奇的想要去摸,被太后按住了。
太后說那是她年輕的時候,因爲受到先帝的寵愛,被其他嬪妃陷害,趁其入睡不備時,將她的雙手按在燒紅的炭火之中,傷的不輕,儘管後來先帝招了最好的御醫替她醫治,也是纏纏綿綿了數個月。
後來,先帝見她愁眉不展,不知花了多大的功夫替她尋來此物,讓她戴上,說是這副手套不僅僅是薄,而且透,簡直就會得自己呼吸,絕對不會讓佩戴者有任何的不適,太后一直到雙手痊癒都始終沒有拿下來,這才保全住了自己的一雙手。
說這些話的時候,太后眼中都是滿滿的回憶與愛戀,手把手的讓寅迄將盒蓋關上,放回了原處。
“不知爲何,昨晚做了個夢,夢見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想要去尋了太后討要,沒想到父皇選的好日子,我還沒來得及梳洗出門,一道聖旨就把我拘禁關押在此,我在這裡待上半年是沒什麼,孫姑娘的那雙手卻不能乾巴巴的等半年,所幸照料這邊的人手裡頭有楊公公,我央求了他替我傳話,也只有他肯做這些白用功。”
“你的意思是,有這樣一副手套在太后那裡,但是隔了七八年了,也不知是否還在?”沈念一謹慎的問道。
“一定還在,這不是尋常之物,是先帝爺賞賜下來的,也是太后留着的一點念想,她如何會不好好收藏。”
沈念一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我去想想辦法。”
“沈少卿,照顧好孫姑娘。”寅迄等到沈念一起身告辭要走,忽然從身後喊住了他。
其實,寅迄很想眼見着沈念一發急的追問,他與孫世寧到底是種什麼樣的關係,如果能夠見到其失態那就更加好,但是沈念一從來沒有問過,以前沒有,今天沒有,恐怕是以後也不會。
寅迄吃不準,是因爲沈念一根本就太過信任孫世寧,還是根本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按着他的脾氣,有個男子雖不點破卻也態度明確的出現在他的心上人身邊,隔三差五的來說說笑笑,他必然是按捺不住的,說不定要是問不清楚,會得直接動上手。
然而,沈念一太過鎮定,鎮定到寅迄有些懷疑孫世寧在其心中的分量到底有多少?
“多謝六皇子關切,我會照顧她的。”
“你就不問我同她到底走到哪一步!”寅迄根本不是能夠隱忍的人,要是今天不問清楚,這個問題還需要在他心裡再憋屈半年之久,那絕對是不行的!
“六皇子是個仗義疏財的朋友,我想世寧也一定這樣想的。”沈念一話語淡淡,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
寅迄的眉毛皺了皺,又很快鬆開來,看着沈念一芝蘭玉樹般的背影,低下頭來苦笑不已,他哪裡敢真的要求太多,這個問題也就是壯着膽子問問沈念一,換成是當着孫世寧的面,他壓根連一個字都不會提及。
他們的距離不遠不近,恰當好處,他如果貪戀她身上的暖意,想要再進一步,必然要做好對方會被驚嚇到後退三大步的可能性,他是個膽小鬼,不敢涉這個險。
留在原地踏步已經足以令他滿足,至少他知道自己在一次又一次被父皇訓斥過後,還能有個可以暫避開來的去所,不用計較府中那些被安插在身邊的眼線,也不用在兄長面前聽各式的冷嘲熱諷。
那些已經令他受夠了,受夠了!
旁人都以爲他被圈禁在夾圈道這樣的骯髒之所,會難以難受,甚至過不下去,寅迄卻覺得他能進來躲個清淨,未必是件壞事,既然二哥那麼想要承繼父皇的位置,將別人都當成眼中釘肉中刺,那麼他被父皇這一下極其響亮的棍子打到幾乎不能翻身,是不是能讓二哥徹底解除了對他的戒心。
待寅迄擡起頭時,卻發現沈念一根本還沒有離開,站在門前等着他,他怔一怔明白過來,立即回答道:“沈少卿說的很是,孫姑娘也是我的好友,非常好的。”
沈念一這才大步向外走去,楊公公已經等了些時候,趕緊跟過來送他出去,他低聲問道:“除了我還有誰來看過六皇子?”
“只有沈少卿,他也只肯見沈少卿。”
“即是說,有人來過,他卻不願意見?”
“是,三皇子來過,隔着門喊,說要替他去求情,六皇子不肯開門,只是一味的笑着說,請三哥不用替他費心,他覺得這樣也很好。”楊公公不解的說道,“三皇子以爲他是急怒攻心,說的都是反話。”
“不是的。”
“咱家也覺得不是。”
沈念一想了想,取出些銀票來給楊公公:“這些且勞公公收下。”
楊公公嚇了一跳,趕緊要往外推:“皇上已經關照過,六皇子禁足的這段日子,咱家會好好照理,絕對不會落井下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