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桑睜大了眼睛看着他,臉上不由露出一種複雜的神情,彷彿是悲憫,又彷彿是難過。
“你嫁給易連愷,我心裡好過嗎?當初你給我寫信,約我一起出走到外洋去,我接到那封信,心裡像刀子割一樣。我知道我沒有辦法帶你走,我知道我若不帶你走,你就是要落到那火坑裡,可是我有什麼法子……”他的眼睛裡漸漸含了一層霧氣,“我天天在你身邊,我過的是什麼日子?我看着你跟他……他又對你那樣不好,你過的是什麼日子……我都知道,可是隻能眼睜睜看着,我心裡難受……”
秦桑整個人都失了力氣一般,微微後仰,靠在了沙發上。
他伸出了手,彷彿想要摸一摸她的臉頰,可是終究沒有。屋子裡靜得聽得見外邊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嗚咽着,彷彿有人在那裡哭。或許是又要下雪了,也或許是窗外的樹,掃過玻璃,一陣“沙沙”的輕響。她的臉色蒼白,只有脣上有一抹紅色,整個人孱弱地像個小孩子,無助而無望。可是眼睛並沒有看着他,她心裡也明白,這一切不過是徒勞罷了。而且在這樣危險的地方,尤其易連愷隨時都會回來,他原不該對她講這麼多話,只是因爲她逼他,她拿話逼了他。
他縮回了手,眼裡那柔軟的水霧已經沒有了,臉上也漸漸恢復了平靜的神色:“我該出去了,不然朱媽該起疑心了。”
她終於慢慢點了點頭,他轉身走到門邊,伸手扭開了門鎖,徑直走了出去。
朱媽正下樓去端點心了,過了一會兒,才捧着一隻紅漆盤子上來。盤子裡是一碗雞絲麪,另外還有幾樣小菜,配了一碟雞心饅頭。她端着熱氣騰騰的麪點走進屋子裡,見到秦桑一個人坐在那裡,鼻子紅紅的,倒好像哭過一般。朱媽心裡擔憂,怕她是因爲易連愷生氣,於是放下漆盤,說道:“姑爺也真是的,哪怕是不回來吃晚飯,也打個電話什麼的。這天看着又要下雪了,也不怕小姐你在家裡等着擔心。”
秦桑人卻有點呆呆的,像是在想什麼心事,還沒有回過神來。朱媽說:“小姐,吃點東西吧,就算不爲你自己着想,也別餓着肚子裡的孩子啊……”
她這句話不說倒也罷了,一說秦桑更是覺得愁腸百結,她皺着眉頭道:“朱媽,我不想吃,你把這些都拿走吧。”
“就算是不想吃,也得多少吃點兒啊。”朱媽跟哄小孩兒似的,“中午說是約了姚家四小姐吃飯,吃沒吃下去東西,還不知道,晚上一點兒東西都不吃,回頭胃裡該難受了。”
秦桑十分不耐,朱媽看了看她的臉色,便將漆盤留在桌子上,又自顧自退出去了。她剛剛走到樓梯處,就聽見電話鈴聲響起來,一陣接一陣,響個不停。朱媽心想肯定是易連愷不回來吃飯了,所以特意打電話回來,她顛着小腳,就要走下去接電話。還沒有走到樓下去,下面已經有僕人接了,剛剛聽了兩句話,便仰起臉來問:“朱媽,少奶奶睡了沒有?城防司令部那邊打電話來,說是有要緊事找少奶奶。”
朱媽心裡奇怪,因爲城防司令部打電話來,都是公事,從來都是隻找易連愷。若是問到易連愷不在,頂多也就是找易連愷的秘書,或者是副官說話。於是她說:“少奶奶還沒睡呢,我去叫她插上插銷。”
秦桑的屋子裡,原來裝着一架分機,因爲擔心她睡不好覺,所以易連愷將電話線給拔了,待平日她要打電話的時候,再插上插銷。這時候電話裡不知又說了幾句什麼,那僕人連忙叫住朱媽,說道:“我還是去叫潘副官吧,別吵着少奶奶了。”
朱媽見他這樣說,也並沒有放在心上。她下樓找了一碟青梅子,拿着上樓去。秦桑見她拿着這個進來,更是啼笑皆非,說道:“我不想吃這個。”
朱媽說:“酸兒辣女,若是不想吃酸的,莫非是位小小姐?”
秦桑徑自發愁,哪裡有心思與她說笑這個,只是皺着眉,說:“罷了罷了,你去給我倒杯熱茶來吧。”朱媽正待要去倒茶,卻聽見外頭有人叫了一聲“報告”,正是潘健遲的聲音。
秦桑適才與他一席密談,正是心虛,不由得覺得嚇了一跳。過了一會兒,才問:“什麼事?”
潘健遲道:“有件要緊的事,想來跟夫人告個假。”
秦桑心中奇怪,說:“你進來說吧。”
潘健遲走進來,見她仍舊坐在沙發上,似乎一直沒有動彈過,而且雙眼微紅,倒像是哭過一般。他明知道是爲什麼,心中不由得一軟,可是現在並不是說任何話的時候,於是說:“夫人,公子爺那裡有點事,叫我過去一趟。”
這是常有的事情,可是秦桑卻起了疑心,因爲易連愷在外頭辦事,叫潘健遲過去,不必到她這裡來特意說一聲。她擡起眼睛看他,他神色十分鎮定,可是眼睛卻不自由主地出賣了他,因爲他近乎貪婪地望了一望她,就像要將她的樣子刻在他眼睛裡似的,或者說,他想用這一眼,將她刻在自己心裡似的。她的心裡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問:“你們公子爺,現在在哪裡?”
“司令在姚師長那裡。”他低下眼睛去,像是被她的視線灼痛一般,“夫人若沒有別的事,健遲就告辭了。”
“你不要去。”她彷彿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不過立刻說,“都三更半夜了,還辦什麼公事?就說是我說的,叫他先回來,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潘健遲笑了笑,彷彿有些無奈:“司令忙的是要緊的大事……”
“再怎麼要緊的大事,總不能不吃飯不睡覺吧。”秦桑皺着眉頭,“朱媽,你給姚師長府上打個電話,就說我身體非常不舒服,務必叫他快點回來。”
朱媽聽見這樣說,嚇了一跳,說道:“小姐,你哪裡不舒服,這可得趕緊請大夫……”
“大夫剛走,又請什麼大夫。”秦桑輕描淡寫地說,“我就是有點不舒服,他回來就好了,你快去打電話吧。”
朱媽心裡一樂,心想這位小姐總算開竅了,連撒嬌都學會了。而且現在她身子重,不用說,姑爺總得讓着她一點兒。她這樣想着,喜滋滋就打電話去了。
潘健遲微微搖了搖頭,秦桑明白他的意思。這招並沒有什麼用,拖得了一時難道拖得了一世,如果易連愷是真的對潘健遲起了疑心,她便再拖延也是無用。可是總得試一試吧,她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去受死。
易連愷接到電話,果然很快就趕回來了。朱媽一見着他,跟盼到救星似的,說道:“姑爺,你可回來了。小姐一直說不舒服,既不肯吃飯,又不肯睡,她年輕臉皮薄,身上不舒服也不肯找大夫,你可得好好勸勸她。”
易連愷嘴裡答應着,三步並作兩步,就上到了樓上。這裡是個小小的套間,外邊還有一間起居室,他猶豫了一下,輕輕將門推開,只見秦桑抱膝坐在沙發裡,怔怔的不知在想什麼心思。雖然身上穿的是睡衣,可是頭髮很整齊,顯然是梳洗過了。不過她的眼皮微腫,也不知道是不是哭過。他咳嗽了一聲,秦桑卻連頭也沒擡。於是他放緩了聲音,說道:“朱媽說你還沒有吃飯,正好我也沒有吃,不如叫廚房做了,送上來我陪你吃吧。”
秦桑搖了搖頭,她脂粉未施,倒顯出一張素臉,眸若點漆,可是現在眼睛裡也是黯然,像是從前的神采,都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抹去了似的。易連愷說:“總不能不吃飯。”她又搖了搖頭,問:“你往哪裡去了?這麼晚纔回來。外頭在下雪,路又不好走,汽車伕開得又快……”
她素來不過問易連愷的行蹤,雖然此時說話的語氣仍舊是淡淡的,可是聽在易連愷耳中,真好像綸音佛語一般,禁不住有一種高興,直從心底冒出來。他笑着說:“沒有的事,他們開車素來穩當,你就別擔心了。”又說,“你要是沒有胃口,我去給你倒杯熱牛乳,總不能空着肚子睡覺。”
秦桑說道:“我睡了一下午,這時候也不想睡了。就是醒過來不見你,問他們,他們又說不清你往哪裡去了。”
易連愷知道她素來不喜歡自己摟摟抱抱,可是見她縮在沙發裡頭,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憐可愛,所以還是忍不住,伸手將她攬入懷中,說道:“我是怕打擾你休息,又正巧有點公事,所以出去了一趟。你要是一個人在家裡悶,我這幾日少出去就是了。”
秦桑格外乖巧,伏在他胸口,並不再說話,彷彿慵懶,只是攀着他的手臂,好似蔦蘿一般軟弱無力。易連愷自與她婚後,從來沒有見過她有如此依戀的神態,當下只覺得心花怒放。她的身上有着淡淡的馨香,氤氳在他懷裡,一時靜得連他自己的心跳聲都聽得見。易連愷一動也沒有動,彷彿只怕一動,她又要着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道:“你身上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
秦桑微微搖了搖頭,說道:“我覺得心裡害怕。”
“怕什麼?”他有點好笑,“別的女人,不都也害喜生孩子。”
“我不是怕這個。”她像是有點傷感,聲音也低了下去,“外頭那麼亂,你掛着個聯軍司令的幌子,可是不知道有多少人恨着你。這樣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何必呢。要不咱們回昌鄴去吧,我心裡實在覺得擔心。”
易連愷說道:“傻話,這裡太太平平的,有什麼好怕的。正因爲我掛個虛名,所以人家也不會衝着我來。明知道我手裡並無一兵一卒,便殺了我,又有多少益處?你別擔心了,咱們總有一天要回昌鄴去的,只是要等到父親大人身體好一點兒。”
秦桑將臉埋在他懷裡,說道:“反正我心裡亂得很,這幾天你哪裡也別去了,就陪着我,好不好?”
她這樣軟語央求,易連愷如何不肯答應。
所以一連好幾日,易連愷都沒有出去,而是在家裡辦公。便有人要來見他,亦是在家中。符遠軍中皆知道秦桑身體不適,而姚師長的太太因爲是自己家四小姐約了秦桑吃飯,纔會發生暈倒這樣的事情,所以還特意備了禮物上門來探視過一回。許多符遠軍中要人的家眷,聽說姚師長的夫人來探過病,自然不能落後於人,於是也紛紛前來看望。易連愷都令人擋了駕,只是客氣回禮罷了。
秦桑這幾日,也用盡了手段功夫,她又擔心太着於痕跡,所以隔上三五日,又若即若離一番。易連愷這些日子脾氣格外的好,不管她是故意找茬也好,或者是有意發作也好,總是肯小意將就,所以兩個人還算是處得不錯。朱媽看在眼裡樂在心裡,一再對秦桑說:“還是得有個孩子,你看姑爺現在的樣子,還是孩子攏得住男人的心。”
秦桑不耐煩聽她那一肚子的媽媽經。因爲大雪初霽,所以在暖廳裡收拾出一角軟榻。秦桑斜倚在枕上,便可以看到窗外的一樹怒放紅梅。這裡雖然比不上易家老宅那般深宅大院,可是院子裡也種着好些樹,尤其西邊暖廳旁的兩株梅樹,生得極好,白雪紅梅,頗得雅玩。
秦桑因爲見梅花開得好,便說:“好幾天沒有去給大帥還有大哥大嫂請安了,這花不錯,不如折兩枝派人送過去,給大少奶奶插瓶玩。”
朱媽說:“大少奶奶聽見說小姐身上不舒服,前天還打發人來了,不過被姑爺擋回去了。姑爺最近是真真心疼小姐,不肯讓小姐操一點兒心。”
秦桑聽朱媽這樣說,便“哦”了一聲,又問:“那大嫂打發人來,有沒有說大帥身體怎麼樣了?”
朱媽道:“還不是老樣子。好幾個大夫輪番瞧着,也沒什麼起色,仍舊連話都不能說呢。”又說道:“今天晴了,要不就請大少奶奶過來玩玩,也免得小姐你一個人在屋子裡發悶。”
秦桑神色睏倦,說道:“不用了。”又問,“姑爺今天出去,帶了幾個人?”
朱媽說道:“姑爺是怕吵醒小姐,所以一早就悄悄地起來了。都沒有叫我們進去侍候。我起來的時候,正好撞見他下樓。他說有要緊的公事,一定要出去一趟,說等小姐你起牀了,再告訴你呢。”
“潘副官是跟他一起去的?”
“是呀。”朱媽說,“我看着潘副官替姑爺開的車門,姑爺上了汽車,潘副官跟他坐一部汽車出去的。”
“他們往哪裡去了,也沒有說?”
“姑爺沒說,不過我恍惚聽見開車的小劉說,大約是要出城去吧。因爲叫給汽車那輪子綁上鐵鏈子,若是在城裡走走,是不用綁的,必是要出城去,外頭雪大,所以纔要綁上鐵鏈子呢。”
秦桑心裡有着一份隱憂,可是朱媽毫不知情,亦無法再細問。
過了一會兒,秦桑自言自語一般,說道:“就算是出城去,這也快中午了,難道又不回來吃飯?”
朱媽勸道:“姑爺在家裡陪着小姐好幾日,定是耽擱了不少公事。小姐你也別擔心了,他辦完了事,自然就回來了。”
到了中午的時候,易連愷果然沒有回來吃飯。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亦沒有回來。秦桑心裡十分擔憂,但又不知道他的去處,根本沒辦法打電話找他。一直到天都黑透了,半點音訊全無,秦桑獨自在家,隨便吃了點稀飯,就胡亂睡下。可是頭雖然靠在枕頭上,一顆心卻全是亂的,根本沒有半分睡意。正在輾轉反側的時候,電話突然就響起來了。
她的房間裡插銷被拔出來了,所以那電話機只管在樓下響。因爲一陣一陣鈴聲短促,雖然是樓下隔着老遠的地方,她心裡安靜,卻也聽得清清楚楚。那電話鈴聲響過四五聲之後,便有人接了。沒過一會兒,朱媽驚慌失措地來打門,直嚷嚷:“小姐!”
“怎麼了?”她連忙起來將房門打開,連聲問,“出了什麼事?”
朱媽見她披着睡衣來開門,突然想起來自家小姐是重身子,可受不得驚嚇。於是使勁吞了一口口水,定了定神,才道:“姑爺那裡出了一點事情,說是出去的汽車壞了,滑到了溝裡,人倒是沒什麼事,只是在醫院裡……”
秦桑心裡卻猛然一提,像是一腳踏空似的,她用手掩着胸口,說:“是誰打電話來的?”
“是帶出去的衛士。”朱媽知道瞞不過她,說道,“小姐,你身體不好,要不明天再去醫院看姑爺吧……”
“叫他們把車開出來。”秦桑卻像格外沉着似的,“我現在就去醫院。”
“小姐……”
“你去把我那件獺皮的大衣拿來,我去換件長衣。”秦桑說,“快去,還有帽子手套,也都拿過來。”
朱媽禁不得她連聲催促,只得去衣帽間裡給她找大衣,開箱拿帽子——朱媽心細,選了頂海龍拔針的軟帽,又走過來侍候秦桑換衣服。等秦桑下樓來,汽車伕也早就將車子停在了門口。
朱媽自然是跟着秦桑一起,因爲易連愷特意囑咐過,所以她們出門亦有衛士。前後兩部汽車,一直駛到醫院裡,遠遠就看到樓前頭放了崗哨。寒風料峭的晚上,大車拉了人來,揹着槍。帶頭的正是易連愷的一個心腹衛隊長,他見到秦桑,“啪”地立正,行了一個軍禮,低聲道:“公子爺在裡面,請少奶奶隨我來。”
秦桑心裡有數,卻也不甚慌張,一直走到醫院裡面去,才知道易連愷還在施行手術。她一手扶着牆,忍不住哼了一聲。朱媽見她臉色慘白,連忙扶着她坐下來。秦桑搖了搖手,示意不要緊,壓低了聲音問那衛隊長:“究竟是怎麼回事?”
“本來是去城外看駐防,回來的路上遇上刺客,先是在雪裡頭埋了玻璃扎破了汽車的輪子,然後又對着車裡頭開了好幾槍。”
“他傷在哪兒?”
衛隊長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左胸。”
秦桑眼前一黑,只差沒有暈過去。朱媽見她與衛隊長竊竊私語,說的話旁的人一點也聽不見,她也沒有想去聽,只是覺得自己家小姐臉色難看,只怕姑爺這傷勢有點嚴重。朱媽一着急,就說:“小姐,你別急啊,等見着姑爺再說。”
秦桑定了定神,說:“朱媽,我心裡不舒服得厲害,你去看看有沒有熱茶,給我倒一杯來。”
朱媽連忙答應着去了,秦桑見她走得遠了,於是問那衛隊長:“現在誰知道這事?”
“姚師長還不知道。”衛隊長頓了頓,“少奶奶,要早做決斷。”
姚師長還不知道,就是說此事李重年也還不知道。秦桑見衛隊長期盼的雙眼,只覺得心中越發沉重,她說:“我一個婦道人家,拿不定主意。你們公子爺平日最器重誰?也好讓我可以同他商量商量。”
那衛隊長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公子爺平日裡和大爺最好,不過大爺身體不方便,而且這已經半夜了,如果要回老宅子裡去,只怕要驚動不少人。”
秦桑萬萬也沒想到衛隊長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她說道:“和大爺最好?可是大爺不管事,行動又不方便……”
那衛隊長點了點頭,卻道:“公子爺的事,大爺可以做一半的主,因爲大爺是很維護公子爺的。原來二少爺當家的時候,公子爺吃了不少虧,幸好大爺暗地裡周旋,公子爺才能知道二少爺的一舉一動,不至於落了下風。”
秦桑做夢也想不到,那個癱臥在牀上的易家長子易連怡,竟然還有這樣的本事。她怔了一怔,說道:“現在蘭坡受了重傷,那我應當去跟大哥商量?”
那衛隊長點了點頭,說道:“少奶奶辦事要快,再遲片刻,姚師長那裡得了消息,只怕就會生出事端來。”
秦桑極力地冷靜下來,說道:“你守在這裡,我回去老宅子。若是有人敢擅闖醫院,你
們只管開槍。”
那衛隊長道:“少奶奶放心,只要標下在這裡,便沒有人能闖進來。”
秦桑點點頭,轉身正好看見朱媽巍顫顫端了杯熱茶來。她說道:“我不喝茶了,你跟我一起回去。”
朱媽莫名其妙,出來跟着她上了車,才知道是要回老宅子裡去。問她,她亦不說話。朱媽以爲她是要回去見大少奶奶,於是亦沒有再多問。
老宅子秦桑已經是好些日子不曾過來,因爲易繼培病着,易連慎出走,這裡冷冷清清的。遠遠只能看見門樓下掛的兩隻巨大的燈籠,蒙着一層細白的雪紗。雖然易家是個文明家庭,可是因爲是封疆大吏,所以多少帶了點守舊的做派。二少奶奶死了之後,門上的燈籠也換了白色,遠遠望過去,那燈光像是月色一般,冷冷地照着門外的瀝青馬路。
馬路邊還堆着沒有化完的殘雪。前幾日的雪下得太大,城裡頭雖然有清潔夫掃雪,各宅門前頭,也將雪都剷除了,不過堆在路邊的雪還是沒有化盡。人家檐頭上掛着數尺長的冰鉤,原是白天的時候,太陽照着雪融了滴水,到了晚間,卻又重新凍上了。這樣的夜裡,寒風吹得人汗毛都豎起來。
汽車一直開進了門樓裡頭,秦桑就在上房前下了車,她雖然穿着大衣,又戴了帽子手套,可是下車被這樣的冷風一吹,還是毛骨悚然。她知道大少爺夫婦住在東邊跨院裡,所以看到二層門裡女僕迎上來,便徑直問:“大少奶奶睡了嗎?”
本來夤夜有汽車來,易家宅子裡的僕人們已經覺得不安,待看清楚是三少奶奶,幾乎人人都鬆了口氣。便有女僕答:“還沒有呢,大少奶奶晚飯後照例要做兩個時辰的功課,現在在佛堂裡做功課呢。”
“那我去上房裡等她吧。”秦桑想了想,說,“既然大嫂在做功課,就不要去打擾她。大哥睡了嗎?”
那女僕呆了一呆,想必這位三少奶奶也信佛,知道唸經的時候是不能打斷的,於是說:“大爺也沒睡,不過他晚上的時候,都在炕上看書,三少奶奶要見大爺嗎?”
“嗯。”秦桑點了點頭,“好久沒見大哥了,我先去給他問個安,再等大嫂做完功課吧。”
那女僕就將她引到上房邊的一間屋子,易家老宅子都是舊房子,早年間都像北方一樣攏着炕,如今又單獨設了汽水管子,仍舊十分的暖和。秦桑見那位大哥斜靠在大迎枕上,面前放着一個鐵架子,上頭攤開着一本西洋書,想必這個讀書的架子,亦是特製,因爲他不需要費什麼勁,就可以輕輕鬆鬆地翻頁。
秦桑按照西洋的禮節,遠遠就鞠了一躬,叫了聲:“大哥。”
易連怡擡起頭來,秦桑這時候才發現,這位大哥與易連慎、易連愷都長得並不太像。他雖然年紀比易連慎、易連愷都要年長好幾歲,可是眉清目秀,神色間頗爲恬淡,似乎是一介讀書人,根本沒有將門之子的那股英氣。秦桑知道他從胸腑之下就知覺盡失,唯有雙手還能動彈,所以也正是這個原因,這位都督家的大少爺,也就成天讀書解悶,並不問世事。
易連怡看到她並沒有驚異之色,只是說道:“三妹來了?”便命女僕看座倒茶,不溫不火,似乎在招呼一位平常的客人。
秦桑待女僕奉上茶水,才說道:“今天來看看大哥,可巧大嫂不在,所以我借大哥這裡,等一等大嫂。”
易連怡微微一笑,說道:“她做功課頗有一會兒,要煩你久等了。”
他們兩個客客氣氣地說着話,女僕退出去後,秦桑終於忍不住站起來,說道:“大哥,蘭坡出事了。”
“我知道。”易連怡神色並不驚慌,反倒十分從容,“不然你不會這麼晚來見我。”
“現在他受了重傷,在醫院裡。”秦桑心裡十分複雜,“爲今之計,還望大哥出來主持局面。姚師長是李帥的人,餘司令又唯李帥之命是從,只怕李帥會趁這機會,做些不利於易家的事情。”
易連怡說道:“我一個廢人,連站都站不起來,怎麼能出來號令三軍?餘伯啓雖然是符州駐防司令,可是並不足以爲慮,不過姚敬仁這個人,心思奸猾,未必不會趁機興風作浪。現在事情緊急,不如來一招釜底抽薪。”
秦桑茫然地看着他,他說道:“咱們派人去請大夫,就說大帥醒過來了,能說話了。另外再派人去請餘司令,說大帥要見他。”
秦桑本來就冰雪聰明,一點就透,此刻已經漸漸明白過來,她道:“若是姚師長不上當呢?”
“他上不上當都是上當。”易連怡臉色恬淡,“姚敬仁轄下只得一個師,其中兩個團都是父帥的嫡系,他彈壓不住。如果他不上當,這裡放出消息說父帥已經能夠說話,他也不敢輕舉妄動。如果他真的來了,我自然有辦法扣下他,當做人質。李重年並不是傻子,他進不了符遠城,只能在外頭乾着急。如果他敢令大軍攻城,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以前他可以拿三弟當幌子號稱聯軍,現在再動手,可就名不正言不順了。”
秦桑微微吁了一口氣,只說:“一切但憑大哥做主。”
她並沒有在府中逗留太久,便又重新出來去了醫院。那衛隊長佈置的警戒如同鐵桶一般,將醫院圍了個嚴嚴實實。傳出去的風聲,是易家三少奶奶動了胎氣,所以易家三少爺連夜陪着她住進了醫院。還命人去請城中最有名的產科大夫,想必這位三少奶奶的情形,甚是不妙。
而秦桑確實覺得十分不舒服,本來頂風冒雪地走了一圈,就已經十分吃力,回到醫院之後,疲意更濃。而易連愷終於結束了手術,被從手術室裡推了出來。他那一槍極爲兇險,若是再偏得兩寸,便要射到心臟裡去了。跟着去的衛士好幾個都負了傷,最嚴重的卻是潘健遲,子彈從他後背穿出去,幸好沒有打到心臟,亦是動了手術。
秦桑這才聽見說潘健遲也負了傷,衛士們都說,幸得潘副官救了公子爺一命,本來那子彈是射公子爺的,潘副官眼疾手快,將公子爺推了一把,子彈才射偏了。可惜刺客手快,一槍又打中了潘副官。
秦桑此時已經筋疲力盡,朱媽又再三地勸說她,那衛隊長早就命醫院騰出一間屋子,她和衣躺在牀上,昏昏沉沉就睡過去了。
她睡得並不踏實,夢見易連愷滿臉是血,胸前一個大洞,鮮血汩汩地直往外淌着,又駭人又可怖。他卻對着她直笑,說道:“這可如了你的意……”她心中難過,一回頭又看見酈望平,亦是渾身血污,一言不發就撲倒在地,她伸出手去,兩個人竟然已經氣息全無。她一急就哭起來,眼淚滾滾而下,也不知道是在哭易連愷,還是在哭潘健遲。
正在傷心大慟的時候,卻有人推着她,連聲喚:“小姐!小姐!”她慢慢睜開眼,卻原來是朱媽,朱媽說,“小姐,公子爺來看你了。”
易連愷麻藥剛剛過去,人還躺在牀上,意識都不怎麼清醒,半睜半閉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似乎連眼睛都不會眨了。他胸前還縛着紗布,雖無多少血跡,可是人是虛弱到了極點,胸口微微起伏着,似乎連呼吸都十分吃力。不過看着她從牀上坐起來,他慢慢地嘴角向上彎,似乎是想笑,可是笑這樣的動作對一個重傷的人,亦是十分困難的。他笑了好一會兒,才能讓她看出來,那是個笑意,她心裡一酸,想到剛剛夢裡的情形,終於忍不住眼淚落了下來,說道:“你還笑,好好的一個人出去,現在這個樣子……”
易連愷沒有力氣說話,過了片刻就十分疲憊地閉上眼睛,昏沉沉睡過去了。他的牀就被推到秦桑的牀邊,秦桑見他手上肌膚枯黃,沒有半點血色,於是握着他的手,他的手也是冷的,像是所有的血,都已經流盡了一樣。她握着他的手,沒過一會兒功夫,終於也睡着了。
等秦桑再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她蓋着被子睡得很暖和,聽到屋子裡有人走動,才懶洋洋地睜開眼睛。滿眼觸目的白,倒讓她一怔,這纔想起來是在醫院裡,而剛剛踮着腳尖走出去的,正是衛隊長。
秦桑於是坐起來,看見易連愷並沒有醒。雪白的枕頭襯得他臉色更加的蒼白,倒讓她想起昨天晚上見着的易連怡。由於終年不見陽光,易連怡的臉色亦是這種不健康的白,就像是沒有血色。她很少見到易連愷的睡顏,此時他神色憔悴,下巴上冒出了一片青青的鬍子,整個人似乎都和平常不一樣了。她從前是非常非常討厭他的,尤其是知道自己懷孕之後,只覺得他可恨可惡,連帶腹中那個胚胎,亦令自己覺得十分厭憎。而現在看起來,易連愷卻並不是沒有幾分可憐。他也只是個尋常人罷了,只比自己大得幾歲,雖然是錦衣玉食地長大,可是並沒有親生母親在身邊,又是庶出,大家庭裡孩子多,照應不周是常有的事。想必他過的日子,並不算十分順遂,就算是婚後,自己對他,亦並無半分敬愛之意。所以他這個人,也未必不可憐。
她這樣呆呆地望着他,一旁朱媽本來和衣睡在躺椅上,也醒了。見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於是輕聲叫了聲:“小姐。”又說,“姑爺沒事啦,他晚上醒過來好幾遍,看一看你,又睡着了。小姐,姑爺對你,可真的是跟從前不一樣,你就信他真的是全改了吧。”
秦桑皺着眉頭,叫了聲“朱媽”,朱媽不敢再多說什麼,躡手躡腳地起來去打水,進來侍候秦桑洗臉。秦桑梳洗過了,又打發朱媽回家去取衣物,朱媽說道:“打個電話叫他們送來吧,我在這裡照應小姐。”
秦桑道:“我這裡沒事,你回去取衣服,順便替我辦點事。”
朱媽問:“小姐要辦什麼事?”
秦桑道:“你回去取衣服,順便給姚四小姐打個電話,就說我不太舒服住了醫院,請她務必到醫院裡來一趟,我有話跟她說呢。”
朱媽答應了,秦桑又道:“姑爺受傷的事瞞着外邊的人,你可千萬別說漏了嘴。”
朱媽道:“小姐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給你辦得妥妥當當的。”
秦桑心裡雖然不過是猜測,可是一直隱隱有幾分擔心。到了中午的時候,朱媽一直沒有回來,她心裡暗暗着急,叫過衛隊長來,問:“外邊的情形到底怎麼樣了?”
那衛隊長道:“少奶奶放心,大爺都佈置好了,不會有什麼閃失的。”
秦桑微微點了點頭,徑直回房間去。這時候易連愷還沒有醒,她坐在躺椅上,見旁邊茶几上放着一盤蘋果,於是拿了一隻蘋果,在那裡慢慢削着。剛剛削了一半,易連愷就醒過來了,他肺部受了傷,一醒過來就忍不住咳嗽,秦桑連忙按着他傷口上的沙袋,說道:“忍着些吧,醫生說可不能震動到傷口。”
易連愷的聲音極是虛弱,問:“外邊……怎麼樣……”
秦桑道:“你放心吧,我去見了大哥,他都佈置好了……”
話音甫落,易連愷已經緊緊抓着她的手,臉色遽變:“你說什麼?”
秦桑被他這一抓,只覺得他力氣大得驚人,還道他是因爲傷勢心急,所以忍痛道:“我去見了大哥,他說他來應付姚師長……只說是父親能說話了,將姚師長誆到帥府裡去……”她說着說着,看他臉上神色都變了,不由得問,“怎麼了?哪裡出了岔子?”
易連愷慢慢鬆開握着她的手,對着她笑了笑,不過因爲牽動傷口,這一笑亦顯得神色慘淡。他說:“百密一疏……原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沒想到他一個癱子,竟然能夠最後算計到我……”
秦桑大驚:“你說大哥……”
易連愷的臉色已經像平常一樣波瀾不驚,說道:“要是我沒猜錯,這次的刺客,就是他派來的。”
秦桑慢慢地扶着躺椅坐下來,過了好久才說道:“怎麼會這樣……”
易連愷沉默了良久,秦桑亦不言語,只聽外面泠泠有聲,卻是檐頭的雪水融化,滴落在那水門汀的地面上。在這樣的時候,聽到這樣的聲音,越發顯得屋子裡安靜,像荒野無人似的,天卻是放晴了,積雪的光映在窗櫺上,更顯出一片透白的光。這樣冷清的雪光映在屋子裡,倒彷彿是月色一般,照得人心裡微微有着寒氣。秦桑心中何止轉過一百個念頭,只是說不準到底是一種什麼情緒,既像是失落,又像是茫然。前路蒼涼,來日大難……原來這樣的大事當頭,心裡反倒是一片空蕩蕩的。她二十餘載的人生,雖然有幾樁不盡如意的事情,但是亦不曾經過大風大浪。上次被易連慎扣在老宅子裡頭,那時反倒有一種激勇。只是到了現在,卻只餘了茫然,她怔怔地瞧着易連愷,易連愷亦望着她,過了許久,方纔低聲道:“這次事敗,只怕難得逃出性命去。沒想到終於還是連累了你。”
秦桑勉強笑了笑,說道:“這種時候還說這些做什麼——再說也未見得就壞到那種地步。”
“那癱子處心積慮這麼多年,豈會輕而易舉地放過我。”易連愷望着天花板,喃喃地道,“如今只能指望老大不是跟老二沆瀣一氣,不然咱們兩個,可真是折在這裡了。”
秦桑想到二少奶奶之死,心中不免又是另一種悽楚,她說道:“從前我勸你的話,你一句都聽不進去,若是……”她說到這裡,想到前事再提又有何益。何況易連愷仍舊是臉色蒼白,雙目微閉,而傷口處壓着沙袋,幾乎連呼吸的起伏都甚是微緩,不忍再用言語相激,於是站起身來,輕輕將他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替他掖得嚴實了。想了一想,起身走到門邊,打開門一看,只見外頭走廊裡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於是又重新關上門。復又將窗簾拉開一條線,窗外亦站着有人,明顯是將他們軟禁起來了。秦桑雖然沒抱着什麼僥倖,但見到這樣的情形,還是忍不住心裡覺得發寒,再加上擔心朱媽的生死,只覺得自己不該遣她去姚師長府邸,想必被易連怡視作通風報信,不知道會將她如何處置。
易連愷見她四處察看,明知眼下定然是形同囹圄,可是卻不忍心見她臉上的失望之色,但偏又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安慰她,兩個人相對無言,幸得他身上有傷,秦桑怕他擔心,亦不多說旁的話。
秦桑與易連愷被關在這間醫院裡,衛隊長仍舊很客氣,言道是保護,可是衛兵皆是寸步不離。就算是送飯進來,也必是好幾個人。秦桑知道他們是暗中戒備,預防他們逃走。可是他們兩個人,一個重傷,而她又不過一介弱質女流,更兼懷有身孕,卻又如何走得脫呢?
幸好雖然他們被軟禁在這裡,但醫生仍舊每日來診視,護士亦如常來換藥。易連愷的傷勢卻是無礙,一日漸一日地好起來。只是內外隔絕,秦桑獨自在這裡陪着他,所有一應的事情,例如擦洗、餵飯,不得不皆倚仗秦桑。她素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起初不免手忙腳亂,依着易連愷的主意,便要叫衛隊長找一個人來侍候自己。秦桑一邊擰着熱毛巾,一邊低聲道:“你安分些吧,咱們到底是階下囚。”易連愷看她一雙手被熱水燙得通紅,終究忍不住:“就算是階下囚,也不能這樣待咱們。”
秦桑將熱毛巾敷在他臉上,暖烘烘的極是舒服,易連愷說道:“別用這麼熱的水了,回頭看燙了手。”
秦桑笑了笑,並不言語。她雖然不慣侍候病人,可是兩三天後,辦事已經極是利索了。幸得病房裡有兩張牀,她每天十分疲憊,入夜即睡得極沉,到了第二天一早,就得起來幫易連愷刷牙洗臉。忙完了他,自己又得洗漱。不一會兒早飯送進來,還得扶起易連愷,喂他湯水。這樣忙忙碌碌,倒漸漸忘了囹圄之苦。原本還擔心易連怡痛下殺手,但一連數日沒有動靜,兩個人倒拋開了起初的惶恐不安。更兼內外消息隔絕,秦桑雖然每天入睡之前,總會想到,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可是眼睛一睜,竟然又是一天了。
這樣渾渾噩噩過了十餘日,易連愷到底年輕,雖然是槍傷,到了這一天,已經可以勉強下牀了,秦桑原本想攙扶,但易連愷自己扶着椅子,站在那裡說道:“你不要過來。”
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刮鬍子,更兼傷後心力交瘁,人瘦得彷彿紙片一般。秦桑見他巍顫顫地站在那裡,似乎隨時都會倒下去可。是他既然這樣說,她亦只好站在原地,看他慢慢擡腿,一步還沒有踏出去,卻是一個趔趄,差點就摔着了,幸得抓着那椅子的靠背,才復又站穩。可是想必這一下子牽扯到了傷口,於是按着胸口,禁不住咳嗽起來。他這一咳,就震動傷口,頓時胸前劇痛,兩眼發黑,差點又要暈過去。勉力站在那裡,只不願意讓秦桑看出來。
秦桑不做聲地走上來,攙住他一邊胳膊,說道:“只借一點力就成了。”易連愷並沒有將重心放在她肩上,不過憑着一點力,慢慢地由她攙着走了兩步,一直走到沙發邊,便禁不住氣喘吁吁。秦桑就勢讓他坐下去,又去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取了毯子來搭在他的膝上,見他額頭微有汗意,又拿毛巾來給他擦臉。
易連愷說道:“你別忙了。”
秦桑道:“不停地做事情,倒還覺得好過一點兒。”
易連愷明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只不過夫妻二人被關在這裡好幾天,外頭一皆消息皆無,將來會落到一個什麼樣的下場,亦很難說。遇上這樣的事情,若是老大心狠手辣,必不會留他們夫妻性命。他於是說道:“你也別急了,放心吧,老大留着我有用,不然他早就動手了。”
秦桑亦笑了笑,說道:“我來給你刮鬍子吧。”
易連愷伸手摸了摸下巴,果然長了一臉的鬍子,於是叫人送了熱水毛巾進來,又要一把剃刀。那衛隊長卻親自送了
熱水進來,語氣極是恭敬,說道:“公子爺若是想要淨面,再忍耐幾天吧,畢竟傷勢初愈,刮鬍子只怕傷了元氣。”
易連愷冷笑道:“傷什麼元氣?難道你連一把小剃刀也不敢給?我傷成這樣子,你還怕我拿刀子跑了不成?”
那衛隊長卻斜眼偷瞥了一眼秦桑,方纔說道:“公子爺自幼便拜在名師門下,至於少奶奶,那更是巾幗英雄。標下聽說過少奶奶原先在府裡奪槍易裝差點混出二門的事情,若不是被二公子當頭撞見,不定還鬧出什麼大事來。所以請公子饒了標下,標下雖然對不起公子爺往日之義,但大公子對標下恩重如山,請公子爺恕標下恩義不能兩全。”
易連愷氣得渾身發抖,竟說不出一句話。他平日言語上極是犀利,絕不肯容人,此時竟然如此,想必是實在氣得狠了。秦桑見到這樣的情形,便對那衛隊長說道:“多謝你如此高看我,既然不給剃刀,煩你還是出去。”
等那衛隊長一出去,秦桑就將門關上。易連愷連臉都氣得漲紅,過了半晌才道:“虎落平原被犬欺!沒想到竟落到如此的境地!”一語未了,牽動傷口,不禁又咳喘起來。秦桑慢慢替他撫着背,又勸道:“何必與這種人一般見識,他既然看守咱們,自然會防着咱們逃脫。”
易連愷握住她的手,只覺得手指溫膩,更兼她如此低語細聲,吹氣如蘭,拂在臉畔,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定之意。他心中焦躁之意慢慢褪去,卻見她腕上籠着一隻翠玉鐲子,因爲連日來她清減了許多,那隻鐲子亦顯得有些大了,虛虛地籠在手腕上。不過那翠倒是極好的玻璃翠,澄靜似一泓碧水,越發顯得皓腕如雪。
秦桑見他怔怔地盯着這隻鐲子,於是說道:“這隻鐲子有什麼好看的?”
易連愷道:“這原是當日下在聘禮裡的,是不是?”
原來當初易家門戶鼎盛,更兼娶秦桑的時候,是排行最小的一個兒媳婦。前面大少奶奶的婚事,因爲易連怡癱臥不起行動不便的緣故,自然辦得甚是簡單,而易連慎娶二少奶奶的時候,偏又遇上符衝之戰,易繼培親在前線督師,易連慎雖然奉父命完婚,但婚事自然亦是草草。到了易連愷結婚的時候,天下太平,易家連定符衝數省,割據一方,正是最爲意氣風發的時候。而易繼培又偏疼小兒子,對身旁人言道:“這是最後一樁兒女婚事,自然要大大地操辦一下。”易繼培乃一代梟雄,從亂世裡掙出這樣一份家業,自然是富可敵國。所以易家下的聘禮裡面,光金葉子就有數百兩之多,而各色奇珍古玩、金銀首飾、玉樹珊瑚……整整裝了十二擡大箱子。秦家攀上了這樣一門顯貴之親,自然是竭力做人,爲了場面好看,不僅將易家的聘禮如數陪嫁回去,更兼變賣了數百畝良田,換得數十擡嫁妝,陪送到易家。所以秦桑亦知道,老父雖然明知她並不樂意這門親事,但仍舊是破了半份身家,將她嫁到易家去。爲着怕旁人瞧不起,在置辦嫁妝的時候,更是不遺餘力,蒐羅了許多奇珍異玩,作爲女兒的壓箱之物。
因爲易家的聘禮豐厚,光珠寶首飾都是好幾大匣子,秦家陪送亦不少,秦桑素來不在這些東西上用心,所有的一切都是朱媽替她收管着。所以今天易連愷問她這鐲子是不是聘禮裡的,她不由得愣了愣,才說道:“大約是吧……”
易連愷卻輕輕嘆了口氣,用指腹摩挲着那手鐲,說道:“這對鐲子,原是我孃的。”
秦桑素來很少聽到他提及生母,上次在袁記的餛飩店裡,亦是她脫口相詢,才談了寥寥數語,所涉不深即止。她嫁入易府數載,知道這件事易府上下都很忌諱,而易連愷本人似乎亦甚是忌諱,畢竟他的身份只是庶出,而他本人性格心高氣傲,自然是引以爲恥。所以今天易連愷既然提及生母,她不由覺得十分意外。
易連愷卻看着窗櫺上的雪光,緩緩地說道:“我娘死的時候,也是最冷的時候,我記得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雪,到了早晨的時候,天卻晴了。”
秦桑見他臉色怔忡不定,心裡想想事到如今,讓他說說話也好。於是隨口問:“那是哪一年的事?”
“十六年前。”易連愷仰起臉來,似乎是出了口氣似的,“一晃十六年都過去了。”
秦桑心想他八歲喪母,易家雖然這幾年大富大貴,但一個孩子沒有了親孃,未必不是可憐,所以伸出一隻手,輕輕按在他的手上。易連愷卻無動於衷似的,只是怔怔地望着那手鐲發呆。秦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子,擔心他是傷口疼痛,於是問:“你累不累,要不我扶你去休息一會兒。”
易連愷搖了搖頭,說道:“這件事我沒有對別人說過,也曾經想過,只怕這輩子我都不會對別人講到這事情了。可是眼下我們陷在這裡,老大說不定幾時就要了我的命……”
秦桑勉強笑了笑,安慰他道:“總不至於……”
“我娘就是被他們害死的。”易連愷臉色十分平靜,聲音很低,聽在秦桑耳裡,卻彷彿像是一個焦雷一般。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事情,看着易連愷的臉,他卻沒什麼表情,“那會兒我還小,他們以爲我不知道,其實我心裡可明白了。我娘在府裡,一直很招忌憚,畢竟她年輕,又生了我,前頭的大太太雖然有兩個兒子,可是父親與大太太的夫妻情分,早就淡薄似無。我娘出身巨族,頗能察言觀色,她處處小心提防,可是還是沒能夠防得了萬一。那時候是因爲我病了,出痘,父親因爲公事還在滄河大營裡,大太太說兩個哥哥都沒有出過水痘,一定要挪了我出去,我娘就陪着我挪了出去。”
“挪出去住在易家在城外的一座莊子裡,本來房子挺大的,不過是老房子,南北都是炕。我正出着痘,所以也只佔了幾間廂房。因爲要照料我,所以我娘陪我睡在炕上,老媽子睡在外面一間屋子裡。睡到了半夜,突然前面一陣吵鬧,一羣人執了火把來砸門。幾個老媽子都以爲是強盜,正慌亂間,外頭已經撞了門進來了。原來是府裡上房的管家,領着人二話不說就進到屋子裡來,跟抄家一樣四處搜檢。我娘見了這樣的情形,只得抱着我並不做聲,立在一旁。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情形,那屋子裡並沒有裝電燈,炕几上擱着一盞油燈,油燈的光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照着那羣人凶神惡煞的樣子,他們那種惡狠狠的臉色,我一輩子都記得。”他說到這裡,卻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秦桑正聽到要緊處,只覺得提着一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易連愷才道:“那時候我娘戴的手鐲,就是你手腕上這一對翠玉鐲。這樣東西也不是父親買給她的,原是她從孃家帶來的。雲家雖然敗落得厲害,可是還有幾件東西是祖輩上傳下來的,沒有捨得送進當鋪裡。這對鐲子,就算作是我孃的陪嫁了,所以我娘很是愛惜,總戴在手腕上不離身。那時候我出痘正發着高燒,燒得昏昏沉沉的,只記得那鐲子觸在我的臉上,卻是冰冷的。我孃的手,也是冰冷的。”
說到這裡,易連愷卻停了停,秦桑想到十六年前的那個寒夜,婆母戴着這對翠玉手鐲,卻抱着年幼的易連愷,那一種惶恐不安,或者並不是惶恐,只是面對命運的無可奈何。
易連愷的聲音卻十分平靜,淡淡地道:“他們這樣抄家似的大搜特搜,到底從炕櫃裡搜出一個人。那人是個年輕男子,而且是我孃的一個遠房表弟。我並不認識那個人,只聽他們都說:‘表舅爺三更半夜,怎麼躲在櫃子裡?’那遠房表舅畏畏縮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其實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娘也很少跟孃家的親戚往來,因爲怕別人說閒話,畢竟雲家敗落了,都是些窮親戚,大太太十分看不慣。可是這個人怎麼會半夜躲在櫃子裡,那時候我是一點也想不出來,我還以爲他是跟我們小孩兒一樣,在玩躲貓貓。可是我娘連眼圈都紅了,她說道:‘你們做成這樣的圈套,我自然百口莫辯,可是我要見大帥。’這句話我那時候並不明白,後來等我長大了,才終於想明白過來。原來這是他們設計好了,事先藏了這樣一個人在櫃子裡,然後半夜衝進來捉姦。”
“那時候父親遠在千里之外,大太太如何容得我娘等他回來?這事情雖然是她指使的,可是做得滴水不漏。管家回上去,她只管發話說,出了這樣的事,當然是留不得了,便要將我娘攆出去。那時候虧得我父親的一個得力幕僚,姓範,府裡都叫他範先生。他因爲犯了瘧疾沒有跟父親到滄河任上去,而是留在符遠。他連夜趕到府裡來,對大太太說道:‘雖然是大帥的家務事,我們不便過問,不過三夫人素來爲大帥愛重,這樣的事情,不能不報告給大帥知道。’大太太爲人精明厲害,滴水不漏地擋回去,說若是讓父親知道我娘做出這樣不知廉恥的事情,必然大生煩惱,不如就此打發了去,等父親到家再告訴他。”
“這時候範先生才說道:‘大帥臨行之前,曾經將三官託付給我,如今三夫人出了這樣的事情,就不提旁人,因爲她是三官生身之母的緣故,在下亦一定得報告大帥知道。’這時候大太太才知道父親原來早對她有戒備之心,竟然暗地裡預備着這樣的安排,所以對我們母子銜恨不已,這個仇怨,可就結得大了。不等父親回來,我那個表舅就莫名其妙病死在獄中。這下子死無對證,我娘雖然知道全是大太太玩的花樣,可是又毫無辦法。等到父親回來,這件事已經成了一樁糊塗事,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瞭。”
“我母親出身旗下大家,平生最重聲譽,自從嫁給父親,雖然不是嫡配,可是夫唱婦隨,詩文相和,鶼鰈情深,極是相得。自從蒙了這場天大的奇冤,雖然我父親並無一字責備她,但她視作奇恥大辱,從此後就不再同父親講話了。終日挹鬱難解,只不過半年就一病不起。她病着的時候,父親數次想來看她,可是皆被她命人攔在房外。她死的時候,父親痛哭了一場,可是不過半年,又娶了四太太。他娶四姨娘的時候,我看着他滿面笑容的樣子,就在心裡想,我這輩子,絕不娶姨太太。我娘病到最後亦不肯見他一面,並不是跟漢朝的李夫人一般自惜病容,怕他將來不肯看顧我,而是不肯原諒他。只因爲當初他接到範先生的急電,若是立時趕回來,或者立時命人將那表舅押送到滄河去,就不至於死無對證,讓我娘蒙受這樣的冤枉。我娘一生剛烈要強,沒想到最後卻被人這樣構陷污於名節,所以其實她是活活被氣死的,而將她逼死的人,正是那位大太太。”
秦桑聽了這樣長一番話,真的有聞所未聞之感,更兼十六年前的舊事,從他口中一一道來,雖然是波瀾不驚的語氣,可是當年遜清覆亡不久,其實民風是十分保守的。一位妾侍被元配如此陷害,自然是百口莫辯。而最後竟然抑鬱至死,臨死前亦不肯見丈夫一面……秦桑不由得想,原來這位婆婆,其實性子亦是剛烈到了極點。
“不過三年,老大從馬上摔下來,摔成了個廢人。府裡下人們都悄悄說,這是因爲大太太逼死三太太,所以纔有這樣的報應。大太太心裡也十分害怕,到處作法事打醮,說是給老大消災去厄,其實是禱祝超度我娘。我聽她在佛堂裡喃喃自語,就覺得好笑。她做出這樣的事情,難道還想着不要有報應嗎?老大出事,就是第一個報應。”
秦桑聽到此處,只覺得身上發冷,不由自主握住他的手。易連愷的手亦是微涼,可是雙頰微紅,倒似喝醉了酒一般。他說道:“什麼天理循環,都是假的。他們欠着我一條人命,可是如今老大那個癱子,竟然還能夠算計我。我這麼多年來處心積慮,終究還是棋差一着。”
秦桑心思複雜,只能勉力安慰他道:“早已經過去的舊事,你不要想太多。不然就是太太在地下有靈,亦會覺得不安。”
易連愷連聲冷笑:“我娘如果在地下有靈,確實應該爬起來掐死我。我用盡心思,算計了這麼久,還算不過一個癱子。我不能揚眉吐氣,替她報仇倒也罷了,還把自己也陷在這裡,簡直是……無用到了極處……”
秦桑知道他一腔戾氣,卻是十六年來所積。自己固然是聞所未聞,而其他的人,更是想不到花天酒地的公子爺,原來胸有這樣的大志。可是世事難料,雖然他費盡周折,將易連慎逼走西北。可是到了如今,卻又陷入易連怡彀中。這一種可嘆可憐,連勸亦無從勸起。
初嫁之時,她本來甚是討厭易連愷的爲人。到了符遠兵變,他作爲聯軍司令,坐視家中鉅變,她對他更生忌憚。可是如今坐困愁城,夫妻二人相對,他將心中隱痛盡皆道來,讓她隱約又生了一種憐惜之意。何況明知道他對自己一往情深,若不是這樣的機緣巧合,這樣的事情想必他亦不會告訴她知道。
果然,只聽易連愷道:“老大未必會饒過我的命,我死了倒也不可惜,只怕到時候會連累你。若是你能活着出去……”說到這裡,又停了一停,只道,“我知道這幾年委屈你了,若是你能活着出去,就當這世上從來沒有我這個人,你再嫁旁人也好,出洋去也好,總之別再委屈自己了,你還年輕,將來好好地過……”
秦桑眼眶微微一熱,說道:“這樣不吉利的話,不說也罷。再說原來二哥在時,也沒有將我怎麼樣……”一語未了,易連愷卻苦笑了一聲,說道:“二哥人雖然奸詐,可是其實最愛面子,不願落旁人口實。可是老大不一樣了,他在牀上躺了十幾年,那種滋味可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我要是他,非發狂不可。”
秦桑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她微擡起臉,只見雪光映窗,微生寒意。雖然這裡是醫院的頭等病房,燒着熱水管子,可是外面的寒氣,似乎仍可以透窗而至。她斟酌着語氣,慢慢說道:“幸與不幸,索性也不要去想了。在我覺得,咱們兩個在這裡,倒比之前我一個人在符遠,要好得多。從前你在城外,我被二哥扣在府中,不知道你的生死,亦不知道你的下落,那時候我就想,倘若稀裡糊塗死了,你也未見得知道……”說到這裡,她倒覺得彷彿有點不好意思似的,可是爲什麼不好意思,其實也並不明白。於是止口不言,只是勉強笑了笑。
她與易連愷結縭數載,卻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易連愷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目不轉睛。秦桑見他這樣望着自己,倒覺得有點彆扭似的,說道:“你幹嗎這樣看着我?”
易連愷卻彷彿想到什麼,又隔了好一會兒,才若無其事似的笑了笑,說道:“那我答應你,從今往後再不拋下你。不管情勢是好是壞,絕不再獨個兒拋下你。”
秦桑說道:“唉,叫你別說這些了,省得心裡發亂。”
易連愷“嗯”了一聲。秦桑見他微有倦色,便說道:“起來坐了這麼久,你傷口沒好,還是躺下歇歇吧。”
易連愷點了點頭,秦桑扶着他站起來,易連愷仍舊靠着她的肩,藉着力慢慢走回到牀邊。秦桑扶着他躺下,又替他脫下長衫,將被子替他掩好。不過就是這麼簡單的一點事情,因爲易連愷傷後無力,秦桑又體弱嬌慵,所以亦折騰出一身汗。好在易連愷躺下沒有多久,就闔眼沉沉睡去。
秦桑和衣躺在另一張牀上,心想只是休息一會兒,可是不知不覺,亦是睡着了。
她本來心緒凌亂,這樣睡去,卻恍惚一陣亂夢。依稀是自己初嫁的時候,穿着大紅的嫁衣,一步步從樓下走上去。那個樓梯又長又陡,她素來不慣穿那種長裙,雖然可以走得金鈴不搖,可是畢竟怕踩踏着裙幅。沒走幾步,背心裡竟然已經生出一層冷汗。而這時候偏偏易連愷站在樓梯口,冷着臉只是一言不發。
秦桑見着他那樣子甚是奇怪,於是上去就跟他說話,但他並不理睬,拉他的手,他的手更冰冷。她心中惶急,用力想要扯動他的衣角,誰知只輕輕一扯,他整個人就栽倒下來,一撲就撲在她身上,露出背心裡原來有茶碗大的一個傷口,不知是槍傷還是刀傷,汩汩地流着鮮血,樓板上更有一大攤血,看樣子早就活不成了。
他身子極是沉重,全壓在她身上,她惶急大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哭出聲沒有,只覺得喉頭哽得慌,這麼一掙扎,卻已經醒了,原來是做夢。可是肩頭的重負之感卻是真的,原來是易連愷聽到她夢中叫喊之聲,掙扎着起來,可是他站立不穩,無奈只能攬住她半邊肩頭,正自焦慮地喚着她的名字:“小桑!小桑!”
秦桑睜開眼來便知原是南柯一夢,她猶在哽咽,這樣抽抽搭搭,自己也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於是定了定神,說道:“把你給吵醒了?”
“你也睡着沒多大一會兒。”易連愷從枕頭邊拾起一條她的手絹,替她拭了拭額上的冷汗,對她說,“我剛剛睡着,就聽見你哭起來,想必是被夢魘住了,就把你搖醒了。”
秦桑說道:“果然是魘住了……”一語未了,易連愷倒撐不住了,伏倒在牀側,大約是牽動傷口,忍不住“哼”了一聲。秦桑連忙起來想要扶他,可是他疼得滿頭大汗,憑秦桑那點力氣,委實扶不起他來。於是就勢讓他躺倒在牀上。這麼一忙亂,易連愷見她額上已經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她雙頰都瘦得陷下去了,眼睛底下隱隱透出青黑之色。他知道她素來睡得極淺,這些日子在醫院裡,自然是沒有睡好,更兼每天還要照料自己,她一個千金小姐出身,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難爲她挨下來,還並不抱怨。此時見她鬢髮微篷,說不出的一種可憐。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我陪着你,你睡一會兒吧。”
秦桑也確實累了,好幾天都睡得並不安穩,她雖然不慣與人同睡,而且病房裡的這張牀又很窄,可是易連愷將她攬入懷中,她隔衣聽着他心跳之聲,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