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智和陳子龍這兩位確實是才華橫溢,校方對這樣的天才一向是舉雙手歡迎的,給了不少便利,所以他們在很短時間內就辦好了手續。然後,就要交學費了。
南陽技術學校收學費的手段很有意思:小孩子完全免費,超過二十歲的就要每年交二兩銀子了。有一些年輕人對自然科學有着極其濃厚的興趣又交不出這筆學費,好辦,可以找學校借,等學成了再還。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使得衆多年輕人慕名而來,其中超過一半是交不起學費的。當然,以這兩位的身家,是不缺這點錢的。
只不過,成年學員是不能留宿學校的,所以他們還得自己去找房子住。學校周圍早就建起了成片的小樓房,離學校很近,裝修得也不錯,只是價格相當坑爹,比縣城裡最好的客棧都貴得多,還貴得理直氣壯:臨近學校!最最坑爹的是,就算他們願意出高出兩倍的價錢,也租不到房子,早就滿了!這兩位的書童跑斷了腿,磨破了嘴皮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是在離學校一里多遠的地方找到了一處幸運地沒有被求學大軍塞滿的小宅子,那裡還有兩個房間。謝天謝地,總算是可以安頓下來了。
“密之,你對楊大人怎麼看?”安頓下來之後,陳子龍皺着眉頭問方以智。
方以智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那本《天體運行》:“他?挺不錯的啊,能文能武,很能幹。”
陳子龍用手指敲着桌面,說:“誰都知道他很能幹,如果他沒有一點能力,就不會有現在這樣的局面了。只是他的一些做法,比如說大力鼓勵女子放足、讓女子出門工作、男女同校就讀等等,真的讓人很難接受,這些都與禮教不符啊。”
方以智慢慢擡起頭,說:“孔聖人也沒說女子必須纏足,不能出門工作不能讀書啊。”
陳子龍窒了窒,說:“孔聖人是沒有這樣說,但是朱聖人……”
方以智嗤了一聲:“朱聖人?他提出的那套連他自己都做不到!”
陳子龍又窒了窒。朱熹在讀書人心目中的地位是非常神聖的,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對後世的讀書人而言都是聖旨,沒有人敢違抗……只是他那些著作怎麼解讀又是另一回事了。方以智從小便開始零星的接觸西學,思想不像普通讀書人那麼僵化,所以不大吃朱聖人那套,他這有點叛逆的態度讓陳子龍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方以智繼續看書,邊看邊說:“我看楊大人是位坦蕩的君子,接物待人全無心機,這樣的人,絕對不會是什麼惡人。”
陳子龍有點頭疼。東林黨內對楊夢龍的做派極度厭惡、憎恨,斥之爲“喪心病狂”,說再不設法阻止,必將風俗敗壞,國將不國,可走進南陽之後才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該信誰?他無奈的嘆了口氣,說:“算了,再看看吧。”
楊夢龍並不知道有人在背後嘀咕着他,如果知道,他肯定會笑痛肚子:幾萬建奴都啃不動老子一根毛,你們派兩個書生過來想動我?開玩笑麼?這個一向不着調的傢伙難得的拿出了一點敬業精神,一連大半個月都泡在學校裡,給大家上課,而他每一堂課都是爆滿的,那些花了大半生總算稍稍摸到了化學的皮毛的人都大開眼界,驚歎化學的神奇,就連一些還不知道化學爲何物的小孩子,同樣也喜歡聽他的課,看他做各種實驗,在心裡對這門神奇的學問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也不知道這樣東講一點西講一點到底能起多大的作用,反正就是廣種薄收吧,兩百個來聽課的人裡能出一個化學家他都滿足了。
上化學課的一大後果就是不少人不滿足於只是聽聽,他們還親自動手,想看看楊夢龍到底有沒有騙他們……在見識了什麼叫沼氣燈之後,南陽迅速颳起了一股修化糞池的風潮,爲的就是想看看大糞、草木等物質在密封的環境下會不會真的產生一種可以燃燒的氣體,代替柴禾用來燒水煮飯。而在見識了火棉的威力之後,市面上硝酸、棉花等東東變得異常搶手,大家都在竭力蒐羅這些東西,想弄點火棉出來玩玩。幸虧硝酸的產量少之又少,棉花更是珍貴,不然還不知道要鬧出多少爆炸事故來!而在初步認識了酸和鹼的特性之後,楊夢龍鬱悶地發現這兩種實驗器材的消耗量暴增十倍,學校裡的花花草草倒了大黴,那些花剛剛綻放開來,馬上就會有一幫瘋子搶着將它們摘下來,用鹽酸和鹼試試它會不會變色……弄得他心驚肉跳的,中國人不是狂熱的人,狂熱起來不是人,這話一點都沒錯!
荊襄一帶也挺狂熱的。
狂熱地打土豪分田地!
夷陵一戰,湖廣爲之震動,百萬嘯聚於荊襄山林水泊中的流民羣起響應,舉着劣鐵打成的刀,竹子削成的長槍,拖家帶口的下山,向一個個鄉鎮發動了進攻。這還不算要命,最要命的是,就連湖廣的老百姓也跟着造反了,義軍尚未到來他們便朝地主亮出了刀子,把他們宰得一個不剩,然後就是分田分地分牲口。很多地主嚇得退入塢堡據守……嘿嘿,你以爲這樣就沒事了嗎?有句老話叫“最堅固的堡壘往往是從內部被攻破的”,一些地主的家奴在激戰正酣的時候偷偷打開了大門,把義軍放進去,這種自幹五型細作實在叫人防不勝防,很多塢堡就這樣被攻破了。就算沒有自幹五,義軍也有辦法收拾他們,那就是沒良心炮。再怎麼堅固的塢堡,幾個二十斤重的*包飛進來都會被轟垮。還要頑抗到底?那好,繼續轟,看看是你命硬還是我的*多!
短短一個月,荊襄一帶的廣大鄉村已經盡數落入義軍手裡,朝廷還能掌握的,也就那幾座大城市了。最讓湖廣官員吐血的是,他們被義軍打出了狗腦子,南陽方面卻趁機大發財,義軍急需的鐵料、糧食、*一船接一船的運過去,然後運回一船船的磷礦石。湖北畢竟是內陸,沒有舟師,沒有辦法封鎖長江和漢水航道,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南陽的船隊在航道上穿梭,大發橫財……有本事你倒是來收稅啊!
眼看義軍聲勢越來越浩大,荊襄巡撫終於坐不住了,親自乘船到南陽來找方逸之。
此時方逸之正心情愉快的在南陽城關碼頭看着一船船貨物卸下來。這些貨物都是從山東登萊那邊運過來的,有海帶,有紫菜,有蝦皮,有鹹魚……一應俱全,南陽人也可以嚐嚐海鮮的滋味了,雖然是以乾貨爲主。他尋思着是不是應該將碼頭再擴大一些,好容納更多的貨船裝卸貨物。還沒拿定主意,師爺便來告訴他:荊襄巡撫來了!
方逸之說:“先讓他等着!子畫,你說我們是不是應該將碼頭再擴大一些?現在南陽的運河基本疏通了,往來的貨船日益增多,這碼頭這麼小,容納不下啊!”
師爺深有同感:“確實應該擴大一些,貨棧也應該擴建了,貨物太多,裝不下啊!”
方逸之捋着鬍子說:“對啊,貨棧多了,就能收到更多租金,租金多了,我們的收入也就多了……是不是應該召集十三縣的官紳商議一下改造碼頭的事情?”
師爺說:“不用了吧?這是南陽府城的事情,我們自己就能解決……”
這兩位就這樣守在碼頭邊,連說帶比劃的談論着改造碼頭增加收入的事情,完全把荊襄巡撫給拋到了九宵雲外。直到一個時辰後,方應秋親自跑過來提醒,方逸之才省起還有這麼一位重要的客人在等着自己,連聲說“罪過,罪過”,慢騰騰的打道回府。
府衙裡,荊襄巡撫氣得鼻子冒煙了,他在這裡坐了整整一個時辰,方逸之沒見着不說,茶都沒喝到一杯,能不氣嗎?看到方逸之,他就有種撲過來掐死他的衝動。但是現在有求於人,他也沒辦法,只好按捺住火氣向方逸之拱了拱手,然後就是一陣毫無營養的寒暄,簡單的說,就是廢話。跟楊夢龍打交道久了,方逸之也養成了有話直說的好習慣,如果哪個下屬敢在他面前炫耀辭章扯半天都扯不到正題,他百分之百會直接叫他滾蛋,大爺我管着六七十萬人的吃喝拉撒,忙得腳跟打後腦勺,沒時間跟你磨牙!但是現在他卻一反常嘆,笑眯眯的跟荊襄知府哼哼哈哈,比賽着說廢話的本事,反正就是不入主題。
繞了半天還是沒繞到正題,荊襄知府有點吃不住勁了,硬梆梆的說:“……實不相瞞,某是專程爲荊襄叛亂而來的!”
方逸之大吃一驚:“荊襄叛亂?荊襄發生叛亂啦?什麼時候的事情?哎喲,這可糟糕了,湖廣可是大明的糧倉啊,這一亂可是要動搖國家根基的啊,這可如何是好?”
演得是七情上臉,但怎麼看都像是幸災樂禍……
荊襄巡撫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咬牙說:“方大人,咱們開門見山吧!那些叛軍殘害鄉紳,屠戮百姓,窮兇極惡,人神共憤,只是現在朝廷力不從心,無法在短時間內將他們撲滅……某希望你們不要再向他們提供糧食、鐵料等物資了,這可是資敵!”
方逸之又吃了一驚:“我們什麼時候向叛軍提供過這些物資啊?本官身爲朝廷命官,代天子治理一方,雖說沒別的本事,但是也知道忠義二字,如何敢做這等勾結草寇之事?大人,話可不能亂說,會出人命的!”
荊襄巡撫捏緊拳頭,死命按捺住,語氣就有點衝了:“你是沒有,但是你南陽的商人卻天天把成船的物資運往叛軍控制的地區低價向叛軍出售,這跟資敵有何區別!”
方逸之慢吞吞的說:“當然有區別了。是南陽商人乾的,你找他們好了,找本官幹嘛?”
“你————”荊襄巡撫終於發怒了,大聲說:“方大人,大家同朝爲官,縱使我等在磷礦供應上有些得罪的地方,你也不用做得這麼絕吧?如果你不能阻止南陽的商人資敵,本官定要上奏朝廷,狠狠的參你一本,你好自爲之!”說完連茶都不喝了,拂袖而去。
方逸之笑呵呵的說:“好走,不送啊,有空常來坐坐。”等這位走遠了,他的嘴角悄然露出一抹冷笑:“上奏朝廷,狠狠的參本官一本?你還是先保住自己的老命再說吧!”
方應秋有些擔憂:“爹,我們這樣做是在與整個湖廣文官集團爲敵啊,你就不怕朝廷發怒嗎?”
方逸之看了兒子一眼,搖頭說:“你啊,還是太天真了!爲父在南陽所做的一切,哪一樁不是稱得上離經叛道的?朝廷真要計較,爲父死十次都不夠了。但朝廷到現在都不敢動爲父,因爲爲父背後有六七十萬人在給爲父撐腰!這幾十萬百姓,就是爲父的靠山!如果爲父向湖廣文臣集團妥協,傷害了南陽百姓的利益,那麼恐怕不等朝廷發怒,爲父便死無葬身之地了!”
方應秋大吃一驚:“有這麼嚴重!?”
方逸之說:“比你想的還要嚴重……從爲父答應楊夢龍大興工商業,大辦教育的那一刻開始,爲父便沒有退路了,除了南陽的百萬百姓,天下盡皆爲父的敵人,他們就等着我失去這座大靠山,然後撲上來將我撕成碎片呢!不過,他們不會得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