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季寥以劍氣將一塊岩石削成石桌,上面鋪就宣紙、擺上畫具,他道:“祝兄,你作一副梅三孃的畫像,好使她魂魄寄存其中。”
祝義才欣然從之,他注目已經是女鬼的梅三娘片刻,隨即作畫。
不頃刻,一個神形兼備的梅三娘,活靈活現出現在紙上。
季寥見狀,微笑道:“後世如果有人知道祝兄,必定是因爲你的畫。”
祝義才含笑而立,並不反駁,他於畫道實是有常人未曾想象的天賦。
季寥又對梅三娘道:“你便進入這畫中吧。”
梅三娘便聽了季寥的話,飛進畫紙之中,只是不能徹底融合進畫裡,宣紙上總有一層淡淡的青氣,浮於表面。
季寥淡淡一笑,從石桌上提起適才祝義才擱下的畫筆,對着宣紙刷刷數筆,片刻後,便有飛雪、寒梅出現,季寥又在旁邊題字:
牆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
遙知不是雪,爲有暗香來。
隨着季寥在畫像上補上這些,此畫的意境便拔高一層,那青氣便徹底融進畫中。裡面的梅三娘栩栩如生,更有凌霜傲雪的神韻美態,瞧得祝義才都不由眼前一亮。
他道:“我只是畫出三孃的冰肌玉骨,而大師卻描繪出其神韻,更勝過我。”
季寥輕聲道:“這畫大部分都是祝兄的功勞,你不必謬讚我。還有一事要託付給你。”
祝義才道:“大師請說。”
季寥道:“此畫我不合適帶回寺內,所以暫時就放在你這,記住切不可遺失,七日之後,待到梅三娘恢復元氣,我自會前來。若是出了意外,你便來蘭若寺尋我。”
祝義才道:“那我該不該把三孃的事告訴春娘?”
季寥沉吟道:“你自己斟酌吧。”
祝義才就不免有所猶豫,思來想去,還是不要告訴春娘爲妙,至少也得等到了悸大師所言那般,七日之後梅三娘恢復之後再說。
他點頭道:“大師的話我都記住了。”
季寥灑然一笑道:“好,我送你回家。”
祝義才只聽季寥吟道:“好風憑藉力,一夢到華胥。”
祝義才聽後,心道:“這一聯卻是不工,了悸大師又在瞎謅。”
一陣清風裹住他,使他有些迷糊,不多時他悠悠醒轉,發現自己已經在自己的臥房,窗櫺外月光如水注入,院子裡偶有蟲鳴,祝義才只以爲之前發生的都是一場夢。
忽地發覺懷裡有異物,掏出來藉着月光一看,正是那古舊的黃庭經和梅三孃的畫像,方知此前種種俱是真實,只是了悸大師,怕已經回蘭若寺去了。
此前喝了酒,加上發生了一連串的事,祝義纔不由睏意如潮涌來,便即和衣睡下。外面天色將破曉時,祝義才被雞鳴叫醒,回想起昨日的事,便將黃庭經掏出來,點了一盞燈,開始誦讀經文。
他醒來時本有些手足冰冷,隨着不斷誦讀黃庭經,身體也變得暖洋洋的,十分舒泰,知道是此經發揮作用了,於是讀得愈發起勁。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季寥正誦讀經文,這是蘭若寺大小僧人都要做的早課。早課完畢,了塵來到季寥身邊。
“了悸,了悸,了悸。”了塵連續叫了他三聲,都沒有迴應。
而且季寥嘴巴一張一合,仍是不斷冒出誦經聲。
不由無奈的摸了摸光頭,了塵知道這傢伙只怕又在早課裡打瞌睡了。他不得不佩服了悸本事,明明睡着了,還口唸佛經不止。以前自己若是有這份本事,肯定少挨一意長老許多竹條。
“着火了。”了塵見叫不醒他,便附到季寥耳邊大聲道。
這一下果然將季寥驚醒,口裡道:“滅火,滅火!”。
只見季寥好似一陣煙一樣,不知從哪裡提來一桶水,澆灌到了塵身上。
了塵道:“我又沒說是我身上着火,你爲何往我身上澆水?”
季寥放下水桶,道:“是麼,我瞧確實是了塵師兄你心裡起火了。”
了塵無奈道:“你又強詞奪理,故意來作弄我。”
他抖了抖衣服,很快身上有白色的水汽冒出,僧衣便被蒸乾,這也足見他內功十分深湛。接着了塵繼續道:“算了,不跟你計較,一心主持叫你去見他。”
季寥道:“原來如此,那麼了塵師兄,再見了。”
了塵嘀咕道:“每次見你都倒黴,誰想跟你再見。”
季寥假裝沒聽到,徑自往一心主持所在的禪房而去。他不是第一次來,熟門熟路,推開房門。
盤坐在石榻上的一心主持道:“你又不敲門。”
季寥笑吟吟道:“你急着找我,我哪裡敢耽擱,所以才省了敲門這步驟,你不高興,要不我退出去,再敲門進來。”
一心主持道:“不必了,這次找你來是有一件重任交給你。”
季寥道:“你說。”
一心主持道:“是這樣的,新來的聶知縣要舉辦一場雅會,我替你報了名。”
季寥輕咳道:“下次這種事,你總得提前跟我說一聲吧。”
一心主持摸了摸長長的白眉,歪着腦袋看他道:“莫非你會拒絕?”
季寥道:“不會。”
一心主持微笑道:“這就對了,所以像現在這樣直接告知你多好,你看你現在是不是很驚喜,很意外。”
季寥小聲道:“我很驚嚇。”
“你說什麼?”一心主持問道。
“我實在太開心了。”雖然不開心,季寥還是保持微笑道。
一心主持頷首道:“還有更開心的事要告訴你,這場雅會聽說有彩頭,價值不菲,你一定要拿頭名,我上次去看你住的僧舍都有些漏風了。”
季寥道:“主持是想用彩頭來修繕我那破屋子,可那花不了太多錢啊?”
一心主持道:“你別想多了,我只是感慨一下而已,這次詩會的彩頭我準備拿來……”
季寥道:“拿來做什麼?”
一心主持摸了摸光頭:“想不起來了,不過……”
他話鋒又一轉。
“不過什麼。”季寥問道。
一心主持道:“肯定不是用來給你修繕僧舍,哎,你那房子也確實夠破爛的,都住了十年了吧。”
“是十一年。”
“哦,反正都住十一年了,你就繼續湊合着。”
季寥咳嗽一聲道:“你老人家還有事情沒?”
“沒了。”
季寥道:“要不,我先走了。”
一心主持道:“你這麼討厭我?我就知道了,人老了,肯定會被嫌棄,但我今年也才五十歲而已。”
季寥心道:“老和尚,你十年前也跟我說你才五十歲,瞧你的眉毛鬍子,說你八十都算少了。”
季寥心裡腹誹,嘴上卻道:“我還以爲主持你才四十歲而已,我看你還能再當四十年主持。”
一心主持道:“你小子果然對我不滿,以前還祝我長命百歲,現在四十加四十,也才八十歲,你是想讓我少活二十年?”
一心主持又發起感慨,說養大季寥是怎麼怎麼不容易,那年冬天,下着大雪,他費着千辛萬苦,將他從山裡撿回來。
季寥強自忍住笑意,他從小到大的事都記着,老和尚又想忽悠他。
表面上季寥還是認認真真聽着。
接受完一心主持的追憶往昔後,季寥終於如蒙大赦的被一心主持放出門。
等季寥走後,一意長老又進了屋,他的禪房就在隔壁。
一意長老道:“師兄,你真的打算讓了悸還俗?”
一心主持道:“嗯,你也知道聶知縣是我本家侄兒,他女兒出落十分標緻,這次詩會就是讓了悸和我那侄孫女相親會面,若是合適,便將親事定下。”
一意長老道:“我這還是很捨不得。”
一心主持微笑道:“他不是尋常人,不可能做一輩子僧人的,你還記得我們收養他時,他的襁褓是什麼用料麼。”
一意長老正色道:“不是說此事絕不能說出口麼。”
一心主持悠悠道:“我一直都期盼他能成親生子,故而亦順了他的意,沒讓他成爲正式僧人,畢竟一入僧籍,再想還俗便不容易了,而且更容易被查出點什麼來。”
一意長老合十道:“希望他這一生都能安安樂樂的過下去。”
季寥雖然離得遠了,但耳朵已經將兩人的對話都聽了進去,心道:“原來是給我安排婚事,只是我這一世到底有什麼身份呢。”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察覺到自己的出身來歷怕是大不尋常,只是兩人從來都是心照不宣,沒說出細節。
季寥也未追根究底,他覺得平平淡淡活着,也是很不錯的選擇。而他更明白兩僧其實都很爲他着想。
故而季寥亦未想過離開蘭若寺。
只是現在看來,一心主持,更希望他像個普通人一般成親生子,留下血脈。
不過和知縣的女兒成親結婚,還是不太合適。
他是可以不斷帶着記憶轉世的,過往的經歷已經驗證了這一點。故而他並不想再經歷這種事,免得讓自己難過。
現在他每每想起顧葳蕤和小季笙,都有一些神傷。
時間可以淡卻傷痛,卻不能拂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