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惡夢。

又是那一片冰寒刺骨,深不見底的水潭,還是那個懸浮水中,無法呼吸的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四周不再是無究無盡的黑,而是一片燦爛。陽光正從水的上方照下來,一道刺眼的光柱,尤如一把利劍將他鎖定。他渾身僵硬地懸浮在一叢水草之中,長葉柔軟,水蛇般地纏繞着他,透明的葉脈彷彿一掙就斷,卻捆緊了他,無論如何也掙不開……

無奈,他只好擡起頭,從水底看着離他不遠處的水面。

兩岸花溪夾楊柳,桃花亂落如紅雨。

花瓣沿着水流婉轉地漂過他的頭頂,又緩緩離他而去……

他猛地驚醒,一睜眼,一縷刺眼的陽光直射過來。趙謙和臉上的幾縷鬍鬚正掃着他的額頭。

“谷主!谷主!”他搖着他的肩膀,好象要將他從睡夢中搖醒。

“不,不,不。”他連忙閉上眼,心理暗暗地道: “我已經死了。”

“谷主!醒一醒!”那手又在使勁地搖着他的身子。

難道我還沒有死?!

睜開眼,環視四周。他發覺自己正躺在牀上。穿著乾燥睡袍的身子,被藕合色的被子緊緊包裹着。頭髮還有些溼……他睡前必沐浴,頭髮略溼亦屬正常。輪椅亦靠在牀邊,保持着他上牀之前的位置。

難道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個夢?

難道他所曾做過的事原來並不曾做過?

真的是這樣?他的心頭涌起一陣徹頭徹尾的沮喪。

然後他擡起眼,看見那雙明明已被他扔掉的柺杖竟也一如往常,斜靠在牀頭伸手可及之處。

他呆呆地,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趙謙和卻似乎毫無察覺,坐在牀邊憂心忡忡地問道:“谷主,方纔你一直在牀上翻來覆去,喃喃自語,是不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我去叫蔡大夫?”

“現在是……是什麼時候?”他鎮定下來,問道。

“正午。”趙謙和有些焦急地看着他,道:“谷主沒按時起牀,我們還以爲你累了要多睡一會兒,所以一直也沒有來叫醒你。不過,你似乎睡得不安穩,再睡下去只怕……只怕會犯病。”他的心疾最易於臨晨時分發作,是以幾個總管對他的遲起一向非常警惕。

看來他們並不知道。他心裡暗暗地猜測。

“我很好,這就起來。”他從被子裡坐起身來。

“我來替谷主更衣。”趙謙和將一旁準備好的外衣遞過來。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接過衣裳,道:“我自己來。如果沒有其它的事情,你先去罷。”

“吳大夫方纔說有問題要請教,問谷主可有空?”

他心情很糟,怔了半晌,復又問道:“剛纔你說什麼?”

“吳大夫說有問題要請教。”

“嗯,叫她進來,我在書房裡見她。”他又嘆了一口氣。

一等趙謙和退出去他就匆忙掀開了被子。果然,他的一雙腳踝上各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因爲勒得太緊,雙腳上竟有兩大片淤紫。

然後他一邊穿衣裳,一邊在想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顯然是有人救了他。

他一點也不感到慶幸,反而很生氣。既生自己的氣,也生別人的氣。

爲什麼這世上總有一些多事的人呢?

這些喜歡做英雄的人在救別人之前至少應該先問一句,究竟人家要不要你救?

*******吳悠在書房裡等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纔看見慕容無風轉動輪椅,緩緩地從臥室內駛出來。

時至初夏,他還穿著好幾層衣裳。太約起牀未久,也還沒來得及挽發。

驅動輪椅時,身子因雙臂用力而微傾,長髮便從他的臉頰滑下來,披散到肩上。雪白的袍子,襯着他蒼白瘦削的臉,眼中分明幾許憂悒,幾許疲倦,幾許,一如往日的冷漠。

他看上去滿臉的陰鬱。

而她今天卻穿著一件精心挑選的淡藍色的絲裙,上面隱隱地繡了幾朵梅花,襯着她月白的上衣愈發地清淡超俗。

一看見慕容無風出現,她本已亂跳起來的心跳得更加厲害,臉頓時通紅了。

他將輪椅挪到書案之後,眼睛看着對面的一把椅子,淡淡地道:“坐”。

然後他一言不發,等着她說話。

不知怎麼,她突然有些吞吞吐吐:“我剛剛拿到先生昨天批的醫案,裡面有句話不……不大明白。”看着他心不在焉的樣子,她緊張得連寒喧的話都忘了。

“什麼地方不明白?”他道。

“什麼是‘惡寒非寒’?”她道。

“嗯,古書上多說傷寒是惡寒,多屬陽虛衛弱,所以你常用的參、附、芪、術,或清,或下,或治痰,都是正藥。但並非所有的傷寒都是惡寒,此案病人脈七八至,按之則散,這是無根之火,服熱藥只怕會病得更重。”

“可有古例可循?”她點頭微笑,給他一個難題。

“有三例見於姜隱杭的《名醫類案》第七章,《南史》‘直閣將軍房伯玉傳’也有一例。”他淡淡地道:“這些書如果你那裡沒有,我的書房裡有,你可以借去看。”

果然,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難倒他的。她有些羞愧地笑了,道:“那我可就借了。藏書室在哪裡?”

他指了指書房左邊的一個側廳:“往左。”

桌上有趙謙和送過來的早飯。他忽然覺得很餓,纔想起昨天他幾乎什麼也沒吃。

一碟杏仁酥,一隻棕子,一杯熱騰騰的豆漿。

他望着那一碟杏仁酥,不禁嘆了一口氣,實在不明白一個想死的人爲什麼還會肚子餓。

難道自己還不習慣這一現實?人的身和心原本是難以協調的?

無論如何,他一口氣吃完了所有的杏仁酥,喝下了半杯豆漿。正要打開棕子,卻聽見藏書室裡“嘩啦啦”一陣亂響,好象是有什麼東西倒了下來,然後是吳悠“唉喲”了一聲。

他放下棕子,擦了擦手,轉動輪椅來到藏書室。看見她坐在地毯上,皺着眉,撫着自己的腳踝。書散落了一地。

擡頭一看,大約她想拿一帙放在書架最頂端的書,不夠高,踮着腳夠了半天。一用蠻勁,一大堆書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正中她的腳踝。

“摔壞了哪裡沒有?”他走到她身邊,俯身看着她。

兩個人忽然間便靠得很近,近得她已聽見了他的呼吸,聞到了他身上飄浮過來的若有若無的熏衣草的味道。她連忙低下頭,用裙子掩住自己的腳。慌忙地道:“沒……沒有,我沒事。”她的聲音竟小得好象是蚊子哼哼。

他默默地將一地的書挪到一旁,給她空出一條小道,順手從身旁的架子裡抽出另外兩本,道:“你要的書在這裡。不常用的書,我通常不會放那麼高。”

書遞給她時,她以爲他會順便拉她一把,將她從地上扶起來。

他卻連她的手都沒有碰,就道:“你去罷,這時我來收拾。”

她將書拾了滿滿一懷,站起來道:“不,不,我弄亂的,我來收拾。”

她踮起腳,硬要將懷裡的書全插回架頂,不料腳一軟,她“啊呀”一個趔趄,幾乎要摔倒。

那隻手終於扶住了她。接着他只好柱着柺杖站起來,替她將手裡的書一本一本地放回原處。他的個子原本比她高出整整一個頭,是以取書放書並不費力。

然後他緩緩地坐回椅子,道:“你上午沒有病人?”

通常他問這句話就是逐客的意思。

可吳悠不知爲什麼,竟一點也沒有聽出來,道:“沒有。我的手術都在下午。我……我能在這裡多呆一會兒麼?這裡的書真多。”她小心翼翼地道。

“那你就慢慢看罷。”他竟把她一個人丟在屋裡,調轉輪椅子駛回了臥室。

她心神不寧地坐在地毯上。心咚咚直跳。

看得出,先生今天的心情極差。說話的時候一點笑容也沒有。臥室傳來他咳嗽的聲音。咳聲沉重,半晌,竟無法停歇。

她坐那裡,覺得渾身發軟,又想奔到他身邊看看他究竟好些沒有。

折騰了一陣,他的屋子裡突然又沒有了動靜。

該不會?她衝到臥室的門口,隔着垂簾,輕輕問道:“先生,你……你沒事罷?”

“沒事。告訴趙總管,我想休息,今天不見客。”那吵啞的聲音冷冷地傳過來。

“是,先生,你好好休息。”她心中一痛,顫聲道:“我去……我去給你倒杯水?”

“不用。”那個聲音有些疲倦,卻含着明顯地不耐煩。

“那我去了。”她退出門外,掩上門,雙眼一紅,淚水忍不住流了出來。

自從那一戰勝了賀回,荷衣突然發覺今後的生計已不再是問題。

第二日清晨,當她從客棧懶懶洋洋地踱出來時,發現在飯廳裡等着她的人很多。

她當然知道,比劍的地方也正是各大門派、各種幫會招兵買馬的地方。

開出的條件也很誘人。職位要麼是一門的副手,要麼總管一個分舵。當然開價較高,而她也比較喜歡去的是鏢局。她選中了一個規模勉強算得上中等的長青鏢局。

原因很簡單,長青鏢局在太原府,離雲夢谷最遠。她實在不想呆在這個令她傷心的地方。此外,鏢局的總鏢頭秦展鵬,慣使一杆大槍,年紀五十上下,看上去很和善,在西北也有不小的名頭。他來這裡只不過是碰一碰運氣,想不到運氣真的是很好。當荷衣點頭答應時,他竟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

“楚姑娘劍術絕世,秦展鵬何德何能,竟能邀得姑娘加盟?真是三生有幸,蓬蓽生輝!多謝多謝!”他哈哈一笑,道:“姑娘,這副總鏢頭之職非你莫屬。以前是我的兒子做,現在我讓他當你的屬下。”

“秦總鏢頭還有一位公子?”

“小小鏢局也算是經營了十幾年的家族買賣。莫說是我的兒子,就連小女也在裡頭當鏢頭。江湖上人稱‘龍門雙槍’的便是。要不是有他們兩個撐着,在太原太行那個強匪出沒的地方,還有買賣可做?”

“龍門雙槍”在西北的名頭,遠遠勝過長青鏢局,亦遠遠勝過秦展鵬。荷衣當然聽說過,卻實在不知道這三個人原是一家子。太原商賈繁多,鏢局生意原本很旺,不料太行一線羣匪猖獗,官府剿了又來,來了又剿,都無可奈何。偏偏商賈生意走的都是南北一線,是以失鏢的情況時有發生。鏢局倒是不少,只是開了砸,砸了又開,生存下來的爲數不多,長青就是算是裡面最大的一家了。

從神農鎮到太原府路途遙遠,一路上秦展鵬對荷衣卻照顧得十分周到。若不是手上不離一杆紅櫻大槍,他簡直就是一個和藹的家長。荷衣的心中便存了一絲感動。

行了七日,終於來到太原府。

鏢局的大門很氣派,裡面有五六進宅院,趟子手們也住在其中。進門過了大廳,便是一個大院,裡面有十來個青年正在練武。使槍使棍,使刀使斧的都有。

荷衣正待細看,卻見一個青衫女子從裡面奔了出來,欣喜地叫道:“爹爹,你回來啦!哥,快出來,爹爹回來啦!”

那女子身材高挑,雙眉如畫,一身短打,看上去一副雄糾糾的樣子。模樣卻十分好看。

秦展鵬拍了拍女兒的頭,笑得甚爲慈愛,道:“雨梅,你娘好麼?”

“好,好,前些時剛病了一場,哥哥回來,陪她說了幾天話,就好了。”秦雨梅道。說話間,一個高個子青年也大步走上前來,荷衣見他雙目炯炯,氣宇軒昴,膚色微黑,猿臂蜂腰。談笑之間自有一股英氣。

“你們兩個來得正好。這一位是楚荷衣楚姑娘,我新請來的副總鏢頭,雨桑你可就降職了。”

秦雨桑哈哈一笑,道:“有江湖劍榜排行第一的楚姑娘替我們撐腰,莫說是降職,就是爹爹要我去扛大旗,掃地都值得。”

荷衣本覺自己來得突兀,一來便要替下秦雨桑的頭銜,正深感不安,聽他這麼一說,不覺對他大有好感。

她剛要開口,秦雨桑又道:“還有一件好事,對咱們的鏢局也大有好處,爹爹不在,我已替爹爹應允下來。”

秦展鵬訝道:“哦,是什麼好事?”

秦雨桑指着一個正從大門緩緩走出來的灰衣青年,道:“這一位是峨眉山的賀公子,今早剛剛到,說很願意替咱們效力。”

荷衣一看灰衣青年,腦袋一下子大了起來。

“賀回?”

“你想不到?”賀回淡淡地道。

“你幾時……幾時想起……來這裡做鏢頭?”荷衣結結巴巴地道。

“在鏢局裡做鏢頭是一項很好的職業,我向往以久。”賀回不冷不熱地道:“尤其是做楚姑娘的屬下。我們一起押鏢,切磋的機會一定很多。秦總鏢頭,是麼?”

“這個……唔, 有賀公子加盟,當然是意料之外的大好事。不過……不過……”秦展鵬想來想去,不知道該得罪哪一個,只好看着荷衣。

“賀公子降貴紆尊,願意跟着我來到太原這個遠離老家的地方,我荷衣還有什麼話可說呢?”荷衣笑了笑,道。

“既然無話可說,楚姑娘押鏢的時候,別忘了叫上我。”賀回拱了拱手,一溜煙地就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秦雨梅咯咯一笑,道:“楚姑娘,你別生氣,我們都已看了《江湖快報》,他輸了你一劍,不服氣,想找機會找回場子。倘若他說話不客氣,我替你跟他吵架。我最喜歡和人吵架了。”

秦展鵬哈哈一笑,道:“我這女兒跟我一樣,是個直腸子,楚姑娘可別見怪。”

“這個,我不知道姑娘與賀公子有過節。如若姑娘覺得不妥,請言明,我們一定會辭了賀公子。”秦雨桑看着她,誠懇地道。

“不用不用,我是副總鏢頭,他是我的屬下,哪裡會有不妥?”荷衣不介意地道:“就算是不妥,也是他覺得不妥。”

吃罷一頓豐盛的接風宴,見過了秦夫人,荷衣回到自己的房子裡。秦雨梅早已差人將房子收拾一新,屋內一切雖不如聽濤水榭那麼富麗堂皇,卻也經過一番精心佈置,陳設講究,雅潔可喜。她小歇了片刻,秦雨梅便晃了進來,拉着她出去逛街。

“女人嘛,我們是女人嘛。”秦雨梅樂呵呵地道:“咱們鏢局就在市中央,好玩的地方可多啦。不過咱們還是先逛布店,再逛首飾店,餘下若還有時間,就逛一逛脂粉鋪罷。”

荷衣笑了笑,想不到她雄糾糾氣昴昴的樣子,逛起商店來卻是標準的女人品味。倆人在布店裡買了些時新的湖紗,綢緞,交給裁縫鋪子做了幾套衣裳。又在首飾店裡買了兩對綠玉耳墜。雨梅一定要送荷衣一串綠玉珠子,荷衣只好笑納。正當要往她脖子上掛時,卻發現她的胸口還掛着一個紅繩子,底端拴着一個小巧的玉瓶。不禁大爲好奇地道:“荷衣,這是什麼?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荷衣只好道:“嗯,是個瓶子,裡面裝的是……是一些藥丸。”

“你有病?要隨時吃藥麼?”雨梅仰頭看着她道。

“這……”荷衣輕輕地道:“不是我的藥。 現在也沒有用了。”

“那就扔了吧。把藥掛在胸口上,多不吉利!”

“我……我已經習慣它在我身邊了。”荷衣撫摸着那隻玉瓶,忽然想起那張蒼白清秀的臉。心中不覺一酸,神情亦隨之黯然下來。

“好啦好啦,戴上這串珠子,避避邪也好。”雨梅眼珠子一轉,見方纔一問已觸動了她的心事,趕緊把珠子掛在她的脖子上。

兩個人在路上漫無目的地走着。

“你發現了沒有,那個賀公子,神秘兮兮的樣子,話好象特別少。是不是南方的男人都是這樣?”雨梅忍不住問道。

“你是不是看上他了?”荷衣咬着嘴脣,斜着眼睛看着她笑。

“人看上去還湊和……”雨梅吐了吐舌頭。

荷衣看着她,一個勁兒地笑:“他還只是湊和?要知道他出道很早,眼底下原本是沒有人的。我贏的那一劍也不過是僥倖而已,再來一次我很可能就死在他劍下了。何況,他竟也沒有受傷,可見我的劍對他而言,威力也不過如此。”

“你發現了沒有,你其實特別謙虛。”雨梅也笑了起來:“什麼時候我們倆也切磋切磋?我使的是槍。”

“龍門十三槍,誰沒有聽說過?只怕我的劍還沒有揮過來就被你挑了去了。”荷衣道。

“你知道,我哥哥的槍法比我要霸道很多。”

“是麼?”

“其實他的脾氣一點也不霸道。”

“你提他的脾氣幹什麼?”

“因爲我哥哥喜歡你,我一眼就看出來了。”雨梅向她擠擠眼,道。

荷衣道:“你曉不曉得女人通常有兩大無法克服的愛好?”

“啊?”

“第一就是喜歡做媒,第二就是喜歡當媽。女人在這兩個問題上從來都是有機會就絕不錯過的。”

雨梅一吐舌頭,道:“你說的話,怎麼這麼透徹呀?喂,我可是真的喜歡賀回,你一定要替我想想辦法。我一看見他就頭暈。”

荷衣笑得腰都快斷了,道:“你認得他不過才兩個時辰而已。”

“認得一個男人一個時辰就夠了,我比較傻纔多花了一個時辰。賀回,就是賀回,我非他不嫁。”

“你怎麼這麼可愛啊?”荷衣禁不住摸了摸她的臉。

“噓!荷衣,你看,賀回和我哥哥在一起呢。他們……他們莫不是一直跟着我們?”雨梅的臉一下子通紅了起來。

“你不是喜歡賀回麼?讓他跟着我們豈不好?”

“哪裡哪裡,賀回一臉狡猾,我是怕我哥哥被他帶壞了。”雨梅急着道:“他們倆個怎麼能在一起?賀回這種人,只有我纔對付得了。”

荷衣笑得快喘不過氣來,賀回和秦雨桑卻追了上來。

“有什麼事這麼開心,楚姑娘?”秦雨桑笑着道:“我爹爹不放心,怕姑娘剛來就被雨梅帶着瞎逛,去了不該去的地方。”

“有什麼地方我們不該去?”雨梅噘着嘴道:“除了窯子我們不可以去之外,哪裡都可以去。”

“上次你和爹爹生氣,不就躲到窯子裡去了?叫我們一頓好找。”

雨梅還想說,窯子又怎麼了?一眼瞥見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賀回,竟硬生生將話又吞了回去。

秦雨桑又道:“好了,開玩笑的啦。我其實是來找楚鏢頭的。我們剛剛接到一趟鏢,是黃貨。要走太行一線。幹了這一趟,夠咱們整個鏢局歇半年的。”

乍然聽得人叫她楚鏢頭,荷衣還有些不習慣,不禁宛爾一笑。她當然知道黃貨就是黃金。屬於最危險的一種鏢。目標大,東西重,出了事連跑都跑不快。

雨梅道:“咱們鏢局的膽子什麼時候變得大了起來?”

“以前我們是不敢接的,現在有了楚鏢頭和賀公子,這一趟肯定沒有問題。”秦雨桑充滿信心地道。

清晨,鏢局裡已經開始忙碌了起來。四千兩黃金當然不是一筆小數目,酬金也十分豐厚。路線昨夜已經商量完畢,由秦氏兄妹領路,從太行山的商道穿過。其中會路過兩個強匪出沒的山頭。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是無計可迴避的。鏢車裡是沉重的黃金,只能走直道,不可能象珠寶那樣可以被人裝在包袱裡,帶着它,施展輕功,翻山越嶺。

趟子手有二十人,都是鏢局裡最精銳,最有經驗的青年,荷衣與賀回押後。一羣人便向太行山裡進發。

行了二天,在客棧裡歇了一宿,都太平無事。

“你說,太行的土匪是不是正好這兩天放假?”走在商道上,荷衣忍不住問賀回。

這兩天他們一直走在一起,賀回卻很少說話。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有時候雨梅會過來搭訕兩句,但大家都看得出,賀回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不會。”賀回終於回答了一句:“他們一定會來找我們的。”

“倘若他們來了,我們怎麼辦?”荷衣又問道。

“我不知道。”賀回淡淡道:“我聽副總鏢頭的。”

荷衣只好策馬往前,來到秦雨桑面前,問了同樣一個問題。

“這個麼,取決於來的人是哪一撥,來了多少人,頭領是誰。以前太行一梟郭東豹在的時候,這條路根本走不得。商旅經過,要麼老老實實地交上一大筆保護費,要麼繞道。不料去年底郭東豹不知怎麼得罪了雲夢谷的人,他連同他的十個兄弟便在一夜間被人割掉了腦袋,手下人頓作鳥獸散狀。太行一脈從此安寧了大約有大半年之久。現在幾個山頭又被新人佔了。”

“那麼,我們也要交保護費麼?”荷衣問道。

“以前我們每年都是交的。姑娘別見笑,這是鏢局走鏢的規矩。能不得罪人時儘量不得罪人,錢能圓了場子的,也儘量用錢。只要大夥兒還有錢,還交得起。常年在外走鏢,各大山頭的大王最好都要認得,都要知會,打點,只求他們放手。不過,這一趟黃貨就難說了。我記得去年我丟過一次鏢,一行人剛走到山腳下,立即被山匪團團圍住,心裡一數,竟有三百人之多。嚇得我們丟盔棄甲,掉頭就跑,只狠爹孃怎的沒多生我們兩條腿。”

他一邊說一邊笑,荷衣卻可以想象他們當時狼狽的樣子。她知道大多數江湖人喜歡吹噓自己如何了得,象秦雨桑這樣拿自己失鏢的事當笑話來說的人,當真是少之又少。

“好在我們兄妹倆的腿長,一遇到風緊的時候,扯呼起來就跟龍捲風似的。”雨梅在一旁也咯咯地加了一句。她的話音剛落,頭頂上便飛過來一支短箭,“奪”地一聲,正釘在鏢旗上。

接着便是一陣撲天蓋地的飛箭暴雨般地從前面射過來。大夥兒好似早有準備,頃刻間都伏在了鏢車之後,坐騎卻是一個不留地全被射倒在地。

空中頓時瀰漫着一股血腥之氣。

荷衣雖然也走過鏢,哪裡見過這種陣勢?還沒有等回過神來,她已被秦雨桑連人帶劍地從馬上拎了下來,又被他一推,推到了鏢車之後,秦雨桑高大的身軀便擋在了她的前面。

“秦老大,是你麼?”只聽得不遠處一個黑臉大漢手執大刀,策馬而立,嗓如宏鍾一般地吼道:“這一趟你又帶什麼好東西來孝敬你家大爺來了?”他的身旁立着七八十個弓箭手,一百多個走卒。

秦雨桑道:“段老二,孝敬的東西當然不少,不過你得有本事纔拿得到。”

“哈哈哈,不怕被射成刺蝟的只管上來。兄弟們,準備動手推車子。”段老二抱着刀,眼睛直直地盯着鏢車。

“段老二,今天就只來了你一個?你也太小瞧我們啦!”秦雨梅一聲清叱:“不怕被你姑奶奶的長槍紮成肉串的,只管上來。”她揮舞長槍便衝了過去。

箭又劈頭蓋臉地向她射去。

她長腿在鏢車上輕輕一點,身子斜飛了出去,長槍橫空一掃,箭便如亂雨一般紛紛墜地,眨眼間,槍尖幾乎就要刺到了段老二的臉上。

段老二一聲大吼,大刀如狂風般地砍了上去。

荷衣看着,心中不禁替秦雨梅捏了一把汗。她實在看不出這個女人打起架來,簡直比男人還要拼命。

突然間,不知從哪裡飛過來了一把斧子,在空中轉了一圈。

就在槍和刀快要相交的那一剎那,斧子已到了段老二的頭上,已將他的頭顱活生生地砍了下來!

是以秦雨梅長槍一挑,挑起來的竟是段老二的一顆雙目暴瞪的頭顱!

頭領一倒,衆卒嘩的一下便抱頭亂竄,頓時間便消失得一乾二淨。

三人同時回過頭,只見賀回抱着胳膊,淡淡地道:“這就是太行的劫匪?”

秦雨梅將槍一收,怒道:“賀回,下次你少管我的閒事!”

賀回哼了一聲,道:“這裡可不是耍花槍的地方。”

“那你何不先嚐一嘗本姑娘的花槍?”他的話音剛落,秦雨梅的槍便閃電般地向他刺了過去。

“雨梅,住手!”秦雨桑急得大喝。

賀回淡淡一笑,就在槍刺過來之際,手輕輕一探,一抓,便把槍頭抓在手中,秦雨梅只覺一股大力從槍桿上傳了過來,虎口一麻,長槍頓時脫手。賀回將槍一掂,順手擲了回去,緩緩地對荷衣道:“副總鏢頭是不是看不過眼,也想來賜我幾招?”

“不敢。”荷衣看着雙眼微微發紅的秦雨梅,忍不住安慰她一句:“輸在這個人手下沒什麼,在他手下不輸的人,迄今爲止還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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