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進了陽泉城之後,楊夢龍似乎就把那幫被他半路逮住的文官武將給拋到腦後了,只是讓人找個地方將他們分成幾批關押起來了事,一日兩餐按時送過去,然後就沒怎麼理會他們了。
即便是那些潰兵,對這幫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也沒什麼好臉色,送過去的伙食自然好不到哪裡去,每人一天兩塊餅乾兩碗味道跟涮鍋水差不多的清湯,餓不死就行了。別人怎麼想的不得而知,反正張鳳翼對此異常憤怒!他是誰啊?他可是山西巡撫,官居二品,走道哪裡不是鳴鑼開道,萬衆矚目,想吃什麼只消吩咐一聲,立即有人前前後後的張羅,選最好的食材,用最好的廚子,以最快的速度做好送到他的面前?北宋宰相蔡京想吃個蟹黃包子都有好幾十人隨時待命,張鳳翼雖然沒那麼誇張,但排場也沒小到哪裡去,何曾受過這樣的虐待!在他看來,這東西簡直就不是人吃的,就算是他府上的下人,也吃不下這東西!
當送飯的士兵再次將一塊餅乾和一碗難喝得要死的清湯端進來的時候,這位前山西巡撫徹底爆發了,抓起湯碗奮力朝牆壁擲去,砸了個稀巴爛,怒喝:“你們是在喝豬麼?老夫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你們就拿這種豬食來招呼老夫?給我拿酒菜來,否則老夫就算餓死也不吃這種豬食!”
那名士兵也是個暴脾氣,被濺了幾點清湯後火冒三丈,怒罵:“你個狗官,都死到臨頭了還在挑三揀四是吧?信不信老子削你!?”
張鳳翼態度強硬,還帶着幾分不屑:“一介武夫,也敢在老夫面前耀武揚威!?”
那名士兵氣得不行,揚起拳頭要打,楊夢龍的聲音傳了過來:“住手!”
聲落,人到,這個暴脾氣的傢伙只好悻悻的放下拳頭,行禮:“參見侯爺!”
楊夢龍看了一眼濺在牆上的湯汁和散落一地的瓷碗碎片,問:“怎麼回事?”
士兵有些委屈的說:“屬下像往常那樣送飯進來,這狗官不知道吃錯了什麼藥,居然跟屬下耍橫,不僅不吃,還把湯碗都給砸了!”
張鳳翼瞪起眼睛怒吼:“他給本官吃的都是些什麼東西?那東西連豬都不吃!”
士兵吼得更響:“現在大家都靠這東西充飢,有一口吃的就算不錯了,還挑三揀四?愛吃吃,不吃餓死你拉倒!”
張鳳翼脖子一梗:“老夫餓死也不吃這等粗礪之食!士可殺,不可辱!”
楊夢龍嗤地笑了:“士可殺,不可辱?你也算士?你配嗎?”不等張鳳翼說話,對那名士兵說:“我忙了一整天,都還沒有吃晚飯呢,麻煩你去幫我弄兩份吃的過來好嗎?”
侯爺有吩咐,這名士兵倍感榮幸,也顧不上跟張鳳翼吵嘴了,馬上下去張羅起來。
不多時,兩份飯食送到。楊夢龍一直傷病不斷,伙頭軍自然不能讓他和大頭兵一起啃餅乾喝洗鍋水,送上來的是鬆軟噴香的米飯、肉湯和鹹菜,還有兩個魚肉罐頭。楊夢龍讓親兵出去,自己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將一碗飯推到張鳳翼面前,自己端起一碗,說:“今天打了勝仗,特地給你改善一下伙食,吃吧,下次想再吃到這樣的熱飯,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張鳳翼一怔:“打了勝仗?”
楊夢龍不無嘲弄的笑了笑:“很意外吧?我帶着一羣潰兵居然也能打勝仗!”
張鳳翼確實很意外。在他想來,局勢糜爛至此,就算楊夢龍有通天本領,也是回天乏術,縱然他能喚醒這些潰兵靈魂深處最後一絲血性,讓他們鼓起鬥志死守陽泉,面對來勢洶洶的塞外鐵騎,恐怕也撐不了多久,最終不是選擇逃跑,就是與城同殉,沒有第三種選擇了。然而,楊夢龍帶着這羣潰兵居然打了勝仗,真是見了鬼了!
那些潰兵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能打了?
張鳳翼定了定神,冷笑:“姓楊的,就算你能取得小勝,那又如何?十萬蒙古鐵騎,再加上五六萬建奴正從朔州排山倒海的涌過來,十六萬準噶爾鐵騎橫掃河西走廊,包圍蘭州,不日即殺到寧夏,你縱有通天本領,面對這潮水般涌來的塞外鐵騎,又能有多大作爲?”
楊夢龍扒了兩口飯,挾起一筷子鹹菜往嘴裡塞,含糊的說:“我沒有通天本領,但是我能叫那些侵入大明疆土地的敵軍有來無回……說起來還得謝謝你們啊,把這些原本聚散不定的遊牧民族都給聚集到一塊了,省去了我一個個去找他們的時間!”
張鳳翼瞪大眼睛,喝:“你要弄清楚,這是幾十萬塞外鐵騎,不是三兩萬烏合之衆!”
楊夢龍頭也不擡:“在我眼裡沒有任何區別,草越濃越好割。”
張鳳翼瞪着他直喘氣,說不出話來。
楊夢龍狼吞虎嚥,將一碗飯扒掉了一大半,然後才端起湯來灌了幾口,見張鳳翼一直沒有動筷子,他好心的提醒:“吃啊,趕緊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張鳳翼沒理這茬,死死瞪着楊夢龍,問:“你到底想怎麼樣?”
楊夢龍放下碗,瞪着張鳳翼,臉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一字字的說:“我還想問問你們呢,你們不擇手段脅迫皇上親征遼東,故意放開邊關防線讓敵軍長驅直入把西北弄得狼煙四起,中原危在旦夕,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張鳳翼哼了一聲,說:“是你們這幫武夫畏敵如虎,卻又好大喜功,妄開邊釁,才招致如今的局面,與老夫何干?”
楊夢龍咬牙說:“還在睜眼說瞎話?要不是你四處走動勾連,收買邊關將領,邊關將領會讓開防線?要不是你故意焚燬太原,太原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落入一羣連雲梯都沒有的輕騎兵手裡?要不是你們四處造謠生事,縱容晉商餘孽大舉報復,天雄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變得孤立無援?你們是不是真的以爲天下人都瞎了,連黑和白都分不清了?你們這樣做,就不怕死了都進不了祖墳麼!?”
張鳳翼的臉忽青忽白,臉部肌肉扭曲着,眼裡迸出怨毒的光芒,神情猙獰恐怖。在楊夢龍的逼視下,他突然爆發了,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暴吼:“你以爲我等喜歡賣國求榮,認賊作父啊?還不是讓你這個卑賤武夫,你這個墨家餘孽給逼的!若不是你倒行逆施,顛覆道統,我等何至於如此行險!!!”
楊夢龍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張鳳翼顫巍巍的站起來,指着他的鼻子怒吼:“對,就是你!你這個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妖孽,憑着些許戰功一路往上爬,最後居然官至湖廣總督,封侯拜相!須知以文馭武乃千年國策,你卻將這條千年國策給打破了!也罷,你能當上湖廣總督也算你的本事,只要你認真發展農桑,教化生民,我們也樂見其成,可是,你都幹了些什麼?大興土木建造一大堆華而不實的建築供你享樂,大興賤業,鼓勵老百姓去學那些奇技淫巧之術,推行嚴酷刑法,縱容酷吏凌迫士紳!在短短几年裡你便將湖廣那淳樸的民夫給敗壞殆盡了!如今的湖廣,男女之防蕩然無存,好學之風蕩然無存,恭謙禮讓之風更是蕩然無存!如今的湖廣,人人追逐銅臭,男恬女嬉,好勇鬥狠,不敬士紳,道德淪喪,你問我到底想幹什麼?我還想問問你到底想幹什麼呢!”
楊夢龍默然良久,問:“就因爲這個?就因爲這個,你們就要放開國門把那羣豺狼放進來,哪怕重演五胡亂華的悲劇也在所不惜?”
張鳳翼冷哼一聲:“只要能將你這賊子掀翻,扭轉乾坤,悍衛華夏道統,我等粉身碎骨又有何足惜?”
楊夢龍發出一聲怒吼:“粉身碎骨有何足惜?粉身碎骨的不是你們這羣恬不知恥的士大夫,而是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這一路過來,遍倒臥在路邊的累累屍骨你都當沒看見?多少人慘死在韃子屠刀之下,你都當沒看見?口口聲聲說是悍衛華夏道統,只怕你們真正想悍衛的,還是士大夫那高高在上的地位吧?我呸!”說到這裡,他壓抑了好幾年的怒火終於爆發出來了,指着張鳳翼的鼻子破口大罵:“你們以爲把高調唱得震天響,我就看不出你們那噁心到極點的真面目了嗎?你們這羣士大夫看似道貌岸然,實則自私貪婪到了極處!你們寧可反覆加稅把老百姓全部逼死逼反,寧可看着軍隊缺衣缺食大批冷死餓死,最後外寇入侵滅亡大明,也捨不得交一兩銀子的稅,任何試圖從你們這個階層手裡收一分錢的稅的人,都會被你們當成仇敵!你們不光不肯交稅,還千方百計挖國家的根基,大明養士三百年,都養到狗身上去了!如今老百姓受夠了你們的自私貪婪,要摸索出一條新的路,你們二話不說,就來了個開門揖盜!我真想剖你們的心出來看看你們的心肝是不是黑的!”
張鳳翼面色變得青白,嘴脣一個勁的哆嗦着,說:“你……你……你休要含血噴人!你……你信口雌黃!”
楊夢龍冷笑:“我含血噴人?難道這不是你們的專利麼?”他端起湯來一口氣喝光,放下湯碗,隨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說:“本來還想好好跟你們聊聊的,但是你們的厚顏無恥已經讓我無話可說了……飯快涼了,趕緊吃吧,你沒有幾頓熱飯可吃了。”
張鳳翼面色大變:“你……你敢殺我?你不能這樣做!你敢殺我,天下士子都不會放過你的!”
楊夢龍淡然說:“他們不會放過我?得先問問我會不會放過他們!不把獠牙暴露出來,真當老子不敢動你們?”
他的語氣雖然平淡,但是身上那股駭人的殺氣卻讓張鳳翼心臟抽搐,背脊發冷,兩條腿不可抑制的顫抖起來。直到現在,他才驚訝的發現,好幾年過去了,楊夢龍依然是那個一言不合就敢拔刀跟大他N級的兵部尚書對砍的愣頭青,一旦發了性子,天王老子都拽不住!
跟這種人耍心眼,那簡直就是找死!
張鳳翼喃喃說:“你……你不能殺我!我沒有錯,我是爲了悍衛華夏道統,我是想爲天下存一股正氣,我……”越說聲音越低,那高傲的頭顱也不堪重荷的垂了下去。大明文臣二百餘年所積累下來的對武將的威迫凌壓,至此喪失殆盡,只剩下面對死亡時的戰慄了。
楊夢龍沒有再說什麼,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吩咐士兵:“看緊點,別讓他跑了,也別讓他逃了。”
士兵昂然說:“侯爺放心,他死不了,也逃不了!”
楊夢龍點點頭,帶着親兵朝帥帳走去。寒風裹着雪粉猛吹過來,骨髓都要結冰了,但他全然不在乎。
不熬過這刺骨寒冬,又有什麼資格領略春天的奼紫嫣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