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珠愣怔地望着盧三郎,看着他滿目悲憫地說下去:“初時我並不知曉這裡面的緣由,只是看着府裡的氣氛越發凝重,父親每日從朝中回來神色都越發難看,可那時候我卻全然不明白,明明當今對父親越發器重,從一品輔誠趙國公晉爲超一品定遠趙國公,恩賜源源不斷而來。”
“宣陽大長公主的死訊後,父親便再也不過問我的課業,那時我也有了自己的打算,”他說到這裡,語氣有些晦澀,像是回憶起了某些不願想起的記憶,臉上一直淡漠的笑容也變得黯然,“我日日流連在外,卻不曾察覺到府裡的變化。”
“直到那一日,我趕着出府去曲江池邊赴約之前,父親喚住了我,卻是什麼也不曾說,只是讓我回來之前去西市帶幾塊端州方墨回來,他歷來用慣了,我也便不覺得有什麼,應承下便匆匆趕出門去了。”
“可等我再回來時,看見的就是趙國公府被監門衛團團圍住,明火執仗地拿人抄查,而父親早已安排了親信悄悄留在府外,攔住了要衝過去的我,還擋住了追拿的官兵,我才狼狽而逃,僥倖活了下來,苟延殘喘到了今日……”
崔臨看着苦笑着端起杯盞來勉強吃了一口熱酒的盧三郎,目光淡然,看來他是不打算與人說起他與羅氏的那段過往了,甚至因爲那一段過往被折磨痛苦到現在,都還不肯說與別人知曉。
顧明珠從聽到宣陽大長公主的事開始,便臉色發白,勉力支撐着自己坐在案几邊,阿碧與小葵滿是擔憂地握着她的手,爲她換上熱茶湯,然而那碗熱茶湯依舊沒能緩解她的震驚哀傷。
好一會,她神色開始鎮定下來,只是眼眶微微泛紅,望着盧三郎:“爲什麼?當年在太極殿中究竟發生了什麼?”
是發生了什麼,纔會要將伺候在太極殿裡的妃嬪與宮婢盡數殉葬,會逼得身份高貴如宣陽大長公主不得不選擇了斷自己的性命,舍下夫君與剛產下的孩子撒手人寰,會不惜將權勢赫赫的趙國公府一日抄家滅族!
崔臨與崔奕的神色這時候也凝重起來,望着盧三郎的目光有了重量,還是崔奕按捺不住開了口:“先帝的詔諭……如今可在郎君手中?”
先帝的詔諭?!
顧明珠疑惑地望向盧三郎,只見他臉上的苦笑越發重了,聲音從低低的漸漸放肆起來,毫無半點掩飾地撫案大笑,只是那笑聲裡的諸多苦澀與悲涼卻是讓人心中酸澀不已。
他望着崔臨:“崔五郎難道也信當日先帝曾留下詔諭?”
這一刻,他的笑容裡帶着一絲譏諷。
崔臨卻是搖了搖頭:“不信,若是真有,趙國公又豈會坐以待斃。”
盧三郎看着他,笑容慢慢斂去,眼中終於有了讚賞之意:“崔家子弟終究不算是糊塗,看得倒是明白。”
他望定崔臨與崔奕二人:“父親留下的話中從未提起過先帝曾有詔諭,無論是當初先帝病重還是後來,並不曾說過先帝曾留下詔諭,若是真的有那一道詔諭,有趙國公府之勢,輔國大將軍的兵權,又怎麼會爲人魚肉任人宰割。”
崔臨回頭望了一眼木木坐在那裡的顧明珠,才轉回頭來,沉聲道:“當日先帝命趙國公徹查廢太子與魏王之事,一連十餘日召趙國公殿前覲見,之後便有了不顧病重,召三輔臣殿中面聖之事,想必是查出了真相,急於要做個決斷。”
“當日殿中三位都是先帝最爲信任重用之人,留在殿中侍疾的宣陽大長公主也是先帝最爲寵愛的嫡公主,所以原本只要照着先帝之命下詔,之後朝堂局勢只怕是要翻天覆地的大變一番。”
崔臨的聲音娓娓道來,不急不緩帶着讓顧明珠那顆翻騰的心沉穩下來的力量:“只是那日在太極殿,先帝的病情怕是又反覆了,因爲太醫署的記檔上有一句曾提到,永曆十三年十月初九,急召太醫署院判毛仁孝入太極殿診脈開方。”
“先帝的病重了,無法書寫詔諭,也無法動玉璽,所以那一道詔諭並不曾有過。”他說完看向盧三郎。
盧三郎笑容更是苦澀,點點頭:“崔五郎果然不是尋常人,竟然僅憑着一條太醫院的記檔,就猜出了大概來。”
“那一道詔諭從來就是子虛烏有,先帝縱然當日已有了廢立之意,意欲讓我父親從廢太子宮中接出皇太孫到御前親自教導,卻也因爲此事心緒大動,病情越發兇險,不過半日功夫便昏迷不醒,殿中所說的一切都成了泡影。”
顧明珠漸漸聽明白了,臉色更是蒼白難看,死死握着茶甌的手用力到發青,原來這纔是真相,這纔是當日在太極殿中發生的事,一切的緣由都是因爲那一道從未有過的詔諭。
可爲何那一道未曾出現過的詔諭卻成爲了所有人死亡的陰影?先帝已經崩逝,這一段未曾付諸實現的往事就該塵封在過往之中,爲何會……
盧三郎看着坐在一旁的顧明珠,眼中的憐憫與悲傷更甚,他了解這樣的感受,至親之人無辜枉死,被改變了一生的命運。
他望定顧明珠,像是在回答她的疑問:“是郭晟,太極殿面聖之後,他就命人將消息送去了東宮。”
當今聖人當日還是新冊封的太子,在廢太子乾被關入掖庭之後入主了東宮,又在先帝病故之後不到一日登基稱帝,而太子少師郭晟就在新帝登基之日被擢升爲一品太師,位列三公,權傾天下。
原來是這樣。
她的阿孃爲了不讓顧家成爲趙國公府那般模樣,爲了留住她這個還未出生就險些要被葬送的小生命,選擇了自盡了卻那段往事,所以父親纔會在她出生前幾日便悄悄出了長安,趕回西北軍中,西北數十萬的軍權加上宣陽大長公主的自我了斷,才能在那場腥風血雨之中保住了顧家與顧明珠。
而趙國公府卻沒有這樣的活路,闔府上下一百餘條性命以叛國罪論處,甚至連流刑都沒有,盡數成了黃土下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