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圍城(上)_歡喜

那天晚上,槍聲一直沒有停歇,激戰一夜。大少奶奶嚇得睡不着,問她:“怎麼那槍聲就在府外頭響,是不是聯軍打進來了?他們要打進來了怎麼辦?二弟要輸了怎麼辦?這可要怎麼纔好?”

秦桑一直安撫她,兩個女人差不多睜眼等到天亮,天剛矇矇亮,槍聲就停了。炮聲是早就停了,現在連槍聲也停了,四下裡安靜得幾乎詭異。大少奶奶又跪在窗前唸唸有詞,這次秦桑隨她去了,人的精神繃到了極點,還不如有點信仰,這樣心理上會覺得安慰。

房門被打開的時候,秦桑將大少奶奶拉在自己身後,隨手操起一把剪刀,那剪刀還是前陣子裁袍子時用過的,就放在桌上。秦桑心想如果不是聯軍而是亂軍,或者易連慎改了主意,打算拉着闔府女眷一塊兒死,大不了拼命罷了。沒想到走進來好幾個人,打頭的正是潘健遲,他穿了軍裝,她都有點認不得他了。太陽從他身後照進來,他的整個人都是模糊的,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見他,他在學校操場上跟幾個男生說話,那時候陽光如金子般清澈,他轉過臉來對着她笑,連眉梢上都洋溢着陽光似的輕暖。

她差點叫了一聲“望平”。

隔着數載的歲月,一切竟然早已經物是人非。而命運如此滑稽,又如此的殘忍。

潘健遲躬身行禮,說道:“少夫人,公子爺讓我來接你。”

易連愷自己並沒有回易家老宅,因爲易家老宅之外,聯軍曾與易連慎的衛隊激戰,所以牆上、大門上、青石板臺階上,到處都是血跡。地上躺着橫七豎八的屍體,有的還沒有僵硬,有的連眼睛都沒閉上,更有的肢體不全,或者被榴炮打中,死得慘不忍睹。秦桑被潘健遲帶來的人連攙帶扶走過去的時候,只覺得一陣陣發暈。

竟然死了這麼多人。

汽車將她一直送到城防司令部的行轅,將她安置在一間屋子裡,沒一會兒又接了朱媽並其他幾個女僕過來。自從回到易宅被軟禁後,她也沒見過朱媽和自己的女僕。朱媽上前來便摟着她大哭了一場,說:“我的好小姐,沒想到還能見着你。”

秦桑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個夢,夢醒來仗已經打完了,日子回到了從前,一切都已經像從前一樣了。

她不知道易家老宅裡情形怎麼樣,潘健遲將她送到這裡來之後就走了,外頭走廊裡靜悄悄的,房門口站着兩個衛兵,她讓朱媽去叫了一個進來。那衛兵對她極是恭敬,說道:“夫人,現在街上還有流彈,爲了安全起見,全城已經戒嚴了。”

秦桑知道急也無用,只能見着易連愷再想辦法。朱媽還在絮絮叨叨,因爲她們的一應衣物都還在易家老宅,朱媽說道:“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帶,也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回大宅裡去。”

秦桑想起出門的時候看到那些屍體,心裡覺得一陣陣發寒,心想自己如果是易連愷,只怕這輩子都不願回老宅去住了。

天黑吃過晚飯後,走廊裡傳來一陣皮鞋的聲音,外頭還有上槍行禮的聲音。旋即房門被推開,易連愷走進來,秦桑沒見過他穿軍裝,只覺得好生不習慣,他比從前瘦,也比從前黑了,幾乎像是陌生人似的。朱媽還惦記着當初火車上的事,見着他仍舊板着臉孔。易連愷摘下帽子,隨手交給潘健遲,笑着向她臉上看了看,說道:“你氣色倒還不錯。”

等到潘健遲和朱媽都退出去了,秦桑才淡淡地說了句:“司令好。”

易連愷將皮鞋脫了,換上拖鞋,一邊笑一邊說:“得啦,別寒磣我了。我知道你記恨我呢,我給你賠不是還不成嗎?”

“你把二哥怎麼樣了?”

“我能把他怎麼樣啊?”易連愷將她的肩膀扳過來,收緊了手臂摟住她,“你怎麼不問問我怎麼樣了?這麼些日子沒見,你怎麼就一點兒也不惦記我?”

秦桑推開他:“我惦記你做什麼?還嫌那一腳踹得不夠嗎?”

易連愷並不惱怒,反倒笑嘻嘻的:“那不是事出有因,不得已嘛。我在這裡給你賠禮,要不,你打還我,好不好?”他平日皆是驕矜跋扈,對着她也沒多少耐性,通常兩人都是針尖對麥芒,不是大吵,便是大鬧。今日肯這樣低聲下氣,實屬罕異,秦桑覺得他真的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和從前大不一樣,可是哪裡不一樣呢,又說不出來。

秦桑沒心思與他癡纏,於是說:“父親到底怎麼樣了?我想回去看看,還有大嫂二嫂身體都不好,家裡無人照應,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父親大人病重未醒,也不能移動,有一幫大夫守在那裡呢。”他輕描淡寫地說,“你明天再回去看也不遲。”

秦桑道:“你怎麼像沒事人似的,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都不回去看一眼,單單把我接出來,若要旁人知道了,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易連愷冷笑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什麼時候把我當成是人。那種日子我是過得夠了,到了今時今日,不過是他們咎由自取。我倒要看看,誰敢說什麼。”

秦桑氣得回過頭去不理他,他倒又笑了,伸手逗了逗她的下巴:“真的在生氣?你怎麼氣性這麼大?我那一巴掌不是打給別人看的嗎?你要真生氣,我讓你打回來好不好?”

秦桑道:“誰稀罕打你。”

易連愷笑道:“你不稀罕我,我可稀罕你。”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易連愷仍舊不肯讓秦桑回易宅去。秦桑無可奈何,只得遣朱媽先回去看望大少奶奶,誰知道朱媽帶回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二少奶奶死了。

秦桑半晌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方纔問:“那二哥呢?”

易連慎倒是逃走了,據說是那天夜裡槍戰正激的時候趁夜逃走的,當時城中大亂,衛隊拼死護着易連慎逃出了城外。不過易連慎雖然逃走了,卻沒有帶走結髮妻子。第二天一早,二少奶奶就喝花露水自殺了。秦桑聽說後,不顧衛兵的攔阻,硬是闖出行轅,回易宅中去了一趟。易家大宅早已經清掃了一遍,那些屍首早已經無影無蹤,血跡也都被清洗得乾乾淨淨。二少奶奶已經小殮,靈堂就設在她原先住的屋子裡,秦桑回去的時候,倒是大少奶奶拉着她哭了一場:“二妹怎麼這樣想不開……就算不爲她自己想想,也要爲肚子裡的孩子想想,一屍兩命,真真是作孽……”

倒不是想不開,是非死不可。秦桑幾近冷靜地想到,那日易連慎託她照顧自己的妻子,未必就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只不過自己還是太大意,總以爲不過一介女流,又是嫂嫂,易連愷未必會那樣心狠手辣,沒想到還是斬草除根。

她因爲這件事情,大大地同易連愷慪了一場氣。無論如何,只是不理他。更兼易繼培病着,她每日皆要回易府,大少奶奶一直侍奉在易繼培病榻之前。易繼培當日病勢十分兇險,幸得易連慎當時就請了德國名醫醫治,施行了手術。雖然易繼培病後一直被軟禁靜室,反倒利於養病,這些天來已經恢復了不少,雖然還不能說話,可是已經恢復了神智,偶爾可以睜開眼睛來,亦能認出人來。易連愷因爲軍務繁忙,所以回來的時候少,不過總也抽功夫榻前盡孝,更延請了東瀛的名醫來替易繼培治病。

秦桑數日不曾理睬易連愷,也不願同他說話,可是見到他命人請來東瀛大夫,實在是忍不住了。這日趁着易連愷回來探病,還在花廳裡沒有走,便走進花廳對易連愷說道:“我有話對你說。”

她已經數日不曾與他講話,人前亦並不理睬他。易連愷見狀便揮了揮手,於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潘健遲最後一個退出,還知趣地替他們掩上門,帶着衛士退得遠遠的,方便他們夫妻說私房話。易連愷便笑了笑:“怎麼?氣消了?”

“父親素來最討厭日本人,總說他們是狼子野心,你怎麼還能請個日本人來替父親看病?”

易連愷道:“父親又不知道他是日本人,再說這個日本人醫術很好,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何必要拘泥他是不是日本人。”

秦桑問道:“剛纔我聽見你跟那個日本大夫說英文,要將軍港租借給日本人,是不是真的?”

易連愷本來並沒有生氣,聽到這句話才慢慢地收斂起笑意:“這是公事,你不要過問。”

“軍港是國土,我身爲國人,爲什麼不能過問?”

易連愷冷笑:“還真是反了——你以爲你是誰?別以爲這幾日我哄着你,你就把自己當回事了。什麼時候輪到你過問我的公事,便是將永江之南符義數州全都割讓給日本人,那也輪不到你多嘴……”

他一句話未落,秦桑已經舉起手來,拼盡全身力氣狠狠給了他一巴掌。易連愷下意識地往後一閃,這一掌便只打在他的耳邊,可是他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虧,揚手便要打回去,秦桑倒是不閃不避,反倒揚起臉來:“你打吧。最好開槍打死我,我怎麼嫁了這樣一個人……”她不知不覺間眼淚已經落了下來,“這是賣國你知道嗎?”

易連愷大怒,不發一言氣沖沖就拂袖而去。秦桑倒是覺得傷心到了極處,不由得伏在桌邊,嗚嗚咽咽地哭了一場。她起初對這樁婚事,不過是隱忍度日,易連愷雖然不學無術,她也只是多加忍耐,只是沒想到事到如今他竟然大節有虧。於家人毫無手足之情,甚至逼死兄嫂,於國家則爲一己私利,竟然租借軍港給外強,自己嫁了這樣一個人,委實是生不如死。

她哭得厲害,只覺得自幼到大,從未傷心如此。哪怕當初被迫要嫁給易連愷,她也並沒有流過眼淚,那時候覺得再苦也是可以熬下去的,沒想到今日灰心之餘,竟然忍不住如此痛哭。眼淚浸溼了衣袖,衣料上的蕾絲刺得人臉上冰冷冰冷,卻是透骨的酸涼。也不知道哭了有多久,身後有人輕聲叫道:“夫人。”

她回頭看時,原來竟是潘健遲。他看着她的樣子,目光中竟微帶憐憫,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神情,彷彿是欲語又止。她原本是討厭易連愷到了極點,現下覺得,果然潘健遲與他是一丘之貉,方纔能臭味相投。於是更覺得厭惡,連話都不願意與他多說,當下拭去眼淚,冷淡地問:“什麼事?”

“公子爺說夫人不舒服,命我送夫人先回行轅去休息。”

“我不回去,我就在這裡。”

潘健遲道:“夫人還是先回去休息吧,何必要讓屬下爲難。”

秦桑忍不住怒道:“你儘管去告訴你們公子爺,我再不能同賣國賊同處一室,我決意離婚,如果他不答應,我就直接向法庭起訴,請求判決我們的婚姻解除!”

潘健遲似乎微微意外,不過旋即道:“夫人息怒,公子爺或許行事有不妥之處,但待夫人之心,夫人應該明白。況且婚姻大事,夫人不要賭氣,總不至於爲幾句口舌之爭,鬧得貽笑中外。再說公子爺在軍事上的決策,是出於不得已……”

“便有一千一萬個不得已,我也不能苟同。你去告訴他,我無法忍受他的所作所爲。他現在位高權重,大權在握,我下堂求去,並不礙着他什麼,他另擇佳人,另選良配便是了。他這樣的行徑,恕我沒辦法再做他的妻子。”

潘健遲道:“夫人這是氣話,公子爺雖然名爲統帥,但實際上聯軍大部乃是李重年的人馬,這樣的雜牌軍,統領不易。若不是爲了儘快結束戰事,也不會出此下策……”

秦桑打斷他的話:“你不用替他說話,總之我心意已決,如果他不願意,我便上法庭去。”

潘健遲微微嘆了口氣,說道:“夫人何必爲了公事和公子爺賭氣,再說軍港之事只不過是租借而已,夫人爲何不能體諒?”

秦桑冷冷道:“數年前你我上街遊行,反對政府租借惠島給德國。你曾經對我說,列強之心,路人皆知。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流盡了這腔熱血,也應守護國土不失。那個時候的你,可不像現在這般,去了幾天日本,便生生成了漢奸。你貪圖富貴我不怪你,你追隨易連愷我不怪你,唯獨你要幫着他做漢奸,我萬萬不能忍。他不配做我的丈夫,至於你,我也深悔從前與你相識相知,我勸你還是好自爲之,不要爲虎作倀。”

潘健遲似乎沉默了片刻,方纔低聲道:“小桑,我有話對你說。”

秦桑聽他叫自己“小桑”,這是他們原來相交之時,他對自己的暱稱,奈何此時聽來,並不覺得有半分親切,反倒更添反感,她嫌惡地皺起眉來:“我和你沒有什麼好說的,你快走吧。”

潘健遲見她這樣子,知道她脾氣執拗,不肯輕易轉圜,於是微一沉吟,轉身走到窗邊去,掀起一角窗簾紗向外張望兩眼,見院子裡並無其他閒人,兩三隻麻雀落在冬青樹後的草地上,踱着步子在那裡啄食草籽,四下裡十分安靜,只有月洞門外持槍的衛兵,不時地晃一晃挎着的長槍。他重新走回她身邊,低聲道:“小桑,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託你。這件事情如果不是沒有法子,我也不會向你開口。你若願意幫忙,我不勝感激,如果你並不願意,我也絕不會勉強。”

秦桑見他這樣說,心下覺得奇怪,但語氣依然是冷冷的:“什麼事?”

“李重年前天見過一位日本特使,他們密談了半刻鐘,談話內容沒有人知道。後來李重年有一封密電,是發給易連愷的,密電沒有經過第二個人之手,直接由機要秘書送給易連愷。我想辦法看到了這封電報,但電報是密碼的,我看到的只是一組數字,沒有譯碼,因爲譯碼本由易連愷親自隨身攜帶。我知道譯碼本就在易連愷隨身的公文包裡,那個皮包是意大利特製,有個特別複雜的密碼鎖。”

秦桑萬萬沒想到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怔怔地看着他,就如同不認識他一般。潘健遲擔心隨時會有人來,語氣更加匆忙:“小桑,我也不知道公文包的密碼。你能不能想法子,在易連愷開公文包的時候,查一查那份電報究竟說的是什麼。”

秦桑過了好幾秒鐘都沒有說話,臉上的血色都消失殆盡,只是看着他:“你要做什麼?”

“現在符遠局勢複雜,李重年大部在紀安按兵不動,城內的易連愷肯定只是一顆棋子,如果知道日本人和李重年要做什麼,我們就可以想法子阻止他們。”

“我們?”她嘴角微顫,連聲音都開始發抖,“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是什麼人不重要,小桑,這件事情很危險,我私心裡並不願意將你牽扯進來,如果不是情勢急迫,我不會對你說這些,再晚也許就來不及了。我跟着易連愷的時間太短,他還沒有真正地信任我,很多重要的東西我接觸不到,但這次事情緊急……”

“你瘋了……這事如果讓人知道,你還能活嗎?”她忽然漸漸地明白過來,似乎是不認識一樣怔怔地看着他,“你難道是爲了這個才留在易連愷身邊?你真是不要命了!”

“小桑,”他用很輕的聲音打斷她,他甚至還笑了一笑,“我對你說過,這世上有許多事情都比我的命還要重要。如果你願意幫我,我很感激你,如果你不願意,你就去告訴易連愷好了。”

秦桑看着他,說不出心裡到底是怎麼樣一種感受,驚懼、彷徨,或者是說不出的一種恐慌,眼前的男人她早已經並不認識。不過是短短數載,他和她曾經遠隔重洋,如今近在咫尺,卻是咫尺天涯。適才與易連愷爭執的時候,她一腔激憤之意,可是現在漸漸冷靜下來。他到底在做什麼——她突然有一種深層的恐懼,她是非常少覺得恐懼的,潘健遲就站在她的面前,或者說,酈望平就站在她的面前,他這樣坦然地說出來,他將所有的事情對她說出來,因爲什麼?因爲他們曾有過的過去?他甘冒這樣的奇險,爲什麼這樣信任她?他就不怕她真的將此事告訴易連愷?

“你簡直是瘋了,如果易連愷知道,他不會放過你的。”秦桑道,“我不會告訴易連愷,但我希望你不要做這種事,太危險了,被任何人發現都是死路一條。你有沒有看過他殺人?他真的會殺人的,你有沒有見到督軍府裡屍橫遍野的樣子?還有二嫂……二嫂不過一介女流,對二哥做的事並不知情,又妨礙到他什麼?他連手足之情都沒有,你指望他怎麼樣對你?一旦被發現你肯定不會有活路,這樣的事情太危險了,你不能這樣。”

“我危不危險並不重要。”潘健遲——不,酈望平只是望着她,平靜近乎從容地望着她,就像是從前,問她一件瑣碎小事一般,他只問她,“小桑,你肯不肯幫我?”

秦桑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個噩夢,夢到潘健遲對自己平靜地說出一番話,平靜到她幾乎不能相信。可是是真的,她心裡非常清楚,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對她說出一串很長的數字,誰也不知道那數字代表什麼。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現在他要知道,所以他來讓她幫助他,幫他去找譯碼本,找出這串數字說的是什麼。她記性很好,那串數字他只說了一遍她就背下來了,可是她一直覺得恍惚,一切都太恍惚。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還有點迷茫,彷彿並沒有從夢裡醒過來。可是她已經坐在汽車上,踏板上站滿了護兵,潘健遲在另一部汽車上,前呼後擁的衛隊,一路護送她回城防司令部去。

下車的時候她終於下了決心,潘健遲上前來替她開車門的時候,她終於對他說:“你去問問司令,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回來吃飯。”

潘健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卻並沒有看他,她擔心自己失態。她幫他亦不是因爲舊情,而是覺得這件事情是對的,她應該去做。

她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難免有點心慌,換了衣服之後,朱媽端了杯茶給她,見她雙頰暈紅,不由得問:“小姐你怎麼啦?臉上紅紅的,莫不是在發燒吧?”

秦桑定了定神,說:“沒事,剛纔回來的時候吹了點兒風。”她喝了口茶,便走到梳妝檯前對着鏡子看了看自己,果然雙頰通紅,她想自己竟然這樣沒出息,一點小事就自亂陣腳,萬一被易連愷看出破綻來,可就大事不妙。所以她端起那碗熱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呷着,心裡果然慢慢安靜下來。她想着易連愷如果回來,也不見得就會辦公,況且他辦公事的屋子,她是從來不去的。一切一切的事情,只能見機行事,等見着他了才能想辦法。可是如果他賭氣不回來,那就無法可想了,因爲下午在花廳裡,自己對他簡直可以說是毫不客氣,他從來沒有受過那樣的氣,也許和從前一樣,一賭氣十天半月不回來,那可就真的是糟了。

易連愷果然沒有回來吃晚飯,秦桑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見他回來,只得胡亂吃了點東西,自己先睡了。睡到半夜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頭“咚”的一響,她本來睡眠就淺,頓時就驚醒了,正要叫“朱媽”,卻聽見有人正朝睡房走過來,那腳步聲再熟悉不過。

她便默不做聲,果然房門被推開,外頭電燈的光照進來,照出那個人身上的影子,在地下拉得老長,正是易連愷。他沒提防她沒睡,靠着枕頭倚在牀頭瞧着自己,那目光像冬天裡的月色似的,又清又淡又白又薄,倒似有股寒氣。易連愷冷笑了一聲,轉身正要走,秦桑卻說:“你喝了多少酒?”

“要你管?”

秦桑繃着臉說道:“誰要管你——你先過來!”

她甚少用這樣的口氣,易連愷倒挺意外,以爲她又要和自己吵架,僵在那裡不動。秦桑起牀趿着鞋走過去,湊近了他的襯衣聞了聞,皺眉道:“臭氣熏天,還是洋酒。這會兒只怕連熱水都沒有了,反正你外頭睡沙發去。”

易連愷聽了後面一句話,不知道爲什麼就忍俊不禁,一邊笑一邊就說:“怎麼?你怕我把你給薰醉了?”

“說話就說話,動手動腳幹什麼?”秦桑一邊推他,一邊就躲,“鬍子都出來了,扎得討厭!”

夜色漸漸深濃,窗紗透進來一點青色的光,倒像是薄胎瓷器的釉色,又像是人家跳舞池子裡用的一種罩紗燈,泠泠反射着淡淡的光暈。易連愷睡着之後,胳膊越發的沉,像是鐵箍似的箍在腰裡。秦桑輕輕將他的胳膊拿開去,誰知沒一會兒,他又搭上來,蠻不講理地攬在她腰裡。秦桑沒辦法,只得將自己的枕頭輕輕抽出來,送到易連愷懷裡,果然他摟着枕頭,睡得安穩了。

秦桑披了件衣服,只作是起夜,悄沒聲息推開門,又回頭瞧了易連愷一眼,他呼吸均勻,睡得極熟。秦桑便悄悄走出去,外頭茶几上果然擱着那隻黑色公文包,她認得這隻公文包,易連愷帶着總不離身的。上頭一個精巧的鎖盤,露出阿拉伯的數字號碼,想必潘健遲想要的東西就在這裡頭。

她看到這個公文包,只覺得渾身發冷,慢慢地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雖然東西近在咫尺,可是這上頭的鎖明顯是個密碼鎖,要將這鎖打開,自己可是一籌莫展。她瞧着那鎖盤想了片刻,決定先行試上一試。

她先試了易連愷的生日,並不能打開,然後又試了易連愷平日所坐汽車的車牌號碼,亦不能打開。然後電話號碼、門牌號碼,甚至她自己的生日,試了一個遍,皆不能打開。她心中擔憂易連愷醒來,正待要將公文包放回原處,突然心裡一動,試了另一組數字。

搭扣竟然微不可聞地“啪”一聲輕響,開了。

她心都快要跳出了嗓子眼兒,匆忙抽出裡頭的東西,幾頁文件,一個小本,上頭密密麻麻全是數字,每四個數字後頭對應着一個字,她雖然沒有見過,也猜出這就是譯碼本。

潘健遲告訴她的那串數字她記得極熟,就像是刻在心裡一般,此時拿着譯碼本就翻,片刻就翻出對應的字來,不過是短短一句話,她背心裡卻早叫冷汗浸透了。將譯碼本放回原處的時候,連手指都在微微發抖,好在潘健遲再三叮囑她的細節她都還能記清楚,將文件和譯碼本都照原樣放好,哪張在前哪張在後不能錯,將鎖盤依舊鎖好,數字要撥回最初的樣子……

他叮囑又叮囑,她也細心地一一還原,並不留下任何痕跡。然後將公文包放回原處,甚至連公文包上原來放的白手套,她都照原樣一隻搭在另一隻上頭,指套的一邊朝外搭着。

再三仔細看過沒有破綻,她才走回房中去。易連愷沒有醒,她慢慢將枕頭從他懷裡抽出來,然後躺下去。他睡得挺香,溫熱的呼吸就噴在她脖子後面,秦桑卻睡不着了,只得睜大着眼睛望着天花板,默默等待着天明。

秦桑沒有睡好,易連愷卻一早就起來了,現在畢竟算是戰時,不比從前,易連愷一改紈絝習氣,並不再晏起。秦桑自然精神不濟,揉着眼睛便欲起來,易連愷也知道她不慣與人同睡,必然是睡不好的,倒像是內疚似的,一邊匆匆忙忙換衣服,一邊說:“你別起來了,這天色還早,你就睡個回籠覺吧。”

秦桑知道他有事出門就要帶着潘健遲,自己縱然起來,也沒機會跟潘健遲說什麼,倒惹得他起疑。於是便又躺下去,瞧着易連愷穿好了衣服,卻是一身戎裝,又繫上佩槍,於是忍不住問:“你這是去哪裡,怎麼還帶槍?”

“去城外瞧瞧,今天要槍斃幾個奸細。”易連愷扣好了皮帶,卻走過來替她將被子一直拉到頸下,“穿得那樣單薄,還把胳膊伸外頭,回頭又嚷不舒服,也不怕受了涼。”

秦桑聽他說“奸細”兩個字,心裡便一陣亂跳,不由得連耳朵根都紅了。易連愷卻會錯了意,扯了扯她的耳垂,就在她鬢邊輕輕一吻,說道:“中午不能跟你吃飯了,我晚上回來陪你,嗯?”

秦桑拉起被子矇住頭,說道:“誰要你陪了,有公事還不快些走,盡在那裡蘑菇。”

易連愷果然笑了兩聲,就出門去了。

他這一出去,果然是一整日。秦桑午後方纔起牀,吃過了飯後,忽然聽見朱媽在外頭跟人說話,她於是喚了聲“朱媽”,問:“是誰來了?”

“公子爺打發潘副官回來,說是剛在城外捉到幾隻小兔子,叫他送回來給小姐玩兒。”

秦桑道:“那叫他進來吧。”

朱媽答應了一聲,引着潘健遲進來。潘健遲手裡提着一隻圓圓的淺口竹籃,裡面裝了四五隻毛茸茸的白兔,都不過拳頭大小,擠在籃中倒像是一堆絨線球,極是可愛。秦桑見了不由得微笑:“這個真有趣。”潘健遲捉了一隻小兔放在秦桑手心,那小兔子嚇得發抖,瑟瑟蹲在秦桑掌心,一動也不敢動。因爲朱媽還站在一旁,所以秦桑問:“你回來了,誰跟着他呢?”

“城防司令部的衛隊。少奶奶放心,城外有駐防的軍隊,很安全。”

“不是說辦公嗎?怎麼又打獵去了?”

“原是處決幾個人,回來的路上瞧見一窩兔子,公子爺槍法好,一槍就把大兔子打死了,從草窠裡掏出這窩小兔,吩咐我送回來給少奶奶玩。”

秦桑手卻不禁一抖,擡起眼睛,問:“那大兔子呢?”

“送到廚房去了……”潘健遲有點訕訕的,“公子爺是覺得少奶奶喜歡這個……才特意弄了來……”

秦桑把掌心捧的小兔放回籃中,淡淡地道:“你拿走吧,我不喜歡這個。”

潘健遲似乎沒想到碰了一鼻子的灰,於是道:“公子爺是好心好意……”

“他的好心好意我領受不起,你快快拿走。”秦桑似乎不願再多瞧那一窩雪白的小兔一眼,“快拿走。”

潘健遲只得應了一聲:“是。”拎着竹籃退了出去。朱媽勸道:“小姐這又是何必,姑爺巴巴地打發人送回來這個,也是想讓小姐高興,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

“這一窩小兔纔剛剛斷奶呢……就爲着討我喜歡,一槍就把大兔子打死了,把小兔子全掏出來給我玩,這樣傷天害理的玩兒法,我可受不起。”

潘健遲在屋子外頭隱約聽見她說話,不動聲色地將手探到籃中,果然在剛剛秦桑放回的那隻小兔軟軟的肚皮底下,摸到一個紙團。他把紙團攥入掌心,然後拎着那籃小兔走出去。跟着他回來的一個衛士本來站在樓下,瞧見他不由得問:“怎麼又拎出來了?”

“甭提了,拍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少奶奶一聽說打死了那隻大兔子就不高興了,連這窩小兔子也不要了。”

那衛士笑道:“這話可不能告訴公子爺,不然又是一場閒氣。”

“可不是。”潘健遲隨手將那籃小兔交給一名女僕,“好好養起來,沒準兒過兩天少奶奶高興了,又喜歡這東西了。”

因爲秦桑的那句話,朱媽一直耽着一分心,只怕易連愷回來後,一言不和又與秦桑吵嚷起來。誰知易連愷晚上回來的雖然晚,秦桑倒是一直等到他吃晚飯,也沒有提起小兔的事情。朱媽覺得易連愷自從到軍中職任,彷彿整個人沉穩了許多,不若從前那般浮躁,而秦桑亦不像從前那般慪氣,兩個人倒是和和美美,難得地過了一段琴瑟和鳴的日子。

這日黃昏後下了一陣小雪,新任的符州都督江近義特別巴結,派人送了好幾大塊鹿肉來。秦桑叫人備了鐵炙子送到房中來,親自烤鹿肉,又暖了一壺蜜釀。朱媽知道是因爲易連愷愛吃鹿肉,所以秦桑才預備下酒菜,不由覺得極是欣慰。從前姑爺雖然待小姐不好,畢竟小姐那個冷冷淡淡的性子,也好生不給姑爺面子。現下小姐可算明白過來了,男人就是得哄着一點兒。只要小姐放出手段籠絡,哪怕姑爺現在是聯軍司令,還不是服服帖帖。

本來這幾日易連愷都是回家吃飯,可是今日不知道怎麼回事,左等不回來,右等也不回來。朱媽見夜已經深了,酒也燙過了多遍,鐵炙子燒紅了又冷,冷了又燒紅,不由得勸道:“小姐還是先吃吧,瞧這樣子肯定是有要緊的公事耽擱了,沒準兒半夜纔回來。”

秦桑心裡惦記的卻是另一樁事情,聽着朱媽不着調地勸說自己,怕她瞧出什麼破綻,因爲易連愷偶爾也有回來遲的時候。於是秦桑胡亂烤了幾塊肉吃了,因爲擔心積食,她又飲了半杯酒,果然胸口暖暖的,就又吃了一碗稀飯。這時候外頭的自鳴鐘已經敲過十一下了,秦桑道:“看這樣子是不回來了,把這都收了吧,開窗子透透氣。”

因爲屋子裡剛剛烤完肉,所以有點氣味,朱媽打開半扇窗子,忽然“呀”了一聲,說:“好大的雪。”

秦桑走到窗前,只覺得一股寒風撲來,窗外卻是一片淡淡的銀光。路燈下只見白茫茫的一片,不僅地下全都白了,屋頂上樹木上亦都積了一層雪,天地間仍如扯絮一般,綿綿地下個不停。

秦桑吃過酒的熱身子,被這雪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朱媽連忙將窗子掩上,說道:“夜裡這風像刀子似的,小姐別受了涼。”一邊說,一邊又去拿了牀毯子來,給秦桑搭在身上。

秦桑搭着毯子,歪在沙發上看他們收拾烤肉的傢什,原本說歇一歇,可是外頭雖然在下雪,屋子裡暖氣卻燒得極暖,不知不覺間就睡過去了。她這一覺睡得極淺,不一會兒就覺得有人進來,還以爲是朱媽。她神思睏倦睜不開眼,朦朧說道:“你去睡吧……我再歪一會兒……”

那人卻不聲響,伸出胳膊來,她只覺得身子一輕,整個人竟然被抱了起來。睜開眼一看,卻是易連愷。不由道:“你怎麼不聲不響地進來了?”

易連愷見她雙頰暈紅,呼吸間微有酒香,便笑道:“自己喝醉了睡着了,卻怪我不聲不響。”

“誰說我喝醉了。”秦桑道,“等你回來吃烤肉,左等也等不到,右等也等不到。酒也冷了,我就喝了半杯,誰讓你不回來。”

易連愷本來一肚子不痛快,不料回來之後見着夫人擁着薄毯海棠春睡,那模樣真如仕女圖般嫵媚動人。更兼這樣的軟語嬌嗔,不由得將那些不快拋到了九霄雲外,說道:“別提了,出了件大事,要不然早就回來陪你吃烤肉了。”

秦桑隨口問:“又出什麼事了?難道又要打仗?”

易連愷皺眉道:“只怕比打仗還要麻煩……”他不願細說,便岔開話去,“還有什麼吃的沒有,我連晚飯都沒有吃,這會兒胃裡跟火燒似的。”

秦桑連忙按鈴叫進來朱媽,叫她吩咐廚房去重新做麪條,並現燒了一大碗鹿肉。自己拿了小錫壺,親自燙起酒來。易連愷心裡不痛快,坐下來就着鹿肉吃了好幾杯酒,然後又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麪條,這才覺得整個人都鬆懈下來了,面酣耳熱,於是解開軍裝的扣子,說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秦桑甚少見着他掉書袋,不由覺得好笑,說道:“果然是當了司令的人,連說話都跟從前不一樣,文縐縐了許多。”

易連愷一笑,端起酒杯來,又飲了一杯酒,說道:“從前你瞧不起我,自然處處覺得我不順眼。”

秦桑嗔道:“誰敢瞧不起你,說這樣的怪話。”

易連愷卻拉住她的手,慢慢地摩挲她手上帶的一隻翠玉鐲子,說道:“你對我是什麼樣子,我心裡是知道的。小桑,你當初並不是心甘情願地嫁給我。”

秦桑聽了這句話,不知道該怎麼應答纔好,只見他目不轉睛瞧着自己,不由道:“淨說這樣的話作什麼——甘不甘願,反正我早就已經嫁了你了。你但凡對我好一點兒,少發點大爺脾氣……”她一句話沒說完,忽覺得手背上一熱,原來易連愷正吻在她手背上,她抽手也不好,不抽手也不好,正猶豫間,他已經擡起頭來,說道:“小桑,從前是我太荒唐,你別往心裡去。其實那天我打了你一巴掌,我心裡好生難過。那時你瞧着我的樣子,讓我覺得這輩子你都不會再理睬我了。那時候我就覺得,不如帶你一塊兒下車,管它將來是什麼樣子。我一個人闖到西北大營去的時候,卻又覺得僥倖……幸好沒有讓你跟着我一起,要是真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要是死在亂軍之中,你也不會太傷心。因爲咱們最後一次見面,我打了你一巴掌,還踹了你一腳,你想起這些事來,一定就覺得不會太傷心了……”

秦桑萬萬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那蜜釀後勁極大,易連愷又是空腹吃急酒,竟已經是醉了。他喃喃地又說了句什麼話,伏在案上就睡着了。

秦桑瞧他昏沉沉睡着,心中五味陳雜,說不出是什麼樣一種滋味。過了好一會兒,秦桑方纔輕輕將他推了推,見搖不醒他,只得拿了毯子來搭在他身上,看電燈光下,他伏在那裡沉沉睡着。

秦桑慢慢坐在沙發裡,想着從前,剛剛嫁給他的時候,他待自己倒還真是有幾分溫存體貼,只可惜自己委實不喜歡他,時日一長,他那種少爺脾氣,又是不肯將就半分,兩個人自然就針尖對麥芒。自從易連慎說出傅榮才的事情,她雖然口口聲聲不信,但心底最深處總有一絲疑惑,對易連愷更增嫌隙。自己幫潘健遲偷看譯碼本,一來是覺得國家大義,二來卻未必不存了一分私心。她只覺得自己對易連愷是又恨又惡,但是今晚他不過寥寥數語,卻又讓她覺得百般不是滋味。

此時看他睡在那裡,秦桑只是有點發怔,總不能就讓他伏在桌上睡一晚上,可是又叫不醒他,她只得自己先去睡了。彷彿睡着沒多大會兒,突然電話鈴響起來,在深夜裡格外刺耳。秦桑正待要起來接電話,外間的易連愷也被吵醒了,睜着通紅的雙眼,步履踉蹌走到了電話機旁,彷彿還沒徹底清醒似的。他接了電話聽了一會兒,說了句,“我知道了。”就將電話掛斷了。

他掛斷了電話,回到睡房來睡覺,秦桑並沒有多問什麼,到了第二天一早,易連愷就起牀辦公事去了。秦桑十分沉得住氣,一直到門房裡送進來今天的報紙,才知道原來昨天確實出了大事。

原來日本遣了位密使來簽署租借軍港的協議,沒想到密使剛剛一下火車,就被刺客給暗殺了。這位密使的身份特殊,不僅是日本海軍的上尉,而且還是日本海軍大臣近野上將的親信。聯軍戒備森嚴,對這位密使的行蹤又十分保密,不想竟然被刺客混入擔任警衛的衛隊中,近距離開槍,連開三槍,槍槍皆擊中要害,彈頭上還浸過毒藥。雖然當時便將這密使送到醫院,終究傷勢過重,搶救不及。

死了一個日本特使,而且又是海軍大臣的親信,中外媒體自然是一片譁然。學生們不知從哪裡知道租借軍港之事,立刻上街舉行請願遊行。李重年焦頭爛額,一面否認要將軍港租借給日本艦隊,一面又極力地彈壓學生,一面還要應付勃然大怒的日本軍方,一面更要安撫其他友邦。一時間四面楚歌,處處受敵。連遠在永江之北的慕容宸,都洋洋灑灑發了一篇好幾千字的通電,大罵李重年是賣國賊,揚言要揮師南下,除賊懲奸。

一連幾日,符州城中都是一片肅殺之氣,因爲連日學生遊行,軍部不得不宣佈戒嚴。易連愷掛着聯軍主帥的名銜,事務自然忙碌。連日早出晚歸,偶爾秦桑見着他,只是眉頭微皺,似乎不勝其煩的樣子。

“遊行遊行!遊行就能救國嗎?”易連愷發着牢騷,“這幫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學生!竟然到處張貼傳單,喊口號打倒軍閥,還政內閣。天真!如今所謂的內閣軟弱無力,若不是各地巡閱使各自爲政,早就被人家一舉擊破。還政內閣?哼!內閣的那幫東西,又是什麼成器的人才?”

秦桑卻有着另一層擔憂,因爲報紙上說治安公署捕去了十餘個學生,她婉轉勸道:“學生們血氣方剛,行事自然衝動。把學生關起來,清議也太難聽了。嚇唬嚇唬就把他們給放了吧,總不至於真跟一幫學生去計較。”

“反正我們是蠻不講理的軍閥,怕什麼清議!”易連愷語帶譏誚,卻終於忍不住嘆口氣,說道,“從前老二大權獨攬,那時候我好生不以爲然。現下才知道這是個炭火堆,不是那麼好坐的。”

秦桑並不敢多插嘴,只怕他生疑。到了晚間聽易連愷打電話給治安公署,下令把關起來的學生全都放了,她這才微微鬆了口氣。偏生第二日她從易家老宅回來,又遇上另一撥學生遊行。本來街道就窄,浩浩蕩蕩的人羣一涌過來,汽車自然就被堵在那裡,動彈不得。秦桑坐在車內,看着周圍羣情激憤,無數人舉着橫幅喊着口號,四處都是雪片似的傳單,還有人看到汽車,就一直把傳單塞進車窗裡來。偏生這時候不知是誰嚷了一聲:“這是城防司令部的汽車!”遊行的學生頓時氣勢洶洶圍上來,好些人踢打着車門,還有人嚷嚷着要砸車,司機急得想要開車衝出去,可是汽車四周全都是人,車子根本不能開動。幸好這部汽車原是防彈汽車,又反鎖了車門,車內暫時安全。只是外頭的人不停捶着車窗,羣情洶涌,一時無法控制。

陪着秦桑上街的只有一個女僕,看到這情形都嚇傻了。秦桑出門向來不願意多帶人,所以司機旁邊也只坐了一個衛士,雖然帶了槍,可是現在這種情形真是一籌莫展,他滿頭大汗,只望着秦桑:“少夫人!”

“不要開槍。”秦桑道,“外頭全是學生,不要誤傷了人。”

這時候外頭的人已經不知從哪裡揀了磚頭來,一下子狠狠拍在車窗上,雖然那玻璃是防彈玻璃,可是也被拍得裂開紋路,只不曾碎裂。那些人看到有效,便聒躁起來,紛紛搶了磚頭來砸車。不一會兒就將車窗拍碎了,好幾個人伸手進來想要打開反鎖的車門,女僕不由嚇得尖聲大叫。那衛士將手槍塞進秦桑手中,轉身就拔出匕首,對着那些伸進來的手亂砍亂捅。正自亂成一團的時候,突然聽到遠處“砰”一聲槍響,好些人都在驚叫,頓時所有人全都四散逃開。秦桑問:“是治安公署來了?”

司機極力地張望,說道:“好像不是。”

秦桑心想,能夠當街開槍的,除了治安公署就是駐防的軍隊,如果放起亂槍來,只怕要傷及無辜,連忙說道:“將車子開過去,看看是什麼人開槍。”

“少夫人還是先回行轅。”那衛士回過頭來,“現在街上這麼亂,請夫人先回行轅。”不待秦桑再多說,司機早就不由分說,發動了機器,一路飛快開回了城防司令部。

秦桑自己沒覺得有什麼,倒是晚上易連愷回來之後,聽說白天她在街上遇到的事情,大發雷霆,將衛隊長痛罵了一頓,訓斥他沒有好好保護。秦桑說道:“不怨他們,是我自己不樂意帶人,再說不過短短一點路,誰知會出這樣的事情。我又沒出什麼事,何必發這樣的脾氣。”

易連愷說道:“現在時局太亂,城中亦不比往日,還是小心爲宜。以後出門,一定要帶衛隊。這幾日潘健遲不要跟着我了,叫他先帶人保護你吧。”

秦桑道:“我不出門就是了,今日也是因爲去看望父親,回來的路上遇見這事。反正老宅子那邊多的是空房子,不如干脆搬回去,住在那邊也方便。”

易連愷皺眉道:“這事以後再說。”

秦桑知道他是不願回到易家老宅之中,便不再多說什麼。易連愷卻對她道:“這幾日有一樁頭疼的公事,卻要麻煩你。”

秦桑不由得微微詫異,因爲易連愷向來都不怎麼對她說起公事,自從翻看譯碼本後,她更是避嫌,很少主動跟他談及公事,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卻聽易連愷微微嘆了口氣,說道:“承州督軍慕容宸大軍壓境,在永江邊跟孟帥的軍隊零零碎碎打了幾仗。西邊的馮李聯軍跳出來呼籲停戰,慕容宸就做出個假惺惺的姿態,半真半假遣了個人來和談,李重年不肯見這位和談特使,卻將我推出來談判。這位特使我亦不願意接待,可是此人身份特殊,又不便冷落,左思右想,不如推病,由你出面敷衍敷衍他。”

秦桑啞然失笑,說道:“我不懂你們的那些事,由我去接待承軍派來的和談特使,這也太兒戲了。”

易連愷微微冷笑:“你道慕容宸不兒戲嗎?你知道他派來的特使是誰?是他的兒子慕容灃。”

秦桑不由得一怔,過了好半晌才說道:“聽說慕容宸只得一個兒子,怎麼肯輕易讓他過江南來?”

易連愷頷首道:“不錯,慕容宸只此一子,年方十六,一直隨在軍中。這老匹夫,不僅好手段,更是好氣魄,連唯一的兒子都毫不顧忌,派到江左來談判。日本密使剛剛被刺客暗殺,眼下中外諸報衆目睽睽,誰敢動這慕容灃半分。明明是炫武耀威,放任兒子來唱這出單刀赴會,咱們卻得陪他把這齣戲唱下去。”

說到這裡,易連愷心情卻不知爲何又好起來,伸手在秦桑的臉上擰了一把:“幸好我年輕沒有兒子,不過有如此如花似玉的夫人,嘿嘿,倒也不算落了下風。”

他如此輕薄調笑,秦桑素來都不搭腔。只是他晚間另有公務,吃過晚飯之後就帶着衛隊出去了,唯獨將潘健遲和另一隊衛士留下來,吩咐他們不離秦桑左右。潘健遲就守在起居室外,秦桑自在房中看了會兒小說,潘健遲卻趁着朱媽去倒茶,向秦桑使了個眼色。

秦桑知道他定然是有話跟自己說,於是遣朱媽下樓去取些點心送給值夜的衛士,說他們太過辛苦。待朱媽一走開,潘健遲快步走到門邊,瞧見走廊中衛兵站得很遠,於是又快步走回來,低聲對她說道:“這個慕容灃,一定要殺掉。”

秦桑手一抖,杯中的茶濺出來幾滴。她放下茶杯,盡力心平氣和,問:“爲什麼?”

“軍閥割據各自爲政,這樣四分五裂,纔會任由列強宰割。這是極好的機會,慕容灃是慕容宸的獨子,如果他死在了江左,李重年百口莫辯,慕容宸豈會輕易罷休?承軍與符軍一定會開戰,承符兩派軍閥實力相當,這一場大仗打下來,無論是誰輸誰贏,定是兩敗俱傷……”

“你們到底要做什麼?不打仗難道不行嗎?暗殺日本密使是爲了阻止租借軍港,爲什麼還要暗殺慕容灃?慕容宸雖然是軍閥,可如果沒有他在承州,俄國人早就佔去了承穎鐵路。爲什麼連一個十六歲的無辜少年亦要暗算?你們到底要做什麼?”

“小桑……”潘健遲的聲音極輕,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可是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他低聲道,“我沒有辦法向你解釋……這世上的事情不是那麼簡單,或許你弄不明白。可他是慕容宸的兒子,哪怕他只有十六歲,卻是承軍派出的和談特使……我們不是暗算無辜,這是他的出身,這就是他的命。”

“這樣的事情我不會再幫你去做。”秦桑道,“上次日本特使的密電是我翻出的譯文,後來因爲這件事情我不平靜了好幾天,但我覺得那是對的,哪怕你們用的法子見不得光。但這次我絕不會再幫你,承符打了這麼多年,如果再挑起戰火,不知道多少無辜的人要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我不會替你做這樣的事情。”

“小桑,良藥苦口,眼下的時局,亦只能用猛藥去醫治。欲求天下和平,就只能把應該打的仗先打完了,我們沒有軍隊在手,只能挑起各軍閥之間的內鬥,讓他們互相消亡……”

“不必再說。”秦桑淡淡地道,“我不願看到挑起戰禍,打仗太苦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國家大事我不懂,但我不願意看到無辜的人受苦。”

符遠地處江南,地氣溫潤,雖然是冬天,但晴時亦暖,只是變了天,便是陰冷潮寒。這天一早便是冷雨瀟瀟,到了午後,細密的雨絲漸漸稀疏,一陣北風颳過,卻聽見一片颯颯的輕響,原來雨已經變成雪了。雪珠子打在窗上,發出輕微的響聲,屋子裡已經燒着汽水管子,暖烘烘的。雪粒粘在窗子上,不一會兒就化成水珠,細密的水珠漸漸凝成大的水珠,緩緩地滑落下去,在玻璃朦朧的霧氣上劃出一道道水痕,縱橫交錯,可是不一會兒,更多的水汽蒙上來,整扇窗子就像是西洋的磨花玻璃,看不清外頭。

朱媽不放心那些女僕做事,自己從衣帽間裡將一件水獺皮的大衣拎出來,一邊撣着大衣,一邊嘀咕:“這樣的天氣,定規要出去……若是受了涼……”

秦桑拿着柄玳瑁梳子本來在那裡梳頭,不知道想到什麼,不由得放低了手裡的梳子。她新近燙了頭髮,烏黑的髮捲篷篷地遮在象牙似的臉頰旁,倒襯得臉上沒有血色似的。朱媽看到她兩道眉毛都皺到一起去了,不由得問:“姑爺真的不陪小姐去?”

秦桑說:“他有旁的事。”她不願意和朱媽多說,放下梳子便站起來穿大衣,穿好了大衣,從鏡子裡端詳了片刻,對朱媽說:“走吧。”

朱媽拿着手提袋跟着她下樓,潘健遲是早就等在那裡的,見她們出來,連忙打開車門。自從上次街頭遇險之後,易連愷專門將潘健遲調到了秦桑身邊,又另撥了一些衛士過來,秦桑爲了避免麻煩,總是深居簡出,很少出門去。但今天是例外,因爲承州派來的和談特使慕容灃已經到了符遠,易連愷避開了不見,遣了符州都督江近義去車站迎接,將慕容灃送到西園飯店住下。

汽車從城防司令部出來,沿着符湖行了不久,便拐進一條岔路。從岔路口已經設了崗哨,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將整條馬路都戒嚴起來。西園飯店原是明代一位大學士告老還鄉後營建的私邸,築園於煙波浩渺的符湖之畔,山石峻趣,園林精緻,登樓可望長湖,風景之勝,歷代符州才子頗多詠誦。庚子之後被符州巨賈將園子買下來,改成西園飯店,專用來招待貴賓,費用自然不菲,這次爲了安全的緣故,乾脆將整個西園飯店包了下來,所以從飯店門前的路便開始戒備森嚴。

秦桑因爲坐的是易連愷的防彈汽車,所以一路風馳電掣,很快就到了西園飯店。遠遠已經看到西園飯店粉牆黛瓦的大門,外頭鋪了紅氈,到了這裡,警衛更加森嚴。秦桑下車的時候,老遠就看見陳培迎上來,陳培乃是後勤科的主任,亦是這次接待的負責人。秦桑對易連愷的下屬從來很疏遠,陳培這個人她也沒有見過幾次,只覺得他殷勤小心,倒是個十分謹慎的人。現在陳培一身的戎裝,雪白的手套扶着帽檐,遠遠就並腳行禮,然後微微一鞠:“夫人好。”

秦桑從來很討厭這樣的做派,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微微頷首還禮。陳培道:“慕容公子已經更衣休息,屬下這就遣人去告訴他夫人來了。”

秦桑說:“是我來得太早了些——晚宴不是六點鐘嗎?還是不要叨擾客人休息,過會兒再說吧。”

陳培道:“那麼屬下先陪夫人去看一看宴廳。”

雖然西園飯店皆是中式的園林,在園角西側卻有一幢西洋式的小樓,據說是遜清末年的時候營建,原是供西園主人的女眷登高眺湖之用,自從改成飯店,這裡便成了西餐廳。尤其是三樓的大廳,一列向南的長窗玻璃,窗外底下又由雪白的大理石雕柱,托出精緻的露臺,正對着煙波浩瀚的符湖。但現在正是冬季,又在下雪,所以落地窗都關得嚴嚴實實,屋子裡暖氣燒得很旺,又放了許多鮮花插瓶,一進去暖烘烘的熱氣夾着花香,幾乎薰得人有微醺之意。秦桑說道:“這裡花太多了,拿走一些。”

飯店的招待早換成了陳培的人,行動利落,七手八腳便將那些瓶花撤去了一些,秦桑看過宴廳的佈置,然後問陳培:“昨天改的菜單,飯店的大司務怎麼說?”

陳培道:“夫人請放心,飯店另外借了一個承州廚師來,不應再有問題。”

秦桑點了點頭,又問了幾處細節,陳培見時間差不多了,便引她重新沿着遊廊回大廳,剛剛一進廳門,就見到穿藏青色長衫的人——那是慕容灃貼身的侍衛,雖然穿着長袍,但掩不住軍人那種特有的姿態。他見秦桑由陳培陪同,氣質不凡,後面還跟着副官與衛士,料知這便是易夫人,立時很恭敬地行禮,回頭命人去通知慕容灃。

十六歲的承軍少帥眉目清秀,有種與他年齡不符的沉穩,顯得十分少年持重。他一身西式的華服,由穿長衫的侍衛簇擁着出來,倒仿若衆星捧月一般。看來慕容宸還是極爲疼愛這個兒子,雖然遣他南來,但隨從衆多,精銳盡出,顯然非常在意安全。慕容灃隻字不提易連愷的避而不見,與秦桑交談之間,亦顯得頗具風度。秦桑暗自詫異,心想舉國皆知慕容宸乃是草莽出身,連大字都不識得幾個,誰知竟然養出這樣一個兒子,談吐風度倒也罷了,難得是心思深沉,小小年紀便已經顯得見識過人,將來倒真是雛鳳清於老鳳聲也未爲可知。

她和慕容灃的這頓飯,吃得頗爲輕鬆。慕容灃留學俄國,見識甚是開博,席間兩人不過閒談音樂美術,並不涉及軍政之事。秦桑精心安排的菜式,雖然是按西餐的規矩分盤而上,但幾道主菜卻是一半的符州時鮮,一半乃是承州風味的菜餚。秦桑笑道:“不知公子口味如何,所以請了一位承州師傅,做了幾道承州菜,希望公子能覺得在符遠就像在承州一樣。”慕容灃感念她招待細心,所以也極爲客氣。兩個人吃完了飯再按西洋的規矩飲過咖啡,秦桑略坐一坐,便婉轉告辭:“公子路上辛苦,還請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擾了。”

慕容灃倒是格外客氣,一直送到雨廊之外,他因爲也曾留學西洋,所以守着紳士的規矩,親自打開車門,扶着車頂讓秦桑上車,秦桑連聲道:“不敢。”慕容灃道:“我與易三哥乃是世交之誼,嫂夫人不必這樣見外。”

秦桑見他這樣客氣,便也由他去了。她這一晚上雖然沒有做什麼大事,可是招待敷衍,也是極累人的,坐在車上在只想,慕容宸遣慕容灃南來,倒未必真是兒戲,只是中外皆以爲這慕容灃不過十六歲,又能參曉什麼軍政大事——親自見過之後,她倒覺得,這個慕容灃不容小覷。潘健遲就跟在她左右,她心想他看到這樣的警衛森嚴,一定不會輕舉妄動。

她一直回到城防司令部,易連愷卻早就回來了,換了睡袍拖鞋,很閒適地坐在那裡看報紙。聽到秦桑上樓的聲音,他便放下了報紙,看着秦桑進來,然後滿面笑容地站起來,說:“夫人辛苦了。”

秦桑不理會他這樣的惺惺作態,只是淡淡地道:“你今天回來得倒早。”

“我那不是惦記你這邊的事情。”易連愷問,“怎麼樣?是不是沒吃好,要不要再叫廚房做點麪條。”

“你怎麼知道我沒吃好?”

“招待素未謀面的貴客,又要敷衍得周到,又要找話來同他講,況且又是男客——光是說話便已吃力,哪裡能吃好。”易連愷笑着說,“其實這些應酬,最最無趣,哪次能夠吃飽?”一邊說,一邊就吩咐去叫廚房,另做點心來當宵夜。

秦桑便向他臉上看了一看,易連愷笑道:“你看什麼,難道我說得不對嗎?”

“你說得對。”秦桑道,“不過這個慕容灃,你倒真應該見見,人家一口一個易三哥,說是通家世交之誼,你還躲起來不見人。”

“那種乳臭未乾的小子,見了做什麼。”易連愷甚是不以爲然,“若是他老頭子親自過江來,那我無論如何是要見一見的。”又問,“明天招待他做什麼?”

“原本說是遊湖,但天氣這樣壞,改去霞淨寺看梅花,總也是江左名勝。”

易連愷哈哈笑道:“踏雪尋梅,倒有幾分趣味。”

一時廚房已經送了麪條上來,朱媽替秦桑撥了一碗麪條,又將滷汁澆上,熱氣騰騰的聞着極香,易連愷不由道:“我也吃一點。”朱媽便又撥了一碗,奉與易連愷。秦桑一邊吃麪,一邊打量他:“晚上是在哪裡打混,現在就餓了。”

“嗐,不是對那慕容灃託辭說我去趙河了嗎哪還敢在外頭混,所以一早就回來了,連晚飯都沒有吃。要不是現在看你吃麪,我都忘了。”

秦桑便不再言語,過了一會兒才說:“難道這慕容灃在這裡一日,你就躲着一日,真的不見他一面?”

易連愷笑了笑:“承符合談是慕容宸與李重年的事,我這個掛名兒的司令,操那些閒心幹什麼。”

他嘴上這樣說,竟也真的就避而不見。第二日仍舊是秦桑出面,陪了慕容灃去遊霞淨寺。霞淨寺的梅花頗有勝名,寺後霞淨山上,號稱有梅一百零八株,寒雪輕淺,暗香浮動,除了素口、檀心之類的名品,亦有臘梅野梅生於山谷。因爲霞淨寺就在符遠城外,又傳說寺中靈籤十分靈驗,所以霞淨寺的香火極是旺盛。這日因爲秦桑陪慕容灃出來遊山,所以崗哨一直從城裡放到霞淨寺外,可是大雪初晴,紅梅怒放,出城遊山賞梅的遊人如織,那卻是禁絕不了的。陳培沒有辦法,只得多安排衛士,寸步不離秦桑與慕容灃左右。

秦桑因爲潘健遲曾經有意要刺殺慕容灃,所以也格外地小心,尋了個由頭將潘健遲留在城防司令部裡,沒有帶他出城來。看到陳培帶人如此的戒備森嚴,料刺客無法藏身。再加上日本特使遇刺後,符軍軍中亦是格外謹慎,像是今日的遊山,便一個駐軍不曾動用,完全皆是易連愷自己的衛隊。

霞淨寺的住持得了城防司令部的通知,老早就率着小沙彌在山門迎接。秦桑沒有和方外人打過交道,好在這位方丈大師久居名剎,見多識廣,交結的是富室。所以雖然恭謹,卻不至過於殷勤,讓人覺得很是自在。便由方丈大師引着他們入山門,拜過神佛,又入廂房奉茶,之後稍歇了歇,便去後山看梅花。

冬日裡往霞淨寺來的遊人,十有八九是來看梅花的。繞過寶塔拾階而下,只谷底梅花怒放,殘雪未消,紅梅似海,香雪十里,倒好像工筆重渲的豔雪圖一般。還沒有走到後山,就聽到林間傳來爭執之聲,因爲隔得太遠,所以隱隱約約,聽不太清楚。

秦桑便問陳培:“怎麼回事?”陳培道:“怕是有人誤闖了進來,待屬下去看看。”秦桑本來就擔着幾分心,聽到他這樣說,於是點了點頭:“小心爲宜。”

一句話未落,只聽遠處梅林間有人大聲道:“這梅花難道是易家的嗎?什麼易夫人,一個娘們嫁了軍閥,就也這樣橫行霸道!”

秦桑聽在耳中,不免覺得尷尬。她本來是走在慕容灃前面,料想他必然也聽到了,但見慕容灃神色如常,聽方丈指指點點,講述各種梅花名品名種,似乎渾然未覺。她便停了下來,回頭對着衛士使了個眼色。那衛士連忙上前來,秦桑低聲道:“去跟陳主任說,不要跟閒人糾葛,免得擾到客人。”

衛士一路小跑向着梅林後去了,過不了片刻,突然聽得“砰”一聲,倒似放炮仗一般。山間靜謐,驚起無數飛鳥,撲騰騰飛往後山去。秦桑被嚇了一跳,只見慕容灃的侍衛們個個手摸腰間,將慕容灃圍在中間,神色間頗爲警惕。秦桑突然悟過來,那不是放炮仗,而是槍聲。

隱在林間的衛士們此時也拉上了槍栓,秦桑心中暗暗着急,可是不知道槍聲是怎麼回事,正待要遣人去看,陳培卻已經回來了,對她說道:“適才衛兵的槍走了火,夫人不必驚慌。”又嚮慕容灃道,“驚擾了公子的遊興,實在是抱歉。”

陳培說完便退了下去,秦桑便仍舊陪着慕容灃往山上走去,方走出了大約十來步,慕容灃神色猶豫,見陳培並沒有跟上來,於是低聲對秦桑說道:“嫂夫人,剛剛那聲槍響蹊蹺得緊。”

秦桑心中擔憂,嘴上卻安慰道:“沒事,陳主任剛纔也說了,是衛士的槍走了火。”

慕容灃搖搖頭:“衛兵用的皆是長槍,剛剛那一響,是德國制的一種駁殼槍。那種短槍符州軍中很少使用,應該不是衛兵的槍走火。”

秦桑沒想到他僅僅憑一聲槍響,便可聽出那是什麼槍,不由得微微一怔。慕容灃低聲道:“本來有些話,我並不該講,但那位陳主任似乎是李帥的心腹?”

秦桑倒不曾想到這一層,仔細回想了一番,陳培那個人的來歷她一無所知,所以只得笑了笑,說道:“人事上的事情,我並不太清楚。”

慕容灃在一株梅花樹下站定了,似乎欲語又止。秦桑於是伸手攀下一枝梅花,似乎在細賞那梅花的形態香氣,卻低聲道:“慕容公子有話不妨直言。”

慕容灃一邊看着梅花,一邊說道:“不瞞嫂夫人,父帥此番遣我南來,真意並不是和談,就算是和談,也要見到真正的江左主人。江左行省,歷來就是易氏的根基,易帥的事,父帥甚是遺憾。易三哥對我避而不見,亦在我的意料之中。李帥此人,性多猜疑,只是易三哥將門虎子,安能容臥榻之側,他人酣眠?”

秦桑不由得擡起頭來,看着慕容灃。他卻氣定神閒,拈着一枝梅花,說道:“李重年性情狡黠,藉着三哥的旗號,卻行侵犯佔據之實。父帥與易帥乃是八拜之交,易帥被奸人所害,父帥甚是憤懣,父帥與我,都願助易公子一臂之力,還請嫂夫人轉告三哥,父帥與我的誠意。”

秦桑不料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於是笑道:“這樣的大事,我全然不懂,不過公子的話,我會一句不少轉告給蘭坡。”

慕容灃笑了笑,說道:“三哥胸懷大志,而嫂夫人巾幗英雄,卻也不必過謙了。”

兩人邊說笑邊往前走,那些衛士眼中,他們亦不過指點議論梅花而已。游完梅谷之後,霞淨寺的住持方丈又招待吃素齋,所以回城之時,天色已近黃昏。

秦桑在路上思量了許久,見到易連愷的時候,還是將慕容灃的話原封不動轉告了他。易連愷卻似是半分也沒放在心上:“慕容宸派他兒子來挑撥我與李重年,虧他想得出來。勸我造反,我手裡沒有自己的一兵一卒,如何去跟李重年相爭?”

秦桑正在卸妝,一邊梳着頭髮,一邊平靜地說道:“反正他的話我帶到了,聽不聽由你,拿什麼主意,更是由你。你在外頭的那些事,我從來沒有問過,也不指望你行事的時候,能夠想着我一點半分。二哥那樣的人,還不是拋下二嫂……”想起自盡的二少奶奶,秦桑不由覺得心中甚是抑鬱,不知不覺便嘆了口氣。易連愷卻從後面伸手攬住了她,笑道:“那我答應你,絕不像二哥那樣拋下你,總成了吧?”

秦桑卻冷笑了一聲,說道:“哪天真要是讓你選,一邊是兵權,一邊是我,你保證選兵權,不會要我。”

易連愷搖了搖頭,伸出手指在她鼻尖上一點:“你呀,成天就會胡思亂想。”

到了第二天,易連愷早早出門去了,秦桑起來的時候,卻沒有看到報紙,於是問:“今天的報紙呢?”

朱媽說道:“早上公子爺起來看到報紙,發了好大的脾氣,派了所有人出去要將報紙收回來,所以家裡的報紙也不敢留着,交給潘副官了。”

秦桑心裡一沉,問:“報紙上說了什麼?”

朱媽不識字,所以呆了一呆:“那可不曉得。”

秦桑見問不出什麼端倪,便遣她去叫潘健遲,誰知潘健遲跟着易連愷出去了。秦桑無法,只得派人去找衛士來,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早上報紙的頭條是易連愷衛士的槍走了火,誤中霞淨寺無辜遊人,因爲死的是國立符遠大學的學生,所以現在事情鬧得很大。

秦桑想起昨天遊山時那一聲槍響,不由得悚然一驚。連忙問那衛士:“現在公子爺到哪裡去了?”

“到教育廳開會去了,說是學生們要遊行。”

秦桑想了想,說道:“派人去找公子爺,請他務必回家一趟,或者打個電話回來,就說我有要緊事找他。”

那人答應着自去了,過了不久,易連愷果然打電話回來,語氣甚是不耐:“我這裡正忙着。”

“那槍不是衛士開的。”秦桑本來想直接告訴他,但一想這裡的電話全是軍用線路,總機都能夠聽見,於是頓了頓,說,“你回來一趟,我有話對你說。”

易連愷怔了一下,說:“行,我過會兒就回來。”

沒過多久秦桑就聽見汽車喇叭響,正是易連愷回來了。他進門連衣服都沒有換,往沙發上一坐,遣了朱媽去倒茶,然後隨手關上門,說:“你知道什麼?”

“昨天槍響的時候,陳培說是衛兵的槍走火。後來慕容灃告訴我說,那不是長槍的聲音,而是德國一種駁殼槍,符軍裡沒有那種短槍。他還問我,陳培是不是李重年的人。”

易連愷臉色陰沉,坐在沙發裡,一動不動,只是食指輕輕地敲着沙發的扶手,似乎在想些什麼。

秦桑很少看見他這種樣子,只覺得從前的他,雖然喜怒無常,可是不脫紈絝習性。而現在的他,卻像是深不可測,自己再難猜到他在想些什麼。秦桑道:“驗傷不就得了,子彈是可以查出來的,既然不是衛士開的槍,總可以解釋清楚。”

易連愷臉色仍舊陰沉,過了許久,終於嘆了口氣,說道:“你不懂。”

“你們做的那些事情,我確實不懂。我不懂二哥好好的,爲什麼要把父親軟禁起來。我也不懂你,爲什麼要和李重年一起,出兵打二哥。我更不懂你們,到底爭來爭去,是爭什麼。地盤已經夠大了,軍隊已經夠多了,還要互相打來打去,戰禍綿延民不聊生,怎麼就不能好好過日子?”

易連愷忽然笑了聲:“婦人之見。”他說完便站起來,拿着帽子往外走,秦桑問:“怎麼又要出去?”

易連愷說:“人家設下了圈套給我鑽,我總不能辜負這一番美意。”他心情似乎漸漸好起來,“這樣的事情,自然是要將計就計,請君入甕才比較有趣。”

到了晚間,秦桑才知道,因爲誤殺學生之事,陳培已經被撤職。而易連愷指定了自己的副官潘健遲繼續負責慕容灃的接待與安全。秦桑聽到這樣的變動,不由得嚇了一跳。她知道潘健遲有意置慕容灃於死地,現在讓他去負責慕容灃的安全,那無異於送羊入虎口,所以惴惴不安,一晚上都沒有睡好。等到第二天起來,眼皮微腫,精神不濟,可是仍舊要打起精神,此日的行程是由她陪慕容灃去遊湖。吃早飯的時候秦桑看到報紙開了天窗,再尋了另幾樣的報紙來看,有的亦是開了天窗,有的卻毫不客氣,將易連愷大罵了一頓,稱他是敗家子。又說承州諸軍不承認內閣,是爲憲法之賊,與承軍談判便是與賊分贓,至於衛士槍支走火誤中游人,那更是軍閥生活之腐敗云云。秦桑見文辭犀利,行文之間極是厲害,所以不由得看得極是認真。易連愷這日卻不像往日總是很早出門,看她拿着報紙看得認真,便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說道:“吃早飯就吃早飯,什麼文章值得這麼認真去看,連飯都不吃了。”

秦桑便將報紙放到一邊,易連愷卻拿起來,秦桑原本以爲他看到這些文章後定然是勃然大怒,誰知易連愷竟然頗有興致,一邊看一邊說:“‘不啻與虎謀皮’、‘反覆無常小人’、‘違背憲法及民主精神’、‘實行軍閥割據之實’……依他這寫法,我簡直慚愧得沒有臉面去見符州百姓……嘖嘖……我得派人去打聽一下,看這個寫文章的人,肯不肯來做我的秘書。”

秦桑聽見他這樣說,不由擡頭看了他一眼。易連愷笑了笑:“你看我做什麼?武則天尚且知道駱賓王之才,我難道連幾千年前的一個女人都不如?”

秦桑“哼”了一聲,並不置可否。易連愷笑道:“我知道啦,我又瞧不起女人了,所以你很不以爲然。你說你念的是西洋學校,動不動又跟我講禮義孝悌,遇上事情呢,又馬上變成女權主義……你們新派的女人就是這樣麻煩。”

秦桑不欲與他爭吵,所以並不理會他。易連愷說道:“陳培被關起來了,其實挺委屈的,他是李帥的人,我也不能拿他怎麼樣。回頭你替我去看看他家裡人,送點東西去,問問他們還缺什麼。”

秦桑冷笑道:“虧你想得出來。你把陳培關起來,卻叫我去送東西給他家裡人,這樣收買人心,又有何用。”

易連愷道:“我不做事情,你說我是紈絝。我做事情,你又說我是收買人心。現在我掛着個司令的名義,你既然是司令夫人,有些事情我不便出面,只能勞煩你,你若是實在不情願,那我叫副官去也就是了。”

秦桑心裡說不出的煩躁,尤其說到潘健遲,秦桑只覺得讓他越少參與事情越好。在直覺裡,她覺得潘健遲非常的危險,讓他去辦的事情越多,她就覺得這種危險越深。她私心裡是非常不願意潘健遲繼續留在這裡,現在的易連愷她完全琢磨不透,從前她總覺得自己是有把握,能夠知道易連愷的脾氣性格,現在看來,自己卻是被他瞞過去了,他真正是什麼樣子,她是一點也猜不透。所以她說道:“罷了罷了,我去就是了。”

她陪着慕容灃游完符湖,又去符遠城裡有名的飯店吃魚羹。在半路上又遇見了學生遊行,幸而潘健遲早就安排好了人,將那些學生攔在了兩條街口之外,饒是如此,“打倒軍閥”、“還政內閣”、“血債血償”、“交出兇手”諸如此類的口號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秦桑怕起了衝突,又會逮捕學生,所以叫過潘健遲,再三地叮囑他。潘健遲說道:“夫人請放心,屬下絕不會爲難學生。”秦桑轉念一想,他當年亦是學生中的激進分子,自然現在不會對學生怎麼樣,於是微微放了心。她將慕容灃送回西園飯店,這才另備了禮物去看陳培的家眷。

等她從陳培家中出來回去的時候,已經是天黑時分,一路上只看到戒備森嚴,街上空蕩蕩的並沒有行人,不由覺得十分納悶。等到了城防司令部,下車一看整幢樓燈火通明,院子裡停着好些汽車,烏黑的轎車一輛輛並排停在那裡,齊齊整整,像是一盤錠子墨。秦桑於是問:“今天晚上是不是在開會?”

替她開車門的衛士答:“是。城防餘司令與江長官都過來了。”

秦桑心想,城防司令與行省長官都來了,必定是有大事,只不知道是什麼大事,難道是真的打算與承軍和談?難道李重年真的改了主意?

她沉吟着走上樓去,剛剛脫下大衣,女僕拿去掛了起來,忽然聽到樓下說話聲、腳步聲、衛兵上槍立正的聲音響起來,想必是會議結束了。朱媽倒了杯茶給她,她便說:“去看看,要是會議散了,就問問公子爺,要不要上來吃晚飯。”

朱媽依言去了,沒過一會兒回來對她說:“姑爺說還有事,叫小姐先吃吧。”

“什麼事忙得連飯都不吃了。”秦桑似乎是隨口說,“別管他了,叫廚房開晚飯吧。”

“小姐你還不知道啊?城裡出大事了,那些遊行的學生把警衛隊圍起來給打了,潘副官受了重傷,治安公所的人開了槍,說是又打死了兩個學生,還抓了好些人關在牢裡頭,現在外頭街面上都戒嚴了。衛士們說,公子爺發了好大的脾氣,事情越鬧越大……”

潘健遲負了重傷,這句話乍入耳中,秦桑心裡一沉,只不知道他傷勢如何,會不會有性命之憂。沒想到短短几個小時,竟然出了這麼多事,她覺得心裡都亂了,擱下茶杯,站到窗前去,只見一部接一部的汽車正開出城防司令部的大門,雪亮的車燈筆直的光柱,刺破岑寂的黑夜。

無星無月,她想,今天晚上不會又要下雪吧?

她不知在窗前站了有多久,廚房送了飯菜上來,朱媽請過她幾次,她只是恍若未聞,朱媽知道她有時候是這樣子,所以也不勉強。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背後有人伸出手,正搭在她肩頭上,將她嚇了一跳。她回頭一看,原來是易連愷。

她勉強笑了笑:“不是說你正忙着?”

易連愷卻問:“怎麼晚飯都沒吃?飯菜都涼了。”

“沒什麼胃口。”秦桑隨口敷,:“下午我去看了陳培的家裡人,哭哭啼啼的,也挺可憐的。”

易連愷說:“這些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秦桑心裡正亂,又怕他看出什麼來,於是走到房門口去叫朱媽,把涼了的飯菜撤下去,另讓廚房重新做了幾道菜,陪着易連愷吃飯。易連愷見她拿着筷子,低頭撥着碗中的米飯,卻是挾起來的時候少,喂進嘴裡去的時候,就更不知道能有幾顆了。於是笑着敲了敲碗邊,說道:“夫人,有什麼咽不下的金顆玉粒噎滿喉?”

秦桑不料他拿這句話來打趣,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易連愷卻哈哈大笑。這時門外有人喊了一聲:“報告!”因爲秦桑在樓上住着,所以易連愷的下屬每次上樓來,總會叫一聲“報告”。秦桑聽見這聲,便對易連愷說:“別胡說了。”

易連愷也知道必然是有正經事,於是說了一聲“進來”,來人正是易連愷的親信秘書,先向秦桑頷首爲禮:“夫人。”然後臉上的神色,卻彷彿在躊躇似的。秦桑便知道他們有什麼事情要避開自己,於是站起來只說去洗臉,徑直走到內屋去了。她雖然人走進裡屋去了,但是留了一個心眼兒,將門只是虛虛掩着,然後悄悄注意外邊的動靜,只見秘書低着頭不斷地在跟易連愷竊竊私語。門縫非常窄,她看不到易連愷的臉色,也猜不出他們在說什麼。沒過一會兒,卻聽易連愷說道:“那麼叫他們把汽車開出來,還有……給閔小姐打個電話……”他的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她聽見了,秦桑心裡一動,來不及多想,推開房門,幾步走出來,問:“三更半夜的,你要往哪裡去?”

那個秘書看秦桑板着臉一絲笑意都沒有,心想這下子如果吵嚷起來,自己夾在中間多有不便,這位少奶奶向來很厲害,而易連愷的脾氣呢,又很難說,於是找了個藉口,慌忙就退出去了。易連愷卻有點猶豫似的,似乎拿不定主意,過了片刻才說道:“我有正事要辦。”

“什麼樣的正事非要大晚上的趕着去辦?”秦桑望着他的眼睛,聲音並不大,語氣也似乎是柔緩,但是易連愷知道她的性格,忽然就笑了笑:“也罷,你要是不信,只管一起去就是。”

沒一會兒功夫,衛士進來報告說汽車已經預備好了,易連愷便站起來,對秦桑說道:“走吧,咱們出去逛逛。”

秦桑猶未有會意,仍舊板着臉說:“都快半夜了,出去逛什麼?”

易連愷一邊叫朱媽去拿秦桑的大衣,一邊笑着說:“得啦,太太,算我對你賠禮還不成嗎?都快過年了,何必還跟我慪這樣的閒氣。你不是總說想吃袁記的餛飩,難得晚上有空,我陪你吃餛飩去。”

秦桑這才悟到了一點兒什麼,於是說:“大半夜的,少帶些人吧,要是叫小報知道,只怕又是排揎。”朱媽早拿了大衣來,易連愷親自領着衣領,讓秦桑穿好了大衣,又替她扣上釦子,說:“外頭只怕要下雪,穿得嚴實些。”

朱媽見姑爺對小姐這般溫存體貼,不由得覺得甚是欣慰。走下樓來看見一幫衛士坐在那裡說閒話,一個說:“這大半夜的,街上又戒嚴了,怎麼想起來還要出門。”另外一個說:“少奶奶聽見閔小姐的事情,哪有不生氣的,所以公子爺不能不賠起小心來……公子爺還是這樣的脾氣,對誰好起來,那就是要好上十分。咱們這位少奶奶,眼見是熬出來了。從前雖然哄着那位閔小姐,卻不曾這樣盡心盡力過呢……”

朱媽雖然很不樂意聽見這些話,但是一想近來易連愷對秦桑的態度,果然是變了許多,所以也覺得高興起來。

卻說易連愷和秦桑兩個坐了一部汽車,然後另一部衛士的汽車相隨,悄悄就從城防司令部出來。到了袁記的樓下,因爲宵禁的緣故,早就已經打烊,連鋪板都上齊了,只從那門縫裡,漏出來一點暈黃的燈光。易連愷命衛士上前去敲門,裡面問起來是誰,衛士答了幾句話,那些夥計連忙進去告訴了櫃上,一邊就連忙來開門,櫃上的二掌櫃迎出來,連聲地賠着禮,將他們迎進去,賠笑道:“真不知道司令與夫人光降,竈上的雞湯是不封火的,明日的鮮蝦子也送來了,只是要叫他們重新揉麪做麪皮,還要重新包餛飩,煩請司令和夫人略坐一坐。”

易連愷說:“沒事,既然來了,我們等着就是了,你去叫人做吧。”

二掌櫃答應着,將他們引上二樓的包房,又叫夥計送上幾碟鹽鹹果餞之類,另外暖了一壺酒,親自移了一個大火盆來,包房裡頓時暖和起來。易連愷見他小意巴結,說道:“你也不用守在這裡,餛飩好了端上來就是。”

二掌櫃的知道這些有權有勢的貴人,其實脾氣都古怪得緊,這樣半夜勞師動衆前來,只爲吃一碗餛飩,倒也是見怪不怪,所以連聲答應着就退下去了。易連愷伸手烤了一會兒火,見火盆旁豎着火鉗,就拿起來撥着炭。紅紅的炭燃得正是厲害,一閃一閃像是寶石一般。他只管看着那炭火出神,這裡雖然點着燈,但因爲街面上宵禁的緣故,所以沒有敢用電燈,而是在桌子上放了一盞古色古意的燭臺,蠟燭的光亮被白紗罩子罩着,朦朦朧朧,泛着水一樣的波紋。秦桑好幾年沒見過這樣的燭燈了,所以覺得還挺有意思。

因爲易連愷坐在炭盆邊,所以炭盆裡的火光,隱隱約約映在他臉上,這火光與燭火的光卻又不一樣,帶着隱約的紅光。他本來生得挺白淨,讓這炭火的光一映,倒像是喝過酒似的,雙頰上泛起紅暈來,漆黑的眉毛,讓光影映得突出棱骨,顯得眼窩那裡微微陷下去,越發輪廓分明,倒像是西洋圖畫書裡的石膏像。尤其他低着頭撥弄着火盆裡的炭,有一綹烏黑的頭髮垂下來,正遮在他那象牙色的額頭上,更像是西洋畫裡的素描——秦桑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看過他,其實易家三個兄弟,所有人都誇易連愷長得最俊俏,因爲他的生母,是江左出名的才貌雙全的美人。

不僅僅是美人,來歷也甚是傳奇。易連愷的生母姓雲,家中乃是遜清的封疆大吏,正兒八經的侯門千金。那時候易繼培不過是個遊擊使,本來一個千金小姐,一個遊擊武夫,兩人天壤之別,若是不世事生變,或許這輩子連見面的機緣都沒有。但後來庚子之變,易繼培亂世中倒成就了一番事業,而這位雲小姐,卻家道中落,後來經人說合,嫁給易繼培爲側室。這位雲小姐既出身侯門,自然知書達理,又能詩會畫,待人接物更有她的所長之處,所以甚得易繼培的寵愛。然而美人薄命,生下易連愷不久就一病不起。秦桑雖然沒有見過這位婆母,但是見過她的照片,易家大宅中,亦還有她所作舊詩文手澤,知道“才貌雙全”四個字並非虛文。而易繼培號稱是“儒將”,舊文上的修學甚爲不錯,對於早逝的麗姬,頗有悼亡之作。秦桑早先雖不曾特爲留意,但是闔府人多嘴雜,她雖然在符遠的日子不多,但一句半句閒話,總能傳到耳中去。知道易繼培對這個自幼喪母的小兒子頗爲偏疼,一大半是因爲易連愷性情乖巧,最能討易繼培的歡心,另有一部分原因,大約也是爲着他的母親早逝,所以對幼子未免偏憐。

易連愷見她怔怔地看着自己出神,於是笑着問:“怎麼了?跟從來沒見過我似的?”

秦桑也覺得有點失態,於是笑了笑,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易連愷又追着問了一句:“你到底瞧什麼呢?難道我臉上有花不成?”

秦桑本來跟着他出來,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麼事情,可是見他有心調笑,料必不是什麼重要的大事,於是隨口說:“我瞧你,其實跟太太長得挺像的。”

秦桑對早逝的婆母,很少提及,因爲易連愷亦更少提到,所以她都不怎麼好稱呼,現在脫口說出來,倒用了“太太”兩個字。秦桑雖然覺得不妥當,卻難得易連愷只微微怔了一下,就懂了她說的是誰,他臉上的神色倒挺尋常的,說道:“哦,原先張媽也這麼說。”

張媽是易家的老人,還是易連愷的生母從雲府帶去的陪嫁丫鬟。後來她又是易連愷的乳母,易連愷自幼失恃,脾氣特別壞,這張媽從小照料他,在他面前倒挺能說上幾句話。秦桑過門之後還見過這位張媽,但她年紀已經大了,早就辭工不做了,那次是專爲喜事到易府裡來。秦桑還記得那瘦小的婦人,頭上戴着朵紅絨花,喜滋滋的樣子。

因爲易連愷提到張媽,她也就順着嘴問下去:“張媽現在在哪兒呢?”

沒想到易連愷卻不耐煩起來,說道:“她回鄉下養老去了,我哪曉得她在哪兒呢?”

秦桑碰了這樣不軟不硬一個釘子,於是不再做聲。過了片刻,忽然聽到樓道上有腳步聲,秦桑還以爲是夥計送了餛飩上來,沒想到來人輕輕敲了敲門,易連愷道了聲“進來”,應聲而入的這個人卻是潘健遲。秦桑聽人說他身負重傷,正是擔憂的時候,這時見了他,更是忍不住微微有驚詫之色。潘健遲手臂上纏着紗布,顯然負傷是實,但是步履如常,看不出有任何“重傷”的跡象。潘健遲微微躬身算是行過禮,低聲道:“公子爺,送點心的人來了。”

說着他便往旁邊一閃,從他身後悄無聲息走出來一個人,只見那人穿着一身衛士的制服,頭戴一頂軍帽,將那帽子壓得極低,連眉眼都遮去了大半。走進屋子來潘健遲就關上了門。那人將帽子取下來,雖然身量未足,但是氣宇軒昂,英氣逼人。秦桑雖然隱約猜到了幾分,但是真正見到慕容灃,不禁還是吃了一驚。慕容灃倒是微微一笑,叫了一聲:“三哥!”

易連愷笑容滿面,搶上來拉住他的手,說道:“六弟南來,今日才得見,實在是不得已,又委屈六弟喬裝潛行,望六弟原宥。”

慕容灃道:“三哥處境艱險,我理會得。今日三哥冒險相見,我不勝感激。”對着秦桑又是一鞠,說道,“連日承蒙嫂夫人招待,還沒有當面致謝。”

秦桑連忙起身還禮,易連愷說道:“都是自家人,何必這般見外。不瞞六弟說,愚兄此行不易,時間稍久,或恐走漏了風聲,正事要緊。”

當下二人以兄弟相稱,坐下來說話。秦桑對於政務是一竅不通,只見他們喁喁細語,倒是慕容灃說話極多,而易連愷眉頭微皺,傾身細聽,手指不停地摩挲着那茶碗的蓋子。她知道此番出來,易連愷原來是爲秘密地見一見慕容灃,如此費盡周折,自然所謀的事極爲重大。她擡頭看潘健遲,只見他臉色平靜,看不出什麼來,可是目光下垂,似乎想着什麼事情。她此時方纔細看,見他手臂上的白紗布隱約透出血跡來,只不知道這傷到底有多重。正在心思繁亂的時候,忽然外邊走道上傳來腳步聲,緊接着衛士喝問:“什麼人?”屋子裡頓時一靜,慕容灃和易連愷都默不做聲,四目相交,神色間都頗爲警惕。

然後只聽外頭一個聲音說道:“長官,餛飩好了。”料想是這袁記的夥計,送了餛飩上來。

那衛士道:“給我吧,我們送進去。”易連愷聽見這樣說,便向潘健遲使了個眼色,潘健遲閃身出去,他右手受了傷,於是用左手託着只紅漆大盤進來,默不做聲放在桌上。秦桑見是一大海碗的雞湯,中間浮沉着雪白的餛飩,隱隱露出裡面粉色的蝦仁餡色。盤中還摞着幾隻小碗並勺子。於是親自拿了勺子,將餛飩撥出兩碗,一碗奉與慕容灃。

慕容灃自然連聲道謝,秦桑便將另一碗盛與易連愷。易連愷用勺子慢慢攪着那熱氣騰騰的雞湯,卻嘆了口氣,說道:“瓴帥和六弟的誠意,我是十分明白了。只是茲事體大,家父與瓴帥乃是金蘭之誼,六弟想必也知道,老人家思想保守,總覺得內閣之事,事關國體。如今家父病着,我更不敢招惹他生氣,所以不便擅自答應你。”

慕容灃笑了笑,道:“三哥的顧慮我是知道的,現在局勢瞬息萬變,還望三哥儘早決斷,以免失了先機。何況易帥現下病着,江左諸事,自然是三哥暫且署理。”

易連愷又嘆了口氣,說:“江左的情形,六弟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現下來見六弟,已經冒着極大的風險。李帥的爲人,自不必我多加形容,六弟你也是心中有數。”

慕容灃此番南來與易連愷密談,談到此時,纔算說到關鍵之處。慕容灃胸中有一篇大文章,待要徐徐道來,卻又被易連愷這句話攔住。於是慕容灃笑了笑,說道:“其實三哥何必多慮,李帥雖然手握重兵,可是他名不正,言不順,所以無論如何他只能以三哥爲主帥。三哥佔着名分二字,不論朝野、中外諸友,自然會施以援手,襄助三哥,便是父帥與我,也願出綿薄之力。”

易連愷道:“瓴帥的高情厚誼,連愷甚是感激,只是這事牽涉甚廣,老實說,我若是答允了這條件,只怕輿論面前,交代不過去。”

慕容灃原是抱着漫天要價,落地還錢的心理,聽他這樣說,也不着急,只說道:“李帥的性情,三哥比我更爲清楚。李帥答應租借軍港給倭人,這件事情已經中外譁然,三哥何必替他背這樣一個黑鍋。三哥也說了,易帥他老人家性情保守,如果知道軍港之事,於情於理,三哥都交代不過去……爲何不與自己人合作,難道真要將這大好的局面,拱手交給李帥?”

易連愷“嘿”地笑了一聲,說:“眼下說什麼都是空談,我手中並無一兵一卒,哪裡能答允你什麼。”

慕容灃道:“只要三哥一句話,承州十萬子弟兵,皆願爲三哥效力。”

易連愷搖了搖頭:“這句話關係重大,老實講,誰來做內閣總理,其實並無所謂。畢竟內閣只是國家的一個代表,不管誰來任總理,都是爲了國家辦事情。瓴帥想成立一個更能代表憲政的內閣,亦是爲了國家好,我個人來講是一點意見也沒有。可是你要借鐵路調兵,這件事情,只怕家父知道了,是通不過的。”

慕容灃明知道現在易繼培大病未愈,連說話都還不能,易連愷這個話,不過是藉着老父的名義在婉轉拒絕,於是道:“借路調兵,那也是因爲想要對付西北的姜雙喜,我以自家父子的名譽擔保,絕對對江左秋毫不犯。三哥還有什麼好顧慮的呢?難道是擔心我們父子說話不算話嗎?”

易連愷道:“瓴帥乃是當世的英雄,一言九鼎,這點我是肯定信得過的。但是我現下的處境,如果讓承軍過江,只怕大軍未動,我就先背了一個不忠不孝的名聲。原來的名正言順,馬上可變得名不正言不順了,到時候李帥隨便一句話,就能令我變成階下囚,那時我便有心與瓴帥合作,也盡失先機。何況我那二哥現在人在西北,他畢竟是我的兄長,而且追隨家父多年,軍中頗多故舊。如果他登高一呼,說不定有偌多人相隨,到時候我這裡可糟糕都很呢。”

慕容灃道:“家父的意思,也是隻能智取,不能強求。出兵乃是下下之策,至於易二哥,說句大不敬的話,家父願助三哥一臂之力,讓江左脫離李帥的左右。”

易連愷道:“願聞其詳。”

慕容灃本來要說話,卻擡起眼睛來,先笑了一笑。易連愷便對秦桑道:“大半夜了,跟出來的人都辛苦,你帶他們都下去吃碗熱餛飩,樓上不要留人。”

秦桑還沒有說話,潘健遲已經道:“公子爺,這樣可不安全……”

易連愷說道:“這裡圍得鐵桶一般,有什麼不安全的。你侍候少奶奶下去,別讓店家瞧出什麼來。”

潘健遲沒有辦法,只得拿着秦桑的大衣,跟着她一路出來,秦桑倒還是落落大方,帶着人一直走到樓底下,見那二掌櫃的垂手站在那裡,便對他笑了一笑,說道:“勞駕,今日這些人跟着出來,晚上又冷,做點熱湯給他們吃吧。”

那二掌櫃早聽說這位便是易三公子的夫人,見她說話和氣,不由得受寵若驚,說道:“少奶奶打發人下來說一聲就是了,我馬上叫廚房去做。”一時做得了幾十碗餛飩,便命衛士們都坐下來吃宵夜。秦桑便只當與二掌櫃說話,贊這裡的餛飩做得好吃,又說幾時借他們店裡的大司務去幫忙做菜。那二掌櫃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條縫,連聲道:“少奶奶瞧得上小號的手藝,那是小號的福分。什麼借不借的,少奶奶幾時要用人,只管打發人來吩咐一聲,我叫他們去府上侍候,絕不敢耽擱少奶奶的正事。”

秦桑於是笑道:“我哪裡有什麼正事,不過偶爾親友往來,他們總嫌自家廚子吃得膩歪了,所以借外頭的大司務去,算是換個口味罷了。”

二掌櫃便順着她的話,又說了許多的恭維話,秦桑一邊與他說閒話,一邊留意潘健遲,果然他非常注意樓上的動靜,秦桑在心裡想,他難道還沒有打消刺殺慕容灃的念頭?只是慕容灃此番前來,中外皆知,如果真的有所閃失,這個事情可真的就鬧大了。慕容宸只此一子,寄予重望,到時候輕啓戰事,禍延江左,生靈塗炭,可都在這一線之間。自己可是要想個什麼法子,阻他一阻。只是阻止他行事容易,又要讓易連愷瞧不出任何破綻,那可有點費躊躇。

她心裡這樣琢磨着,只聽樓上易連愷的聲音在喚人,潘健遲答應了一聲,帶着人就上樓去了。

秦桑不過略站了一會兒,只見易連愷已經帶着人下樓來。見她立在當地,易連愷說:“這樓底下寒浸浸的,怎麼連大衣都不穿?”早就有人把她的大衣遞上來,於是易連愷親自替她穿上了,副官開銷了賬單,另外又賞了櫃上幾塊錢的小賬,那二掌櫃自然很殷勤地一直將他們送出來,看着他們上了汽車,還在那裡鞠躬。

這個時候已經是午夜時分,城中道路靜悄悄的,只有車燈照着雪花,無聲無息地落着。秦桑神思睏倦,車內又暖,幾乎快要盹着了。易連愷輕輕拉了拉她的衣襟,原是想替她扣上釦子,不料她倒是醒過來,睜開眼睛看着他。

易連愷見她醒來,於是輕聲對她道:“都快要到年下了,昌鄴那邊的宅子空了這小半年,我在想着要打發人過去看看纔好。”

秦桑聽了他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看了看開車的司機,才說道:“要不我打發朱媽回去瞧瞧。”

易連愷遲疑了一會兒,說道:“過幾日再說吧。”

話是這樣說,但易連愷公務極多,第二天一早就出城去了。秦桑起牀後想起他那句話,卻是越琢磨越覺得有些不對。這日慕容灃卻提出要返回承州去了,所以由江近義設宴餞行,一連熱鬧了兩日,才由符湖碼頭登船,乘上小汽輪,北上撫州,由承撫鐵路掛專列返回。

時報對於慕容灃這一次行程,大抵都覺得是徒勞往返,一事無成。只有秦桑心裡明白,慕容灃與易連愷獨自密談,不定達成了什麼協議。慕容灃一走,秦桑卻無形中鬆了口氣,因爲潘健遲無法再對慕容灃下手,無論如何這一場事端是已經避過去了。易連愷原本指派了潘健遲跟隨她,但自從上次“重傷”之後,潘健遲就一直不大露面,衛士們都說潘副官在養傷。秦桑知道他傷勢不重,這樣迴避起來,只怕是易連愷有秘密的差事交給他去辦吧。

秦桑這裡,也是連日有應酬。首先是駐防餘司令嫁女兒,然後又是姚師長的老太太七十大壽。姚師長乃是李重年身邊第一得意的人,名義上雖然只是一個師長,實質上手握整個符州的軍政大權,而且對易連愷,不免有一層監視之意,所以連易連愷都不能不稍假辭色,在前一日便派了秦桑去姚府,到了正日子,還要攜夫人一起去拜壽。

秦桑素來頭疼這樣的應酬,但是又不能不去。好在先一日只是暖壽,去吃過酒席就可以回來。而姚師長因爲近年來委實得意,所以遇上老母生日,特爲大操大辦。姚家本來住在雨井巷,從巷子口就紮了牌坊綵綢,一路雨篷直搭到門口去,兩邊還由警察廳專門派了巡視員,在那裡巡邏。姚家朱漆大門外,更是站了兩排雁翅形的衛隊,揹着大刀長槍,看上去威風凜凜。而前來祝壽的車子,早就塞滿了整條巷子,所以交通警察又臨時加了一個交通崗,指揮那些汽車伕。

秦桑坐着汽車到了姚府門前,只看到這水泄不通的樣子,好在交通崗認識車牌,知道這是城防司令部的車子,看到兩邊踏板上站滿了護兵,知道定然是易家人來了,所以極力維持,才讓這汽車順順當當一直開到姚府門前去。姚家的下人自然是認識的,看到汽車牌子,早一迭聲報進去:“易夫人來了。”

姚師長的夫人雖然忙得腳不沾地,但聽聞易連愷的夫人來了,自然是親自迎出來,見着秦桑就親熱地攙住她的手:“妹妹,怎麼敢驚動了你!”這姚夫人的年紀比秦桑要長許多,幾乎和秦桑的長輩年紀相仿,這樣稱呼自然是爲了特別客氣的緣故。秦桑雖然與姚夫人不熟,但只得打起笑臉來周旋,姚夫人將她讓進上房,這裡都是符遠軍中高官的女眷,雖然都不甚熟悉,但是亦都曾聽過姓名。秦桑敷衍了一陣,有位孫夫人提議說:“離開戲還早着呢,不如大家先打八圈。”那些太太少奶奶,沒有不愛打牌的,所以紛紛就附和。秦桑雖然不愛打牌,但是上人家府裡來拜壽,不能不隨和一點兒,況且從表面上來說,易連愷是所謂的聯軍司令,這裡的女眷隱然以她爲首,姚夫人也將她視作貴賓,所以她只點一點頭,就被一窩蜂簇擁到偏廳去了。

偏廳裡早佈置下好幾張牌桌,一幫太太少奶奶坐下來,說笑着就開始打牌。秦桑素來不擅長這個,所以小半天工夫不到,就輸了兩三千塊錢。幸好她有備而來,知道這種場合是免不了要打打小牌的,所以帶了不少現金。十六圈打完,依着姚太太,肯定是要打四十八圈的。秦桑笑着道:“我是個沒福氣的,坐得久一點,就腦袋暈得厲害。王太太來打吧,我去花園裡呼吸一點新鮮空氣,聽說今天晚上的戲很好,過會兒我得留着點精神,好去看戲。”

姚太太也知道她不怎麼會打牌,而且今天上來就已經輸了這麼多錢,也不好意思硬拉着她再玩。所以叫過自己的一個小女兒,吩咐她:“好好招待易夫人。”又說,“這是我們家四小姐,頑劣得很,倒是在大學堂裡唸書,還算識得幾個字。讓她陪着您說幾句話,解解悶。”

秦桑連聲的謙遜,知道這是姚太太格外客套,所以跟姚四小姐坐到沙發裡去。自然有老媽子奉上茶水,秦桑見姚四小姐倒沒有一般軍閥千金的習氣,甚是活潑可愛,所以跟她慢慢地閒聊。知道這位姚四小姐叫做姚雨屏,在昌鄴大學裡念文學系,又兼是從昌鄴回來,所以兩個人倒頗說得來。一直到催請開席,姚太太見他們說得熱鬧,便親自走過來,說道:“沒料到我們家老四可以投少奶奶的緣法,平日只是淘氣,若是她跟少奶奶能學着一點半分,也少教我操多少心。”

秦桑道:“四小姐是新時代的大學生,我倒很樂意跟着她學習一點兒呢。”

姚太太謙遜自然不說,姚雨屏得了她這句話,不知道樂得什麼似的,覺得這位少帥夫人格外的和藹可親,所以在吃完飯之後,聽戲之前,又特意囑咐下人留了兩個座位,要挨着秦桑坐。秦桑對聽戲沒什麼興趣,姚雨屏也不愛這種鑼鼓喧天的熱鬧,兩個人本來是講戲文,後來索性撇開了戲文說起電影。秦桑幼時沒有什麼玩伴,長大後要好的同學也只有一個鄧毓琳,難得姚雨屏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更兼性情開朗,談吐間又甚是可喜,所以一聊聊得很是投機。到了中間換場唱吉祥戲,姚雨屏又特意引了她到自己的一間小會客廳去吃點心,喝咖啡。秦桑因爲見她這會客廳,也是兼作書房的樣子,四壁的櫃子裡,都放滿了中外的小說和書籍,便點頭道:“這裡很好,我在昌鄴也有這樣一間屋子,不過在符遠,可沒有什麼書。你這裡有什麼好的小說,借給我兩本,過兩日我來還給你。”

姚雨屏一笑,臉上就顯出一對酒窩,甚是可愛,她說道:“你要看什麼書,只管拿去就是了,還說什麼還不還的。”

秦桑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我不止向你借一回兩回,所以一定是要還的。”

姚雨屏便選了幾本英文和中文的新式小說給秦桑,秦桑本來已經接過去了,姚雨屏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將其中一本書拿了回來,在裡面翻了一翻,將一個西式的信封從書中取出來,裝作是很隨意的樣子,悄悄放進自己的衣袋裡。秦桑見她連耳朵根都紅了,便知道這封書信定然不同尋常。這種小女兒情態,當年她在學校的時候也是有過的,遇見酈望平來信,便悄悄夾在書頁裡,唯恐讓人知道。現在想起來,卻恍若隔世一般,令人不勝悵然。

姚雨屏雖然將信藏起來了,但跟秦桑畢竟不熟,怕她

看出什麼端倪來,所以只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是我一個要好的女同學,從昌鄴給我寫來的信,夾在書裡面忘記了。”

秦桑點了點頭,順着她的話說:“我在昌鄴也有一個要好的女同學,不過久久不來信,也不知道她最近怎麼樣。明天我倒是打算給她寫一封快信,問候一下她呢。”

姚雨屏聽得她這樣說,就知道她是在替自己解圍,自己這個謊撒得並不高明,可是難得秦桑肯在面子上替她圓過去,所以對秦桑的善解人意,又添了一分感激。她雖然害羞得連脖子都是紅的,可是突然之間,就很願意將滿腹的心事告訴秦桑。雖然這話連父母兄弟都不曾知道,但不知道爲什麼,就對秦桑生了一種信任之感。她漲紅着臉,拿着那勺子,將咖啡攪動着,慢慢地說道:“實不相瞞,少夫人……”

秦桑道:“咱們不是說過了嗎?不要這樣見外,如果你樂意,叫我一聲姐姐,我也是很樂意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妹妹。”

姚雨屏很是感激,擡起頭來,說道:“姐姐,也許我交淺言深了,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我一看到你,就想把這煩惱同你講一講,或許你能替我拿個主意。”

秦桑說:“我不過虛長你兩歲,拿主意也未必比你高明,但如果你遇上什麼困難,如果我能幫到你,我倒是很樂意幫忙。”

本來這件事情,姚雨屏是瞞着全家人的,她的閨中好友,亦是一無所知。有要好的女同學,也是遠在昌鄴,這一腔心事她自己已經憋屈了好久,今日雖然是初見秦桑,但覺得她難得是個溫柔可親的人,所以自己滿心的煩惱,終於忍不住告訴了她一些。只是這樣的事情,講起來未免吞吞吐吐,她摸了摸口袋裡的信封,面紅耳赤地說:“不瞞你說,這封信……這封信是他寫來的呀。”

秦桑聽得一個“他”字,便知道此信與男女之情有關,她本來不是好管閒事的人,但見到姚雨屏惶惶不安的樣子,總令她想起兩年前的自己,那時候自己旁然無所依,那種煎熬的情形似乎仍舊曆歷在目,所以忍不住就心軟了。輕聲問道:“那麼,你和他的交往,是瞞着家裡人了?”

姚雨屏點了點頭,說道:“雖然我自己沒有什麼門楣之見,可是你也知道,我家裡……我家裡……”說到這裡,她就慢慢地把頭低了下去。手指頭繞着衣襟上系的一條手絹,甚是發愁的樣子。

秦桑嘆了口氣,說道:“戀愛的事情,本來就是講究一個緣分。但是如果家庭裡通不過,那倒是極大的一個阻力。”

姚雨屏卻像下定什麼決心似的,擡起頭來說道:“如果實在是不行,我就脫離家庭,我還有一雙手,總不至於養不活自己。”

秦桑聽到她這句話,倒有什麼觸動似的,於是說道:“那也是最後的退路,事情沒到萬萬不能轉圜,何必出此下策呢?如果對方的家庭只是清貧,我倒是可以從中間想點辦法,去對姚師長姚太太說一說。”她自嘲似的笑一笑,“論起來,我這婚姻,還是打破門第之見的結果。我出身商賈之家,當初萬萬是配不上易家的公子呢。”

姚雨屏聽了她的話,不由得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十分懇切地搖了搖,說道:“姐姐,你別這樣說。如果我的父母,肯拋開那樣的成見是再好不過,可是我的父母我十分了解,我的大姐,因爲姐夫過世得早,所以想要改嫁,婆家都沒有說什麼,我的父親倒將她斥罵了一頓,罵她丟了祖宗的臉面,不再肯認她這個女兒。我想到這件事情就覺得心裡發寒,只怕我的事情,連半分希望都沒有。姐姐,你待我的好意我是明白的,可是我不想讓你在中間爲難呢。”

秦桑微微一笑,安慰她說:“我知道我也許不夠力量來勸說姚師長,但是也許姚師長會給別人一點面子呢。”

姚雨屏聽她這樣說,早就猜到她話裡真正的意思,是打算讓易連愷出面,去跟自己父親說項。想必姚師長不能不賣易連愷一個面子。可是關係到這種事情,女孩子不能不害羞,於是紅着臉說道:“我把姐姐當成自己人,才說給你聽,你如果告訴不相干的人,我可不答應。”

秦桑笑道:“你就放心吧,我絕不會告訴不相干的人。”

姚雨屏本來還待要說什麼,卻聽窗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有人道:“四小姐,太太請易少奶奶出去看戲呢,說是馮嘯山就要上場了。”

姚雨屏一面答應,一面就陪秦桑走出去看戲。那馮嘯山原是乾平名伶,聲動永江南北,所以今天的戲特意請了他唱壓軸,甫未上場,底下早已經烏壓壓坐滿了人。做壽人家的堂會戲,總要唱到凌晨一兩點鐘的。而今天因爲客人都曉得有馮嘯山的戲,所以誰也沒肯走。秦桑對於聽戲倒是可有可無,但是主人家特別殷勤,不能不敷衍着點兒。她仍舊和姚雨屏坐在一起,忽然聽到身後有人竊竊私語道:“那麼她是一點兒也不知道?”

“哪能不知道呢?揣着明白裝糊塗罷了。”

這樣沒頭沒腦的零言碎語飄到她耳畔,她本來也沒有在意,臺上原本唱的是《甘露寺》,馮嘯山一句“勸告千歲殺字休出口”音猶未落,底下早就已經是震天響的喝彩聲、叫好聲、拍巴掌聲,鬧騰得幾乎將整個戲臺子都掀翻去,那馮嘯山也當真了得,更兼中氣十足,一大段西皮流水唱得字字俱佳,滿座的人皆聽得如癡如醉。這樣的老生名角,聽的就是一個唱功,唯有秦桑是個不懂戲的,不僅不懂戲,而且又不怎麼懂京劇的唱腔唸白,看周圍的人都聽得興高采烈,不能不耐着性子坐在那裡。過了一會兒宮娥簇擁着公主出來,那扮孫尚香的花旦鳳冠霞帔,剛剛亮了個相,又是滿堂的喝彩聲。卻有兩三個閒人,彷彿不由自主一般,由前排回頭往後望,正正撞着秦桑的視線,卻又連忙扭過頭去。秦桑見他們回頭打量自己,不由得覺得甚是奇怪。臺上的孫尚香已經輕啓朱脣,唱出:“昔日梁鴻配孟光……”這個花旦滿臉敷着脂胭,倒是一雙清水眼,看上去甚是眼熟。不過在秦桑眼裡,這些梨園伶優扮上妝都長得差不多。按道理說,唱完這句的時候滿座的人都應該拍巴掌叫好了,可是偏偏只有後排幾個人喝了聲彩,連掌聲都稀稀拉拉的,秦桑心裡奇怪,因爲像《龍鳳呈祥》這樣的壓軸大戲,從來都是名角兒配的,何況今天的喬玄是馮嘯山,這孫尚香亦應該是個梨園名角,捧場的人也會特別多,不知爲何連叫好的聲音都聽不見幾聲。她看那孫尚香若無其事地唱着,倒是很從容的樣子,也沒多想,只悄悄地問鄰座的姚雨屏:“這個公主,是不是唱錯詞了?”

姚雨屏也是個不懂戲的,聽見她問,於是轉頭去問別人,卻看到西北角上的人紛紛站起來,更有符遠軍中的人,行着軍禮。姚雨屏張望了一眼,回頭笑着對秦桑說:“快看,是誰來了?”

秦桑一看,原來是易連愷。他穿着長衫,只帶了兩個隨從,倒是很適意的樣子。只不過他這麼一來,衆人紛紛起身跟他打招呼,一時連臺上的戲都沒有人聽了。主人翁夫婦早就迎了上去,因爲隔得遠,秦桑聽不見他們說話,料必是說了些客套話。姚太太便親自引着易連愷到女客這邊來,秦桑早就站起來,笑着問:“你怎麼來了?”

“給伯母拜壽,難道不應該今日來嗎?”易連愷臉上含着幾分笑意,他對姚師長特別客氣,從來是持子侄禮的,故而這樣說。他又跟幾位相熟的女客點頭致意,衆人客套了一番才重新坐下來,姚雨屏便要將自己的座位讓給易連愷。他說:“倒是不用這麼客氣見外。本來今天從外頭回來,不知道怎麼着了涼,一直頭疼的厲害。若是不來,那也太失禮了,所以特意過來一趟。戲就不聽了,反正明天還要到府上來,再領明天的好戲吧。”

秦桑聽見他說頭疼,便向姚太太告辭,易連愷在人前從來很講究風度,親自接過她的大衣,替她穿上。姚太太倒是格外客氣,帶着姚雨屏一路送到了大門口,看着他們上車方纔進去。

秦桑見易連愷上了車之後,兀自皺着眉頭,於是問:“你頭疼得厲害不厲害?要不要找大夫瞧瞧?”

易連愷卻展眉一笑,悄聲道:“我頭倒是不疼了,不過我知道你不怎麼喜歡看京戲,大半夜的又得僵坐在那裡招呼一幫女眷,所以那會兒我是替你頭疼呢。”秦桑聽見他這樣說,不由得笑着說道:“就你會使這樣的心眼兒。”

易連愷說道:“我這是爲了你好,難道你還不領情嗎?”

秦桑說:“那麼好吧,我多謝你就是。”

易連愷卻道:“難爲我大半夜,巴巴兒地跑來接你,還替你撒了這樣的謊,難道說一句多謝就算了?”

秦桑說:“不和你說了,你膩歪得很。”她臉上敷着薄薄一層粉,此時透出暈紅來,彷彿夏日的蓮瓣似的,從潔白的花瓣尖上透出脈脈的紅色,說不出的美麗動人。易連愷忍不住便伸手去摸她的臉,說:“平常很少見着你撲粉。”秦桑說:“這是上人家家裡去做客呀,總得打扮打扮,也免得給你丟臉。”易連愷說:“俗話說女爲悅己者容,按道理講你最應該打扮給我看,爲什麼你平日在家裡不打扮呢?”

他們兩個一路說着話,一會兒就已經到了。衛士上來替他們開車門,易連愷下車來,又回頭接過秦桑手裡的皮包。秦桑卻覺得老大不好意思似的,用手將散亂的鬢髮理了理,才下車來。一直進了房間,秦桑走進去脫大衣,易連愷拿着她的皮包,一直跟着進了更衣室,秦桑一擡頭從大玻璃鏡子裡看見,不由得板着臉,說道:“人家換衣服你也跟進來,真是!剛剛在車上叫你不要動手動腳的,讓人看見了好沒意思!”

易連愷見她連嗔帶怒,卻是說不出的嬌憨動人,忍不住伸手摟住她的腰,說道:“看見就看見了,咱們又沒做賊,你心虛什麼。”

秦桑說道:“誰心虛了?就你這性子太討人厭!”易連愷不過笑了笑,秦桑換完衣服,見他正高興,趁機說,“對了,有件事我要麻煩你。”

易連愷見她這樣鄭重其事,於是問:“什麼事?”

秦桑便將姚雨屏的事情約略講了一遍,又說道:“這種事情,就算姚太太也未必做得了主,我想着你若是能跟姚師長提一提,說不定就成了。”

易連愷笑着說:“要我去跟姚師長說,倒也容易,不過我幫了你這樣一個忙,你打算怎麼謝我呢?”

秦桑說道:“這怎麼能叫幫我忙,這是爲着姚小姐的事情呀,要說幫忙,也是替姚小姐幫忙。”

易連愷說道:“既然是姚小姐的事情,那爲什麼又要你來對我說呢?”

秦桑嗔道:“你這個人就是膩歪,一點小事都不肯替我去做。”

易連愷聽了這話,不知道爲什麼卻很高興似的,可是卻故意說道:“今天晚上這麼一會兒的工夫,你已經多嫌着我兩次了,我倒要看看,你倒是怎麼個膩歪法!”他一邊說,一邊就朝着秦桑走過來,秦桑推攘了他一把,扭身卻往浴室走,說道:“不和你瞎扯了,我去放水洗澡。”

第二天早晨的時候,易連愷因爲起來遲了,匆匆忙忙換了衣服就要出去。秦桑還沒有起來,但是也醒了,從枕上欠起身來看着他扣着西服的扣子,說道:“你答應我的事,可別忘了。”

易連愷卻頭也沒回,只顧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我答應你什麼了?”

秦桑明知道他在故意逗引自己,所以也不理他,只斜倚在枕頭上,說:“雖然不是什麼十萬火急的事,可是你到底也放在心上,遇見合適的機會就跟姚師長提一提。俗話說寧拆三座廟,不毀一門親。這種事情人家既然託了我,我自然盡心盡力地替人家去辦……”

易連愷說:“人家託了你,又不是託了我。再說這種事情,我哪怕跟姚師長去提,也頂多就是敲敲邊鼓,我總不能逼着人家將女兒嫁人。還有,你連來龍去脈都沒弄清楚,就大包大攬的。要是這位姚四小姐瞧中的是承軍少帥慕容灃,那豈不成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如果真是這樣,難道我還能去硬保這個媒不成?”

他回頭見秦桑坐在那裡,怔怔地出神,不由得笑道:“你這又是着的哪門子的急,人家的終身大事,你急成這個樣子。”

秦桑卻回過神來,說道:“虧你想得出來,慕容灃才十六歲,姚家小姐怎麼會看上他!”

易連愷笑道:“那可不一定,自古美人愛英雄,慕容灃少年英雄,說不定姚小姐就瞧中他了。她要真瞧中承軍少帥倒也罷了,這種不解世事的千金小姐,天真爛漫,什麼都不懂,萬一她是中了什麼圈套,遇上那種拆白黨,被人家騙財騙色,那才叫大大的不妙呢。”

秦桑聽他這樣胡說八道,雖然覺得並不太有這種可能,可是卻也擔着一分心。等易連愷走後,她起牀梳洗,又去姚府。因爲這天是正經的壽辰,所以從中午就開始唱戲,還有姚家親友送了一班魔術,另有幾齣說書,所以整個姚府,也是十分熱鬧不堪,比起昨天來更爲甚之。

姚太太因爲她和姚雨屏談得來,所以仍舊讓姚雨屏招呼她。秦桑趁着無人留意,對姚雨屏說:“我有話跟你說。”

姚雨屏便尋了個空子,仍舊帶她到自己的小會客室去,還沒有坐定下來,姚雨屏就搶着道:“姐姐,昨天的事情我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而且家母也是事後才知道,連帶管事的人也被家母罵了一頓。都是我們辦事不周到,姐姐你別生氣,我先在這裡給你賠不是。”

這番話倒將秦桑說得愣住了,不由笑着說:“你可把我鬧糊塗了,昨天的什麼事……”

姚雨屏道:“我知道姐姐你量大,不會跟不相干的人一般見識。家母也再三地對我說,叫我不要再在你面前說起這事,省得叫你煩惱。可是我想着這事是我們家的人不對,辦事辦得太不周到了,總之不應該叫她來,所以我今天一定要給你賠個罪。”

秦桑心裡雖然覺得仍舊是糊塗的,看她鄭重其事地鞠了一躬,連忙將她扶起來,說道:“行了行了,我沒有生氣。”

姚雨屏說道:“雖然姐姐不生氣,可是我心裡覺得怪難過的。那個閔紅玉,從來就跟個妖精似的,我媽媽也不喜歡她。這回是管事的人寫了單子邀的戲,家母因爲事情太多,也沒顧得上仔細看,才讓姐姐受了這樣的委屈。”

秦桑聽了,才恍然大悟,想起怪道昨天自己覺得那個花旦眼熟,卻原來是閔紅玉。怪不得昨天衆人都是那種樣子,閔紅玉甫登場的時候還有人回頭打量自己,卻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而自己倒是被矇在鼓裡,易連愷也真真沉得住氣,他到姚家來,卻未必不是知道了這事,所以特意地來一趟,將自己帶走,省得旁人看笑話。

不過在旁人眼裡,難道自己還不是笑話嗎?

這一陣子因爲易連愷待她格外的溫存,所以秦桑對他的態度也多少有點改變,覺得他不是那麼難以相處,可是現在偏又出了這樣的事情,秦桑覺得他的性子一點也沒有改,自己嫁了這樣的一個浪蕩子,真是大大的不幸。都說是齊大非偶,如果自己當年不能嫁給酈望平,哪怕嫁給別人,就算不是兩情相悅,相處的時日久了,只要自己以誠相待,對方多少會對自己有幾分真心,至少不會在外頭這樣放浪形骸,弄出這樣的難堪來。昨天那樣多的客人,未必不在心裡笑話她吧。尤其那麼晚了易連愷還特意地來一趟,別人都明白是爲什麼,獨獨她還以爲他是真的爲着她不愛應酬,所以才特意來接她回家。這樣的人,自己卻怎麼要託付終身。她心裡雖然一陣陣難過,臉上卻一點也沒有露出來。反倒心平氣和地對姚雨屏說:“我叫你出來,其實是想問一問你別的事情。”當下便將易連愷的擔憂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又說道,“我倒不是疑心你的眼光,只是怕你上了別人的當,畢竟你年輕,若是遇上那些騙人的,免不了吃虧。”

姚雨屏說:“我懂得姐姐的意思,不如幾時我將他約出來,也讓姐姐見一見,姐姐自然就明白了。”

秦桑握着她的手,說道:“這樣也好,我也很樂意替你參謀一下。”

她們兩個躲起來說了一會兒話,出來時,正好易連愷也來了,於是一起出去吃了酒席。姚家雖然是個守舊的人家,除了壽筵之外,卻也設了西洋式的招待酒會,並且騰了一大間屋子出來做跳舞廳。易連愷是個喜歡跳舞的,秦桑嫁人之初,也跟着他學會了跳舞,所以易連愷拉着她去跳舞。秦桑因爲昨晚閔紅玉的事情,所以格外地覺得不耐煩,可是這是在別人家裡,又都是客人,只淡淡地道:“你一個人去吧,我跟姚小姐坐會兒,說說話。”

姚雨屏早就知道秦桑將自己的事情告訴了易連愷,所以見到易連愷,也覺得老大不好意思,只紅着臉說:“公子爺請放心,這裡有我陪着少奶奶呢。”

易連愷因爲有姚雨屏在這裡,所以不好說什麼,正巧有幾個相熟的朋友走進來,叫着易連愷的字:“蘭坡怎麼不跳舞?”還有些人說道:“公子爺好久沒有跳舞了,今日是一定要見識見識的。”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說着,然後簇擁着他,一直將他拉到舞池裡去了。

秦桑本來就疏於應酬,而且聽戲打牌跳舞,樣樣都不是她喜歡的。這一天姚府上的戲一直到凌晨兩點鐘才散,所以最後坐車回去的時候,她就在車上睡着了。醒來的時候卻見易連愷將她打橫抱起來,見她醒來,他只是說道:“怎麼又醒了?”

秦桑看已經走到樓梯上了,於是說:“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易連愷說道:“你又不重,再說你下來一走,回頭可睡不着了。”

秦桑雖然心裡十分不樂意,但其實這時候已經到了房門外了,易連愷一直將她抱進房中,放到了牀上。他到底抱着一個人走上來,所以這麼一放下,倒失了勁頭,微微有點喘息,卻就勢摟着秦桑,頭一歪就倒在枕頭上,整個人就躺在了她身旁。秦桑卻撥開他的手,自顧自坐起來去卸妝,易連愷說道:“你要洗澡嗎?我替你放水去。”

秦桑本來就不想搭理他,這裡因爲原來並不是住家,所以後來改建的浴室在房間的外頭。易連愷走出去放水,她卻起身將房門給反鎖上了。等易連愷從浴室回來,只見房門緊鎖,他心頭無明火起,拍了兩下門,秦桑也不理他,只聽見“咚”一聲,想必是他踹了房門一腳,秦桑原還擔心他大怒之下使勁踹開房門,誰知這一下之後,再無聲息。過了片刻,才聽見腳步聲“咚咚”響起,想必是他一生氣就下樓去了。他這一去,自然是一晚上再沒有回來。

到了第二天早上,朱媽來侍候她梳洗,卻皺着眉頭直嘆氣:“這才太平了幾天,又這樣鬧……”

秦桑心裡正不耐煩,只不做聲。到了下午的時候,姚雨屏卻給她打了一個電話,先閒談了幾句,然後頓了一頓,對她說:“今天我約了他。”

秦桑打起精神,說道:“那我只裝作是偶爾遇上,去瞧一瞧,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讓你能動了心。”

姚雨屏正巴不得,於是說道:“我約了他下午三點在西勝莊,你也來吧,我請你喝咖啡。”

秦桑笑道:“喝咖啡倒不必了,將來如果能喝一碗冬瓜湯,我倒是很樂意呢。”

姚雨屏雖然是符遠人,卻也有北方的同學,知道喝冬瓜湯在北方話裡頭,原是謝媒的典故,早就覺得老大不好意思。秦桑也知道她臉皮薄,不便過分跟她開玩笑,於是將話題扯開,最後大家約定了下午三點鐘在西勝莊見面,才掛上電話。

到了三點鐘,秦桑換了衣服出門,讓司機把自己送到西勝莊。西勝莊坐落在符湖邊上,原來是間老字號的酒樓,後來被人盤下來,改成吃西洋大菜的館子,生意一向興隆。不過下午三點是下午茶的時候,並不是吃飯的飯點,所以人還不算特別多。秦桑到了之後,姚雨屏早就已經到了,遠遠就對她叫了聲“姐姐”,然後微微紅着臉說:“他還沒有來呀。”

秦桑道:“別不是怕羞,所以不肯來了吧。”

姚雨屏說:“我可沒告訴他還約了你在這裡,所以他一定會來的。”

秦桑道:“你這小機靈鬼兒,你不告訴他,回頭他來了,你怎麼向我介紹他呢?”

姚雨屏說:“只作是偶遇的樣子呀,咱們不是早就說好了的嗎?再說你替我把一把關,好好瞧瞧這個人到底怎麼樣。”

秦桑說:“那倒是義不容辭的。”

當下秦桑叫過茶房來,另挑了個位置。那個位置雖然在姚雨屏的斜對面,可是正好被一架屏風掩去了一半,從外面進來的人看不到裡面,可是坐在裡面,卻能看清楚外面。秦桑點了咖啡,剛剛喝了一半,突然姚雨屏對她遞了個眼色,然後姚雨屏就笑吟吟地站起來,說道:“你來了?”

秦桑心裡一直十分好奇,不知道姚雨屏喜歡的是什麼樣一個人,於是從屏風後頭微微轉過臉來,向外邊瞧了一瞧,這一瞧直如晴天霹靂一般,整個人不由得都怔在了那裡。原來來的並不是別人,正是化名潘健遲的酈望平。

潘健遲也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她,亦是一怔。姚雨屏只作是剛剛看見秦桑,笑着說道:“哎呀,姐姐你也在這裡,真是巧。”這原是事先約好的話,秦桑卻覺得這話像是有另一層意思似的,聽在耳中格外刺耳。她兩隻耳中只在嗡嗡作響,潘健遲卻鎮定下來,走上前來躬身行禮,叫了聲:“少夫人。”

這一聲提醒了秦桑,自己早就嫁作他人婦,潘健遲縱與姚雨屏兩情相悅,也是應當之事。秦桑勉強笑了笑,說道:“不必多禮,原來你約了姚小姐在這裡。”

潘健遲並不多說,只是默然一躬。秦桑說道:“你傷好些了嗎?”

潘健遲說:“謝夫人惦記,已經好多了,再過些日子就可以回去當差了。”

“那也不必着急……”

秦桑跟他說着話,極力自持,只覺得說不出的吃力,像是透不過來氣。就好像站在水裡,水齊到胸口,所以壓迫得心臟跳動都格外沉重緩慢。她念的是西洋學校,風氣開放,體育課上還有游泳課,第一次下水的時候腳下一滑,幾乎沒頂,正是這種難受。那時候只看到頭頂有一點兒光,可是不管伸手怎麼撈,卻是再抓不住任何東西,整個人朝水底下沉去……沉去……

姚雨屏見她臉色十分的難看,不由得伸手扶住了她的手,問:“姐姐,你不舒服嗎?你的手這樣涼……”

秦桑搖了搖頭,強自說:“我沒事……”話猶未落,卻是眼前一黑,整個人已經軟倒下去了。

她這一暈,倒像是昏昏沉沉睡着了一般,又像是母親正病着,她守在牀前,熬了好幾夜,再也撐不住瞌睡,可是朦朧中總覺得牀上的母親正在翻身,她想要伸出手去,握一握母親的手,可是喃喃叫了聲“媽媽……”,卻終究是抓了個空。身上出了涔涔的冷汗,心裡卻漸漸地明白過來,母親是早就不在了,家也是早就完了,而自己落在那樣的泥淖裡面,卻原來已經好幾年了。說是好幾年,卻只是短短三年工夫,不過這三年,比半生還要難熬,所以才覺得已經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包括母親病,母親死,自己出嫁……卻原來只是三年前而已……

她這樣一想起來,就不願睜開眼睛,彷彿就這樣睡下去纔好。可是耳邊“嗡嗡”的像是下雨聲,又像是很多人在那裡說話,吵得她不能不醒過來。她慢慢睜開眼睛,原來自己躺在牀上,屋子裡倒真的有不少人,好幾個穿醫生袍的西洋大夫,還有幾個看護,朱媽一臉焦慮地望着她,見她眨了眨眼睛,歡天喜地地說道:“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那幾個大夫看她醒過來,也都鬆了口氣似的,爲首的一個人便對易連愷說道:“夫人醒過來就沒事了,藥也不必吃的,只要好好休息就行了。”

秦桑沒想到易連愷也在這裡,她現在最不願意看到的人就是他,所以疲倦地合上眼睛,轉開臉去。易連愷便命朱媽送大夫出去,一時屋子裡的醫生看護都統統走了個乾淨,連傭人都退出去了,只餘下他們兩個人。

在秦桑的牀前,有一個西洋式的軟榻,現在易連愷就坐在那個軟榻上面,默默地看着秦桑。秦桑睜開眼睛,見他仍舊瞧着自己,於是淡淡地問:“你還有什麼事?”

她這句話原本是逐客的意思,也知道這句話一說,依着易連愷的性子,定會又跟她吵嚷起來。只不過她今天身體十分不舒服,一點敷衍他的心情都沒有,所以只想吵就吵吧,最好他生氣走了,自己倒落得個清淨。可是易連愷雖然臉色並不好看,卻忍了忍沒說話。

秦桑見他不搭理自己,這倒是罕見的事情,但也沒有多想,於是又說:“我這裡沒事了,你出去忙你的吧。”

易連愷倒擡起頭來,看了她一眼,秦桑只覺得他的目光十分古怪,但也沒有多想。易連愷過了一會兒,才說道:“我有話跟你說。”

秦桑倦到了極點,只將臉靠在枕頭上,說:“過兩天再說行嗎?我累得很。”

易連愷卻笑了笑,只不過他笑得也挺古怪似的,只說:“過兩天再說,也許又遲了。”

秦桑最見不得他這樣陰陽怪氣,於是欠身坐起來,說:“那你就說吧。”

“我知道你不待見我。”易連愷倒像是心平氣和下來,慢慢地說道,“我也不指望你多肯聽我這番話,不過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我可要對你實話實說。剛剛大夫對我說,你有了兩個月身孕。”

秦桑倒像是猛然受了一擊似的,整個人微微向後一仰,連脣上最後一分血色都失去了,只是看着易連愷。

“你平常玩的那些花樣我也知道,那種西洋的避孕藥,吃多了對身體並不好,所以前陣子我拿維他命,把你的藥都換了。我知道你不想要這孩子,可是你要是敢跟去年一樣,再做那樣沒有人性的事情……如果你再敢做那樣的事……”他低俯着身子,看着秦桑蒼白的臉色,卻像是快意似的,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就一槍崩了你!”

秦桑嘴脣微顫,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聲音倒像是鎮定下來:“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你非逼着我說出來嗎?你去年害的什麼病,你以爲我真的不知道嗎?孩子都快三個月了,你硬是吃藥把它打下來……當時我一直裝着糊塗,總以爲你不至於那樣狠心……”他扭着她胳膊,硬逼着她看着自己,“我還一直盼着你自己來跟我說,我想着也許你是臉皮薄,不好意思。所以我還等着你來跟我說……結果你卻偷偷去醫院,吃了那樣傷天害理的一付藥,硬把孩子打下來,回來還說是病了……我一直想看清楚你,看清楚你到底心是什麼做的?那也是你自己身上的一塊肉,你怎麼下得去那樣的手?世上怎麼有你這麼狠的女人?你以爲你自己做得滴水不漏?你以爲我不說就是什麼都不知道?我告訴你,這次你再敢做那樣的事,我就讓你一起給孩子陪葬!”

秦桑瞧着他惡狠狠地盯着自己,倒像是要將自己生吞活剝一般,她忽然覺得乏力,困在這樣的牢籠裡太久,久得她都幾乎已經忘了掙扎。撕破了臉原來是這樣的面目猙獰,也難怪去年在昌鄴的時候,雖然自己一直病了大半年,他卻連家都不肯回,想必還是傷了心。可是這樣一個人,難道也有心嗎?

她慢慢地說:“你爲什麼非要逼着我?當初是你父親做主,遣了人來談婚事。我爲着父母的緣故,不能不答應。過門之後,你和我脾氣性子都合不來,我這輩子賠在裡面,也就罷了,何苦還連帶饒進去一個孩子……你要是喜歡小孩子,不管你在外頭跟誰生的,帶回來也是一樣……爲什麼就不肯放過我……”

她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易連愷突然捏緊了拳頭,那樣子倒彷彿要揍人似的,可是終於慢慢地將拳頭放低下去。她也沒有覺得可怕,只是看着易連愷。他臉色通紅,倒像是喝醉了酒一般,說:“是你不肯放過我……”說了這樣一句話,他連眼睛都紅了,轉過臉去,過了好一會兒,啞着嗓子說,“對不起。”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像是鎮定了一些,說:“我自己本來就是姨太太養的,已經夠可憐的了。所以這輩子我的孩子,不要姨太太養。你惱我也罷,不喜歡我也罷,覺得跟我合不來也罷,這孩子你生下來,我也只要這一個,不要你生第二個。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從前我對你不好,我給你賠不是,將來你要不耐煩帶孩子,也有奶媽傭人帶着。我答應你以後再不惹你生氣,你要什麼我都去給你弄來,或者你說的姚小姐的事情,我馬上去跟姚師長說……只要你肯把這孩子生下來,我從前那些壞毛病,我都答應你改……”他說到這裡,聲音卻漸漸低下去,過了好一會兒,又重新擡起頭來看着秦桑。

秦桑看他看着自己,倒從來沒有見過他是這樣的神色。她心裡十分混亂,像是繅絲的機子似的,混着千絲萬縷,只理不清一個頭緒。她吃力地往後靠在枕頭上,說:“那你替我找一個人,找到這個人來,我有幾句要緊話問他,問完了,咱們再說咱們的事。”

易連愷問:“找什麼人?”

“原來騙我父親錢的那個人,叫作傅榮才。他騙了我爹的錢之後,就無影無蹤。你將他找來,我有話問他。”

她一句話沒有說完,易連愷的臉色就已經變了,她慢慢盯着他的眼睛,說道:“怎麼?找這個人很讓你爲難嗎?”

“爲難倒也不爲難。”易連愷卻像是突然輕鬆了,渾沒事似的,說,“不過人海茫茫,這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得慢慢去找。”

“你是聯軍司令,多派些人去找這麼一個人,應該不算難事。”秦桑也笑了笑,“除非你不願意找着他。”

“我怎麼會不願意找着他?”易連愷說道,“他騙了岳父大人的錢,那也就是騙了我的錢。我們做人子婿的,怎麼也應該將他找出來逼他還錢,纔算是孝道。”

秦桑慢慢頷首:“你有這樣的心,就成了。”

易連愷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派人去找。”

“如果他不幸死了呢?”

易連愷頓了頓,說:“還沒有派人去打聽,怎麼就知道他死了?”

“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人命如同草芥一般,還不是說生就生,說死就死。如果他死了,或許我想知道的事情,永遠也不能知道了。”

易連愷說:“你就愛胡思亂想,我這就派人去找這個傅榮才,等找了他來,你好安心地保養身體。”

秦桑慢慢地吁了口氣,說:“那麼就等找到他再說吧。”

易連愷見她臉色十分疲倦的樣子,於是站起來,說:“你休息一會兒吧,我叫朱媽進來陪你。”

秦桑微微“嗯”了一聲,像是答應了,易連愷本來已經走到了門口,可是又忍不住回頭,只見她整個人陷在牀上的鴨絨被裡,身形嬌小,倒像個小孩子一般。不過她的臉龐襯在枕頭上,倒沒有多少血色,更顯得孱弱可憐。他心中煩惱無限,最後只是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帶上門走出去了。

易連愷叫了朱媽去陪秦桑,他自己走下樓去。從樓梯下來正對着客廳,這裡本來是城防司令部用作辦公的地方,後來臨時改成住所,雖然佈置得富麗堂皇,但是因爲地方太大,所以仍舊顯得空蕩蕩的。搬進來的時候,就在中間加了一大張波斯地毯,然後在地毯旁圍着一圈沙發,牆角里放着一座古董式樣的落地鍾,現在那鐘的下襬慢顫顫地晃過來,又晃過去,越發顯得屋子裡安靜。

易連愷坐下來點着了一支菸,屋子裡太安靜,聽得着他劃取燈的聲音,窸窸窣窣的,倒像是下雨……劃了一下沒着,又劃了一下,仍舊沒着。他索性拋在菸灰缸裡,又重新擦了一根,這次終於點着了,於是點着煙,抽了沒兩口,卻又隨手掐熄掉了。遠處不知道哪間屋子裡的電話鈴在響,葛鈴鈴吵得人甚是討厭。他聽了一會兒,終於辨出應該是走廊那邊的房間,只是電話鈴響了幾聲就戛然而止,想必有人在的,果不然過了一會兒,就聽到腳步聲走過來,在門外先叫了一聲:“報告。”

進來的人正是潘健遲,易連愷對身邊的人素來是熟不拘禮,而且此時他又是便裝,潘健遲便沒有行軍禮,只是微微一躬,說道:“閔小姐打電話來,說是身體很不舒服,公子爺要不要去看看她?”

易連愷微微皺起眉頭,潘健遲壓低了聲音,小聲道:“閔小姐素來不是無理取鬧之人,想必是有要緊的事情。”

易連愷想了一想,說:“叫他們預備車子,我去去就回來。你留在家裡,若是少奶奶問起來,你就說我往姚師長那裡去了。”

潘健遲便出去命司機將車開出來,又安排出門的衛士,然後親自將易連愷送出大門,方纔轉身回去。

汽車駛起來非常快,不一會兒就拐彎轉過街角,風馳電掣穿過好幾條大街,最後駛進一條僻靜的街巷。這裡雖然離鬧市不遠,可是鬧中取靜,一條斜街,兩旁的人家院外都栽着樹,不過時值隆冬,光禿禿的樹枝被風吹得搖搖晃晃,像是西洋人制作的葉脈書籤,又扁又薄的豎在蒼藍的天空底下。又像是池塘裡的荇草,被天光雲影倒映着,卻又被水流不停擺動,微微生出一層寒意。

閔紅玉住的地方是一幢精緻玲瓏的西洋小樓,前面還有一個花園,因爲樹木掩映,所以顯得極是幽靜。易連愷的汽車是經常過來的,所以只在門口按了聲喇叭,門房裡的聽差就連忙奔出來,打開大門,讓汽車駛進去。

閔紅玉用的女僕也極是機靈,早就默不做聲從客廳裡迎出來,看到汽車在臺階底下停下來,便上前打開車門。

易連愷並沒有多問,下車後就徑直走進屋子裡去。這裡也裝了有汽水管子,暖烘烘的甚是暖和,所以他一進來就把大衣脫了,帽子也摘了,任由女僕捧了去掛起來。卻聽見有人在樓梯上笑了一聲,說道:“哎呀,你別脫衣服啊,過會兒咱們還得出去。”

易連愷沒有回頭也知道這嬌俏的聲音是誰,所以徑直在沙發上坐下來,傭人沏上茶,正是他喜歡的龍井。他端起杯子慢慢吹着那熱氣,那新沏的茶極燙,裊裊上升的霧氣彷彿輕煙一般,將他的眉目也籠得曖昧不明。閔紅玉就在他對面的沙發裡坐下來,笑着道:“我還以爲今天你不肯出來了呢。”

“我要是不出來,那個姓潘的怎麼肯放心。”

閔紅玉“噗”地一笑,說道:“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故意放自己太太跟副官在一塊兒。”

易連愷的臉色猛然一沉,閔紅玉知道他立時就要發脾氣了,所以伸出一隻纖纖玉手,按在他的肩上,嗔道:“瞧你這小氣樣子,我知道那是你的心肝寶貝,我這樣低三下四的人,原不配拿她來開玩笑,不過我只是想着自己命苦罷了……”她說到命苦兩個字,眼圈不由得發紅,兩顆糯米細牙咬着殷紅的嘴脣,倒似要真的哭起來一般。

易連愷卻笑了笑,說道:“她算什麼心肝寶貝,我的寶貝在這兒呢!”說着伸手一摟,閔紅玉本來就腰肢柔軟,身輕如燕,被他這麼輕輕一使力,便就勢坐在他的腿上。她卻連嗔帶怒似的,伸手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說道:“你也就只拿這種話哄我罷了,回頭見了你那太太,還不見得怎麼拿話作踐我呢?”

易連愷卻像是心情漸好似的,摟着她的腰,說道:“你沒有聽說過嗎,妻不如妾……”閔紅玉卻啐了他一口,說道:“誰是你的小老婆?堂堂聯軍司令,就算要娶姨太太,也得有茶有禮吧?你打發媒人送了茶禮來,再看我願不願意給你作妾。”易連愷哈哈一笑,說道:“我還沒有說完呢,俗話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咱們倆現在這樣子多好啊,何必要拘那些俗禮?”閔紅玉卻掙脫他的手站起來,冷笑道:“越說越不像話了,別以爲我不知道你那點花花腸子。你別教我說出好的來,當初你答應過什麼?結果一回到符遠,頭一件事卻想着殺人滅口。我現在對你是還有點用處,若是一朝無用,只怕公子爺連子彈都捨不得浪費半顆,立時便要命人將我綁了,縛了石板沉到那符湖裡去。”

易連愷卻慢騰騰地取出香菸匣子來,自顧自擦了根取燈,點燃了煙吸了口,好似輕描淡寫地說道:“你既然知道,不妨識趣些。”

閔紅玉咬了咬牙,只覺得一陣陣的恨意涌上來,這個人偏生得一副好容貌,所謂的面如冠玉,氣宇不凡,特別是一雙利眼,正經瞧着人的時候,不知道有多霸道。相書上說鐵面劍眉,兵權萬里,原來竟是真的。但此刻他英氣盡斂,就斜倚在沙發上,很閒適地將腿擱在一方繡花方墩上,怎麼看也是濁世翩翩佳公子,可是那心腸,只怕是鐵打的吧。她一邊這樣想,一邊嗓子就啞了下去,說:“我知道你遲早是容不得我,不過你的那些事,我卻給你記了筆總賬,你要是哪天多嫌着我,別怪我全都給你翻出來,大家拼個魚死網破。”

易連愷“噗”地一笑,將嘴裡的煙取下來,往那隻水晶缸裡一扔,說道:“當初是你自己說要替我辦事,我可沒有逼着你。你怪我下狠手逼死易連慎的老婆,這又是唱的哪出?你跟易連慎從前的那些事,你說一半瞞一半,我也就裝着糊塗。難道你還爲着他老婆,來對我興師問罪?”

閔紅玉倒吸了一口氣,聲音卻好似輕柔了幾分:“我原道他是個沒良心的,不料你卻比他更狠。你那二嫂肚子裡,可是你的親生骨肉,你泯滅人倫勾引二嫂倒也就罷了,虎毒尚且還不食子……”她話音未落,卻聽見“啪”一聲,卻是易連愷清清脆脆給了她一巴掌。這一巴掌打得極狠,閔紅玉那凝雪似的臉頰上,頓時被煽出了一個紅紅的掌印,幾道指痕立時就鼓了起來。她咬着嘴角,卻也不哭,只是狠狠盯着易連愷。

易連愷打完了人,卻慢條斯理將西裝口袋裡的手巾抽出來,揩了揩手指上蹭的脂粉,說道:“既然跟着我,就該知道有些事當說,有些事不當說。我知道你是活得不耐煩了,可是事情辦完之前,你也不許作死。”

閔紅玉將臉一揚,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我纔不想死呢,我可要好好活着,活着看你的下場。你那個愛得跟眼珠子似的太太,要是知道你做的這些喪盡天良的勾當,瞧她會怎麼待你。”

易連愷瞥了她一眼:“你會去跟她說嗎?”

閔紅玉笑起來:“我纔不會去跟她說。”她慢慢地說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那個太太又不是傻子,她遲早自己會知道,這比我告訴她,可要狠多了。你等着吧,你總有一天會有報應的。”

易連愷聽她說得這般恨之入骨,反倒悠然點了支菸:“我的報應太多了,說實話,真不必在乎了。”

閔紅玉看他坐在那裡,神色竟是十分從容,完全是一派玩世不恭的樣子,似乎他們剛剛說的那些話,都只不過是玩笑而已。她忽然覺得心裡一陣陣寒意涌上來,這個人不過二十餘歲,又是世家出身,可是論到心狠手辣,簡直無人能出其右。她幾乎沒有見過他在意世間的任何人或者任何事,從前覺得他心裡唯一佔有一席之地的,就是他那位夫人。因爲每次他若是有什麼古怪舉止,必然是爲着他那位夫人。可是現在看來,這位夫人似乎也只是一個幌子,他太習慣拿旁的人或事來當幌子了。她心裡終於有些遊移不定,只見他坐在那裡不以爲然地抽着香菸,外頭起了風,巨大的窗子底下是蓬勃的綠樹,這種冬青樹冬天也不掉葉子,反倒生出簇簇紅果,極是好看。現在隔着窗子,凜冽的北風早就無聲無息,只是樹影不停搖動,便在他身後投下巨大的陰影,彷彿他的背影生出詭異的巨翼。

窗子外面原有一棵樹,現在起了風,樹枝便敲在窗上,有輕微的聲音。秦桑本來睡着了,可是迷迷糊糊聽到那樹枝敲窗的聲音,又醒過來了。從前她還住在寄宿學校的時候,如果約了酈望平,他就會往她們宿舍的窗玻璃上扔小石子,那種沙沙的聲音,就像現在樹枝敲着玻璃的聲音一樣,熟悉而親切。她一想到酈望平,不由得就徹底地醒過來。在枕上又躺了片刻,睡意全無,於是索性坐起來。

朱媽本來在外面做着針線活,可是時時刻刻注意着臥室裡的動靜,她一坐起來,朱媽就連忙放下針線走進來了,問她:“小姐,是不是想吃點什麼?”

秦桑搖了搖頭,朱媽卻笑着說:“這個時候正是害喜的時候,想必是口裡寡淡無味,廚房裡燉了雞湯,要不我叫他們用那湯給你做一點麪條?”

秦桑問:“他人呢?”

朱媽知道她問的是易連愷,於是說:“說是有公事,出去沒多大會兒。小姐,其實我看姑爺挺心疼你的,這回姚師長的小姐把你送回來,說是你在飯館裡頭昏死過去了,把姑爺給嚇得啊,我看他臉都白了。站在門口直着喉嚨叫人去請大夫,一直等到大夫來了,還守在你牀旁邊,可是一步都沒有走開過呢。”

秦桑心裡正自膩煩,聽着她絮絮叨叨說着,更是不耐煩,於是說:“他是一個人出去的嗎?”

朱媽愣了一下,說道:“當然帶了有人……”

“那潘副官呢?”秦桑語氣像是漫不經心似的,問,“他也跟着出去了?”

朱媽說:“潘副官倒沒有跟着出去。”

秦桑點了點頭,說道:“那麼你叫潘副官來,我有話問他。”

朱媽說:“小姐,你現在不舒服,還是躺着吧。要是有什麼話,讓我去問他也是一樣。”

秦桑本來半靠在牀頭,現在攏了攏頭髮,說道:“沒事,我自己問他。”

朱媽只道她要向潘健遲盤問易連愷的去處,所以儘管心裡犯嘀咕,還是侍候秦桑換了一件衣服,又重新洗臉梳頭,這纔下去叫潘副官。

這麼一耽擱,潘健遲上樓來的時候,天其實已經黑了。冬天裡白晝短,秦桑屋子裡已經點上了燈。她穿了一件孔雀藍色的旗袍,上頭繡着疏疏朗朗,繡着梅花竹葉。她坐的沙發後原擱着一架落地燈,現在那燈澄金色的光虛虛地籠在她身上,那藍色的旗袍倒像是一隻瓷瓶,有一種釉色的清冷,而她的臉,卻蒼白得沒什麼血色似的,叫人想起瓶子裡的白梅花。潘健遲不由得放輕了腳步,她卻感覺到了什麼似的,擡起頭來。

她擡起臉的時候,燈光彷彿流水一般,從她身後淌下去,而她的耳朵,在那光影裡虛化成帶着點紅暈的半透明,像是易連愷書桌上那方荔枝凍。所以在那麼一個恍惚的剎那,他猶豫了一下,並沒有立刻地行禮。

秦桑卻十分謹慎地叫了聲“朱媽”,又向她使了個眼色。朱媽明白她是有話跟潘副官說,於是收拾了針線走到外邊去,隨手又帶上了門。

關門的聲音本來很輕,“咔嚓”一響,潘健遲卻彷彿受了什麼震動似的,微微躬身行了一個禮,聲音卻輕得幾乎沒有人能聽見:“夫人。”

秦桑聽着他這麼一聲,整個人也微微一震,不過她旋即就恢復常態,指了指一旁的沙發,說道:“坐吧。”

潘健遲卻沒有動,說道:“夫人有什麼話就說吧。”

秦桑道:“你想要做什麼,我並沒有興趣知道。你跟着易連愷,想要利用他來做什麼其他的事,我也不會過問。可是姚家四小姐,還只是一個小姑娘,你這樣的手段,未免太過於卑鄙。”

潘健遲許久沒有出聲,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子。窗外夜色無垠,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到。玻璃窗上反射着室內的人影,一動不動地佇立着,原來只是他自己。他聽見樹枝被風吹動,打在玻璃上的輕響,沙沙的,倒像是在下雪粒子。過了好久,他才說道:“小桑,你還記得當初我們爲什麼去遊行?”

當然還記得,因爲內閣答應了俄國的條款,要將川離三島割讓給俄國。那時候的血亦是熱的吧,她在心裡想,不像現在,連整個人都彷彿鈍了。那時候一腔熱血,覺得女子並不輸與男兒,可以一呼而起,徑直上街去抗議內閣的喪權辱國。成百上千的同學都通宵未眠,趕着寫出無數標語口號,拿牀單做了橫幅,上面寫着“還我川離三島”,在街頭、在巷尾,無數雪片樣的傳單四處散發,他們像潮水一般,一直越過軍警的警戒,闖到外交部長家中去與部長理論……

不過區區數載,卻遙遠得一如前世。

“那個時候我對你說過什麼,你還記得嗎?軍閥腐敗、藩鎮割據、內閣傀儡、外強中乾。這些軍閥自相殘殺的時候,無一不驍勇善戰,可是面對列強的時候,卻個個軟弱可欺。慕容父子拱手將橫川以北大片領土讓給俄國人,那是幾百萬畝的森林、礦藏、土地……李重年跟日本人勾搭要租借軍港,活脫脫想要引狼入室,而西北的姜雙喜跟英國人不清不楚……這些軍閥,每個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盤,想着搶糧、搶地盤、搶政治資本,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是真正的替國民、替國家在着想,他們都是外國人的走狗。要想讓這天下太平,要想讓國人過上好日子,就得先消滅這些軍閥。”

秦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聲音極其細微,她只要稍稍動一動,幾乎就聽不到了。他一字一句,聲音仍舊非常輕,可是咬字極準,彷彿不是在說話,而是在渲訴:“我知道我在你眼裡就是一個混蛋,可是我並不是爲着我自己。你知道我的父母、我的兄長、我的妹妹……都是怎麼死的嗎?他們都是死在徐莊,李重年和姜雙喜的那次內戰,害死了多少人?拆散了多少人家?有多少人跟我一樣家破人亡?你以爲我就不想報仇嗎?你以爲我就不想太太平平過日子嗎?可是國破家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國都搖搖欲墜了,還有什麼家可言?我的家是毀在軍閥的手裡,還有千千萬萬的家,都是毀在這些人手裡。比起他們做的事情,我利用一個無辜少女的感情,算什麼卑鄙?”

【上卷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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