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寢宮晴廬
春溪鉤月,照回宮來路,燈影憧憧,不聞一點人聲,唯無數腳步在寂靜中或緩或疾照固有節律循規而行。我望那走在人羣最前頭的玄甲禁軍,整齊的步伐自玉葉殿門前紅橋穿行而過,果然沒有絲毫停頓。
“阿唷!”我撫着肚子大叫一聲,向前就倒。走在身側的安嚇得嬌顏失色,一把拉住問:“怎麼了,南泉?哪裡不對?”
我指指肚子,眼睛鼻子擠在一起,叫痛連連。
宮娥擡來了軟轎,安慌慌張張去傳御醫。入宮前刻,我悄悄掀開轎簾一角,果然,玄甲肅容齊列,站在宮門前的玉石階上,不動如雪峰上的老鬆。我偷偷的笑。
御醫抹一把滿面冷汗,愁眉苦臉的問:“南上人還是很疼嗎?”
我點點頭,心虛低頭不敢看他。
“怎樣?”
那身影終於在寢宮的門前出現。我頓時發出一陣陣**,腳步緩響,到底是走了進來,面沉似水。
“可……可能是餘毒未盡,但……但是……脈象倒……倒還好……”御醫的聲音一次比一次語不成調,最後那句“真是奇怪”,恐怕除了我也沒人聽得見。
真是對不住啊,又害你們被罵了。我滿心歉疚的看看那個手足無措、面色不知是青是白的可憐人,把牙關一咬。可,我也沒辦法啊!依舊雙手緊捂肚子,繼續皺眉悶哼。
“王……”
周圍的人都將矮身行禮,我身子一滑,也要對那走近的身影拜下,卻被安急急扶住。
“小心!”她一定以爲我沒坐穩,這就要跌到,我趁勢撲在她懷裡,抱着她肩,只是亂顫。
“行了。”身後的人突然發話,語聲溫淡,“你們都退下去吧。”
御醫臉上的意外神色顯而易見,竟脫口“嗯?”了一聲。他顯然被這有點不太恭敬的舉動嚇到了,忙叩首拜身。
“臣下告……告退。”
不知是驚是喜,反正那聲如釋重負的粗喘任誰也聽到了。
“安,你也安置吧。”這一句話說得更爲溫和了,然而安卻顯然一愣,我感到那瘦削肩頭傳來一陣輕微戰慄。
“是。”幾乎看不出那瞬間的遲疑,她恭順的回答。扶我小心坐回軟榻,她低垂眼瞼上長長的睫毛仍簌簌顫抖。我輕輕捏了捏她的手,等她擡臉時悄悄眨了眨眼睛——別擔心,安姐姐,我沒事。她怔了一怔,脣邊扯動,似要做出微笑的模樣,那笑容竟十分勉強。
我怔住,看那斂容垂面的身影緩步輕搖,婀娜而退。臨出門時似有擡眼不知在何處一頓,也不知如此短暫的瞬間是否讓她看清什麼。宮門外夜沉寂寂,一隊宮燈在遠處暗滅,那纖美身影便在如洗月華之下逐漸消淡遠逝。
我回過神,頭也不曾擡起,便老老實實從椅子裡站了起來。
我可沒笨到以爲這樣可以騙倒他,不過現在他人站在這裡,就是說,我對付那些討厭規矩的本事大有進步了!我開心的笑。
“玩夠了嗎?”他看着我冷冷道。
我笑得更加開心。這是我很小的時候,他在晴廬裡最愛說的一句話。
他板着臉做出生氣的模樣:“玩夠了嗎?”
然後我大笑着說:“沒有!”
“南泉,”他冷漠的表情沒有因爲少了人在旁邊而改變,俯視我的眼睛,依舊語聲冰冷,“這裡不是晴廬。”
“可我還是跟在晴廬一樣。”我脫口說,這是我想了很久的一句話,只是現在不知道該不該把後半句說出來,或者,一直都不知道這後半句對不對。
“但我不一樣了。”
他回答了我,沒有絲毫猶豫。
爲什麼?我想問。哪個纔是真正的你?是“祁”還是“王”?或者……
但我沒再說話,甚至沒力氣去再想一下這多少日子來,在腦袋裡糾纏不清的亂麻。我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很累很累。
我……玩夠了,想回家了。
“那你告訴我媽媽的事吧!”我拉住他已經飄出寢宮門衣袂,“然後,我就離開這裡。再也不來了!”
他頭也不回:“還不是時候。”
“根本不是時間的問題!”我大聲道,“是那個讓你教我冰盧的人!是他不讓你告訴我的,對嗎!”
祁沒有驚訝,但終於轉回了面來,凝來的黑色眸光顯出些許溫和之意,甚至帶上一絲無奈:“南泉,很多事情,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這眼神是熟悉的,還有那語聲,聽在耳裡卻分明有久違的陌生之感。我怔了一怔,然後,不知爲什麼,悲從心頭如潮水般滾涌而來,奔瀉出眼眶。我放聲痛哭,緊緊拉住他的手臂。
“祁,你陪陪我,就一個晚上好嗎?”痛哭裡我噎聲哀求,“梅花開了,又謝了,你都沒有來晴廬看我……”
我絕口不提媽媽的事。像在晴廬裡似的,祁坐在牀沿,順手掖了掖我的被子,又去弄正我的枕頭。
我壞壞的笑。等他自自然然把什麼都做完了,才眨了眨眼睛。
“我以爲,‘王’是不會做這些事情的呢!”
他微微一愣,狠狠瞪了我一眼。但已經遲啦,我溜進被窩,發現他怎麼也沒忍住的微笑。
這纔是他該有的表情。我心裡快樂極了,把頭靠到他臂彎裡去。銀白色的髮絲和他如漆黑髮纏繞在一起,我很熟練的在胸前打了同心兒結。
“這樣,你就走不了啦!”
他一笑,伸手來勾起那結環的圓心,“南泉,明年我會去晴廬的。”他頓了一下,將我額前一綹長髮輕撫去耳後,“如果,你還在那裡的話。”
爲什麼我會不在那裡?我想了一下,垂臉輕輕說道:“其實,我是願意天天都看到你的。”
他沒有說話。我擡起頭,看那堅薄脣角漾出溫柔的弧線,我不由握緊那勾住同心結的手掌。
“祁,你真的很忙嗎?不能在白天見我嗎?”
“你爲什麼一定要白天見我?”
“因爲你晚上要去上宮那裡啊!”他奇怪的表情使我更加奇怪。
“哦。”他笑了起來,“我都忘了。你說你不是上宮。”
“本來我就不是嘛!”我扭頭嘟起嘴巴,臉卻莫名的紅熱起來。
“祁,”我還是忍不住,“你爲什麼一定要去上宮那裡?上宮,到底是什麼人?”
“你還真是個孩子!”祁的笑容顯得無奈而溫和,他寬大的手掌撫過我的額頭。
我不高興的甩了甩頭,坐直了身子。系在胸前的同心髮結卻把我拉住了,繃緊的心形像一個扁着嘴角的娃娃,我揚着眉毛看他。
“到了冬天,我就十七歲了!”我認真的問,“有十七歲的孩子嗎!”
祁一愣,旋即,不作任何忍耐的哈哈大笑。
不管怎麼說,能看到他這樣的笑容,我都已經滿心滿足。在我心裡,漫瀾宮的所有人,甚至他,都忘記了如何真正的去微笑。我想我明白了,在晴廬的他,纔是真正的祁。
天沒有亮,祁要去早朝。
我睡眼惺忪的看着他起身,滿心內疚。都是我無休無止說個不停,像要把所有憋在肚子裡的話一股腦兒倒出來。纏着他說了大半夜之後,纔想起來他白天還有許多大事要做。
但是,這一晚,卻是我在離開百泉林的日子裡,睡得最安穩的一次。在他的懷中,我的夢裡,沒有那斷腸的壎聲。
“沒有我的命令,南上宮以後不聽任何人的傳召。”
他的聲音從外面傳了來。還好,阿瑱幫我用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服。
“祁!”
我等不及阿瑱給我梳髻,披散着頭髮就追了出去。這次,他停下了。
我看了一眼四周圍的人。
“王上。”我識相的跪倒,擡頭時向他眨眨眼睛。他俯下身。
我低聲問:“你今晚還來嗎?我要沏壺梅香清給你!”
他嘴角一彎,忍住了,微微點頭。
“是!”我大聲道,拜身下去,“恭送王上。”向着他的背影,我又一次眨了眨眼睛,吐了吐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