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共工氏與顓頊爭爲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列子∙湯問》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山海經∙大荒西經》
回首。
檐下,燈火連成一線,幽幽照去軒廊的西頭。
軒廊西頭,有一扇窅冥深重的門。
門後的話語,慢慢地,都已逝遠。
指扣鬆開,玉笄嶄露出來。
光華溫潤,色呈青白。
凝視手心裡的玉笄,她又想起阿孃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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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那年,阿孃將這支玉笄放到她手中,對她說,這玉笄是世傳之物,由家族中年成的兒女承得,往後,當她婚嫁,有了後嗣,也請她將這支玉笄交託後孫。
如今,她照例是要將這支玉笄傳贈給孩兒。然而,當她手執玉笄,站在兮月的臥房前,她卻落慌,不敢叩門。
“嬤嬤,別熄燈。阿孃答應元老要去槃凰廟觀禮,想到如此,月兒無意入眠。”
房內喧雜隱約從門縫裡透出來,她駐定聆聽。
未及觸上門扉,指尖已搖顫不停。
胳臂卸了力氣。
她倉促逃離那扇門,迴向東院去。
八年裡,她從未踏足西院,從未經過這條軒廊。當她走在昔日的屋檐下,檐廊已顯生分,似比記憶裡陰暗而悠長。她走了很久也未能走到廊盡頭。雖然,盡頭的轉角就在不遠處,一眼便可瞧見,她卻無法走近。
憑扶廊柱,她歇作喘息。
會逢其適,幾名侍者言辭竊竊地,從轉角處走來。她想,不如讓侍者將玉笄帶去臥房,交給兮月。
轉念時,侍者已從她身旁走過,步影如輕煙。
她招喚幾聲,侍者們置若罔聞,如同從未瞧見她似的,轉眼已行經老遠。她站在燈火下回望侍者們西去的背影,握緊玉笄,陷入躑躅與凝思。
忽而,有風吹來。陣陣清芬沒入廊中。
嗅見芳馨,她從彷徨中醒來,循味望眼廊外。廊外,簇朵盈枝,赤薇花鬱郁盛開着,嫣紅的花瓣遇風散漫,如靡靡的一羣飛蛾,向着燈火,向着她,窈窈落來。
碎紅如雨逝,芳華似夢逾。此間的景緻,令人望爾興嘆。一餉嘆息間,燈外的碧宇流雲裡,悄然露出一輪圓月。
月當中天,時分約莫子正。
夜已這樣深,思緒糾葛,卻該做出決定。
時移物異,物似人非,且在害怕什麼呢?
她不由勸服自己,提起腳步,又往兮月的臥房踅回。
門,終是被她推開了。
視線過處,昏昏沉沉。
房中的陳設她看得不清,只見來滿室人影,凌亂紛呈。矇昧的燈光下,人影交織重疊,恍若一羣鬼魅。
她朝蕪雜的重影間看去,人罅裡,一衫白衣倏倏顯現出來。
衣白的郎君背向衆人端立在牀榻邊。
是他?她不禁疑惑,又定睛看去。
是他。心跳剎那間似漏停了一拍,屏住呼吸,她變得遑遽無措。
月照!她不經意地喚出郎君的名。
名字脫口而出,她的心似地坼山崩,訇然一聲,墜落深淵。
戰慄渾身。
她向着郎君的背影躡踱而去。
衆人恰時阻遏在她跟前。
月照的聲音彷彿從時空的斷崖邊,滌盪旋來:“將夫人帶出去。”
郎君的話語悠然飄落。轉瞬間,室內的燈火似明亮些微。朦朧的光影褪去,衆人的面孔逐漸清顯,時光悄然回到八年前,記憶裡的畫面重新上演。
侍傭們將銀盆和刀具擱置在牀邊。
牀榻上,兮月安寐睡熟。
月照立在榻前,背影宛如一尊玉蠟,鏘硬決絕。
掙扎,掙扎,用盡氣力,撥開人牆,終於,她掖住郎君的衣袖。她匍到郎君膝下,歇斯底里,涕不成聲,“報復,還不夠麼?”
月照扶她起身,看着榻上熟睡的孩兒,對她說:“虧欠的,如今方還了。”
她未甘心,轉而衝向銀盆,想要奪走盆中的刀。指尖未及,月照已推開她,先前一步拾起了利器。
燭火下,雪銀的刃光冽冽閃過,凌厲森寒。霎時間,一聲叮噹,猩紅滴落,灼灼夭夭,綻開在鎏金的盆沿上,醒目瘮人。
彩鵷睜開眼睛,天已敞亮。她扶撐在牀頭,額際的冷汗膩溼頭髮,昨夜的夢仍令她心悸難平。
“阿孃,月兒爲您梳洗。”兮月端持面盆,走進臥房,將帕巾放入盆中,輕輕擰乾,替彩鵷擦拭汗水,“阿孃可同月兒一道去?”
彩鵷看着兮月投在面盆中的倒影,良久未曾說話。“阿孃有些不適,便不去了。”
“可是,阿孃答應過元老。況且,今日亦是女兒……”兮月濡溼眼睛。
哐當。面盆被彩鵷揚翻,水灑潑了一地。
“說了不去,”彩鵷嗔怒,“出去。”
兮月轉身跑出房門。
彩鵷望着銀盆和滿地的水漬,恍然失神。
番星正灑掃庭院,聽聞夫人房中傳出一陣劇烈的響動,便向夫人的臥房行去,欲打探究竟,卻迎面撞見閃身而來的兮月。
兮月的一雙眼睛,淚光漣漣。
他問兮月:“怎麼了?”
兮月不語,掩淚,匆忙走開了。
番星行至夫人房前,想問夫人,方纔發生過何事,但他只是一個卑微的傭人,沒有夫人的准許,不敢擅自走進夫人的房間。夫人向來不喜歡別人涉足她的房間,甚至連兮月也需要徵求夫人的同意方得入內。番星立在門前,猶豫不定。
想來,夫人已聽聞他的腳步聲,辨出他的話音。夫人的言語從裡室傳出:“番星,你進來。”
槃凰廟是祖廟聖堂。及笄禮慣例在槃凰廟中舉行。主禮者是廟中的巫司,巫司年輕時在族譜上劃去自己的俗世諱名,終生未行婚嫁,是以純淨之身侍奉着赤凰娘娘,族人感佩其德行貞節,皆尊喚其一聲姥姥。
是日。少女穿上盛裝,打扮得鮮妍靚麗,在爹孃和親朋的陪伴下,乘坐玉車步輦,一路禮樂相隨,繁花相送,異常氣派地趕往了祖宗廟堂,路人的目光皆被其吸引,男女老少都追隨至槃凰廟前,圍觀少女的典禮。
槃凰廟很早就開門逢迎。廟堂中,姥姥已經用雲屏、幕簾隔出一角地,備下鏡臺妝奩,代以閨室。今日及笄的女兒有兩位,元老蘅尋的女兒樹玉和族主彩鵷的女兒兮月,樹玉與兮月同歲,兩人同日受禮。樹玉當下已至,兮月卻未到來。
番星受夫人囑咐趕到槃凰廟,他沒有看見兮月的蹤影,只得怛怛地站在廟門前張望。衆人亦跟隨他等待着那遲遲未見的女子。
“重明寨的那位女兒不知何時趕來,這樣等下去,貽誤吉時,怕不吉利,不如讓小女先行受禮。”蘅尋不耐煩道。
樹玉的笄禮例時舉行。女子走至彩屏後,背身坐到姥姥跟前。對着銅鏡,姥姥輕撫少女的長髮,拿起梳子,一遍一遍細細梳過,再將少女的長髮綰起,束成盤髻,從描金的髹漆托盤裡,拾起鑲滿珠翠的花鈿和簪釵,將花鈿和簪釵束入髮髻,完成一道雍容又典雅的髮式。走出屏風,歡情洋溢在的面容上,少女變得愈發明麗動人。
綰過頭髮,拜過赤凰神像,唱過禱詞,笄禮就算完成。禮畢,盛滿七色花糕的金罍被端來看客面前,是蘅尋吩咐婢侍給圍觀者們散播的點心,權當綴點排場,娛樂氣氛的一種賞賜。堂下的孩童們興起爭搶,金罍很快見空。
姥姥將受禮的女兒和觀客次第送走,扶着院子裡的合歡樹,看了看雲頭日影。日上梢頭,家家戶戶該是炊煙綣綣,將要午食。兮月仍未到來。
兮月去了何處?番星坐在廟門檻上尋思。
敲開泥封,酒芬四溢,兮月抱壇站在斷天崖邊的祭臺上。萬丈高崖下,是洶涌的烈焰,澎湃的熔漿,是一片火泊炎湖。
傳說,不周山曾是持維天幕的天柱。上古,九天之上的太虛境曾孕育出無數神明,神女赤凰也誕自那裡。後來,神明間謔起爭鬥,共工與顓頊相搏,致使不周山崩塌,赤凰身死。赤凰的屍身落在這不周山上,化作這汪火湖。姥姥告訴她,鸞族的先祖乃是這火湖裡的焰火靈精所生。
火湖是鸞族的誕成之地,也是鸞族的歸棲之所。所有死去的族人,屍身都要被拋下火湖,在重明真火和熔漿裡化作灰燼。這是鸞族的風俗和規矩,意寓讓逝者回歸本源,返璞歸真。阿爹也在這火湖裡。
她將酒水鄭重地灑下崖去:“阿爹是否安好?今日,是女兒的生辰,亦是女兒的及笄之日,既來知會您聽。”阿爹離世時,她尚是垂髫小兒,如今,已過去八年。八年的時間,往事都已模糊,但阿爹離去的背影仍歷歷於目。
那是一個夏初的深夜。
僕傭們點燃蠟燭。案上原本擺設的油盞不知何時已悄悄被換作燭臺。蠟燭的火光比平日裡的油盞明亮些。從黃昏到黑夜,通明的燭火燃燒了很長時間,蘭膏玉淚,一捧一捧,滑落青釉絳彩的瓷臺,長長的蠟炬慢慢煎熬成了半截。她臥在牀榻上,盯着那案上的燭火,始終不能入眠。或許是因爲白日裡睡得太頻,夜裡她已睡不着了。
年初,她突然染上痼疾,隔幾日就頭暈發熱,困頓乏力,昏昏欲睡。爲此,阿爹延請過許多名醫,醫師們進出重明寨,幾乎要踏破她臥房的門檻,然而金石無效,鍼砭無用,病情拖宕半載竟始終不見好轉。
門吱溜打開,侍女們端持着厚胎玄彩的藥罐走進房室。嬤嬤同平日那樣扶她坐起身子,將她靠枕在牀頭。丫頭小廝將陶罐裡的湯水潷至白釉脣口的陶碗中。帶着參白熱氣的黢黑液體,橫到她的鼻息下,苦澀滯重的氣味直竄她的靈臺,令她暈沉作嘔。那一夜的藥汁似乎比平日裡的更爲難嚥,她不願喝。嬤嬤好言勸她吃藥,她左右不聽,人們無計可施時,阿爹突然繞過屏風走進來,勸離衆人。
阿爹輕輕接過僕傭手裡的瓷碗,坐來牀沿,噓噓吹涼一勺藥,送到她脣邊:“來,月兒聽話,把藥喝了。喝完,阿爹有東西送給月兒。”
“是何物?”她好奇地問。
“喝完,阿爹方能交予你。”阿爹繼續爲她哺藥。
她聽話,捏緊鼻息,閉上眼睛,一鼓作氣,喝下藥汁。飲完湯藥,她嘖着舌頭,長舒了一口氣,等待阿爹的賞賜。
“阿爹要出門遠行,到不歸鄉外去,明日起,便不能再陪月兒。”阿爹將腰間的結心翎解下。結心翎是阿爹的珍視之物,從前,她常常看到阿爹深夜獨自坐在書房裡,盯着結心翎反覆把觀,凝思入神,卻不知阿爹是在思憶什麼。
“月兒,要聽阿孃的話。”阿爹笑着將結心翎放在她手心,完了,將她臥平,掖來薄衾蓋在她腹上,“莫要貪涼。”
窗外的蛙蟾促織忽然歇鳴,闈室裡也變得很謐靜。燭火似乎暗淡起來,月光照在窗櫺間韌薄的竹紙上,愈發清明。樹木投下葳蕤的幽影,如同墨跡畫在窗戶上,都靜滯不動了。阿爹起身離去,清癯的背影落在門前的皁紗屏風上,像一折輕緩的皮子戲,漸行漸遠。她將結心翎放到枕簟下,忽覺睏意來襲,又閉起眼睛入睡。
兮月解下結心翎,迎向夕陽。結心翎不過是一串樸素無華的飾品,一枚水色的珠玉,下綴兩片赤色的羽翎。彼時,玉珠凝透金黃的暮光,宛如族人金色的瞳眸,閃閃發亮。崖風摧拂,玉珠下的兩片翎羽輕盈擺動,像是一對相擁的戀人搖姿曼舞。阿爹的面容彷彿又浮現在珠玉上,她看得出神。
太陽欲將西沉,錦帶去打掃祭臺,卻瞧見兮月的背影。兮月的背影與她孩兒的背影一般高,都是同樣的年紀,她的孩兒僅比兮月歲長五天。
五天前,孩兒到不周山上來,與她共度生辰。
“我要到不歸鄉外去。”夜色裡,孩兒站在斷天崖邊,眸中,升起一團烈火。
“阿孃卻希望你做個尋常之人。”她勸道。
“我不甘心。”孩兒展開雙臂,獵獵的崖風,揚起孩兒的衣袖,“世說,鸞族誕自火湖,人們原本皆是這火湖裡的一團火。可是,爲何,各人的命程如此不同?”
“崖下是千難萬險,九死一生。”她攫住孩兒的衣袖。
孩兒卻拉下她的手,跳下巖臺。
她的心也跟隨孩兒墜下巖臺。
嗥鳴聲起,孩兒化出真形。
孩兒的嗥鳴在火湖上一圈一圈旋動,她的心在懸崖上一躍一躍踮踵。時間點滴皆是煎熬,待汗水與夜色都被蒸得稀薄,孩兒終於從崖下飛上祭臺。
口銜火精,孩兒雙爪觸及地面落回雙足。
“取到了,我取到了。”孩兒捂着左眼,跛着足,向她走來,沒走幾步,卻跪倒下去,咳出一口烏血。
她扶起孩兒,撕開孩兒那粘住血肉的衣裳。襤裳之下,孩兒全身的皮肉已被炙焦。她一點一點洗去孩兒眼中的菸灰,一刀一刀剜去孩兒身上的潰皮爛肉,一遍一遍拭去孩兒身上的焦漬血污。孩兒卻是一聲不吭。然而孩兒越是靜默無聲,她的心越是疼痛,尖刀都似紮在自己的胸口。“阿孃攔不住你。”她的眼淚忽已奔流。
孩兒握住她的手:“阿孃不能停下,時候不早,孩兒還要下山去。”
她爲孩兒包裹紮布,扎布越疊越厚,孩兒卻在說笑:“扎布纏了一身,倒似幾件衣裳,也算是弱冠的儀服呢。”
她羞愧垂首,不敢去看孩兒的眼睛,悄悄從懷中掏出髮帶來:“阿孃不能爲你縫冠,阿孃能做的,唯有這條髮帶。”
“請阿孃爲我係上。”恰時,天空中,晨星點亮,孩兒的眼中映出一星耀光,
“貫笄可在今日?”錦娘朝兮月走來。
兮月迴轉心神,收起結心翎。
錦娘頭上縛扎襆巾,身穿粗布麻衫,作流人打扮。斷天崖是喪葬祭祀臺所,需保持肅穆潔淨,錦帶被族人放逐到不周山上,負責打掃這斷天崖上的祭臺。
錦娘原名錦帶,雖是一身貧素打扮,面容依然不減清麗,年輕時是個秀毓的美人兒,只道是命薄如紙。她本是元老鳴風妻室的表親。因承襲血脈的緣故,錦帶與鳴風的妻室在相貌上生得幾分相似。鳴風的妻室對這位與自己相貌相似的表親甚是喜愛。錦帶家中貧寒,鳴風的妻室便接濟錦帶在其府上做了她的貼身婢侍。
鳴風素來嗜酒,一日酒醉,鳴風誤將錦帶當作婦妻,與之荒度一宿。醒來後,錦帶羞悔不已,離開了鳴風府。不成想竟因此種下身孕。未婚的女子誕育身孕,在鄉里確是人人恥聞的醜事,何況腹中的孩子還是姊夫的骨肉。錦帶回到家中,父母親鄰俱不接受,錦帶也就只能上山做守喪的女冠,在這斷天崖上清掃祭臺,思修度日。
生下孩兒後,錦帶將孩兒送還鳴風府,因那孩兒的出生爲人詬病,鳴風轉而將那孩兒託付給了族主,讓那孩兒寄養在重明寨,孩兒稍大了,便在重明寨裡做事一份雜役的差事。兮月打小與那孩兒一同長大,那孩兒即是番星。
兮月從族人瑣碎的言談中曉聞錦帶的軼事,對錦帶感懷憐惜。因爲這份憐惜,兮月對番星生有幾絲同情。她與番星,長在一處,竹馬青梅,嬉遊玩鬧間,倒也情似手足。因錦帶是番星的孃親,兮月稱錦帶一聲錦娘。不成想,錦娘未曾下山,竟知曉今日是她的及笄之日。
“番星生辰時到不周山上來,我便猜着月兒將要行笄禮。”錦娘似看出她的驚奇,“轉眼,月兒已出落如此,倒是個大人的模樣了。”
輕輕的一句言語,聽來,卻有一些深沉,隱隱摻雜了幾分悵惘。兮月看向錦娘,霞光染紅錦孃的發冠,錦娘靜靜地佇立在夕陽下,面色如墨。兮月想,那就是所謂的韶華易逝,如同夜幕下的一片餘暉,鬢邊的一縷白髮,煞是淒涼。
天色已晚,太陽業將沉淪,是該下山去了。
兮月來到槃凰廟。番星正坐在廟門前,蹙目焦神,四下張望。
“兮月,你去了何處?”見兮月現身,番星欣愉地站起來,伸手,露出手心裡的一支玉笄,“這是夫人爲你準備的。”
兮月接過番星遞來的玉笄,走進廟中。
廟中,人羣早已散盡,姥姥隻身站在院子內的合歡樹下,長長的身影埋沒在合歡樹的影子裡,靜悄悄的,便是和番星一樣,是在等她。
妝臺前,天光已冥,姥姥點亮一盞燈。兮月坐在燈光裡,姥姥解開她的髮帶,用梳子輕輕梳開她的髮絲。如瀑的長髮散落,又被慢慢盤起,綰成髮束,再被結作髮髻,姥姥的動作溫靜嫺熟,讓她驚奇,姥姥尚未沒籍於這座廟宇前,也是一個巧思打扮自己的尋常女子吧?兮月瞧着銅鏡裡的那雙手,忽然埋首啜泣起來。
“阿孃從未像姥姥這般替月兒梳過頭髮。”
姥姥坐下,將兮月攏靠在臂彎裡,輕輕撫拍着兮月的肩臂,道:“勿怪你阿孃,你的阿孃是族主,不是一個尋常的母親。”
兮月擡起頭,將番星帶給她的玉笄,遞予姥姥。姥姥從她的手裡接過玉笄,爲她簪上。兮月記得,阿爹曾同她說過,一個人長大了,就不能再像孩童一樣任性哭鬧,否則會令人恥笑。玉笄落進發髻的那一刻,她就是個成人了,兮月抹去眼淚。
“時辰不早,便要速歸,不然被阿孃問曉,阿孃又要生氣。”兮月同姥姥話別。
元老們起身作別。彩鵷立在堂中,讓執事爲元老們送行。侍婢見狀拿着茶盤走入堂中,欲要收拾客人們飲剩的茶水,收拾未畢,卻被彩鵷屏退,心下有所會意,夫人乃是要得片刻清淨,遂行退出堂去。
兮月回到重明寨時,天已昏黑。省心堂裡,燃着煌煌燈火,一片通明。
省心堂是阿孃待客議事的會堂,也是連接內院與外院的中堂,坐北的正壁前擺設有一張明晃晃的金漆案,案上祭有一方玉砌的寶匣,匣子內貢納的是幾本經摺裝的族簿。族中所有人的名字都被記刻在厚碩而龐雜的譜簿上。過去,兮月每有犯錯,阿孃便要命她跪在金漆案前,領受笞罰。想到阿孃那指粗的戒鞭,不由膽寒,兮月打從省心堂前經過,向來是垂首低眉,疾步而行,此時更加不敢看往堂內,生怕撞見阿孃的一雙眼睛。
“兮月。你過來。”阿孃的聲音自堂內傳來。
過門到底被阿孃瞧見,兮月只得入堂。
阿孃獨身站在省心堂裡。堂中,客案上零散擺放有幾隻空茶盞和一個茶盤。看來,一場客會剛剛結束。兮月躡躡繞開彩鵷的目光,忙作收拾案上的茶具。阿孃忽然問道:“兮月。阿孃決定重開女兒節,給鄉里成年的女兒們舉辦賀典。你覺得如何?”
自阿爹辭世,女兒節已多年未曾召開。兮月不知阿孃是出於何意,又爲何徵詢她的意見,阿孃稀少以這種平和的語氣同她說話,兮月錯愕不及。“阿孃的決定,月兒不敢議論。重開女兒節,自是喜事,然需準備的事項卻是繁瑣,阿孃需月兒做些什麼?”
“慶典事宜,我已託付執事去辦。近日,執事去貨集買辦節物,你且隨他到布店,挑一匹心喜的料子,讓裁縫爲你做件新服。”阿孃說完,背過身去,似瞅着族簿玉匣,黯黯遊神。
見阿孃不再問話,兮月端起茶盤悄悄退出省心堂,出得堂門,不禁稀奇,遲歸之事阿孃竟似忘了問及。
天色未明,番星已備好犢車。今日,執事要去貨集買辦綵綢,用來在女兒節上爲樓臺掛彩。執事看着犢車,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年歲漸高。倒把這事疏忽。該讓你換輛馬車。”番星扯住牛兒脖子上的繮繩,卻是好奇,“幾日裡,去集都是此車,緣何要換馬車?”
執事道:“今日,娘子與我們同行。”話音未落,兮月已提着衣裙跑過來,匆匆坐上行車。番星看到兮月,忽然明白過來,落輕鞭子,對兮月說道:“行車顛簸,你且坐穩。”
到貨集時,晨曦微露,貨集裡已是一派繁華景象。連日來,重開女兒節的佈告傳遍鄉野,女兒們走出門闈,盛行至熱鬧處,左右顧盼,郎子們也似熱浪風行。人們都忙於爲節慶博購物品,貨集裡,賣燈燭和飾品的攤鋪悄悄多起來。舉目而望,滿眼都是陳列物品的貨架和濟濟的行客,尤其是那天燈架子,周圍圈擠着許多郎君。
執事看着天燈周圍那些年輕的男子,心生趣意,戲言道:“番星,你也去買一個來。”
兮月聽到執事的話,笑不掩嘴,隨言附和道:“當買一個來,在女兒節上送給心喜之人。”
“誰要買燈?纔沒有什麼心喜之人。別再取笑於我。”番星卻似害羞。
執事取過繮繩,從懷裡掏出兩枚銀錢交予番星,笑道:“你且去買一個來,不是送人,算是與天祈福也好,將來,亦得良緣。順便,去買幾張饢餅,我與娘子都已飢迫,便在前面的布店等你。”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女兒節已至。女兒節持續三天。三天裡,人們將到處張燈結綵,敲鑼擊鼓,載歌載舞,樂此不疲。
平日,阿孃令她呆在寨子裡打理事務,少許她出寨。但這幾日是女兒節,阿孃允她出門。兮月隨意走動,在這難得清閒的日子裡,她本該自在享受,可她卻高興不起來。她獨自遊蕩在巷道上,嬉笑逐鬧的孩童從她身旁奔跑踅過,三五成羣的鄉民在她面前來去往復,她站在碌碌的人流裡,耳聞嘈雜與喧囂,心中卻安靜得如同一堵山壁,任憑這繁華猛烈撞擊,也掩不去回聲似的寂寥。恍惚中,她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錯覺,爲什麼來到這裡,又該往哪裡去呢?
逛得無聊時,兮月看見不遠處的一間香燭店,裡面擠滿了鄉民。人們拿着捧香從店中出來,盡是往槃凰廟的方向趕去。兮月看着那些善男信女,想起姥姥來。在這不歸鄉里,與她親近的,怕只有番星與姥姥了。不如去看看姥姥正在做些什麼,她想。
當下,姥姥的槃凰廟,尤其熱鬧。人們結伴進出,其間多是風華正盛的男女,他們虔誠地祭拜赤凰神像,沉心禱告,跪地起籤,又將寫滿祈語的紅絲絛繫到廟中合歡樹的樹枝上,欲福得一線好姻緣。
今日,姥姥的職責是替香客解籤。姥姥坐在堂前,人們從她身旁走過,無論解籤與否,姥姥都會送上一串她親手製作的羽飾,姥姥將這種羽飾叫做羽符。姥姥說,羽符是她對人們供奉香火的回贈。羽符由樂洵川的河石和彩雀的一對羽毛製成,小巧別緻,佩在腰間甚是好看,女兒家尤是喜愛。兮月坐到姥姥身旁,幫姥姥整理符籤。她看往來的人們言笑晏晏地搖晃着一串串的羽符,恍思出神。乍看羽符,兮月覺得那些羽符同自己的結心翎倒是十分相似。
不知不覺間,太陽挪到西天邊。暮色陰紅,白晝即將過去,來槃凰廟祭拜的人越來越少。“陪姥姥坐事一天。爲何不曾見過赤凰娘娘。去,求支緣籤來,讓姥姥瞧瞧。”姥姥站起身來鬆懈腰肢,對兮月笑道。
“月兒既無美貌,又無甚才識。不敢奢望姻緣。”兮月羞赧道。
“傻孩兒。姻緣重在緣字。世間兒女,皆有自己的一份際會因緣,莫要看輕自己。”姥姥說道。
聽姥姥如此說,兮月走進廟堂中。
對着赤凰神像,兮月跪下,雙手合握了籤筒,貼在胸前,閉目禱告:“神明在上。姥姥說,莫要看輕自己,月兒也能希求一份姻緣麼?月兒親緣涼薄,自幼,唯獨阿爹疼惜月兒。如今,阿爹去日已久,月兒年歲長成,這世間會有一位像阿爹那般,將月兒放在心上的郎君麼?如果世上真有這樣的郎君,他在何處呢?若有一日,得此緣分,月兒遇見那位郎君,縱是山高水闊,天涯海角,月兒也甘願隨他而去,相偕到老。”
籤筒搖轉,禱畢,緣籤咚咚落下。兮月拾起籤木,向堂案上排籤的紅書,臨照看去。
半炷香後,兮月走出廟堂。
姥姥正拾掇長案,將剩下的羽符收拾起來,裝進篋筐裡。
“求得何籤?”姥姥問及籤序。
“第五籤。”兮月伏到姥姥跟前,將那籤號緩緩道來。
撲啦。
手中的羽符突然從指間滑脫,散落一地,姥姥耳聞兮月所述的籤序,恍惚一怔。
“姥姥,怎麼了?”兮月見姥姥舉止有異,問道。
姥姥委身取拾地上的羽飾,腦海中開始浮現出解詞來。
“胭脂語瓊闌,簪花訴嬋娟。明鏡照影憐,鬢絲倚夜寒。”
這是兮月所求籤序下題注的兩句籤文。
想不到,重遇這副籤文,竟已過去大半人生。身伴青燈,長侍神明,她以爲自己早已忘卻俗世塵緣,然而此刻,當籤文從她的靈臺中閃過,卻有一絲自憫覆上心頭。
“胭脂語瓊闌,簪花訴嬋娟。明鏡照影憐,鬢絲倚夜寒。”
她默唸着籤文,忽覺有些疲累,扶靠桌沿坐下,望向檐角遲暮的夕陽,不能言語。呼吸沉鬱在胸腹間,她似乎有些喘不過氣來。夕陽的輝光斜照着庭院裡的合歡樹,傍晚的風徐徐吹拂,那些明豔的紅絲絛如花火蝴蝶盎然舞動,記憶隨着那濃豔的色彩撲簌散開了。
那時,她與不歸鄉里的其他兒女一樣,憧憬着一份遙不可及的感情,嚮往着一片廣闊繁華的天地。那時,她尚未削去自己的半匹長髮,也沒有從族譜上劃去自已的世俗諱名。那時,她且是個純真爛漫的懷春少女。
“雲衣,容阿孃嘮叨勸誡,這桃園的郎君有何不好?相貌堂堂,家境又頗爲殷實。嫁予他,是旁人羨慕不及的緣分。”
“他是個啞巴。”
“啞巴又如何?總比巧言郎子來得實在。那些所謂的濃情蜜意,有多少是天長地久呢?有言道,於喈鳩兮,無食桑葚,於喈女兮,無與士耽!莫要心氣太高,沉湎於風月幻夢,蹉跎了年華與良機。夫妻間相待如賓,平和日久,譬如阿孃與阿爹這般,即是足矣。”
“阿孃讓孩兒再想想。”
“想通方好,爹孃這就將求親的帖子答覆去。”
阿孃拿起庚帖去往東家桃園。
她望見爹孃的影子走遠,開始鼓搗起行李。
打包一籠白麪餑餑,挑出幾件平日裡愛穿的衣裳,又從阿孃的脂粉盒裡偷得幾枚銀錢,然後,她走到窗前,端起食牀上的執壺,給自己斟滿一碗茶水,匆匆飲盡。末了,她將一封辭別的書信壓在那青秞茶碗下,走出家門。
“我偏不嫁。”她一路唸叨,走出幾裡地。
又過幾裡地,她來到不歸鄉的邊界處。
界石之外,是神秘而自在的萬千世界。她站在臨界的陌道上,向身後的故土回望了一眼。這一眼,她意外瞅見槃凰廟。
槃凰廟修築在道口旁的一座青丘土坡上。它既似在盤望天地間巍峨亙立的不周山,也似在俯瞰谷地裡錯落連綿的宅邸與田園,又似在目送像她這樣即將出走鄉野的離人。她停下腳步,饒有興味地看着槃凰廟,心中忽生留戀。該去同先祖和神明作一次道別。於是,她故道折回,爬上青坡,推開了槃凰廟的門。
偌大的宗祠祖廟,那一刻卻是靜悄悄的。
她走進神堂,只見巫司正立在蘸壇前,爲神壇上的供燈剪撥燈芯。
見有人走進廟堂,巫司轉身看去。
“今日,廟中怎如此寂寥呢?”她凝視着巫司的一雙眼睛,疑惑道。
“今日,是我的壽辰。世人怯見我,我亦怯見世人。”巫司應聲道。
“此話何意?”她接着問。
“每年此時,我都會布帖,招納生徒。然而,無人將孩兒送入廟中來。”巫司沉嘆道。
“既做巫徒,就不能婚配從俗,要在神堂裡孤擲終生。誰願意讓自己的孩兒來做巫徒呢?”她低聲感喟一句。
“所以,世人怯見我。”巫司吹醒火摺子,爲供燈重新點燃燈芯。
“可是,作爲巫司,連族主也需敬拜您三分。您若擇定誰家的孩兒來做巫徒,他人怎敢違逆?”她又疑惑道。
“莫敢違逆。然而,我素來不使強權。”巫司拿起旃檀香,撩過供燈的燈火,點燃香頭。
“爲何?”她卻是不解。
“因爲,我不願有人步繼我的後塵,在這廟牆內孤身終老。”巫司將檀香插進銅爐裡,“所以,我也怕見到世人。”
“可是,無人步繼您的後塵,祖廟就會斷繼無主。總要有人來侍奉先祖和神明。”她卸下行囊,心中暗暗咕噥,巫司真是個古怪之人。
“因此,我唯有等待,等待有緣之人的出現,等她甘願來做我的徒生。娘子可是這有緣之人?”巫司似聽見她的腹語,陌然含笑地看向她,接語道。
“巫司言笑。我只是來與神明道別的。雲衣要離開不歸鄉。此去經年,不知何日方回。”她拾起蘸壇上的籤筒,跪到赤凰神像跟前。
“世間事,莫強求。娘子且自珍重。”巫司退讓到一旁,搖起法鈴,誦起巫經,爲她祈福。
誦經聲中,她搖轉籤筒,默訴一言:“神明在上。雲衣不願嫁與桃園的郎君,雲衣想去尋求自己的姻緣。臨別的時候,雲衣想再問一問神明娘娘,我的姻緣將來如何?”
卜籤搖落,她拾起籤木,依照堂案上貼着的寫滿籤序和籤文的紅書索驥而去。第五籤,中平,題名妝待,有文言:“胭脂語瓊闌,簪花訴嬋娟。明鏡照影憐,鬢絲倚夜寒。”
姥姥的雙眼茫然看向合歡梢頭的一片雲,然而又好像並非是在看着那片雲,卻是透過那片雲,看去遙遠天穹裡未知的深空。姥姥的眼神迷離叵定。她究竟在看什麼?兮月不知。
“這籤,是否徵兆不詳?”兮月打斷姥姥的神思,嘀咕道。
“中平之籤,無謂詳禍。籤文所言,是位思婦。得籤者如彼婦人,粉黛羅敷,候遇良人。意寓箇中機緣,尚需等待。”姥姥卻是迴應。
兮月想,這籤文聽得模棱,不過,世間的籤文,大多模棱,求籤者當是尋一樂趣罷了。如此,她並行追問,接着幫姥姥撿拾羽符。
姥姥變得緘默寡言。自方纔兮月將卜籤說與姥姥聽,姥姥的心思暗自遊移,常是恍惚,廟堂悄然耽於沉寂。“我的羽符呢?”兮月打破寂靜,伸手向姥姥討要,旁人拜祭完神明,從廟堂出來,都能得到姥姥送予他們的一串羽符作爲禮贈,爲何她竟未得到這份贈禮。
姥姥撇過頭來,目光垂落在兮月的束腰上。兮月納悶,沿姥姥的目光打量而去,姥姥的目光凝駐在她腰間所佩的兩片翎羽間,半天不動。
驕陽下,大片大片熟黃的禾稼,沿着樂洵川,一路鋪呈到青山下。在那禾稼盡頭的,是她繫念的家門。
穿過阡陌,循過水畔,轉過山腳,當年離家的人兒,重新回到她的家門。一廿的光陰,彈指揮去,曾經的單純少女儼然變成一個深沉婦人。她與家門俱不復當年模樣了。屋前的蒿草長作池水一樣深,屋裡的蛛網垂成葦箔一樣長。她走進自己的臥房,食牀仍擺放在窗牗前,上面的塵灰已結作氈毯一樣厚了。她推開窗扉,屋外的風涌入房中來,食牀上的塵灰霎時被吹開,塵灰下,當年的那隻青秞茶碗重現眼前。
她走出家門,刈禾的農人揹負草秸,正從她的家門前走過,農人依稀認出她的面容來,告訴她,自從她離開不歸鄉,爹孃思其忡忡,俱在翹盼中怏怏病歿了。
她離開舊屋,赴往不周山,拜見亡親。她本不願到不周山去。想到自己的離家久別,想到自己未盡的孝行,想起自己的天真和自私,她羞愧難當,哪還有臉面直視爹孃埋身的火湖。然而,她已無處可去,不得不將自己逼上崖臺。
崖上的太陽朝升暮落,她在崖前孤坐三天。第三天,她走上祭臺。
懸巖下的風,猛烈呼嘯,炙熱的氛浪和刺鼻的煙氣撲面襲來,她伸首從巖臺的邊緣往下看。赤紅的熔漿沸滾翻騰,似一條條發光的游魚,在崖下的潛淵裡竄行翕動。
熔漿的光亮染紅山岩和絕壁,染紅她的衣裙和麪龐,也染紅了星光和月色,她和這個世界彷彿都在燃燒。
右腳緩緩向前挪去,腳尖慢慢探出懸巖,她的心一寸一寸化作死灰。
突然,一道風旋獵獵捲過,一雙手疾疾伸來,她的身體被扯回了巖臺。
然而,鞋底捎帶的碎石和腰上所繫的結心翎都已隨風落下崖去。
她跪在巖臺邊,看着那飄落的羽翎。結心翎翻來覆去,如同兩片癡纏的落葉,在崖風中輾轉下沉,毫無聲息地,墜入淵藪,消失在了視線裡。“於喈女兮,無與士耽!”她記起阿孃的教誨,可是,她已是追悔莫及。她注視着火湖,靈魂彷彿與不周山一樣崩陷了一塊,過去填滿她生命的那些妄念,想象,綺夢,都破碎、斷裂,墜落到深淵裡,隨烈焰融化了。她驚起一身冷汗,不由怯縮,轉身躲入背後迎來的胸懷。
過去,她從未察覺自己的懦弱,她一直以爲自己是個無畏的人,她想要的人生當是與衆人不同的模樣。直到她嘗試踏出懸巖,她才發現,她從未真正地看清楚自己。原來,她只是這世上無數平凡女子中的一個。當她面對火湖,面對死亡,意識到自己的庸常與脆弱時,她開始懊悔,開始憤恨。這些悔恨都凝結成了眼淚,洶涌地流奔出來。
巫司摟着她,像爹孃懷抱孩兒般摟緊她。崖風逐漸吹乾她的咽嗓和眼淚,直到她再也哭不出來,她擡頭看向巫司。巫司滿頭白髮,面容上爬滿皺紋,巫司已是老邁。
“過去的生命已然死去,如今是爲新生。”巫司的那雙眼睛卻還像當年一樣澄明,“娘子可願做我的徒生?”
從此,她拜入槃凰廟,做了巫徒,三年後,承祧,繼爲新任巫司。在此後的第十七年,一個尋常的清晨,她重遇舊物。
那日,堂前的合歡初綻,香盈滿院。她像往常一樣例行禱告。正值默禱之時,有人叩響廟門。她啓門去看。敲門的是一雙壁人。郎君名爲月照,娘子名爲彩鵷。
娘子掖着郎君的衣袖,入門來,起先是謁神禮拜,繼而是求籤問卜,然後又往合歡樹上系絛祈願。結束時,娘子突然起念,摘下郎君腰間的錦囊,跑來她跟前,赧赧道:“半月前,郎君在火湖裡拾得一串羽符。這羽符不似姥姥平日裡所贈的羽符,浸在熔漿和重明真火中竟絲毫未損,當是一件寶物。今日忽然想起來,若這寶物是先人用作陪葬的冥器,冒然拾得,便不吉利,希望姥姥能爲這羽符賜福加持,也好慰告先靈,避晦趨吉。郎君不久就要離開不歸鄉,臨行前,也能落個彩頭。”
娘子將器物從錦囊裡取出,放到她手心。她端看女子所謂的寶器,赫然怔立,那寶物正是二十年前她失落在火湖裡的結心翎。
片刻之後,她釋然一笑,將結心翎帶到神像跟前,頌詞唱經,爲其賜福。賜福完畢,她將結心翎交還娘子。
娘子接過羽翎,道:“這寶物,卻還少個名字。”
她低吟一句:“此物名叫結心翎。”
“結心翎?”兩人聽聞話語,霎時羞紅臉面,喃喃自語,卻是不敢看向彼此,“永結同心?”
“謝姥姥賜名。”娘子與郎君笑語盈盈,走出廟門,晨光下,悠長的一對背影,落在門檻上,悄然緊挨在一處,好似連理雙枝。
“這羽符,你已有了。”姥姥看着兮月腰上懸墜的羽飾,告訴兮月:“此物先是一位故人贈與我的,卻爲我遺失在不周山上。後來,機緣之下,你阿爹拾得此物。如今,你阿爹將它交與你,是希望你平安順遂,將來能覓得一位如意郎君。”
咻的一聲,西天邊升起幾團明碩的煙火,色麗斑斕,華美至極。煙火瞬間照亮了整片天空。與那高耀的煙火相比,槃凰廟的院牆顯得低矮了許多。姥姥安靜地站在合歡樹下,她的面孔被煙火之光照得忽明忽暗,神色間似帶有幾絲落寞,大概到了姥姥這般年紀,總會感懷過往,念起一抹傷情,兮月想。
“回去吧。”姥姥道,“你阿孃尚在等你。”
兮月向姥姥辭別,走出廟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