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歸鄉(下)

至夜,鄉人幾乎都趕來了重明寨。女子們在大寨的庖房裡忙碌不停,炊制鄉宴上將要呈上的各種饌品。男子們在大寨的屋檐間結掛燈彩,鋪擺筵席。孩童們則在空闊處嬉戲遊玩,燃點菸花。

提起燈燭,彩鵷下到地窖。成排的酒罈碼放齊整。酒罈上,印有鮮紅的泥封。一排排都是彩鵷出嫁時陪彩鵷來到重明寨的送親酒。彩鵷從未動過,月照也從未動過,這些酒就這麼被封存擱置於此,隨陳年往事落滿塵灰,被彩鵷遺忘許久。如今,這些酒倒派上不小的用處。侍傭們點亮地窖牆壁上架設的火油燈和松明炬,開始將一罈罈的酒水搬出地窖送上宴席,以備人們飲用。

戌正時分,節宴開始。彩鵷執起酒樽站在望樓上,向樓下列坐的鄉民們敬致賀辭。人們拍手歡喝的聲音,一時間如鼓如雷,從外院傳到內院,從東院傳到西院。彩鵷致辭結束後,婦人們開始呈上一盤盤的吃食,兮月已有很多年未見過這樣精美而豐盛的食膳了。有以面片做成荷葉形的蓮葉湯餅、有用兔肉燒煮成的湯羹、有清燉的牛犢肉、有淋上蜜糖裹拌着各種調料的含香糉子、有風乾的肘腸醃臘、有撒上芝麻煎炸而成的巨勝饊子、有乳酥夾心的卷花蒸餅、有色白鮮濃的鱖魚湯、有金黃色的雜燴飯、烏黑色的青精飯,還有捏成小獸兒、小人兒模樣的能看卻不能吃的“看盤”點心。據說,這些宴饌品式都是祖輩們從不歸鄉外的人族那兒沿學來的。

檐角的花燈將樓閣照得異常鮮明。兮月看向望樓的高臺。高臺上擺滿了筵席。席上觥籌交錯。阿孃端坐於扶欄邊,正接飲着一杯又一杯的酒水。長輩們的臉上似浮泛起靡靡之色,卻不知那些靡色是燈輝還是酒暈。

喝下一碗蓮子湯後,兮月離開了宴席。鄉宴雖熱鬧,她卻覺得索寞。興許是聽久了席間的那些謙辭美言,又或許是因爲無人同她聊話,她突然生悶,想要出去透氣。

夜空中,花火萬千。

萬千的顏色似錦,萬千的呼哨喧鳴。

喧鳴裡,流過一絲寂靜。

那寂靜,是一盞天燈。

天燈落在兮月的視線裡。

瑩白的燈身,鵝黃的燈心。

心火照亮身表的字。

是一首題詩和一個名。

這是女兒節的風俗。

鸞族未婚的成年男子將在女兒節鄉宴的這天晚上,放飛書有自己名字的天燈,並給天燈施予術法,讓天燈飛去其傾慕之人的閨闈,以此向那繡闈中的女兒表露心中的情思,次日若女兒家對此亦有迴應,後續可成就一樁姻緣美事,因此天燈也常常被喚作燈媒。看客們從遠處眺望,會在暗地裡評數各家屋宇上盤懸的天燈數目,並將燈數最多的人家的女兒評作女兒節的名首。被稱爲名首的女子通常品貌絕俗。在族人看來,名首一詞,是一種無上的光榮。

見有天燈飛過天空,零星的男女離開了宴席。慢慢地,越來越多的人離開宴席。他們走出重明寨,去往空闊的地方點菸火、放天燈。長輩們也擱下碗箸,端持酒樽,齊齊站在高樓的扶欄邊,觀望大小天燈飛往天空的盛況。

漸漸的,數不清的天燈浮懸升起。兮月去到高地上,追望那些天燈漂往遠處的櫛宇重樓。夜空變得擁擠,一片片的燈火曼麗而綺靡。看着靡麗的燈火飛遠,剎那間,她的心裡生出一絲殷羨來。是否有一天,在那漫天的燈火中,也會有一盞燈火爲她停留呢?她回頭看向大寨的上空,目光又瞥及身後的望樓。高臺上,有人似眉目含笑,有人似神情沮喪,他們推杯換盞,彼此議論着,阿孃側着身子,人們正在爲阿孃斟酒。

“是看夫人?”番星提着天燈走來。

“阿孃似飲下了許多酒。”她有些憂心,在她的記憶裡,阿孃鮮少飲酒。

“去放燈吧!”番星邀言道。

“去何處放燈?”她問。

番星沒有說話,拉起她的手,往重明寨的坡圩下奔去。他們跑過青石階,一路穿過院落村宅,來到樂洵川邊的一處原野上。蘆葦地裡已生出丈高的新葉。夜風梭巡處,一叢叢的草葉散播着一陣陣的清香。茫茫的草葉連着沙沙的風響,在夜空下起伏如浪,盪來盪去。他們在蘆葦叢中戲鬧追逐,不知不覺,便將那些浮華的煙火都拋在身後。他們越跑越遠,遠到那些男男女女都已從視野中消失不見,遠到重明寨變成一團暗淡的火光,遠到宅邸村落只剩下一彎淺淺的輪廓。

彩鵷向樓下的筵席間看去。一排排的筵席從外院排到內院,從東院排到西院。

西院裡,赤薇花開得正盛。花朵繁密,如堆疊的春桃,卻比春桃妖嬈。花枝藩茂,似綿密的柳蔓,卻比柳蔓多姿。赤薇花妖嬈多姿,靠向軒廊的一側,不斷逗弄着廊下的男女。廊下的男女被香色吸引,忍不住攀折起花枝來。

“這花早晚被你們折殺殆盡。”廊道一頭,執事揚聲呵責,搖首走來。女兒節令男女恣樂,卻讓花木苦悲。男女怡情,好以折花問心,一場羣宴持續下來,原本明豔的赤薇花被輪番地攀折揉捻,逐漸失色頹靡。執事不能任憑這些小兒繼續胡鬧。赤薇花若真被折殺去,他怎向夫人交代?

聽聞執事的呵斥,偷折花枝的男女,連忙拋下花枝,逃出廊去。

軒廊下奔行的男女,勾起彩鵷的注意,彩鵷忽憶起她與月照的初遇,亦是在女兒節的宴宵上。她喝下一杯酒漿,水酒在心口翻滾,將她的心神顛得迷離。迷離之中,她似乎又走近那條軒廊,走近了那幾株赤薇花樹。

堆疊的花朵壓彎了芃枝,枝條垂落在檐下的籠燈旁。赤色籠燈照着赤色花朵,花朵越發濃豔,如同一串串絳珊紅玉,豔得讓人心驚,叫人難以捨棄。

她扶柱爬上美人靠,踩到那半指寬的橫欄上,也學着旁人攀扯花枝。

“嬤嬤,弄些醒酒的藥湯,送上席去。”廊道西頭傳來郎君的話語。郎君的話語尚未說完,老婦的聲音旋即響起,“哎吆,胡鬧,這些花早晚被你們折殺去。”老嫗囁囁嚅嚅,言語裡滿是譴責,從廊道西頭急忙踱來,“休要叫我捉住。”

“嬤嬤捉人來了。”衆人竊語,如麇集的鳥獸驚覺散去。看着旁人疾疾奔散,她便慌亂,縱身從橫欄跳回地面,落下三尺。

逃出軒廊,步進大院,一縷頭髮鬆垂下來。花髻已經散亂。

她伸手撫攏髮絲,恍然發覺頭上的玉笄是已不見。

“莫不是將發笄落在那軒廊裡?”她悄悄邁回軒廊中。

廊中人影已空。她在空蕩蕩的軒廊裡搜尋,從廊東到廊西,又從廊西到廊東,反反覆覆尋過幾遍,卻始終未尋見遺失的玉笄。

“不是落在這裡?”她猶疑自語。恰時,一雙皁白的布靴突然從轉角後走出來。擡起視線,她迎面撞見郎君的一雙眼。兩人四目相對。郎君盯着她的瞳眸細瞧了片刻。片刻之後,郎君道:“娘子的這雙眼睛,生得甚美。”

她面上一炙,低頭不去理會,欲繞過郎君,出廊去。

“是尋這支玉笄麼?”郎君擋身在她面前,伸出手,露出手心裡的物什,正是她遺落的東西。

她拿過玉笄,綰起耳旁的發碎,收高發鬢,將玉笄束回髮髻裡,步履不停,即要離去。

“等等,”郎君又喚住她,追上她的步伐,將一束紅英放到她手心,“娘子還忘了此物。”

夜空裡,一朵緋麗的煙火呼嘯着,綻開了。

“我叫月照,冒昧詢問娘子芳名。”郎君嘴角微挑,彎成一抹淺笑。

“彩鵷。”面上的炙熱已盤向耳根,她疾步走出軒廊。

競花比賽開始。春桃、秋菊、牡丹、芍藥,各種形狀的煙花爭相盛放。衆人仰望起天空中的煙火,她卻低頭把觀着指尖的花,失神在方纔的遭際裡。到底是有失儀禮,她忘了對郎君說一句謝謝,郎君送給她的花束還在她的手心裡,而她的謝辭已經無從說起。

路越行越窄,蘆叢越來越密,野徑漸被蘆叢吞沒,前方變成一片渺茫的陰影。番星卻沒有停下,穿過蘆叢繼續往前。

兮月覺得,番星跑得越來越快了。她不明白番星爲什麼跑得那樣快。她停下腳步喘息,又覺得這是她的錯覺。番星的速度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因爲她已經疲累,她的步伐變慢,所以纔會覺得番星跑得越來越快。然而,無論是番星奔跑得越來越快還是她越來越慢,她都不再顧及了,她已不打算再往前追。喘息之間,她向番星的背影喊去:“番星,我跑不動了。”

聽到身後的呼喊,番星停下腳步,他瞅起身前繁密的蘆葦叢,又擡頭看了看漫天的星光,忽覺有些迷茫。

“我們是去哪兒?”兮月又喊道。

是啊,是去何處呢?番星想,該去何處?在這不歸鄉里,他又能去往何處。便是面前這片方寸之間的蘆葦地,他也從未行至過盡頭。

番星一動不動了,背影合在蘆葦的影子裡。兮月有些看不清番星的輪廓,目光四處搜尋,“番星,你在何處?”

“就在這裡吧。”番星一邊迴應,一邊撥倒身旁的蘆葦。

蘆葦被折倒,藏棲在蘆葉間的幾隻螢火蟲霎時間從蘆叢裡飛出來。接着,更多的蘆葦被折倒,驚起更多的螢火。螢火蟲流曳飛舞,從開始悠渺的幾顆逐漸匯聚成浩蕩的一羣,蘆叢之間也漸被番星踩出一塊空地來。

番星站在空地的中央,看向兮月:“過來。”

成羣的螢火像一條倒映着萬千星光的河流,在夜風裡靜靜地徜徉着,盪漾着。“這肖翹的流光,真美。”兮月賞嘆着,涉過煜煜的流螢,朝空地的中央走去。縈纏在番星周圍的螢火,旋即向兮月環繞飛來,兮月將手伸向周圍空氣裡遊移不定的螢火。螢火在她的跟前,若即若離,更如夢幻一般,美得不似真實。

“別動。”兮月又輕輕將手拈去番星肩上。一隻螢蟲正悄悄棲落在番星的肩頭,閃爍着微芒。

待指尖靠近那微末的螢火,螢火已戚促飛起,試探似的在她的指尖搖翅盤桓了一圈,轉瞬卻逃走了。“又沒捉住。”她看着飛逝的螢火,取笑道:“記得嗎?兒時,有一次,你偷偷帶我爬過院牆,到樂洵川來捉流螢。我們捉着,捉着,捉得疲倦,便躺在蘆葦的秸稈上,不經意地睡着了,忘了時間。醒來,已是深更。害得阿孃搜尋我們好久,驚動整個重明寨,所有人都舉着籠燈和火炬,漫山遍野的找尋我們的蹤影。結果,你和我都受過阿孃好一頓責罰呢。”

“記得。像是在昨天。”番星微微一笑,將天燈遞給兮月。

“年光過得真快。”兮月托起天燈,“螢火雖美,卻難捉摸。年光就似螢火呢,轉瞬即逝。”

“是啊,年光過得真快。”說着,番星將手心掩在嘴脣上。

兮月對番星的舉動有些奇怪,番星似從胸腹間催動些什麼。

番星從口中吐出一枚盈亮的丹珠來。他用掌心托起丹珠,靠向燈下的鬆膏,對着丹珠輕輕吹去一口氣息。丹珠表面驟然生出一道火舌,火舌被氣息卷攜,如遊蛇菸絲般飄向鬆膏。撲哧一聲,鬆膏被點燃了。昏暗中,火光突然劃亮,兩人的面孔從陰翳裡顯現出來。

“火敕?”兮月瞧着番星手心裡赤明的丹珠,詫驚道。

火敕由採自火湖裡的重明火精煉化而成。到火湖採集火精的過程萬分兇險。火湖裡,熔漿如同熱釜中的水,時刻都在爆裂浮漚,那些破碎的漿囊似涌泉般噴射出一團團重明真火以及硝煙和毒氣。採集火精者,下到湖面,稍有不慎,就會被蒸騰的煙氣薰瞎眼睛、毒啞聲門,或者被噴薄的氣浪所灼傷,羽翎逆毀,皮焦肉爛。更爲可怖的,當是被爆發的重明真火直接擊中,瞬間化作飛灰。尋常,人們斷然是不敢靠近湖面的。然而,要離開不歸鄉,火敕是必要之物,是門敕。

火湖是不歸鄉的中心。鸞人的靈力皆來自火湖,鸞人一旦走出不歸鄉的地界,靈力就會開始衰減。慢慢的,因爲靈力匱乏,無法維持人形,從而現出鸞身。當靈力完全耗竭後,整個人即會羽落成灰,涅滅成煙。

若要離開不歸鄉,且不至現出真形,灰飛煙滅,便只有取來重明火精,將其煉成元丹,俗稱火敕,將火敕置佩身上,如此,方可護持自體,以使靈力不會衰竭得太快。但火敕並非長久之物,火敕雖能源源不斷的散發靈力,但也只是一盞在時刻燃燒着的油燈,終會因油盡燈枯而熄滅。火敕最多隻能持續一秩,十載過後,火敕就會燃盡,消解。如此,離開不歸鄉的人十年內就必須返回不歸鄉。

當年,阿爹即是爲了採集火精,葬身在火湖之中。看着火敕,兮月又似回到七歲那年。阿爹離開後的第七日。

一束陽光蒞來牀榻,落在她的面龐上。

她被陽光的溫熱,觸動,驚醒。

眯縫着眼皮,她朝陽光蒞來的方向看去。

窗前,立着一道白色的身影。

那身影正推啓窗扉。

光線擠過窗扉間的縫隙,帶出一片細小的埃塵。

塵埃裡的身影,被陽光襯得刺眼。

“阿爹?”她看着那刺眼的身影,猶疑喚去。

吱呀,窗扉完全打開。

更多的陽光向她撲來。

她揉抹惺忪的眼皮,再去細看。

開窗的身影已改換模樣,卻成照顧她起臥的侍女。

“醒了?”侍女轉身端起案上的面盆,走近了,“身子可好些?”

原來,她是眼迷,誤將侍女的身影看作阿爹。

清涼的晨風從窗口絲縷吹來,她覺得自己的身子似也變得輕盈,“像是好些。”

“只是腰肢略略痠痛。”她掀開薄衾,起臥,問那侍女:“今日,是何日?”

“廿二日。”侍女爲她梳洗。

“廿二日?”她算道:“阿爹離開已有七日。”

侍女將要離去,“娘子,是否餓了?待我去庖房取來湯藥和吃食。”

“姊姊且慢。”她叫住侍女:“昨夜,睡得酣沉,醒來,身體有些麻木,我想出去透氣,舒絡一下筋骨,便自己去庖房吧。”

“這樣也好,不過執事囑我謹慎看顧,你自己去庖房,到底讓我放心不下。我陪你過去。”侍女將她攙扶下榻。

遠遠的,她聽到一陣嘈雜之聲。

嘈聲從嬤嬤的居所傳來。

嬤嬤居住的偏房距離庖房不過百來步。

她站在庖房邊,循聲望去,嬤嬤寢房的屋檐下,晃動着兩團濃重的墨色。

那墨色是兩盞罩有黑布緞的籠燈。

依照不歸鄉的習俗,若有人辭世,親眷需將自家門前的籠燈蒙上黑布,以示祭奠。

嬤嬤是在祭奠誰呢?

她不禁好奇。

“夫人說過,不許設奠。”執事與幾名傭人立在嬤嬤房前,說着,架起雲梯,欲將檐頭的籠燈取下。

“我在這寨裡服侍半生,是將主君視作自己的孩兒。如今,竟連一盞燈都不能爲主君留下。”嬤嬤不肯,擋在雲梯前,傷情垂淚。

“您這是讓我們爲難。夫人的行事,我們也只是遵從罷了。”執事勸解:“私燒陰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可這籠燈……卻是醒目。”

“夫人怎如此狠心?”嬤嬤執言:“我要去見夫人。”

“夫人避衆多日,大小事務,權由我來處理。”執事忙止住嬤嬤,“您勿去叨擾。”

“主君尚在時,未見夫人對我作態。如今,便不把老嫗放在眼裡?”嬤嬤不顧執事阻攔,執意去往東院。

她聽嬤嬤吵鬧,問起身旁的侍女,“姊姊,你聽,嬤嬤適才提到阿爹了麼?”

侍女支支吾吾,將她往庖房內牽引,“藥爐還煎着,須快些進去,別等湯藥熬壞了。”

進入庖房,她卻不能放下,“方纔,我似乎聽見嬤嬤提及‘主君’。”

“我怎未聽見呢?你許是聽錯了。”侍女將湯藥盛予她,“嬤嬤年事已高,性情越發固執,靈海難免不大清明,有時,行事稍有古怪,瘋癲。你年紀尚小,莫去理會大人們的事。”

她捧起藥碗,卻不想喝藥,“我有些累,姊姊能爲我做一件事麼?”

侍女應允,“所求何事?”

“這事,姊姊且要瞞着阿孃和執事。”她央求道:“前幾日,番星說要去市集,我私下讓番星買些蜜糖回來。這幾日卻不見番星的蹤影,姊姊去看看他,問他,是否有將蜜糖帶回。湯藥實苦,我這口舌,想嘗些甜食。姊姊請爲我去番星的住處走一遭,可否?”

侍女笑道:“好。你在這裡等候,好生把藥喝完,千萬不可亂跑。”

她點了點頭。

見侍女離開,她放下手中的藥碗,走出庖房。

阿孃的臥房,門扉深閉。

嬤嬤與執事在門前僵持。

她站在庭院的花圃邊,竊看兩人爭執。

“老嫗請見。”嬤嬤隔門求謁道。

阿孃未有動靜。

“老嫗請見。”嬤嬤不肯罷休,又連喚數聲。

阿孃仍無迴應,臥房的門,依然緊閉。

見阿孃不肯應門,嬤嬤貼近了門扉,哭訴:“老嫗知夫人心中宿恨。可主君畢竟是你的夫君,你連一塊靈牌也不肯爲其設下,夫人怎如此待他?此種行事,罔顧規禮,落成口舌也就罷了,將來,怎見得祖宗先靈。主君視我如作親母,今日回煞,我奠祭主君,燒些陰錢,掛兩盞靈燈。夫人怎就看不過去?”

“您休再混鬧。”執事驚惶,將嬤嬤從門前拉開。

她聽得愈加糊塗。

嬤嬤言語中的祭奠,是何意思?

她朝兩人走去。

嬤嬤與執事溺於爭執,未曾注意她的臨近。

“嬤嬤,您說什麼?”她打斷嬤嬤的哭訴。

聽到她的話,嬤嬤與執事方回過頭來,兩人的臉色刷白,目光眈眈地覷向她。

“阿公,嬤嬤之言何意?”見嬤嬤不言,她又轉問執事。

執事也是不言。

突然,吱呀一聲,門竟開了。

“您是月照的乳母,秉行持重,德高望尊,行事爲重明寨殫心竭慮。彩鵷確不該刻薄見事於您。執事,你去庫房取些金寶來,厚送嬤嬤。這寨中多有瑣事,您年歲已高,我不忍心,再見您受此叨擾。我想,您還是告解歸家,頤養天年爲好,子孫繞膝,也可慰藉這弔喪之痛。”阿孃跨出門檻,看着嬤嬤與執事,淡然說道。

“太公太君已去。如今,主君亦去。這重明寨,老身也留戀不得。明兒,我自出寨。”嬤嬤厲言啐道:“不勞彩睛夫人厚送。”

趁着阿孃再未作聲,執事掖住嬤嬤的衣袖,欲將嬤嬤帶離庭院。

嬤嬤奪過衣袖,呵道:“老嫗有腿,自己會走,不用你等來教。”

嬤嬤與執事離開庭院,她卻還站在阿孃的臥房門前。她看向阿孃,怯怯問道:“阿孃,嬤嬤的話是何意思?”

“病弱之軀,就該好些安生,待在臥房裡,誰允你私自出來的?”阿孃怒言道。

“阿孃。”阿孃欲要回房,她卻抵住門扉,不讓阿孃關門,“嬤嬤說的回煞究竟是何意思?與阿爹有何關係呢?”

“是何意思?”阿孃斜睨了她一眼:“告訴你也罷,省得你爲此糾葛不停。”

“你阿爹爲取火精,跌落在火湖裡,已經灰飛煙滅。”阿孃的言語,盡似輕描淡寫。

她看着阿孃的眼睛,那雙猶如深澗寶石般五色斑斕的眼睛裡,沒有絲毫晦暗的神情,簡直是冷冽。

“我不信。阿孃戲言。”她抿嘴一笑。

“戲言?”阿孃復問她一句,“阿孃何曾戲言?”

阿孃何曾戲言?阿孃從不戲言。

靈海里迴盪着阿孃的話,她忽覺胸口有些作痛,捂住胸口,豆大的淚珠傾刻蹦出,落碎在地磚上。

番星將火敕含入口中,納入腹內,道:“我要離開不歸鄉。”

未着字跡的燈身,空空如也。兮月看着面前的天燈,靈海也似變成空白,語塞無言,半晌,方纔擠出一句話:“何時啓程?”

“明日寅時。”番星答道。

手指鬆開,天燈緩緩升起,兮月問:“竟如此緊切,是爲什麼?”

“是爲前程。”番星覺得有些累,躺下身去,枕臂仰臥在蘆葦的秸稈上。

燈火飛離,黑暗向着兩人涌來,兩人的面孔又被陰影吞沒,世界重回沉默。

挨着番星,兮月抱膝坐下。對於番星的回答,兮月自然明白,去往不歸鄉外,是番星生涯的一種出路。

上古,不周山崩塌,天維決裂,由此生髮一場毀天滅地的災洪。天地間的生靈在那場劫難中凋亡殆盡,就連近乎不死不滅的神族也折隕了多半的族民。上古生靈大多因此走向沒落與消亡,神族亦不例外,然而在上古生靈中,人族卻能綿延不斷,且日益興盛,逐漸成爲這世間最龐大的族羣。鸞族源自神族,自神族走向凋敝,鸞族也隨之衰落勢頹,加之鸞族爲火湖所限,族羣受狹隘的地域所困,延續不久後,鸞族即要走向與大多數上古生靈相同的消亡的命運。所幸,鸞族先輩諦觀人族的存續繁衍、安身立命之法,蒙受啓示,開行男女之間生育嫁娶的鴻猷,並想出一條前所未有的方策,以期挽救鸞族的生計。辦法說來,倒與人族的遣使相似。即由族中智膽卓犖的男女,煉製火敕,去往不歸鄉外,以周遊的方式,師法人族的治世之術。這些前往不歸鄉外歷學的男女,是爲使節。後來,使節歸來,將從人族那兒習來的農耕桑植技藝以及舟車禮樂教化,反哺不歸桑梓。如此方策,竟真的讓鸞族留存下來,那些使節便也被人們譽爲勳臣,永載史冊。

因此,煉製火敕,出走不歸鄉外遊歷,是仕子建立功業,名垂汗青的契機,是平民跨越階庭鴻溝,轉捩命程的捷徑,歷來爲志者看重。

不歸鄉外的世界,是個怎樣的世界呢?那裡,定然有着似錦的前程麼?兮月看着夜空,索思入神。

番星打斷兮月的思緒,道:“回去吧,宴席間尚需有人伺候,我不能脫身太久。”

回到重明寨,鄉宴過經大半,人們酒足饜飽,修整儀容,陸續歸家去了。彩鵷仍沉坐在案前,酩酊大醉,不肯離席。長輩們囑咐兮月將夫人帶下去早些歇息。

兮月攙扶阿孃下樓,轉去臥房。印象中,阿孃鮮有飲酒,她從未見過阿孃靡醉的情景,然而此刻,阿孃的靈海竟已穢濁不明,不知阿孃今夜是喝下了多少酒。酒氣酣醺,阿孃說起含糊不清的醉話,看起來一副意亂心迷的模樣。阿孃似有惱心之事,藉着酒意發泄出來。眼下的阿孃雖滿口渾話,盡失分寸,卻比平日裡那個肅靜寡言的阿孃,讓她覺出幾分親切。

將彩鵷扶上牀榻,照顧彩鵷躺下,兮月轉身去屋外汲水,當她端着面盆回到臥房,彩鵷竟已從牀榻上爬起身來,迷迷糊糊地站在妝臺前。兮月趕緊將彩鵷拉回榻上,再次安撫彩鵷臥下,用絲帕替彩鵷擦拭臉面。

阿孃合起眼睫。兮月忽而發現阿孃手裡竟還握有一枚匣子,想來是阿孃剛纔迷糊之下從那妝臺上摸尋出來的。兮月輕輕掰開阿孃的手指,拿過匣子,替阿孃掖了薄衾蓋好。藉着燭光,她坐在牀沿瞅起這枚匣子。方方正正,袖珍玲瓏的一枚朱漆匣子,阿孃從未在她面前展示過。阿孃藏匿在這匣子裡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呢?兮月將匣子放在膝頭,悄悄打開來看。匣子裡裝着的是一封帛書卷子。淺緗色的縑幅上,畫滿清秀而俊逸的墨跡。她認得這墨跡的體骨,是阿爹的行筆。行筆的末處書有衆位元老的名,在這些字名上,蓋有一方鮮紅的寶印,是槃凰廟的廟印。

兮月從文首細細讀去。

微風吹進窗口,燈搖影曳,火光明明滅滅。

嗒嗒一聲,帛書上洇開幾滴斑跡。

讀罷,眼淚泫然流落。

靈海變成一片空白,整個人猶似在混沌裡,眼前地轉天旋,耳畔轟鳴如雷。

匣子忽從膝頭滾落。

兮月拿起帛書,跌跌撞撞地,走出室門,一步一履似在遊弋,她反覆念想帛書上的字句,那些字句如同誅心的利刃,一字一句都尖銳地刺痛着她的心。她穿過檐廊,耳旁卻已聽不清別人的言語,她只顧一路不停的走,幾乎要奔行起來,心口的壓抑讓她透不過氣,眼前的屋宇樓臺彷彿變成一座座囚籠與樊籬,她只想向着大寨的出口拼命逃去。出去重明寨,從長坡到石階,從屋落到川原,從明晰的燈火到濃釅的夜色,她一路奔向槃凰廟。

姥姥立在廟堂裡,正在爲神像腳下的供燈添倒香油。

吱呀,院子裡響起一陣推門聲。

姥姥轉身看去。

人影穿過重幕經幡,向着堂中徐徐走來。

姥姥放下手中的赭陶油罐,看向經幡紗幕間那道幽泠的身影,心中隱惴,有些不安。

穿過重重幡幕,人影終於走來姥姥面前,燈火映在那副臉孔上,照亮的盡是一道道淋漓而斑駁的淚痕。

“兮月。”姥姥怔驚,將衣袖拭向女兒的眼淚。

一卷帛縑忽然從兮月的手心裡掉落出來,兮月委身跪在地上。

姥姥向地上的縑幅看去,帛書的皺劈間驟然顯露幾個鮮明的字跡:

歸祖祀文。

閱見帛書上的字跡,姥姥的心猛然一凜。

“幼學的年紀,阿爹送我去學館。學館裡,有一株很高的杏子樹,每年春天,紅粉的杏花開過,樹上就會結果。那時,同儕的學子們,總要顯化真形,飛去枝梢,爭搶那些熟甘的黃杏。而我,卻只能站在樹下,仰望着,撿拾掉落在地面上的澀實。”雙手蒙面,兮月捧淚道:“爲什麼,月兒不能顯現真形呢?”

姥姥將兮月摟入懷中。

“從前,月兒不明白爲何別人的眼睛都是璨然的顏色,月兒的眼睛卻是暗沉的緇色,別人嘲笑月兒的眼目生得醜陋。是我抹煞阿孃的顏面。”兮月擡頭凝視姥姥的雙瞳,又道:“爲什麼,月兒與他人生有許多殊異?姥姥,您說,這是爲什麼?”

姥姥的袖子滯在半空裡,姥姥不語。

“是不是,因爲月兒,生來就不曾擁有鸞身呢。”兮月道:“流淌在月兒體內的,一半是那人族的血液。”

堂外的合歡樹娑娑響動,風譁然涌進堂中來。垂掛在樑下的風馬經幡颯然拂響。燈火招搖,光影幢幢。記憶掀幕拉開。

風吹入院落,吹過合歡樹,吹落枝杈間最後一片秋葉。她看着從合歡樹旁緩步經來的郎君,眼前依微是過去的情狀,一雙壁人穿風拂塵,繞樹三匝,在蓁蓁花葉間系下一條紅絛帶,陽光斜欹在滿樹的花葉上,綺媚絢爛。然而,曾經的光景,都已如飛花落葉碾去,化作一抔塵土,消失不見。年光過去九載,紅絲絛依然在風中舞動着,郎君卻拋下娘子獨身走來。

“歲是幾許?”她輕輕掀開郎君懷裡的嬰褓,看見一張粉砌玉琢的小臉。

冷風吹紅嬰孩的面,嬰孩啼哭不息。

“方滿三月。”郎君將衣袖擋去襁褓口,爲孩兒遮風。

聽過郎君的回答,她心下已是瞭然。鸞人生來,皆是鸞身,貌若雛雉,要過滿一歲,方纔化作人形。然而,眼前的嬰子,適齡三月,卻已生成一副人貌。近來,香客間盛有傳言,重明寨的嫡少郎君出外學遊,卻與人族的氏女誕下一名嗣子。看來,香客們的流言確是不假。

“孩兒的阿孃是個人族娘子。我將孩兒帶回不歸鄉,卻怕孩兒將來在族簿上沒個字名。”郎君跪在她跟前,如她所料地續言道:“姥姥,月照望您能爲這孩兒主司歸祖祭典。”

“認祖歸宗,僅我一言不成。”她答應郎君,“施行祭典前,需撰述歸祀文書,文書中要切實記下孩兒的身世,爹孃之血系。祭典中,且待各位元老在文書上畫下簽字,留印。如此,孩兒的字名纔可被寫入祖籍。”

郎君擬下祭禮的日子,給她磕下響頭,眄睞而去。

約定的時日不久便來了。那天,天空吹落一場初雪。片片雪花,如鵝羽柳絮,在朔風裡紛飛繾綣,檐角朱甍上很快就覆落一層輕白。她站在堂前的廊檐下,等候來人。

擊鼓鳴鈸的聲樂蓋沒檐鈴的清音,浩蕩的步仗踩碎中庭的白雪,舉架族簿玉匣的儀隊穿過庭院擁入神堂。融雪和着泥土浸漬在雙膝上,半身素裳從污沼中緩緩濯過,郎君懷抱着嬰孩,從列隊的末尾,從廟門外,一步一叩首,跪拜而至。

貢品擺上神壇,捧香接着點燃。郎君呈上歸祖祀文,誦者將祀文在神前陳訴:“……重明氏,五百另四世孫,兮月,父字月照,母字雁回……幼生鄉外,今歸祖閭,福廕天長,敬啓慰神。”

陳書方畢,筆墨備來人前,各位元老紛紛提筆在文書上寫下自己的字名。她勻開硃砂紅泥,揭來槃凰廟印,將赤色痕跡,拓在帛縑上。郎君收回帛縑,族簿被請了出來。翻開族簿,衆人的目光聚到族主九皋手中的一杆羊毫上,嬰孩的字名,一筆一劃,被緩緩寫在了簿頁上。

“您告訴我,是不是?”兮月抓住姥姥的肩臂,問。

姥姥依舊沉默不言。

兮月掙開姥姥的臂彎,起身,向堂外奔去。

姥姥追出廟門。

及至陂下,兮月沿陌道東行。霎時,一聲嘹唳伴隨塵風,飛落在兮月跟前。

姥姥褪卻鸞身,變回人形,呵道:“休步,且要往何方去?”

兮月繞過姥姥繼續前行。

“欲尋血親,然而,你知曉她在何處麼?”姥姥向兮月的背影問去:“峰巒莽原一望無盡,大漠滄海更看無垠,衆生茫茫無可計數。外面的世界諸般遼闊,你未曾跋涉過,見識過。風塵辛苦,難以想象,你可要思量慎重。”

兮月停步:“天涯海角,我亦要找出來。”

“如何去尋?出去不歸鄉,靈力失盡,你便與那人族之類無異,僅憑一個名字,要在蒼生裡,找出這樣一個生人來,且只靠一雙手足麼?要何年何月才能尋到呢?”姥姥道:“即是到死,也無法尋見。”

“月兒該去何處?”兮月又是泣淚。

姥姥擡頭看向星河,說道:“曩昔芳年,我曾遇見一位神君,其有一面靈鏡,是能照見過去,你若尋到那位神君,藉由靈鏡,許能知見你生母的所在。”

夜光析過窗紙,瀉在窗前的食牀上,襯亮一尊三彩蓮葉薄胎敞口盤爐。爐中,如豆的一顆香火延燒綿綿。青白的菸絲緊直上挑,悠悠繚繞着,飄向半空。待到半空,煙縷忽然漫開,如同紕裂的線頭,亂作一團輕雲淡霧,氳進玉脂般的夜光裡,變去透明。

掀開被衾,番星走到窗前,去看食牀上的盤香鍾刻。爐中的香篆印字將欲蝕完,時間約莫已至寅時。取來袱包,番星是要啓程。

羣星匯成一條銀色川流,太陽還需一個時辰纔會升起。世界過於疲累,瓦甓與草木尚在酣睡。節日的喧鬧安歇了,唯留一地雜亂的寂靜的殘骸,番星踩過門前的煙火藥屑和竹銃紙片,離開重明寨。

重明寨的籠燈在身後的殘夜中變得渺小,模糊,如同一顆螢火隱墜到黑暗裡。川穀間,夜鵠的聲鳴迴盪飛遠。山嵐一重接着一重,似水浪翻涌。層林一片接着一片,如潑墨交疊。崎嶇的道路不斷蔓延,地域的界碑番星已經瞧見。

扭結的碑文,覿面而至,番星將要跨過碑碣,一道人影突然從碑石後走出來。

“兮月?”番星看着面前的娘子,訝異問去。

旭日雖未升起,遠方的天空,卻已亮起一道逼仄的晨暉。

兮月揹着晨暉,面色溺在陰影裡。

“是來送行麼?”番星看着兮月,轉而微笑道。

“帶我離開。”兮月掖住番星的衣袖。

兮月的胳膊似在顫抖,兮月的咽嗓有些喑啞。兮月的話語沉在喉嚨裡,番星未能聽清。

“帶我走。”兮月又說道。

“什麼?”這一次,番星聽得仔細,卻是遲疑。

“你不能離開。”番星思慮道:“沒有火敕,你會灰飛煙滅。”

“如果不會。”兮月似是央求,“你帶我走嗎?”

“不,”番星鬆開兮月的手,抽回衣袖,“即便是有火敕,你得到夫人令許了麼?”

“對不起。”兮月忽然垂淚,“我知道,這對你很重要。”

看着娘子的眼淚,番星疑惑道:“兮月,怎麼了?”

“對不起。”兮月向番星挪近了一步。

剎那,兮月踮起腳尖,雙手觸來他的胸懷。番星緊瞪雙眼,想要看清這一瞬間,卻見兮月的眉睫抵近他的瞳孔,填滿他的視線。番星的目眥睜得寬圓,他一時不能相信,不敢置信,這一瞬間,兮月竟抱擁着他。一個猝然的親吻貼覆他的雙脣。

心臟砰然跳動,如同旭日撕裂夜帷那樣,勢要迫出膛來,剎那竟似許久,番星不知道這樣的瞬間,過去多久,時空彷彿凝結了,他肢體僵硬,怔忡無措。慢慢地,胸腹內泛起一股潮熱,熱潮涌上咽喉,接着又漫過舌齒。待熱潮如氣息流出他的脣口,兮月指間發力,將他推開來。

天邊,霞光綻裂似火。兮月轉身向着朝陽奔去,晨風吹起兮月的衣袂,像吹起一片彤雲。

番星亙立原地,恍然醒悟,火敕已被兮月奪走。

“兮月。”番星向着兮月的背影呼喊而去。

彩鵷醒來,天色已不早。屋外的庭樹上,鳥雀啁啾,蜩螗沸喧。日當梢頭。彩鵷拂開簾幕孤坐在牀沿,靈臺依舊昏聵,沉痛欲裂。她看向牀前擺放着的面盆,盆沿上搭着巾帕,便如尋常一樣向室外喊去:“兮月,爲阿孃梳洗。”

室外無人迴應。

彩鵷生出些微的怒意,起身,跨過毛氈向屏風外行去。忽然,有一方異物杵在了腳心,她擡腳去看,竟是一枚方形的匣子。彩鵷俯身,拾起木匣,顫慄不停。玲瓏的一方匣子,外表漆色鋥亮,與尋常的匣子並無不同,然而這枚匣子確是封存在她心底的,最不願回顧的記憶。她端視匣子,眼淚抑不住地流泗下來。

“郎君日日請見。今日又來跪謁主上。”侍女說道。

聽過侍女的話,她行去正堂,未敢進門,卻是背靠在門樞旁,聆聽堂內的動靜。

“當初,你來府上求親,天地爲誓,與彩鵷定下婚契。自你離開不歸鄉,彩鵷俟候九載,日夜惦念,期盼你回來與她成婚。如今歸來,卻告訴彩鵷,你已與他人結髮生子。這婚契算得什麼,彩鵷這九載年華算得什麼?彩鵷此後要如何面對世人?我榣翬府成爲別人言辭中的笑柄。”阿爹拊掌案臺,叱道:“好個重明寨,你爹孃竟是如此教養你的。我榣翬府的麪皮被你們羞辱糟踐。我豈能幹休。你休想讓我在那孩兒的歸祀文書上畫籤。祭典我絕不會去。除非你履行婚契,迎娶彩鵷,離棄那婦人。”

太陽倚在飛檐上,翠色的琉璃瓦當閃爍着明亮的釉澤,刺得人眼目生痛。

“兮月。”彩鵷趔趔趄趄,跨出房門。

侍傭們握持掃帚,正四下清掃着昨夜宵宴上留下的穢物。

“夫人安!”侍女躬身欲福。

彩鵷忙止住近前的侍女,問:“見過兮月沒有?”

“月娘子不在自己的臥房麼?”見彩鵷鬢髮凌亂,面色難看,侍女欲要言示:“夫人,您的妝發……”

然而,不待侍女把話說完,彩鵷卻已急步走向西院。

穿過軒廊,彩鵷推開兮月臥房的門。

榻上的枕衾疊放得規矩齊整。兮月不在房裡。

臥房仍是曾經的臥房。孩兒卻已不再是過去的孩兒了。

身子綿軟,彩鵷癱坐在屏風邊,站不起身。

“兮月。”彩鵷撕心裂肺。

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
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上)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下)第一章 不歸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