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閣樓,蘇先生握着一杆旱菸槍,那是武大郎走街串巷幫他買回來的,可以當武器使用。二十多年前,因爲一位奇女子,江湖第一美人——師清玄,當時三十幾歲的蘇清晨硬是把煙癮給戒了。閣樓的深夜,一燈如豆,弱得可有可無,因爲蘇先生不斷地吞雲吐霧。繚繞的煙霧裡,有數不清的菸圈,自小到大,自清晰到模糊。分明都是句號,寫在早就已經結束了的往事裡,還提它做甚麼?
同樣的這些菸圈,看在武松的眼裡,全是問號。追夢卻閃着雙眼,如夜裡的寒星,悄悄地數着這滿屋無眠的菸圈。他知道,爺爺正在開動腦筋想答案,猜謎面。
良久,蘇先生依然故我,恐將前世今生的每個角落都搜索了好幾遍,就是不肯說出來分享,他在擔心甚麼呢?追夢只得自己想。適才山神廟前那個鬼魅般的身影,爲什麼一擊不中就走了呢?以他的輕功,任憑武松、石挺、煙筱揚等人合圍,也不見得能夠困得住他。而且,自己顯然是他鎖定的目標人物,就在眼前,爲何要放棄,非得等明日傍晚,在“悅來客棧”見分曉呢?他會是圈定在命案裡,那“一十三個嫌疑人”之中的哪一個?有了思考方向,追夢在煙霧裡尋找目標。能使得出“隔空打物”而不留痕跡的一十三個嫌疑人,他們分別是:丹青妙筆柳時春,鐵扇公子夏日陽,殘劍商秋,嶗山道士凌霄子,淮西金劍先生李助,太湖寶光如來鄧元覺,北京大名府玉麒麟盧俊義,獨龍岡祝家莊師爺欒廷玉,梁山英雄豹子頭林沖,藍衣社易小樓,以及“三惡人”——李昌浩、慄真、上官雲飛。根據自己對那黑衣人的模糊印象,似乎比一抹殘紅邱向鬆瘦小些許,參照之前爺爺對凌霄子、易小樓之外一十一個人的描述,寶光如來鄧元覺、豹子頭林沖、玉麒麟盧俊義、鐵扇公子夏日陽,以及“三惡人”之一的李昌浩,這五人可以排除在外,因爲他們都是八尺以上大個子。而凌霄子與易小樓,身份神秘莫測,或者,他倆僅僅只是兩個名字,連見多識廣的爺爺都不能確定虛實。所以,剩下的不能確定的八個人,即:柳時春、商丘、李助、欒廷玉、凌霄子、易小樓,以及兩惡人——慄真、上官雲飛,都可能是今晚那位鬼魅般的神秘人物!嗯,慄真、上官雲飛也許應該排除。因爲這兩人的武功與“四尊者”相當,而那人,似乎險峻有餘,而功力稍差。
那年初秋的桐花山上,梧桐花簇簇鵝黃,似鞭炮炸開,鋪滿樹葉枝梢,極盡炫麗招搖。幾隻色彩豔麗的雄性孔雀自頂上“風月庵”,望西南坡一路滑翔。那長長的尾巴半開着,泛着閃閃繽紛的靚色,彷彿流星劃過,停落在舊時“多情客棧”前三十幾丈處,竟是把路旁那株老梧桐踩了個花枝亂顫,形同打情罵俏的黃四娘!門口的黃四娘再無心情撩逗插科,就連驚爲天人的江湖第一美人——師清玄也呆住了!以桐花鋪底色,天幕作畫布,那炫麗的羽毛就是邊走邊寫的彩筆,拖花帶穗洋洋灑灑三二里。既便是唐代頂級山水畫家李思訓,恐也舉筆難下,無從着墨!
壺中日月古月胡立於師清玄左側,襄樊秀士蘇清晨在右邊,一個拎着酒壺,一個手提煙槍,酒氣瀰漫且煙燻霧繞,真不知高潔似天人的師清玄怎麼受得了。而左右這兩人,互稱兄弟,更是師清玄的異性知己。還有一位與師清玄年紀相仿的年青人,拄着一柄及腰鐵柺,幾綹細長的鬢髮不安份地飄着,神態較爲懶散,彷彿還沒睡醒。而人,卻瀟灑英俊。他沒有名字,古月胡喚他金世眠,也是嗜酒之人。這位頗爲玩世不恭的金世眠“咕”的猛吸一口,愈發清醒了許多,他將酒葫蘆掛在黃四娘臂彎裡,時不時往她腋窩搔一把,呵癢逗樂。
“嚄!那傢伙是神是鬼?”古月胡的視線裡,出現了一位風一樣的少年,約莫十六七歲年紀,如鷹飛兔逃,起落提縱,像似踩着桐花奔跑,自山上呼嘯而下。樹上的孔雀尚且棲息未定,那追風少年如風而至,探手一兜,輕輕巧巧抱走了一隻。古月胡等人相顧駭然!兩年之後,在水泊梁山英雄大會上,又見到那少年!個頭不見長高多少,輕功僅孟秋娘堪與匹敵,因此其聲名躋身“五俠客”之列。他,便是殘劍商秋!
蘇先生在往昔的故事裡神遊了一回,終於自報了家門。“老朽不夠坦蕩,一直隱瞞身份,愧對兩位賢良,失禮失敬,還請涵諒!”“爺爺這是說的哪家話,誰人沒有私隱?追夢也有許多沒有說開的秘密,爺爺要是這麼自責,忒也讓追夢汗顏!”武松也附和着,“追夢說的是。”“如此多謝了。老朽虛長五十七年,乃襄樊一帶人氏,姓蘇,字清晨……”武松驚呼道:“可是人稱‘襄樊秀士’蘇清晨,蘇老先生?”蘇清晨道:“慚愧,慚愧。年老體弱,空負虛名,日前受挫於邱向鬆、夏文長等後輩,實在沒臉見人了!”武松安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且先生年事已高,力拒兩位強敵,實屬不易,何愧之有?!”“想必爺爺沒有稱手兵器,以至折扣了戰力。”“哦,此話怎講?”追夢道:“爺爺的武功當是以巧見長,尤其擅長煙槍打穴道,是吧?”蘇清晨笑道:“爺爺剛買來煙槍,這才吸了幾口,竟被你這小鬼頭勘破,爺爺該稱你神童,或者叫你一聲師傅呢?”“爺爺,您別臊人啦,都快要五更天了,請公開煙霧裡的謎底真相吧!”
蘇清晨清聲道:“煙霧裡的前塵往事不足掛齒,只是在這陳年舊事的回憶裡,讓爺爺想起一個人來。他當時比你大一兩歲,如風之疾,似鳥低飛,輕功之高几乎當世無匹,他便是一度銷聲匿跡了的殘劍商秋!”
“哇噻!這麼厲害!想必是天賦異稟吧?”蘇清晨道:“正是。依剛纔你對那黑衣人身法的模糊描述,讓我不自覺總要把兩者扯在一起,那情景彷彿少年商秋在桐花山追逐孔雀的模樣。只是瞎想牽強,當不得真,僅供參考。”但追夢相信了,也認定了。他目力極佳,那黑影自廟前滑下山坡,稱之風之疾,或鳥低飛,一點都不過分。說道:“那商秋比之邱向鬆如何?”“以一敵二,勝券在握;以一敵三,平分秋色。”武松吸了口冷氣,追夢吐着舌頭。
“不愧‘五俠客’名頭!明日傍晚‘悅來客棧’之約,須當小心,馬虎不得。”追夢道。武松捏緊拳頭,豪氣生於臉上,凜然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日早上我挑選數十精兵,喬扮客商入住設伏,務必將這等濫殺無辜的兇頑抓捕歸案!”回頭望向追夢,“追夢少爺,怕嗎?”“怕個鳥!”追夢突然學了武松掛嘴邊的口頭禪,登時引來鬨笑。複道:“正想見證小爺我‘魚龍舞’功夫,與那傢伙的‘草上飛’本領,誰人更勝一籌!”
無論“風之疾”或“草上飛”,都是形容輕功高絕的詞語,前者與正能量掛鉤,後者沾染蟊賊宵小習氣,追夢有意貶低“黑衣人”,或稱之爲商秋,故意給了他一個“草上飛”的諢號。
蘇清晨道:“武功高低的評估只是理論上的比較,若是雙方差距不大,膽氣信心、臨場應變以及武功路數生克等因素,也是決定勝負的關鍵。相信以都頭的官兵,‘威遠鏢局’的力量,若是部署得當,可以立於不敗之地。只是敵暗我明,心裡着實沒個底數,如追夢所說,須得小心謹慎纔是。”武松道:“先生說的是。邱向鬆與商秋應該是一夥的,而且邱向鬆服從於商秋,而兩者之後還有些什麼,我們不得而知。”追夢道:“還有那個一枝花——花千種,以及‘獅王賭坊’這個組織!”“何以見得?”“你想啊,二當家張翔宇因何戰死?”武松道:“因爲李四狗。”“李四狗爲何被邱向鬆追殺?”見武松開始迷乎,蘇清晨接口:“因爲李四狗與毛猴一起去賭博,可能目睹毛猴被誰人施於‘隔空打物’手段,導致心臟損傷,猝死於‘晴翠餃子館’門前。”蘇清晨幫武松理順線索脈絡。追夢接着道:“追殺李四狗乃一箭雙鵰。一者斬斷兇殺目擊證人,二者撇清兇殺案件與‘獅王賭坊’干係。所以,商秋、邱向鬆、‘獅王賭坊’存有內在聯繫!”武松點頭默認,忽又開口道:“現場只有張翔宇及兩名手下共三具屍體,彭海洋是逃回來了,那麼,另一名趟子手與李四狗呢,死不見屍啊?”追夢道:“另一名趟子手估計已經死在邱向鬆劍下了,李四狗難以確定。這人看是昏聵賭鬼,人卻猴精得很,能夠從案發現場的‘獅王賭坊’全身而退,又懂得藏進魚龍混雜的馬王埔鎮,其心智不容小覷。”“嗯,有道理。”蘇清晨點頭認可,續道:“石挺那邊是否養有信鴿,能傳話到襄陽城嗎?”武松不解其意,回道:“有,據說襄陽城裡有他們的客商。”“甚好!老朽想借用飛鴿來傳書信,請五俠客之首——一年四季郭大年大俠前來加持,方纔製得住商秋。兄弟你看呢?”
武松喜道:“他老人家肯來,求之不得。追夢少爺也就安全了。”“哼!”追夢並不領情,“小爺困了,這便去睡。”蘇清晨、武松會心一笑,“散了。天將破曉,抓緊睡覺。”
陽谷縣之西是東平府城,東邊是馬王鋪鎮,各距陽谷縣三十里地。話說當年陳文昭上任知府,見馬王鋪商貿雜亂而繁盛,如莊稼地裡瘋長的野草,另類得讓人憂煩無措,乾脆因勢利導,規劃爲特殊區域。但凡不適合城裡的商業門類,全趕往馬王鋪鎮,其功能形同廢品收購站。因此,馬王鋪不同於一般的農村小鎮,它有陽谷縣近半規模。晌午的馬王鋪,街面上往來的客商、雜耍的藝人、遊手好閒的潑皮、東倒西歪的酒鬼賭徒,各色人等魚龍混雜,顯是比平日裡熱鬧了不少。而頭頂上的天空低沉暗淡,恍若黃昏將近。煙筱揚及兩名趟子臉塗黃粉污油,着粗襖布衣,挑着柴擔,在寒風冷霧裡沿街叫賣,形容甚是憔悴清苦。這處小鎮雖然只在近處,卻因幫規限制,非鏢局生意事務,嚴禁涉足,因此,煙筱揚等三人東晃西蕩,在這方“禁地”頗多好奇。靠近官道路邊是“悅來客棧”,正方形堡壘式建築,二層廊道通暢,形成迴環,開口望北,招牌掛在門楣上。沿着村路走幾步,是一處圈着的騾馬場,也做交易市場,用木柵欄圍起,佔地比“悅來客棧”大幾倍。過了騾馬場,便是馬王鋪鎮的街街巷巷。大大小小的民居鋪面雜七雜八,路面寬窄不一,彎來繞去,看來互爲連通,實則藏有不少死巷。煙筱揚仨摸索了大半天,暈乎而不得要領,彷彿瞎子入迷宮!見一酒肆飯館尚有一桌空席,店招分明寫着“楊大姐餐館”五個字,不花哨,土氣而樸實,當即擱了擔子入內。
店裡頗多欠缺,桌椅牆壁昏黑,油煙繚繞,小二跑進跑出忙着,加之要酒要肉的嘈雜聲四起,只得耐着性子等下去。其實,這樣的際遇對於走鏢的人來說,早就司空見慣習以爲常!煙筱揚心道,有張桌椅吃飯就不錯了。正想到時常路邊野地架鍋生火,忽地嘀嗒嘀嗒急促聲響,是馬蹄快節奏踩在街石上,比館子裡的聲音清揚悅耳。煙筱揚擡眼望去,門口馬背跳下兩名精壯漢子,各操一杆哨棒,嘟嘟囔囔走了進來。“這是個甚麼破鄉鎮,連個吃飯的地方都沒有!”見煙筱揚這張板桌尚餘一條凳子,徑直走來,倚了哨棒,不打招呼,大刺刺坐了下去。“小二,小二,爺快餓死了,整點吃的過來。”“客官稍等。”店小二並不回頭,繼續着自己的活兒。較爲粗壯的漢子往桌面一拍,吼道:“爺並非挑三揀四之人,只圖個填飽肚子,憑啥愛理不理的?!”店小二轉了一下,稍頃持着托盤自後廚走出,這才作答,“客官休要耍橫,牆上寫着規矩,自個兒看去!”仍然沒有瞟來一眼。壯漢正待發作,被另一同伴勸住,說道:“偉哥莫要燥急,此地頗多邪門,非扈家莊可比。”煙筱揚隨兩人目光望去,牆上果真掛有一張木片,上頭單寫“告示”兩字,以下羅列三個條款。第一條:想吃自重,不吃滾蛋。第二條:惡意取鬧,無理奉陪。第三條:損壞財物,破你錢財。落款竟是“馬王鋪鎮安防小組”!文筆粗劣,且蠻橫無理。這正是:不看則己,一看氣人!
“扈興你看着,這都寫了些啥?既便山寨強人開店,也不敢這般明目張膽。豈有此理!” 扈偉胸忿難平,聲調卻是降低了不少。顯然,這面告示還是頗具震懾力!
走鏢的人都善於察言觀色,煙筱揚見扈偉、扈興模樣尷尬,有意幫他倆找個臺階下,便接口道:“兩位好漢可是扈家莊人氏?”扈興借坡下驢搭話茬:“正是。兄臺呢?何事也來這裡受氣!”煙筱揚拱手道:“小弟仨乃山裡樵夫,初次路過此地,迷失在這裡,實在慚愧。”壯漢扈偉嚷道:“也不知這兒是個甚麼鳥地方,滿街全是餓死鬼,走了五六個飯館,竟是一個座位也沒有!”顯是餓壞了,依然嘴巴沒把門。而周邊亂哄哄的,多半是粗人,竟也沒人搭理一眼,彷彿早已習慣這裡的怪異與規矩!
眼前突然晃來一瘦小少年,閃着賊溜溜的一雙大眼睛,嬉皮笑臉地說道:“客官若不嫌棄,賞口飯吃,小的物有所值。”“滾開!”扈偉隨手推了一把,竟沒沾上一片衣袖。定睛看時,那少年早藏在煙筱揚身後,正露着一張髒臉扮鬼樣。“看來與你我一樣,也是餓慌了,就收了他吧。咱們一桌吃飯,兄臺看得起,便由小弟做東可好?”
煙筱揚自有盤算,心知這小孩必有來歷,沒準可以套出點有用的消息哩。
扈偉道:“兄臺是位爽快之人,但這餐花費當由在下支應,切勿推拒囉嗦!”是個易躁的爽直人。
“謝啦!”煙筱揚讓少年坐於自己身邊,低頭問道:“小傢伙,何以自稱‘物有所值’呢?”少年嘻笑道:“瞧你面熟,誰呢?哦,是‘威遠鏢局’的吧?!”煙筱揚趕忙噓聲制止,壓低嗓子道:“別亂講!說正事。”少年道:“好說。我有你們想知道的情報。”煙筱揚不動聲色道:“怎講?”少年笑道:“今天生面孔忒多,分明衝着昨晚兩條大消息而來!”“哪兩條?”小孩的聲音總是特別清亮,不僅近處的五個人側頭附耳,廳堂裡另外七八桌嘈雜的客人,登時全都鴉雀無聲。
“未到競標時間,別漏底壞了規矩!”店小二忙出聲喝止,小跑過來,“小泥鰍,跟我去見老闆娘。”拽着那少年便走。
稍頃,店小二又轉了出來,手上託着一個木盤,放有一小摞紅色紙片,數只筆,吆喝道:“午時將盡,哪桌客人想買昨晚兩條重磅消息?” 登時每張桌都有人舉手示意,煙筱揚及扈偉、扈興也跟着舉手。小二道:“別急,將桌號、姓名、價碼寫在紙上,捏成團,再放置於托盤上。十兩起步,價高者中彩。”
這情況煙筱揚只聽說沒參與過,對面扈偉、扈興看來也是新手,拿着紙筆 一時犯難。煙筱揚道:“咱倆家不如合二爲一,各出十兩,信息共享,如何?”“行——”扈偉、扈興齊聲答應。於是,由扈興寫下“8號桌,煙筱揚、扈偉倆兄弟20兩銀子”,遞於店小二托盤。片刻,八張桌收了十個標註。老闆娘轉了出來,一身光鮮靚麗,四十上下年紀,粉臉略胖,頗有富貴相。“小二,當廳唱標,宣佈幸運貴客。”聲音甜膩粘人,像喝了十幾碗蜜水。與牆上冰冷的告示形成強烈對比。“好嘞!”小二將托盤置於櫃檯,拈起紙團展開,唱道:“5號桌,張懷仁,14兩;2號桌,陳仁達,13兩;1號桌,劉洋河,19兩……”頓了一下,喝口水,說道:“還剩下四個標註,目前第一名是劉洋河兄臺,19兩銀子!”煙筱揚與扈偉、扈興互望一眼,心道“好險啊!”這間隙,登時走了三桌半客人。店小二清了清嗓子,唱道:“第8桌,煙筱揚、扈偉倆兄弟,20兩!”“唉!”劉洋河的7號桌客人嘆息一聲,起身走了。“3號桌,周光北,18兩。”“哦,又過了一標!只剩下4號桌的兩個虯髯大漢與6號桌了!”在這個心跳更疾的時刻,“小泥鰍”託着盤子走了出來,唱聲道:“8號桌餚饌上齊。”便在煙筱揚的板桌上鋪開。共有一碟牛肉,一碗湯麪,兩個炒菜,還有一摞碗筷。隨後將托盤往7號空桌一擱,走過來坐下,也不招呼,便獨自吃了起來。
“小泥鰍,咋就單缺一壺酒呢?”小泥鰍沒有擡頭,卻狡黠地回道:“這兒沒有‘傷心酒’。‘傷心賭坊’倒是有一家,待會兒領你們過去。”扈偉又來氣了,嚷道:“你是看衰了我們?真是豈有此理!”將筷子拍在桌板上,呼呼瞪眼。
煙筱揚突然明白過來,說道:“扈大哥,咱們是輸定了,但天也沒有坍塌下來。吃飯吧,得善待自己的肚子,來日方長!”“聰明!”扈興也明白了,低頭吃菜喝湯,不再言語。小泥鰍吞下一口飯菜,見扈偉還在鬱悶發楞,指了指那一桌半客人,說道:“傻大個,他們的標底若是低於你們,早就走人了!”
中標的是4號桌那兩位髭鬚大漢。兩人像似被牽了鼻子一樣,跟在老闆娘——楊大姐身後,往鋪面內裡深處走去。那個密室裡,藏着小泥鰍帶回來的兩個大消息。
煙筱揚見他倆遲遲不出來,也便明白了後邊一定有個秘密通道,也深深記下了倆大漢的樣貌。小泥鰍是個掌握許多秘密的少年,問清了聯繫方式,也便起身告退了。別時與扈偉、扈興多說了幾句,知道扈家莊扈太公的女兒扈三娘也在此地耽擱,登時心裡暖洋洋的,好似冬天的寒冷去了一大半!
同樣的這個晌午,追夢綰髮高髻,套一小金冠,身披繡緞,一副富家小公子哥的模樣。身後跟着一位高出半頭的丫鬟。她薄施粉脂,神態含羞帶怯,結兩個髮髻,綁着繡帶,一身衣裙穿得筆直得體,素淨清麗。雖及不上潘金蓮豔色,卻也清新可人,當丫鬟吃虧了,有長輩寵着的小家碧玉是她的本色。這位看來情竇初開的少女,便是鄰居晴翠!
不時有人回頭張望,滿是驚羨的目光。追夢本就臉白膚嫩,兼且五官精緻,身子架瘦削挺直,經此華衣加身,想不顛倒衆生都難了。及至左右兩排二層騎樓,追夢緩下腳步,嘴裡嘖嘖稱讚奇,“此地商鋪繁華,放着生意不做,竟自拴門閉戶,忒也怪異!”晴翠支吾道:“可能……可能是做夜……夜場的。”追夢細看之後,突然笑了,“哦!還是小姐姐細心。原來每個門店還掛有一盞燈,待得晚上一起點亮,一定很香豔!嚄,中間那樓上還掛有牌匾,寫着‘歡樂門’三個字哩!嘿嘿——”“討厭,甚麼都懂!”“你也是。姑娘家的,羞羞羞!”晴翠臉紅低頭,背過身子,像害羞的夕陽急着下山去。又走了幾步,過一丈許橫巷,是一處裝璜考究的大型鋪面,寫着“傷心賭坊”四個鍍金大字。追夢自語道:“明知十賭九輸,還是要賭,因此自尋傷心,所以叫‘傷心賭坊’。”雙手握在背後,有少年老成的樣子。意猶未盡,轉過身來笑對晴翠,“既然傷心總是難免的,又何必對賭坊一往情深?只是小爺我忍不住想去賭一把!”晴翠襝衽施禮,含羞回道:“明知賭坊門前是非多,相公又何必在此留連?讓,讓,奴家……”終究是過於暖昧,說不下去了,卻是小媳婦規勸夫君的模樣。追夢愈發有趣,靠前一步,笑道:“晴翠姐,咱們進去胡鬧一回?”作勢要走。“不允許,武松大哥要我務必看住你。”“看得一時,能看得了一生一世嗎?追夢本性頑皮,既便武松大哥來了,又能怎樣?!”
也許言者無心,聽者卻當真。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一生一世”字眼,讓晴翠竟自紅霞燙臉,心跳突突,如懷揣小鹿一般。
追夢以爲晴翠生氣了,改口道:“怎麼啦,心神不定的!要不你便守在門口,追夢自個入內,片刻出來,如何?”又是作勢轉身。晴翠急扯追夢衣襬,說道:“咱們雖衣着光鮮,卻沒幾文錢呀!”追夢賊笑道:“賭坊裡邊,從不差錢!”晴翠深知追夢古靈精怪不吃虧,想了想,也便跟着笑了,嬌俏回道:“賭坊裡邊雖然不差錢,更多的是傷心再所難免!”“誰說的?”“老闆說的,寫在門樓上,四個大字,念給你聽麼?”晴翠變得一本正經。“哦,咋就忘了呢?”盯着那“傷心賭坊”招牌,追夢又笑了,卻道:“這家老闆忒也古怪,分明警告人們,男女授受不親,自己照樣娶了婆娘!”“哎!追夢你又扯到哪兒去了……”倆人竟是旁若無人地說說笑笑,尤其是晴翠,一向中規中矩的待在家裡,啥時候像這般放肆過。
“這位小少爺,能認識一下嗎?”彷彿枝頭上鳥兒鳴囀的聲音。扭頭回望,樹底下啥時候拴着一匹棗紅馬,一女子結束妥當,正從那兒款款走來。追夢與晴翠看時,見來人二十上下年紀,與潘金蓮一樣的婀娜身段,而美的特點卻各不相同,她,嫵媚裡帶着傳統女子少有的颯爽英氣。但見:“霧鬢雲鬟紅頭巾,滿月銀光瓜子臉。紅衣結束棗紅馬,英姿颯爽在人前。”追夢竟自看呆了,忘了回禮還話,倒是晴翠一門心思在他身上,忙扯了下衣袖提醒。
“哦,說我嗎?失敬!失敬!”追夢又恢復了嘻嘻哈哈的模樣,“拜見美女姐姐,請姐姐訓示則個!”“豈敢!公子哥非比尋常,奴家正自缺個伴,一同入內賭兩把,可否?”追夢怔愣一下,旋即雀躍起來,欠身直呼:“請!請!請!”一隻小手拉着邀請的弧線,露了一段春蔥藕臂,伸得細細長長。
三個玉人入賭坊,身後落下一地迭碎的目光,恐將又會是馬王鋪鎮一條重磅消息了。武松在遠處看着,目睹美嬌娘與追夢搭上話茬,暗自稱奇,誰知三個玉人竟然結伴入賭坊,不禁大搖其頭。
話說武松昨夜幾乎未眠,大清早便入衙門找陳知縣稟告,說案情談看法,擬定早上踩點,下午歸攏信息後再作詳細布署。回紫石街時,石挺等人已在店裡候着,粗略作了分工,劃分三組人馬進入馬王鋪鎮。因擰不過追夢的吵嚷,加之晴翠滴溜溜盯着,言說自己也想跟着去,只得添加第四個小組。吩咐各自喬裝打扮,自己尾隨其後接應。追夢本就扮相招搖,此時又橫生兩朵嬌妍添色,去的又是魚龍混雜的賭坊,想不節外生枝都難了!
武松也作樵夫打扮,此時擱下擔子在樹下稍憩,看這匹棗紅馬純色光澤,一塵不染,兼且翠纓銀轡,雕鞍精細,心想也只有那位江湖女子坐得,不知出自何方神聖?正遊思間,突然天色大亂,冷霧益發陰沉,接着竟自狂風呼呼,電閃雷鳴,大悖天理綱常。武松正自怔愣,一道電光烈焰不倚不偏,自賭坊大院爆開,登時瓦碎樑焦,躥出煙霧火苗,夾數百哭號踩踏聲四起。而逃生的門,它太小了,擠着一個個失去魂魄的腦袋,互不相讓。饒是武松一身是膽,此時也自全無主張,唯抓耳搔腮幹跺腳!
這當口兒,天幕詭異的失去了光線。才只逃出幾人,而煙火已經蔓延開來,火光中,但見一披頭散髮道人仗劍立於屋脊,迎面衝出數十名自天井躥起,而哭爹喊孃的逃生者。也不知那道長祭着甚麼法術,來人未及沾身,已被袍袖拂在兩邊,滾了下去。武松不及細想,操起扁擔當前一點,一個鷂鷹翻身,掠上牆頭,“追夢——晴翠——” 邊跑邊叫。屋脊那邊,一白衣公子手持軟劍鐵扇,身後護着一位瘦老頭,正自與那散發道長鬥在一起。忽然聽得追夢嬉戲叫嚷聲,“鐵扇公子夏文長,你那柄破鐵扇滅不了火焰山;你文章再長,也長不過‘呼風喚雨’玄幻咒;你只長名號不長本事,竟自擺弄不了一個‘陰陽五行’臭道士。你徒有其表,浪得虛名,殘害忠良,欺師滅祖,豬狗不如……”
話說追夢仨混亂中搶得先機,早早躥至屋脊。憑他在“夢裡水鄉”的見聞,猜測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可能是那道長念動咒語施了邪術,順便一語點破。復想起爺爺受侮於夏文長,自是忿恨難平,顧不及身處危地,仍禁不住一迭聲罵將下去,竟是個沒完沒了。武松見追夢等人立於天井另側悠閒,登時心安。正待靠過去會合一處,不想何處蹦噠出一黑衣,身影鬼魅玄幻,彷彿疾風颳過,而劍光似電閃直取夏文長咽喉!心想來者顯然想速戰速決,好讓道長騰出手來一起夾擊少年追夢。也合該夏文長不該命絕,被追夢胡攪蠻纏的亂罵一通,一時氣急,險些被敵人刺中,趕巧腳底一個趔趄,竟是避過這一封喉絕殺。畢竟也算是個見過場面的一流高手,夏文長形將跌出之時,就勢拽住瘦老頭胳膊,一塊滾落下去,逃離險地。
武松適才挑着柴擔尾隨追夢與晴翠身後,聽得有人議論“兩條大消息”:一是山神廟前死了“威遠鏢局”二當家及今日黃昏“悅來客棧”之約定,而第二件竟然直指追夢與“少年失蹤案”,並且點出追夢現身馬王鋪鎮!因此武松料定對面當前那玄術道士及黑衣人衝追夢而來。當即躥將過去,護在追夢仨身前,挺扁擔遙指對面,吼道:“何方妖孽,縱火燒殺,置人生命財物於不顧!”隔着兩丈來許院井距離,且火勢更甚,腳底下瓦片四處冒煙,而敵方倆竟自火海里撲來。說時遲那時快,第一柄快劍已近至眉心,武松不敢閃躲,恐將傷及身後追夢仨,本能的將扁擔斜磕出去,頓將來勢卸在一邊,而散發道長緊接而來的當胸一劍,已然門戶大開,再也無暇格擋。容不得武松喟嘆,本已擋在一邊的黑衣人那柄快劍,竟比毒蛇還要靈異,再度自斜刺裡倒捲過來……看來在劫難逃!
然而,武松並沒有倒下。是身後那位美嬌娘和追夢雙雙搶出,化解了這兩記避無可避的必殺招!
話說這位美嬌娘早將繩套握於腰間,黑衣人身法太快不及應變,而散發道長的身形與奔馬相差無幾,正是自己所熟悉的馬背功夫。當即覷個真切,撒出套索,一套中的。嬌叱一聲,“起!”將那道長連人帶劍摔在當前,踩在腳下。幾近同時,追夢矮身閃出,晃過武松往黑衣人小腹撞去。黑衣人十萬個沒想到,登時一個措手不及,踉踉蹌蹌倒退出兩三步。錯愕間,忽見道長被紅衣女子踩在腳底下,當即顧不得小腹“氣海、神闕、下脘”三要穴麻痛,唰唰唰連出數十劍,招招指東打西,旨在救人。饒是武松身經百戰、美嬌娘亦非江湖雛兒,也被殺個手忙腳亂。其時火焰四起,噼噼啪啪燒至身前左右,形是釜上烤肉,只得作罷,各自尋路逃離火海……
驚魂甫定,四人到得門前樹下,解了繩索,將追夢、晴翠託於馬背,兩人一前一後抱定美女姐姐,武松獨自牽着繮繩,在前頭探道引路。聽得身後“轟轟轟”連續數響,追夢看時,那“傷心賭坊”在火光裡坍塌了門面一角。“燒得好,讓害人的黑心老闆自個兒去傷心吧!只是……只是……也連累了那麼多死難的無辜……”
雖是逃過一劫,而今前路實在難走,彎繞迂迴,曲折交錯,到處都是瞎跑亂闖的生人,磕磕碰碰,你推我搡,拳腳相向,形同無頭蒼蠅。武松暗自叫苦,忙晃亮火折示意,借微弱的光線摸索前行。饒是如此,在這片驚慌失措的大逃亡中,也被衝撞出幾個趔趄。正自嘟囔着,腳底下被一條大腿絆了一下,一個踉蹌衝出去,竟是“嘭”的一聲響,彷彿撞上了一堵牆,而火折,差點脫手!
“是石挺大哥!”追夢坐在美女姐姐前邊,初時對面抱着,而今正好轉過身來,他的目力無人能及。在這暗無天日危險隨時隨地的時刻,忽見朋友逆行摸黑前來搭救,怎不叫人喜出望外呢?!
朋友是什麼?朋友就是能夠互相幫助的熟人。朋友是個社會關係圈,成份複雜,種類多樣。而肝膽相照的朋友,只有在危難之中才能分辯出來。天災人禍是危險,刀光劍影是危險,黑燈瞎火互相踩踏也是危險!石挺如過江之鯽,逆流而上,夠肝膽,真朋友!
石挺也是悶哼一聲,退了一步。正待發作,耳聽得追夢的叫聲,知道迎面撞上的是武松,登時大喜過望。石挺道:“前面難以通行,咱們不妨攀上房頂暫避一時。” “聰明。大塊頭也有大智慧!”追夢笑道:“美女姐姐,咱這匹馬怎麼辦?”“不用管它。你自個兒躥上,晴翠我來負責。”
跳下躥上,翻牆入院,除了不懂功夫的晴翠,餘者四人均不在話下。落腳處是個平頂樓層,五人近在咫尺,卻只能相互看個影影綽綽,尚未互問情況,三五丈外另一屋頂隱隱有刀劍相交的破空聲傳來。
“啥情況?”追夢衝口問詢。武松壓着嗓子,“別吱聲,那兩個厲害的對手可能在哪兒!”幾人貓着腰潛在女兒牆裡窺望,只是習慣動作,當然是甚麼也看不清楚。
不是刀劍擋格硬磕,準確講,是劍身刮擦纏繞較勁的動靜,偶爾也互砍幾下,發出噹噹聲響。“好像有兩組劍客捉對廝殺。” “我看也是。”武松與石挺相互嘀咕着。
“着!牛鼻子道士,該認輸了吧。”聲音沙啞低沉,似公番鴨盡力了卻無語。另外一對劍手也登時停了下來。沙啞低沉的聲音又起,“玩火者必自fen!令爾催動口訣解咒,再降場大雨滅火,這便饒你不死。哼!殃及‘歡樂門’,割你狗頭喂狗!”有人嘆息,“認栽吧,道兄。”“好,韋爺!”
適才那個沙啞番鴨嗓子的聲音,追夢聽來熟悉,幾乎可以確定他是誰了!
“快走,躲往那邊閣樓去,免得突降暴雨淋個落湯雞。呃,這雞湯喝多了可是會感冒的哦!” 追夢視力最好,邊嘮叨邊領先摸索過去。
待得大夥兒安頓妥貼,天空一串響雷如約而至,炸得比鞭炮還劇烈數十上百倍。適才那道士咒語催生的暗黑天幕,終於撕開,而光線不請自來,還有片刻驟雨,剛好把遠處“傷心賭坊”的那場大火給滅了。
大自然的規律自有天定,小環境小範圍偶爾可以人爲主導,比如少數能人異士作法施術。稱玄宗正教仰視之,說是邪術妖孽怒而貶損也罷,這兩類都是超一般能力現象,只在正義與邪惡區別。
轉眼天色恢復晌午時分的模樣,雖然還是寒風冷霧,陰沉似黃昏,但街面亂象已經漸漸穩定下來。受傷倒地的人兒爲數不少,也有幾處傳出哭嚎的聲音,顯是在踩踏中死了人。武松等牽馬尋路,避讓緩行,有時也騰出手來,清理路障,救治傷員。走走停停,終於望見騾馬場與“悅來客棧”,這才鬆開一口氣。到得路口官道上,東一團西一夥的集結了近百號人,顯是等候着走散了的同伴。石挺數了下參與的鏢局人員,尚且少了四個。一鏢師言說三當家煙筱揚帶了兩人去尋找,單缺昨晚回家報信的趟子手——彭海洋。武松帶出來的士兵一個沒落下。因爲走失的人偏偏是那目擊證人彭海洋,所以石挺隱約不安。武松交代一親兵,令其領隊自去,擡頭望向追夢仨,說道:“你們先回紫石街歇着,我與石挺兄折返找尋。”“不要,偏在這兒等!”小嘴一撅,左手拉晴翠,右手拽美女姐姐,衝武松扮鬼臉使白眼。
石挺擔心的事還真是發生了。武松、石挺、煙筱揚等人搜巡了一個多時辰,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顯是被人擄走了,只得無功而返。一行人正自氣餒,甫出村口,早望見騎棗紅馬的美嬌娘正與一雙槍銀鎧甲青年武將鬥在一起!武松、石挺騰的掠出,直撲過去,“滾開——” 擋道的圍觀者慌忙退讓。忿怒中的武松乍見對面是一隊官兵,忙大聲喊道:“雙方休兵,都是自家人,快停手!”“山野村夫,擾嚷甚麼!”那年青將領並不認得武松,暴粗口侮辱,叫人難忍。
論及打架生事,武松啥時受此等漠視。那時怒火中燒,管他皇親國戚,一頓老拳先招呼你!“小娘子讓開,看俺武二怎生收拾那鳥人!”言未畢,早自他人手中取了一杆棍棒殺將過去。迎面一擎狼牙棒的虯髯兇漢拍馬截住,兩人更不搭話,殺將起來。一旁惹惱了南街小霸王石挺,原本不想與官兵計較,這時見兩個朋友在陣中廝殺,自己豈能偷安袖手。當即徒手奔出,見那戰馬背對自己,猛的雙拳轟出,打了一聲悶響,那匹高頭大馬竟自跌翻在地,背上虯髯兇漢登時飛出,狼牙棒脫手。十幾名軍健持刀槍搶來,武松掣棍棒橫立,天威凜凜,衆軍士齊齊呆住。
“本人清河縣武松,現任職陽谷縣都頭。再說一遍,莫要衝動,各自休兵!”實則說給那馬背將軍聽的。
“兀你那廝,看董都監取爾問斬!”槍隨聲到。武松返身格擋,噼噼啪啪瞬間拆解三二十招。那董都監果然身手了得,左右雙槍密如雨點,兩朵紅纓似毒蛇吐信,招招刺向臉面胸前。而打虎英雄也不是虛有其名,一杆棍棒勢大力沉,藝高膽大如金剛耍橫,撥擋掃打不求精準。另邊廂,丈許外的石挺覷個真切,公牛一般斜撞過來,雙拳直奔那神駿烏雅馬馬臀打去,想如法炮製。眼看只差兩尺距離,忽見一杆銀槍望腦門刺來,石挺慌忙收拳讓開,連退幾步穩住。卻在此時,身後棗紅馬即時跟進,那美嬌娘執日月雙刀,上下翻飛舞出一團白練,戰住董都監右手銀槍。武松登時輕鬆一半,一柄棍棒專打其左手銀槍,招招全是進攻的招數。局面呈現董都監以一敵二,另有石挺赤手空拳一旁窺着,而官兵與“威遠鏢局”的人馬各守己方陣角。場子中間,三人走馬燈似的遊鬥在一起,惹來圍觀者陣陣喝彩。
那董都監便是雙槍將董平,東平府兵馬統領,與府尹陳文昭平級,一個主政,一個統軍,全局主導次於陳文昭。當時接馬王鋪鎮管區官飛鴿傳書,受命於陳府尹旨意,董平調集兩百兵馬及偏將鄧超趕來平亂。怎知那董平生性風流,見追夢正自與美女姐姐言笑晏晏,登時眼前閃亮,口出戲言。那美嬌娘哪堪輕薄,一言兩語,便動起手來,竟是三二十個回合,兀自不分勝負。時值武松與石挺剛自鎮裡轉出,遠遠望見,打抱不平的性子一經爆發,焉有不殺個酣暢淋漓不可……
轉眼又廝殺了三十幾個回合,仍然高下難分。武松心道,以二敵一倘若還是贏不了對手,傳揚出去豈非大折打虎英雄臉面,只是步兵對上馬戰,煞是先天弱勢,忒多不方便。見董平銀槍刺來,武松使勁磕出一棍棒,而那董平看似瘦削,偏生膂力過人,否則又怎使得出雙槍?武松這一橫打,竟只是砸開個叄兩尺。雖不如人意,終究也讓武松尋得戰機,登時加快節奏,招招往銀槍與馬腿招呼,不求精準,只圖速度。董平見勢不妙,雙腿往馬肚一夾,那久經戰陣的烏騅馬猛然竄出,徑奔自家陣營而去。
但聞得一聲嬌叱,“哪裡逃!”說時遲那時快,一條繩套如長鞭卷出,直往董平腦門飛去。董平擡槍往腦後一撥,順勢往左側一躲,堪堪避過,而右腕卻被套了個正着!美嬌娘喝聲“起!”卻是無法撼動。
這位瘦削俊雅的風流雙槍將,那膂力委實不同非響!這時右手對上右手,雙方互扯較勁,美嬌娘畢竟女流之輩,處在下風。稍後有跌落馬下之趨勢。武松與石挺均不好出手,若是合力擒下主將,恐引發更大爭端,難於收場,一時徬徨無策。正自着急之際,忽見一人影晃過,料想是少年追夢,心想由他攪和最是妥當。待得看清之時,董平的手腕已被咬了一口。那時掙了繩套,直痛得嗷嗷大叫。美嬌娘趁機收回繩索,雙方各自退入本家陣營。
董平銳氣受措,無心叫陣。“散了——散了——”武松領隊當先,引一衆人等自官兵陣旁經過。歉然道:“多有得罪,來日自當前往府城賠不是。”董平心有不甘,睨了武松一眼,指着追夢嚷道:“報個萬兒……”忽覺不妥,折於一少年之手,還有何臉面計較?當即把“來日如何怎生的場面話”吞下肚子裡。又看那美嬌娘臉帶嗔怒,自有一番別樣的美麗景象,登時怒氣全消,只恨無緣結伴隨行,哪怕當個馬伕也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