皚皚白雪地中, 楚文王和昭文君靜立着。
白陌阡的頭皮一下子就炸了,前世關於文王攻城的記憶排山倒海般涌來,雖說殺他的不是楚文王, 但是若不是楚文王將他關在軍營裡, 又怎會有後來的孟澤剖丹, 說起剖丹, 當年孟澤殺他時用的劍, 便是從楚文王手裡奪來的文王璽。
世事糾纏,剪不斷理還亂,若要尋仇, 楚文王難辭其咎,但是他之所以發兵攻城, 是因爲墨王軟禁了昭文君, 所以照這麼算下去, 牽扯進來的人會越來越多,當真是應了那句——冤冤相報何時了。
人情世故, 真的太難算清。
白陌阡低垂着頭,神色暗淡了下來。
“路過貴府,可否討口飯吃?”最後是楚文王打破了僵持的局面,他拱手行了一禮道。
白陌阡回過神,他側身避開那一禮, 回頭, 正對上黎紹看來的目光。
黎紹淡淡地看了眼院中的三人, 什麼話也沒說, 提着菜餚轉身朝屋子走去。
白陌阡垂眸, 沉默了一會後輕聲道:“在廣寒宮的時候你們待我很好,實話說, 我挺喜歡你們的,冷不下臉對你們下逐客令。我膽子小,怕麻煩,什麼深仇大恨都不想再追究,我自己倒覺得原諒你們沒什麼好爲難的,因爲以前的事過去了就不要再談還債,但是,但是我只要一想到黎紹這兩千年有多難熬,我就又沒法原諒你們——”
他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師兄說的對,我就應該呆在廣寒宮,無憂無慮地當一隻什麼都不知道的白兔子......人情世故真的太讓人爲難了。”
“所以——”白陌阡深吸了一口氣,“你們走罷,不要來打攪我們,前世之事不再提,我不想看到師兄心情不好。”說完,擡腳朝屋子裡走去。
黎紹靜靜地站在窗前,衣袖下緊握的手緩緩鬆開,昏黃燭光映在眼底,看不出悲喜。
昭文君鬆了口氣,他擡手扶住楚文王,將他的衣袖推至肘部,左手手臂處一道猙獰的傷痕緩緩癒合,黑氣消散在涼夜中。
楚文王喘了口氣,與昭文君十指相握,並肩走出府邸,兩人都沒有說話,沿着繁華的街衢慢慢走着。
身後是璀璨的煙花,和恢宏壯麗的長安城。
這樣的盛世,這樣的子民,他們也曾擁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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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陌阡回到屋子的時候,滿桌子的美味佳餚已經被人吃得差不多了,他瞪着眼眸,看着屋子裡坐着的身着青色長衫的男子,半晌,從牙縫中擠出一聲哭叫,“師兄!他吃我的飯!”
卯日星君連忙擱下筷子,“哎哎,兔兒莫哭,不要這麼小氣嘛,我就吃一點。”
白陌阡還是怕他,後退一步,繞的遠遠地撲到黎紹懷裡,癟着嘴,眼眶噙着淚水,伸手指着卯日星君,“師兄!他老嚇我!就是這隻公雞,他老壞了!”
卯日星君左右沒顏面,先是被人家師弟控訴自己吃飯,又是被人家師弟控訴自己嚇人,他活了這幾千年,這還是頭一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黎紹將人摟在懷裡,輕輕拍着他的背,柔聲哄:“阿陌不哭,你愛吃的菜我都留着。”
“真的?”白陌阡從他懷裡擡起頭來,淚眼婆娑。
“嗯。”黎紹點頭,他拍拍白陌阡的肩膀,示意他坐自己身旁,之後,黎紹從腳下的紅柚木飯桶裡,將八寶雞塊、清炒春筍等菜碟一一拿了出來。
白陌阡這才作罷,他拿起碗筷,低頭一聲不吭扒飯。
卯日星君站在一旁,瞅着那炸得金黃的雞塊,嚥了咽口水,當下在凳子上重新坐下來,訕笑着將筷子伸向白陌阡手邊的菜碟子。
“不給!”白陌阡特護食,他胳膊將碟子攬在自己懷裡,瞪着眼眸惡聲惡語道。
卯日星君臉上的笑容一僵,他砸吧砸吧嘴,“兔兒你別老是仇視我,我不過就是在你小的時候嚇唬過你嘛。”
“師兄你看!”白陌阡扭頭,嘴角又癟了下去。
坐在一旁雲淡風輕喝茶的黎紹聞言,緩緩擱下茶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卯日星君,修長的手指在桌上點了點,指尖燃起一團火焰,他慢條斯理道:“兔兒,咱們明日吃烤公雞如何?”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啊。”卯日星君往後躲了躲,咳嗽了一聲,神色嚴肅下來,“行了行了,我此番前來是有正事要說。”
“我不想聽。”白陌阡冷哼一聲,低頭繼續扒飯。
“動了長安龍脈的人查出來了。”卯日星君低聲道。
“誰?”白陌阡眼眸一亮,問道。
“你不是不想聽麼。”卯日星君睨了白陌阡一眼,學着適才白陌阡的模樣,冷哼了一聲。
“星君,”坐在一旁的黎紹淡淡開口,“爲老不尊說的就是你。”
卯日星君老臉一紅,他擺擺手,“好了好了,本星君大人有大量便不和你這隻兔子計較,動了龍脈的人是天衍司國師,商燁,如何?驚訝麼?”
他搖頭晃腦地說完,等着看白陌阡目瞪口呆的神情,然而,後者只是平淡地“哦”了一聲,張口咬了塊雞肉。
“不是,怎麼這雲淡風輕的模樣還傳染呢?”卯日星君拍了拍桌子,他看了看面無表情的黎紹,又看了看白陌阡,眨眨眼道:“動了龍脈的人是個陰陽師,一個凡人,一個朝廷命官,兔兒你不驚訝?”
“我猜到了。”白陌阡掃了卯日星君一眼,表情冷淡。
卯日星君被堵的沒話說,他張了張口,又闔上,來來回回好幾遍後,旁邊的黎紹撂了一句話過來,“怎麼?兩隻鼻孔不夠呼吸,還要長着嘴巴吞氣?”
卯日星君:“......”
卯日星君重重地嘆了口氣,他頗爲惋惜地看了白陌阡一眼,“兔兒,你跟着你師兄這個老油糕,遲早有一天你也會變成一個小油糕。”
白陌阡瞪了他一眼,“我樂意!”
卯日星君一個人說不過兩個人,他又打不過黎紹,於是斟酌再三,看在黎紹收留他給他一頓年夜飯的份上,星君很瀟灑地扭頭離開。
屋裡的喧鬧聲終於停了下來,白陌阡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戳着菜碟子,黎紹拍了他手背一下,“好好吃,不吃別糟蹋菜。”
白陌阡回過神,他擱下筷子,胳膊肘搭在桌面上,湊到黎紹耳邊道:“師兄,我想今晚進宮。”
黎紹挑眉,“除夕夜進宮,宮裡頭皇帝在舉辦宴會,你是打算再去逮一隻鑽到銅鏡裡的邪祟麼?”
白陌阡搖搖頭,神色甚是嚴肅,“師兄,之前在巫峽鬼船上,李客的魂魄被鎮靈玄武鎖在船上,那麼這三百年來找不到的甄崇靈魂,也極有可能被其他的鎮靈玄武鎖在了某處。皇太/祖派商燁殺死前朝叛臣李客,一定也不會放過同樣是叛臣的甄崇。再根據李客所說,甄崇從開國便一直留在長安城,長安城陰陽師遍佈,稍有不慎就會被發現,那麼,排除掉所有地方,鎮靈最安全的就是皇宮。”
黎紹靜靜聽着,聞言,略一點頭,“嗯,你說得對。”
“所以,”白陌阡拉了拉黎紹的衣袖,“師兄,你便陪我進宮瞧一瞧嘛。”
“好。”黎紹點點頭,他站起身,走至書案前,拿起擱在筆山上的狼毫,朝白陌阡招招手,“兔兒過來。”
“幹甚?”白陌阡走至黎紹面前站定,問。
黎紹擡袖,袖口上繡着金線滾邊的大瓣海棠花,他用毛筆描了描,登時,一抹硃紅染在了狼毫上,黎紹執筆,湊近白陌阡,在他額頭上輕輕點了幾筆,之後彎眉一笑,“真好看。”
白陌阡擡手去摸眉心,“你畫了什麼在我額頭上?”
“蔽身符。”黎紹將筆擱下,“你修爲太低,用平常的隱身符根本進不了皇宮半步,我給你畫道符,如此這般,你便可來往於宮闈之間,商燁他也奈何不了你。”
“你不跟着我去麼?”白陌阡聽得一愣,忙問。
“這麼粘我?”黎紹挑眉,笑着反問。
“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白陌阡急了,他拉住黎紹的衣袖,“師兄,你跟不跟我去?”
黎紹擡手輕輕揉了揉白陌阡的腦袋,“這次兔兒自己去,師兄還有其他事要做。”
白陌阡眼眸輕閃,黎紹從來沒拒絕過自己,這是第一次。他低垂下頭,猶豫了一會,又擡眸看向黎紹,後者輕輕地搖了搖頭,態度很明確。
“好罷。”白陌阡握了握拳頭,他暗自鼓勁打氣,“你在家等我回來!”
“嗯,凡事多加小心。”黎紹點點頭。
待白陌阡的身影消失在屋子裡,黎紹這纔將目光收回來,活動了一下手腕,從懷裡摸出生花筆,走出府邸後,朝長安城外走去。
......
宮門早就已經關了,爲了避免被陰陽師發現,白陌阡沒有施法,自己一個人吭哧吭哧翻過高高宮牆,雙腳落地後,白陌阡揉了揉後腰,呲牙咧嘴地轉身,迎面撞上一隊夜晚巡邏的陰陽師流年不利啊流年不利,白陌阡杵在原地,大氣都沒敢出,等那隊陰陽師目不轉睛地與自己擦身而過後,他這才徹底相信,黎紹給他的這個蔽身符是真的有用。
上次他是坐着馬車來的宮裡,東拐西拐也不知走了多少個宮門,這會他站在皇宮的最外圍,偌大的皇宮,要找一隻鎮靈玄武,簡直是大海撈針。
白陌阡突然意識到,黎紹這次不跟他來,是不是就是因爲這麼一個青石板一個青石板往過找太麻煩了。
“哼哼,”白陌阡磨了磨後槽牙,“還說自己有事情,我看你就是不想陪我跑斷腿。”
在暗夜裡白陌阡張牙舞爪對着空氣亂打了一通,發泄完後,兔子開始了皇宮撈魂行動。
途中不時有陰陽師走過,一開始白陌阡還跑人家跟前扮扮鬼臉嬉玩,到後來找鎮靈玄武找得他,上下眼皮都快粘到一塊了。
白陌阡不住地打着哈欠,步子都有些浮亂,他擡頭瞅了瞅東方天際的啓明星,重重地嘆了口氣。
一宿都快過去了,他翻遍了大半個皇宮,別說是鎮靈玄武,就在御花園裡,他連一隻王八都沒見着。
白陌阡泄氣地一屁股坐在路旁的一個石頭上,他擡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心裡越想越委屈,黎紹怎麼就這麼拋下他呢!
正昏昏欲睡着,忽然屁股底下的石頭動了動,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是先生來了麼?”
白陌阡嚇得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了,他從地上彈起來,垂眸看向那個會動的石頭。
原本墨綠色的石頭轉了個向,然後,從側邊伸出來一顆長草的頭來。
宮裡尋王八千百度,原來王八在屁股底下住。
白陌阡嘆了口氣,他現在什麼脾氣都沒有了,好聲好氣道:“我不是黎紹。”
玄武伸長了脖頸嗅了嗅,搖頭道:“你身上有先生的氣息。”
白陌阡嘆了口氣,“前輩,我是他的愛人。”
那玄武沉默了兩三秒,“先生拼了命想要救回的人,怎麼長的這麼寒磣。”
白陌阡:“......”
“你是來找我?”玄武問道,它往前走了幾步,抖落頭頂的泥土和草根,“三百年了,好久沒伸展伸展筋骨了。”
“晚輩想請教您,是不是有人派您將一個人的魂魄鎖在了這個皇宮裡?”白陌阡拱手行了一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