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列子∙湯問》
“東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國。少昊孺帝顓頊於此,棄其琴瑟。”--《山海經∙大荒西經》
半個時辰過去,案上的飯食,還剩大半。
雲泱將湯藥擱在案上,看向師父。
師父閉眼坐於案前,似在休盹。
“師父,且趁熱喝下湯藥。”雲泱提醒道。
師父睜開眼睛,拿起藥碗。
“飯食是否不合口味。”雲泱問,起身去將爐中的炭火撥開些,“明日,換些吃食。”
撥了爐火,室內似乎變得溫暖許多。
“無關食味。許是連日吃藥的緣故,舌苔麻木,腹內虛脹,便吃不下這些豐食。”師父放下藥碗,搖首,卻如孩兒一般哂笑:“良藥苦口,藥是極苦,師父的身子反而舒坦些。”
明日,放些蜜糖去苦,雲泱想着,接過藥碗,收拾飯食,掩了門,走出師父的臥房。
時逢三五,夜空中,玉蟾修圓,清輝絕麗,連檐下的籠燈也被襯得暗淡。
行至廊下,雲泱擡頭看向明月。
正爲月色所迷,鬢邊經脈倏痛,臂腕一軟。
木盤從指尖傾落。
盤中的杯碟碗箸摔向地面。
嘩啦。
殘羹、碎陶琳琅一地。
扶靠廊柱,身體卻已支撐不住,滑下去,站不起來。
雲泱按揉自己的顳顬陽穴 。
額頭鬢角滲出一層密汗。
汗水粘在指尖,灼熱發燙。
耳邊,人聲已似飄忽。
“雲泱。”有人走來,扶他起身,雲泱看去來人的臉。來人臉上,似籠罩一團霧氣,迷離的,叫他看不清楚。
雲泱搖了搖頭,提起一絲精神,將眼前的霧障驅散。
來人的臉孔清晰起來。
竟是師父。
“師父尚病着,不該出來再受風寒。”雲泱迷糊說道。
“又犯癔症?”師父攙起雲泱,回去臥房,將雲泱扶到睡榻上,爲雲泱擦拭汗水,“癔症發作得愈發頻繁。”
“殺了他。”靈海中,阿爹的聲音悄然響起,雲泱撫摸着自己的腦袋,額上的經脈突突地跳得厲害。
“且離徒兒遠些。”雲泱忽然撇開師父的手,“徒兒怕迷亂癲狂起來,誤傷師父。”
“我去取琴。”師父轉身走向琴匣。
雲泱看着師父取琴,燈火之光變得朦朧,眼前又似升起一團霧氣。師父的背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又看得迷離。
“殺了他。”靈海中,阿爹的聲音再次響起。
師父解開布囊,拿出綠綺琴。
“不。”雲泱反覆默唸,額上暴起青筋:“不。”
“這是命。你要抗拒到何時呢?”阿爹的手似從眼前的昏暗裡伸出來,掐在他臂上。雲泱的胳臂隱隱生疼。
“殺了他。”阿爹的聲音在靈海中不斷激盪。
疼痛愈演愈烈,如同一顆星火,從微茫漸至燎原,從胳臂延燒全身,不待片刻,雲泱便疼得左右翻滾。
叮咚。
弦絲撥響。泠泠的一聲輕音,霎時奏出,如一道柔風,又如一泓幽泉,繞遍屋角懸樑,穿過霧障混沌,滲來雲泱耳內。
琴聲與阿爹的聲音糾纏到一起,水火相交,似在雲泱的耳鼓上毆鬥搏擊。雲泱的靈海被震動得顛來倒去,額頭若要裂開。
燈火悠悠燃燒,不知燃了多久。
雲泱陷在混沌裡,終是精疲力盡,沉沉睡去。
金風滾滾,吹過山野。漫山的秋葉遍起波濤。落葉繽紛,覆滿山徑。
他躲在山徑旁的一株黃櫨後,探出半個腦袋,瞅向阿爹。
阿爹踩過厚厚的一疊黃葉,咯吱咯吱,走向負薪的樵人。
“這擔柴,且賣多少錢?”阿爹問那樵人。
“一擔五錢。不過這柴,不是採來作賣的。是爲自家生火用的。”樵人答道,“天涼,我到山上拾些木柴,備過秋冬。你若買柴,該去市集,最近,賣柴的生意頗多。”
日薄西山,晚霞凝紫。樵夫看向天色,不由加緊腳步,從阿爹身旁邁過。
阿爹回頭,揚起衣袖。
隨着阿爹的衣袖揚起,他的眼瞳驟然縮緊,背心激起一片疙瘩,汗毛豎立,扶木的手觸電似的鬆開,肩臂後聳一震。
柴擔撂地。樵人眸眼上翻,向前跌倒,一張臉埋進黃葉裡。
阿爹的掌力劈在樵人的後腦處,阿爹殺死樵人。
正待阿爹俯身去取汲屍體上的血液。幾枚短矢突然劃破風聲,嘯厲射來,楔釘在阿爹的履尖前,似是地面上生出的一排刺棘。細看,那幾枚短矢竟是幾片粗翮的硬翎,狀如白色鵝羽。
阿爹怔立當時。一襲白衣從道旁的高樹上飄墜而來,輕若一片落葉。
郎君立定在阿爹面前,腰間晃動的一串紅色羽飾,被白裳襯得十分醒目。“是何妖物?何不現出真形。”郎君向阿爹叱聲問來。
阿爹揮臂,衣袖間帶出一道風力,捲起滿地落葉,向那白衣郎君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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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沙落葉撲面,郎君拂袖遮在眼前。
“走。”阿爹閃身竄來黃櫨邊,抱他離開。
回到枯井宮,他脫開阿爹的臂彎,縮到巖壁一隅的灰燼旁,不住發抖。
阿爹拿來幾根木柴,在昨日的灰燼上重新架起一方柴堆,點燃篝火:“冷麼?”
他默不作聲。
阿爹脫下那件玄紫的衣衫向他靠來。
他看着阿爹向他靠來,身體卻不自禁地後退,靈海中不斷浮現剛剛那樵人翻仰的一雙眼。
巖壁突然抵來背脊。
後背一陣冰涼。
他被這冰涼激作一驚。
“雲泱,怕嗎?害怕阿爹嗎?”阿爹將衣衫披到他肩頭,緊緊掐住他的雙臂:“這是你的命。你要抗拒到何時呢?”
他的胳膊被阿爹掐得生疼。豆大的淚珠簌簌流落。他疼,他害怕,他哭起來。他不想要這樣的命,他不想學阿爹那樣狠厲殺人。然而他必須學會殺人,如果他不學會殺人,不待而立之年,他就要陷入瘋癲,他就要死。這就是蛟螭族人的命。
“卅歲之前,你必須學會殺人,必須學着煉製人血丹。”阿爹吼道:“雲泱,你明白嗎?”
喉嚨裡似乎又泛出人血的惡腥味,他開始作嘔。
“不。”他抱住自己的腦袋,呼喝一聲。
睜開眼時,阿爹的聲音已經消失,師父的琴聲也已停下。
雲泱看向師父,師父伏面壓在琴徽上,面孔深埋於雙臂間,似是睡着了。
雲泱從榻上坐起,去到琴邊,將師父的身子扶正。
師父仰起頭來,雙眼緊閉,血液從師父的鼻尖下拖出一條痕跡,血跡繞過嘴角,從下巴延向喉結,再從喉結伸去胸襟。師父的胸襟被染赤一大片。
若不是他癔症發作,師父以病軀爲他奏琴,師父不至如此。雲泱臉色發白,心房發冷,雙手顫抖,輕輕拍打起師父的顴腮:“師父。”
師父甦醒,撐開眼皮,看着雲泱的臉。
“你莫要自責。其實,我心中明白,這幾日便是迴光返照,我命壽至此,與你無礙。死前,尚能爲你奏琴,師父也算欣然。”師父看向綠綺琴。
案上的寶琴,七根絲絃已斷去一根。
“這把琴我本想將它留贈與你,可今夜,它卻執意陪我趕赴黃泉,怕是想要回到故土去。我死後,你便把它並我的屍骸一起燒了吧。”師父說道:“前幾日,有人捎來書信告訴我,海船又來唐國。關牒在我的枕衾下。你帶上關牒,去找那船上的大使,讓他將這把琴和我的灰燼帶去故國的招提寺,交給一個叫普照的比丘。”
“是。”雲泱答應道。
“今夜,月光清明,你去把窗戶打開,我還想看一看月色。”師父說道。
雲泱推開窗牖,吹滅油盞。
圓月垂在窗前,清輝如霜,灑遍朱閣瓦甍。
“翹首望長安,神馳奈良邊。三笠山頂上,想又皎月圓。”師父的聲音在雲泱背後吟詠:“可憐那阿倍仲麻呂。”
詩句唸完,師父再無聲音。
盈眶的眼淚,倏然流落,雲泱知道,師父已經離去,他卻不敢回頭看。
這首詩,雲泱且是熟悉。詩的作者,名叫晁衡,是當朝的一位盛名宦仕,晁衡原名叫作阿倍仲麻呂,本來自倭國,作爲倭國的遣學者,隨着使舶涉來唐土,卻再未迴歸倭國去,七年前,終於長安辭世。
與晁衡一樣,師父也是一個倭國人,師父是一名樂師,當初同樣被徵召爲四海使,從東海渡來大唐,是爲修習唐國的音律,然而逢上天寶十四年的一場世亂,自那時起,師父便一直耽擱在唐國。
他與師父的相遇,結緣於一場琴音。
雲泱仰望着明月。明月似是一口井,他彷彿又回到幼時光景。
他擡頭看向井口。
井口的天色,蒙眛陰沉。
似要下雨。
想來已遲,稀疏的幾蓑雨滴簌簌落下,打在腳邊的枯葉上,嗒嗒作響。
下雨了。
他想起阿爹離去時的情形。
當時,他就站在同樣的位置,仰望着,阿爹亦在那井沿上俯視他。阿爹的眼角流出眼淚,眼淚默默落下來,從井口落到他的額頭上。
“莫要出去。等阿爹回來。”
阿爹的聲音似乎還回蕩在井沿邊。
蓑蓑的雨滴,淋在面上,從額頭滑過鬢角,再從鬢角滑過顴腮,最後沿着下頜滴落。
他伸手,雨滴恰落在他手心裡。
冰涼徹骨。
像極了,阿爹離去時的眼淚。
“已過去三日。”他自言自語。
雨越下越密,不一會兒,涕肆滂沱。
他掬一捧冰涼的雨水,走回暗穴。
連通井底的暗穴,是阿爹找尋的一處落腳之地。阿爹姑且稱這落腳之地是爲他們的新家。家,是個含混的字詞,從記事起,阿爹便帶着他在各處流浪,從來居無定所,直到阿爹在這口枯井裡找到這方暗穴,告訴他,從今往後,這井穴就叫枯井宮,枯井宮就是他們的家。
他將掬來的雨水倒入陶釜內。
雨水從指尖流下,陶釜裡泛起一串水漣。
棲在水底的紅鯉魚擺了擺鱗鰭,撲騰幾聲,然後又匆匆復歸平靜。
“阿爹什麼時候回來呢?”他俯身向陶釜中看去,問起紅鱗。
紅鱗一動不動,闃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