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歸路塵
天池兩千一百三十五年,如果用大祁歷算,是祁王嶽澄慶一十九年。
這一年夏末的某一天,我滿了十七歲。上古的傳說裡,掌管時間的天神是萬物的始祖尚帝最小的女兒,她神秘瑰麗的天宮花園裡種植着一種奇異的四色花兒。小女兒每天必做的活兒就是從土黃的枝條上摘下四色花,她拈下一片花瓣,從天宮的玉欄杆外丟下去,花瓣飄搖下墜,在雲海裡倏忽不見的時候,人間便過去了一天。小女兒顯然很喜歡這樣的遊戲,她也很乖,總是從顏色最淺的花瓣摘起,直到整朵花只剩下光禿禿的花蕊,那是她最喜歡的點心,她吮着花汁又去摘第二朵象徵人間辰光的花朵,凡人的四季便在這樣稚嫩無心的指尖中流去了。
我向上仰望。天空是深藍色的一片,無邊無際,遼闊卻單調,讓人無法相像那裡深處會有金壁輝煌的瓊樓玉宇或者斑斕絢爛的神秘花園。我在想,如果,如果傳說是真的,那麼,小女兒一定已經開始厭倦她那簡單重複的遊戲了,不然,十六年漫長的時光在我的感覺中也只是短短的一瞬,而爲什麼,這一年的每一天拖着如此遲緩而沉重的腳步?
在步逍的墓冢旁,新墳又多了一座,那是安妃的。她在不久前的一個深夜獨自一人上路,無聲無息,安靜得好似雪片墜落消融於寧謐的湖水。冷宮中的雜役在第二天的傍晚才發現她早已冷透了的身體,她的身後倚着一株白梅樹。他們說,那是寒水女子的魂魄化成的,因爲除了梅苑,漫瀾宮裡本再沒有哪裡有梅花了——她死後也望能長留在這裡。
我也看到了那株白梅。這結局似在意想之中,於是我默默的走開,心裡有些麻麻的酸澀,但也沒有眼淚。我想也許我還是不能原諒她。
走過梅苑,牆角伸出梅樹虯屈的枝幹,上面沒有花朵。忽然,耳邊傳來輕柔的語聲——
“人,都是會逝去的。我會,你也將會。你的媽媽,她會在另一個世界等着我們,我們會和她重逢,遲早。遲早——有那麼樣的一天。”
我並不遲疑的腳步在她生前的寢宮門前頓了一頓。一種溫暖如暗夜裡的燭火從心底深處燃放出來。這奇特而親切的對死亡的解釋,曾帶給了我多少安慰和愛撫啊!難道,這些也都是虛假的麼?
我的眼淚簌簌的落了下來。
——媽媽,告訴我……
***
斟滿一杯酒,灑在墳前。
逍,這是我的,第一杯千結酒啊。說起來很巧,你離開的那一天,四季溫暖的皓都落下了罕見的五月飛雪,我就用這雪水來釀造自己的千結酒。其實這也不能算酒吧,時間這樣短,酒味還未香醇我便從地下取了出來。如果不好喝,不要失望啊。
我用低低的聲音絮絮的說着,擡頭看一看,眼眶裡又一次蓄滿淚水。因爲我看到的是一塊冰冷的墓碑,而不是那張總是帶着羞澀微笑的熟悉的面龐。
逍,我也要離開這裡了,聽你的話,回到晴廬去。也許,就再也不會出來了。守着媽媽,多長久的歲月,也將只是一朵花被拈去花瓣的時間。單調卻平靜,平靜得讓人安心。
逍,你放心吧。
站起來,停留在墓碑上的目光隨着身體的上升漸漸下垂。我用力揮揮手,像是阻隔空氣中拉扯目光的一雙無形的手臂,終於掉轉了臉龐。
別了。
心中默唸着這樣兩個字,卻彷彿不止是對逍說的。轉過身,不知名的力量催促我,大踏步的向前面走去。
***
七月七立秋日,金祁十萬大軍揮師東進,意欲滅亙炎,平鬆黎,蕩平天下,統一冥泉四國。
祁王御駕親征,出城時的場面,是自開國始絕無僅有的壯觀景象。皓都百姓幾乎傾城而出,人人身着白色國服,手持十字花編織的花環。夾道歡送的人潮匯成一片綿延數十里的白色海洋。漫瀾宮正門外,平日裡車行如織,商賈彙集的大道兩側此刻更是人聲如沸。御道早已肅清,平民閒雜被執杖貫甲的御林軍擋在百米之外。
半空中忽然響起極清越脆亮的鞭聲。
“啪啪啪”,三鞭絕,渾厚的號角吹響。
沸騰的人羣驟然安靜下來。所有人向宮門處翹首眺望。三座巨大的金色宮門早已洞開,前導的禁軍衛隊高馬錦衣,自兩側宮門飛馳而出,馬蹄踏着號角,在御道上捲起滾滾紅塵。
一時,號角聲歇,萬籟驟然寂靜,人人屏住呼吸。又聽鞭響,這一次,緩慢而有節奏的,恰好九聲。
“來了!”無數人心裡不約而同自語。有人已向西跪倒。更多人跪倒。前排的隔着御林軍的背影隱隱看到護駕儀仗自宮門出發,忙不迭虔誠稽首,後面的甚至看不清御道,以爲王駕已到,或被人拉扯着一撲倒地。
一層接一層,有如退潮的海水,數萬金祁子民頂禮膜拜,以最虔誠的方式瞻仰他們無上的君主的威儀。
隔着御轎的紗窗簾縵,這些莘莘子民的臉孔我看不清。但人羣裡涌動的那種興奮、期待以及崇敬的強烈氣息,撲面而來,使我莫名顫抖,受了壓迫似的呼吸急促。
一統寰宇!我聽見那氣息高聲吶喊。
天佑我主!戰無不勝!
歡呼聲如海浪翻滾,在崇敬仰望的目光中表露無疑。
我想象着在御轎前不遠那匹純白神駒之上,祁受千萬子民膜拜景仰時面上的神情。那必定是我所不熟悉的。
一統天下,成爲四國之主——這就是他的夙願了,也是他的子民深信不疑的未來。而我,一個異國人,或者,一個即將遠離這紛繁俗世的逃離者,是無法感受這偉大理想即將實現的狂喜與激動的。
“我想回晴廬去。”
當我終於下定決心輕聲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祁微微一笑。
“好。”他說,是早已料到的神情。
“你想幾時動身?”
“越快越好。”
半個月後,祁御駕東征,我隨軍東行,因爲同路之便,他送我到中土冥泉。此後,我向北穿越白霧峰進百泉林,他率軍南下,深入亙炎熾漠。
歸程千里,仿若一夕即達。
這一日,大軍終於抵達金祁最東面的民州城。我的車輿停在民州東闕莽原的盡頭。再往東,光禿禿的黃土地片草不生,天與地的交接處,白茫茫的霧氣升騰瀰漫,遠處望去,混沌迷矇,眥目難辨,走近看時,其實是一大片結了冰的湖水,那是世界的中央,四峰的起點——
“冥泉。”
我捲起簾縵一角,默唸着這兩個字的時候,心中涌起難言的滋味,幾分溫暖,幾分惆悵,更有幾分隱隱的哀傷。
又一次想起逍,我那來時路上的嚮導。他曾在冥泉的冰湖上試圖告訴我這個陌生的世界是什麼模樣。他也許早就預料我將遭遇的苦難,他試圖讓我放棄走入這片混沌,他擔憂過,煩惱過,後悔過,但是當時的我都一無所知。
遠處一騎馳來。我張望到那身影,跳下馬車。
祁將閒人揮退,指着北面山峰。
“南泉,三天後,你便可以到達晴廬了。”
“嗯。”我點點頭,猶豫不決。
“什麼事?”祁將我頭擡起,溫和的問。
我在心中暗暗嘆息一聲,在他面前,我是否真是一個透明的人,任何心事都無所遁形呢?
“祁……”我接觸到他的黑色雙眸,它們很深很深,我看不透也不敢看進去。我囁嚅着道:“明年春天你會到晴廬來麼?”
祁笑了,忍不住的笑,帶着溺愛的溫柔,揉一揉我被晨霧微微打溼的頭髮。
“當然。”
“祁……”我鼓起勇氣,“你,你能不能把冥心也帶回晴廬來?”
祁的手指頓在半空,笑容凝住。
他眼中的詰問是很明顯的,自然的,威嚴與冷冽自這問訊的眼神中傳出來,我不由退了一步,垂下眼瞼,心中涌起一絲懼意。
“你知道多少?”祁問,聲音和緩如常。
“我……”我擡頭看他一眼,他的臉色是溫和的,目光也在轉瞬間沒了方纔的寒意。我定一定心神,艱難開口:“那天夜裡我去清華殿,想告訴你安妃和玔妃的事情。我聽到你和大臣們的談話,知道了冥心……就是以前玉葉殿的主人,大祁的公主,你的……女兒。”
祁沒有說話,目中波光微閃,可惜我猜不透那些深潭漣漪的意義。
“六年前,你在百泉林救下冥心,並不是偶然的,是不是?”
他不答。
“你讓我照顧她,也不是偶然的安排,是不是?”
他依舊深沉不語。
“祁,”我鼓起勇氣迎上他的目光,懇求道,“六年前你既然把她帶到晴廬帶到我身邊,現在,你也一樣再把她帶回來,好不好?”
意外的,在我懇求的目光下,祁竟迴避開去。
“她現在已是大祁的敵人。”他的聲音很冷,故意的冷,可是我捕捉到那語氣中的猶疑不定。
“她是你的女兒啊!”我提高聲音,忽然激動,“無論如何,她是你的女兒啊!難道只是因爲她與你的軍隊對抗就把她當作敵人一樣看待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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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忽然冷笑。
“南泉,你太不瞭解冥心了。如果世界上祁王只有一個敵人,那麼,她就是冥心。”他伸出右手,緩緩腿下套在小拇指上那個金指套,半截斷指映入眼簾,我的心被扯痛。
“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可以與我爲敵,置我於死地,那麼,她就是冥心。”
“不!不會的!”我的淚快掉下來,“你們……不可能是天生的敵人!一定……一定是誤會!你爲什麼不向她解釋清楚,你沒有殺死她的媽媽,是她弄錯了,她要殺的仇人根本不是你!”
我抓住祁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淚流滿面。
“你告訴她真相,祁,告訴她真相!”
“真相?”祁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停了一刻,方纔說道,“南泉,你這樣確定那些不是真相?”
我震住了。將他的手鬆開,一步步向後退去。
祁定定看着我的眼睛,看着我簌簌顫抖,看着一步步離他遠去,沒有安慰沒有挽留。
“如果真相併不是你所想象……”
我捂起耳朵,迅速轉身飛奔離去。
——不,不可能,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