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墜天星
找到阿炙的時候,有一顆銀色的星子在他頭頂滑落,那道劃過深藍色天幕的弧線極美,所有炎族的難民和押送他們的祁兵都擡起頭,發出一聲聲驚呼。
“鬆黎人總是說,如果看到流星,那麼世界上某個地方一定有什麼人死去了。”
他仰着面,神情有點癡,喃喃的道。
“阿炙!”我在身後叫他。
他轉回面尋找,目光從我臉上掠過,竟然沒有發現我,又轉回頭去。
“阿炙,是我啊!”
我奔到他面前,一把把他摟到懷中。他一定嚇壞了,他和母親剛到珂蘭城的時候,祁軍的大炮就轟塌了古城的城牆,他們甚至沒有見到古城的最後一面,就跟逃難出來的其他炎人一起被祁軍捕獲。
我在去找祁的路上碰到這支押解難民的隊伍,在人羣找到了阿炙。
可是,阿炙似乎不認識我了。
他在我懷中掙扎,我放開了他,他退後幾步,愣愣的看着我,神情恍惚。
“阿炙,你怎麼了?是我啊!”他的神情讓我害怕。
“小姐姐……”他終於收攏了渙散的目光凝在我的臉上,眸中忽然的落下兩串晶瑩的淚珠,“好多人死了啊,珂蘭不見了,珂蘭城也沒有了……”
我心酸的又一次把他摟進懷裡,卻不知道能說什麼安慰這個可憐的孩子。
人羣中忽然衝出來一個人。
她直向我和阿炙衝過來,我認識她,她是阿炙的母親。我沒有想到她那樣大力的把阿炙推開,更沒有想到她手裡攢着一把鋒利的匕首,而這把匕首正向自己的心臟扎來。
一切都發生的太突然,也太迅速,我腦中還是一片空白的時候,聽見一聲世上最淒厲最絕望的慘呼。
“阿炙啊!”
那女人撲倒在地,和那個孩子癱軟的身子一起。我看見孩子的胸口插着那把本刺向我的匕首。
“媽媽……不是小姐姐的錯啊……”
阿炙微弱的聲音說了最後一句話,頭一偏,停止了呼吸。
後面的事情在我的視線裡腦海裡都是模糊的。
我想我看到阿炙的母親把親手插進孩子胸口的匕首拔了出來,刺向自己的心窩。於是,她也死了。她殺死自己和她的孩子,但其實她想殺的人是我。因爲她以爲摧毀珂蘭城的那個人是我。因爲是我請求放走了那些炎人的囚犯,而祁國的軍隊正是跟蹤了這些犯人才找到珂蘭城的下落。
“如果看到流星,那麼世界上某個地方一定有什麼人死去了。”
耳畔迴響着阿炙喃喃的低語,那天,我果然看到了一場流星的雨。
深藍的夜幕,滑落一顆顆閃爍的星,絲絲屢屢的銀線,把天幕繡成一副人間難尋的絕美圖畫。
那麼多逝去的靈魂啊,紛紛的,全都墜落到了沙漠的遠方去了。
——是誰?
——誰墜落了這些靈魂的星?
——是祁麼?
——是他麼?
——是麼?
我痛苦的把臉埋進手掌。一次次,在夢魘中看到阿炙燦爛的笑臉,明亮的眼睛和雪白的牙齒。他那樣的信任着我啊!而我卻……卻害死了他,和他的母親,還有他們的珂蘭城!
“記得麼,南泉?我說過你是順輪之手,是要幫助完成統一天命的人。”
——是的,是我把炎人推向了墜落的深淵。
“南泉,這不是你的錯。”
——可是,我已經錯了那麼多。
我把頭擡起來,淚眼中是一張愈發蒼白的瘦削麪孔。
柳寄亭的微笑看似也有點生硬了。
“南泉,聽說你兩天沒有吃東西了?”
我戒備的蜷縮起身子。
“是祁讓你來的麼?”
“是的。”他直接了當的點頭。
“南泉,你生氣了。”他溫和的道,“我還以爲你永遠都會是那樣溫柔微笑的樣子,原來也會有這樣的倔強冷漠?”
我愣了愣。
“先生,如果我真的有力量,我希望改變這一切!”我突然大聲的告訴他。
這一次,換他愣一愣。
然後他又微微笑了。
“也許你真的可以,那麼你跟冥心一樣,就都是天命的逆輪手了。”他悠悠的道,“成爲王的敵人,南泉,你真的想這樣麼?”
我一震。
成爲祁的敵人?
不!我從沒有想過。
他是我最親最近的人,我從小的依傍和陪伴,我怎麼可以成爲他的敵人?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驚惶和不安。
“既然如此,”柳寄亭站起來,“出去吃點東西吧。主上很擔心你。”
於是我吃了兩天裡的第一口食物,然後被侍衛領着走到這片綠洲的湖水邊。柳寄亭向面湖而立的人躬一躬身便轉頭走了。祁知道他可以勸服我,即使他不知道柳寄亭會對我說什麼用什麼方法,但是他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他有一般凡人不能企及的超凡力量,這也許就是他之所以被稱爲天命之王的最好明證。
我直到今天才知道這一點。而之前很長的歲月裡,我都一直以爲他對我的瞭如指掌只是源於他對我多年的教養和發自內心的關懷。
這時他慢慢轉過身,慢慢把目光投射過來。
我感到某種壓迫的力量,竟不自覺的向後退了退。
我竟是有點怕他。在漫瀾宮裡,他也是陌生的,但至少,並不讓我感到恐懼,雖然所有的人似乎都很害怕他。
現在,隔着幾步的遙遠,我仰視他,懼怕他。
祁洞察一切的眼睛看着我,那眸子永遠深不見底,如深潭的水,除了我自己倒映進去的影,怎麼看也看不透徹。
我發現自己從來都沒有了解過他。
他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裡靜靜望着我。不知望了多久。
我忽然的就流下淚來。
他整個人,只有那雙深眸中蘊涵着的溫柔和關懷是我所熟悉的。但這些就已足夠讓我冰冷的心感到溫暖,溼潤我的雙眼,流下熱淚。
他走過來,我伏在他胸前。一切都自然得像我很小的時候,在晴廬裡。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我和他,本就應該這樣。
但願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祁帶我去看我的父親。
那夜有一顆墜天的星是他的靈魂。
他死了,死在冰盧之下。
冰盧把他的身體插在一塊巨大的黑石上,這塊黑石立在綠洲的最南面,祁告訴我那裡本是逃出珂蘭城的炎人紮起王帳的地方。炎王遇刺身亡之後,炎人的圍攻並不能阻止他回程的腳步,但他卻死了。
很奇怪,死在自己的劍下。
我立在這塊大石下,眼眶乾澀的,竟沒有流淚。
“他告訴有一個關於冰盧的預言,那是什麼?”我問祁。
祁沒有回答我。我想他知道,只是不想告訴我。
看一看那被釘在石上的灰色人影,我想我知道那預言是什麼。
變故發生在兩天前,那之後炎軍的殘餘人馬離開,祁軍追趕到此,但沒有任何人可以拔出深深插入石頭的黑色長劍。
祁也不能。他並不想我看到這樣一副慘烈的景象,但除了帶我來取劍,沒有其他的辦法。
冰盧只能被它新的主人獲得。
我自南劍的胸口拔出了長長的冰盧劍。它的劍身已經全黑了,它沾染了太多人的血,甚至主人的血。
我第一次看清父親的臉。
看到他的臉,我才哭出來。因爲那張臉竟是帶着微笑的,一種解脫的釋然的微笑。他揹負了那道問題的枷鎖那麼久,臨終時卻是快樂的滿足的。他終於想通了。
我抱着冰盧在他身邊放聲大哭,不知道是高興、悲傷還是後悔……
“南泉,明天就回到晴廬去吧,這是你父親最後的願望。”祁對我說。
我沉吟着不說話。
“我知道你是爲了冥心而來,她在珂蘭城中受了傷,不過並無大礙,此刻應該在去鬆黎的路上。”
我擡起頭,不是因爲驚訝,我早知道他明白我不回晴廬的原因,只是覺得意外,他的語氣中竟有着對冥心的關心。
祁微微一笑,如果我沒有看錯,竟有些苦澀的味道。
“如果她不與我處處作對,我自然不會爲難自己的女兒。”
他竟這樣說道。
我握住他的手,這是我第一次聽他有如此無奈和軟弱的語氣,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被這罕有的語氣觸動了,我不由顫抖。
“祁,帶我去鬆黎找冥心吧。”我低低的懇求道。
“她勢必與我爲敵。”祁看着我,“如果這是你所願看到的。”
“不,不會的,”我着急的搖頭,“我不要你們爲敵!”
祁無奈的苦笑:“南泉,你要明白,鬆黎的冥心不是晴廬裡的冥心。”
“就像現在的你也不是晴廬的你麼?”我脫口而問。
祁直起身子,離開一段距離看我。
“是的。”他說,目光依舊溫和,只是揉雜了幾許寒意的光。
“不過,如果你回到晴廬,我還是會在每年春天去看望你,這個約定永遠不會改變。”
說完,他便離開了,留下我一個人做自己的決定。
我想他似乎忘了,如果是冥心而不是他得到最後的勝利,那麼,他還能實踐他的諾言麼?
也許他沒有忘,只是太肯定,對自己,對天命,對卜卦中可以預知的未來。
天命是不容更改的,那麼天命的王者便是不會失敗的。
我驀然想起柳寄亭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