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致命的選擇

那個狗日的軍需官還真是說到做到,說了不給糧草,就不給糧草,完全將河洛新軍和吳勝這支浙軍給當空氣給忽略了。

楊夢龍同樣是說到做到,說了不稀罕人家的糧草就不稀罕人家的糧草,營壘構築好之後他下令生火做飯,大量精米白麪從車上卸下來做成米飯饅頭,看得吳勝都有點兒心疼了,這不是敗家麼?今天河洛新軍的運氣不大好,派出去採購的車隊沒能給他們帶回新鮮的蔬菜和鮮肉,不過這難不住他們,在浙軍目瞪口呆的注視之下,一箱箱罐頭被搬了出來,撬開,從裡面挖出大塊羊肉、豬肉、魚肉,還有酸菜、蠶豆之類的東東,亂七八糟的放到鍋裡炒……這幫孫子的伙食真好!

這頓飯直接放倒了浙軍三分之二的兵力。他們吃得實在是太飽了,連走路都有點兒困難了。浙軍撫摸着圓滾滾的肚皮,感嘆自己真的是交上好運了,要是能天天吃上這樣的伙食,讓他們戰死沙場他們也絕不會皺一下眉頭!

似乎還有部隊尚未到達,因此明軍還沒有召開軍事會議。楊夢龍閒着沒事,在督促部隊日夜加固營壘之餘,也將獵騎兵放了出去,打探軍情。他有一個愛蒐集情報的好習慣,每次行動之前一定要掌握敵軍的虛實,絕不會在敵情不明的情況下貿然行動,給敵人可乘之機。而強大的斥侯部隊也給了他充分控制戰場的能力,許弓帶領三百獵騎兵離營,十騎一隊的逼近萊州戰場,開始跟叛軍斥侯接觸。很快,叛軍斥侯便發現他們多了一個異常強勁的對手,這些黑衣騎士活像一羣羣來自草原的野狼,聚散不定,來去如風,所騎的駿馬都是上乘的蒙古鐵蹄馬或者遼東戰馬,所使用的武器從馬刀到弓弩,無不極其精良。他們兇狠地衝擊着叛軍的威力警戒幕,無情的撕咬着叛軍的斥侯,倏來忽去,讓人看不到,摸不着,當叛軍追上去後,看到的只有自家斥侯那殘缺不全的屍體。

叛軍很快就感受到了來自朝廷大軍的強大壓力。

萊州城下炮聲隆隆,人喊馬嘶,幾十門大炮對着那已經千瘡百孔的狂轟濫炸,黑黝黝的鉛球從桔紅的膛焰中激射而出,飛向城垛,只一擊,城垛便變成了一堆四下飛濺的石屑。更可怕的是這些大炮中有一部份可以發射*,成排炮彈在城牆上炸起此起彼伏的火光,彈片飛濺,割裂守軍將士的身體,掀起片片血霧和淒厲的慘叫。守軍同樣用大炮頑強的還擊着,他們所使用的大炮質量和性能比起叛軍手裡這批由荷蘭、葡萄蘭技師親自參與鑄造出來的大炮相比遜色不少,但也打得很準,看到叛軍衝上去就是一炮,幾斤重的鉛球從天而降,地面上馬上血泥飛濺,讓人膽寒。大隊叛軍扛着雲梯,頂着炮火衝上去,城牆上馬上就有燒得滾燙的糞汁潑下來,同時附贈灰瓶無數,這些灰瓶砸在叛軍中間,爆裂開來,粉末狀生石灰飛揚而起,濺入叛軍眼裡,叛軍痛得死去活來。

兩位大將在一箭之外無言的看着這場慘烈的攻堅戰,心情沉重。他們正是叛軍的頭號人物,李九成和孔有德,這兩位在吳橋發動叛亂,以區區三千遼兵暴起發難,縱橫登萊將近一年之久,隊伍滾雪球般壯大,現在他們麾下的能戰之兵已經不在三萬之下了。這段日子對於這些打從毛文龍死後便受足了委屈的遼軍將士而言無疑是非常暢快的,看到那些往日不拿正眼看自己的百姓官紳在自己屠刀之下面如土色,痛哭流涕,苦苦哀求,爭先恐後的將自己的財物送上來贖命,遼軍將士都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他們不費吹灰之力打下了登州,屠了平度、萊陽、黃縣……一次次摧枯拉朽的將明軍掃蕩一空,這些輝煌的戰績讓他們自豪不已,甚至產生了一種他們可以主宰整個山東的錯覺。

直到他們在萊州城下撞得頭破血流。

都七個月了,打從圍城到現在,李九成和孔有德都不記得自己到底向萊州城發動了多少次強攻,發射了多少炮彈,能用的戰術都用了,能使的陰謀詭計的使了,可是,這小小的萊州跟鐵打的一樣,任你怎麼硬磨軟泡,它自巋然不動!七月七日,叛軍詐降誘萊州知府朱萬年出城,一舉抓住了這個重要人物,讓他去喊話讓萊州軍民投降,結果……誰也沒想到這個有些天真、有些迂腐的文官竟然如此剛烈,在萊州城下,他放聲怒吼:“我身邊的都是叛軍的精銳,快朝這裡開炮!”守軍亂炮齊發,朱知府當場以身殉職,他身邊的叛軍精兵也死傷累累。那隆隆炮聲徹底粉碎了叛軍智取萊州城的最後一絲幻想,想拿下萊州城?可以,拿命來換吧!

他們小看了山東人的血性,山東人的剛烈。

不出所料,這輪攻勢又讓守軍給打退了。李九成咬牙說:“該死的楊御蕃!待城破之後,我定要將他碎屍萬段,夷其全族!”

楊御蕃是萊州守將,就是他指揮萊州軍民扛住了叛軍長達七個月的圍攻,叛軍對他恨之入骨。

孔有德皺着眉頭說:“徐從治死了,謝漣死了,朱萬年也死了,可是萊州還是堅不可摧……難道這萊州城是鐵打的麼!?”

李九成獰笑:“就算它真的是鐵打的,我也要將它啃下來,屠盡全城,雞犬不留!”

孔有德沒有說話,只是看着那破破爛爛的城牆沉思。不同於李九成這個好賭的武夫,他曾是東江軍中赫赫有名的大將,與耿仲明、尚可喜齊名,在抗擊後金的一系列血戰中立下過戰功,他很有頭腦的。李九成已經被起兵以來的一系列勝利給衝昏了頭腦,自認爲整個山東任他宰割,但孔有德沒有,他清楚的知道,如果不能儘快打出山東,等待他們的,只有死路一條。

是的,必須儘快打出去。從軍事地理學的角度來看,山東缺點多多,沒有陝西那樣廣闊的縱深、鷹擊兩翼臨馭幽燕的強勢,沒有山西那堪稱完備的表裡河山之姿,不具備幽燕山海環抱的霸氣,甚至沒有湖廣江淮大江屏護、虎據龍盤的王氣,它鄰近一望無際的華北平原和黃淮平原,只有一片低山丘陵作爲外圍屏障,一旦越過這些低山丘陵,便能直搗山東腹地,山東全境被擊穿之勢不可挽回。當然,最最要命的是,山東東面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一旦外圍防線被擊穿,他們就無路可退了。山東割據勢力一旦形成,擺在他們面前的選擇有三個:第一是直取中原,第二是仰攻幽燕,第三則是南下,橫掃江南。立足於山東,縱橫四出,威力無窮,但必須儘快明確戰略方向,趕緊打出去,否則可能在三個方向都打成殘酷的拉鋸戰,最終被圍毆致死。困守山東是死路一條,戰略方向不明確同樣是死路一條————黃巢的教訓明擺在那裡。幾千年來,崛起于山東最終成就霸業的英雄,也就曹操一個而已,並不是山東人不給力,實在是所處的位置很吃虧。反觀叛軍,都快一年了,還在登萊之間打轉,別說打出山東,連膠東都沒打出去,他們的結局早在他們陳兵萊州城下便已經註定了,任他們怎麼兇頑,也無從改變。

孔有德的目光沒有這麼長遠,他只是覺得將大軍擺在萊州城下久戰不決實在很不妥而已,總不能指望每次統率朝廷大軍過來平亂的統帥都是劉宇烈那樣的蠢貨吧?現在他們已經將朝廷的耐心消磨殆盡了,再次調來了數萬大軍,他們還有上一次的好運氣嗎?

正自擔憂着,一小隊騎兵疾馳而來,馬上騎士神色有些慌張。李九成沉聲喝:“怎麼回事?”

這一小隊騎兵的首領,正是李九成的寶貝兒子,李應元。李應元翻身下馬,屈膝參拜:“啓稟父帥,我們在沙河一帶的斥侯跟朝廷大軍的斥侯爆發激戰,被殺傷了很多!”

斥侯交戰是戰場上最爲常見的事情,只要是頭腦正常的將領,哪個不想控制戰場,掌握敵軍的一舉一動?因此斥侯出現傷亡也就成了最普通的事情,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李九成皺着眉頭說:“死了幾個斥侯罷了,犯得着大驚小怪麼?”

李應元說:“不是,父帥,這些斥侯跟其他明軍斥侯不一樣!他們每一個人都騎着高大健壯的遼東駿馬,身穿黑衣,來去如風,騎術高超,個個都有百步穿楊的戰術,裝備更是精良得嚇人!孩兒撿到他們發射的一些箭支————”打個手勢,一名斥侯拿出幾支利箭遞了過來。李九成和孔有德各拿兩支,一看,眉頭便不聽話的皺了起來:這些箭的箭羽是用優質鵝羽製成,箭桿被打磨得極爲光滑,還浸過桐油,整支箭製作十分精良。當然,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那枚長達三寸的三棱形箭鏃,黑黝黝的份量十足,棱角鋒利,讓人不寒而慄。這是鋼製箭鏃,跟普通明軍所用的做工粗陋的鐵製箭鏃有着天淵之別。整支箭長度達到兩尺,份量十足,放在後金那邊都夠得上重箭的標準了,得用步弓纔能有效的將它射出去,命中五十米外的目標。

“有個明軍斥侯在五十步外一箭射來,貫穿了我們一名家丁的頭盔,那名家丁當場就喪命了!”李應元心有餘悸的說。

五十步就是七十五米,一般的弓騎兵想射中這麼遠的目標可不容易。李九成問:“他用的是步弓還是騎弓?”

李應元說:“騎弓!一種長不過四尺的騎弓!這名明軍斥侯是騎在飛馳的戰馬背上射出這一箭的!”

李九成眉頭越皺越緊:“騎在飛馳的戰馬背上一箭射中我們的家丁的頭部,貫穿頭盔,一箭奪命?哪裡冒出了這麼一股要命的斥侯?難道明軍又增兵了?”

孔有德說:“他們已經在萊州外圍看我們打了好幾個月的仗,也該動動了……”說到這裡,他冷冷一笑:“不過,那又如何?山東兵戰鬥力怎麼樣我們早就領教過了,別說派來幾萬人,就算是來幾十萬,我們也能像砍柴割草一樣將他們割個乾淨!”

孔有德很狂,不過他有狂的資本,打從起兵以來,登萊叛軍戰無不勝,膠東明軍被他們打得潰不成軍。牛高馬大的山東大漢在兇悍的遼兵面前不堪一擊,倒是浙軍還有點戰鬥力,只是明軍將領太蠢了,白白將成千上萬的浙軍斷送在了戰場上。有過砍瓜切菜地摧毀劉宇烈幾萬大軍的經歷後,孔有德有那個底氣對正在沙河一帶集結的明軍不屑一顧。

李九成問:“老弟,你打算怎麼辦?”

孔有德滿身殺氣:“別攻城了,留下幾千人馬圍住萊州,我們率領主力挺進至沙河,幹掉高起潛那個死太監所率領的四萬明軍!只要我們能夠幹掉這四萬明軍,萊州城就算真的是鐵打的,也該降了!”

在叛軍內部,李九成被大家推舉爲大元帥,孔有德則被推舉爲大將軍,也就是說,李九成老大,孔有德老二,不過李九成的軍事才能跟孔有德相比差遠了,因此在行軍打仗這方面,李九成還是要聽聽孔有德的意見。聽孔有德這麼一說,他也覺得繼續留在萊州城下啃城牆划不來,還不如先幹掉那四萬明軍,就算不能以前戰績迫降萊州,也能繳獲大批輜重過個肥年,於是,他重重的點了一下頭。

叛軍對大元帥和大將軍的決定是舉雙手贊成的,在他們看來,與數萬明軍野地浪戰遠比啃城牆要輕鬆得多,而且可以得到更多的戰利品。他們歡呼着離開大營,浩浩蕩蕩的朝沙河開去。

叛軍並不知道,就在李九成點頭的時候,死神就開始朝他們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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