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萬里無雲,卻忽然有徐徐的風從遠方吹來。
花青的原身是那幅古畫,而那幅畫的作者是水神。
花青是她一手創造的,那麼她···的確是作爲‘靈’的花青的唯一的親人。
花青站在原地,沒有再看那張卷軸一眼,卻一直定定地看着仍在挖掘的地方···很久都沒有東西再被找到。天漸漸黑了。
“你還不回家麼?”花青突然回頭看了我一眼。他的聲音很平靜,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般。
“你···”我躊躇地看着花青小聲說“我還想陪你一會。”
“乖,回去吧。”他摸了摸我的腦袋,目光很溫和“人類的小孩太晚回去不好。”
“那你···”我擔心地看了看挖掘地“如果她不能回來了···”
他的神色溫柔沒有異樣,只是臉色蒼白得有些可怕“你不用管我。我沒事。如果他不能回來,我也不會···”他垂下眼,掩住了眼底激烈雜亂的情緒,沒有再說下去。
他似乎已經到了失控的邊緣,卻還努力地在強撐着不表現出異常。
我不敢再說更多,卻也不敢就這樣離開。
等到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挖掘工作也就停了。
“我送你回去吧。”花青轉過身拍了拍我的肩“讓你陪我到這麼晚。”
他的神色太過平靜,這反而讓我更加不安。一路我都不敢再說什麼,我們一起走到姥姥家門口,花青像平日一樣和我道別然後離開。
回到家了我纔想起來,我完全忘了今天我去找花青本來是爲了告訴他我就要離開這裡了。
晚上我怎麼都睡不着,想去偷偷找他,卻又怕再次遇到那些魑魅。
我在牀上輾轉反側,到了快要天明的時候,我實在是忍不住,溜了出去。
好在這次沒有再碰到那些‘東西’。還沒有到陳伯伯家門口,我就看到花青站在那裡。
他似乎是在那站了一夜,髮梢上竟然有露水的痕跡“花青···”
他的臉依然蒼白,看到我卻微微笑了一下“你怎麼又在晚上跑出來了?”昨天挖掘的地方還沒有收拾,一片狼藉。他頓了頓“這個地方也許是她遺留的力量罷,我沒法靠近,但我不能這樣讓人類碰到他的遺體···怎麼辦呢···”
這樣的話,實在是不像他會說的。
“好了···你還是回去吧,快天亮了,被家人發現了不好。”他輕輕嘆了口氣,認真地說。
我咬了咬脣“我不想走···”
他沒有再說話,過了片刻,忽然拉住我的手,眼前的景物一閃而過,只是一個恍惚我竟已經跌坐在了自己的牀上。
花青···
早上吃早餐的時候有些頭暈,姥姥說我稍微有些發燒,直到中午,我才被允許出門。
考察隊已經開工了,花青仍然在那個地方。我快步地跑了過去。
看到我,花青的目光微微凝了一下,走過來,不待我說話便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額頭“還好麼?”
我應了一下。
“對不起,今天早上腦子有點亂···對你造成了影響麼?”他歉然地看着我。
“還好···早上有點發燒,已經好了。”我擔憂地看着他“倒是你啊,花青···你,那幅畫在他們手裡···你,你還好麼?”
“不知道···我沒有注意。”回答之後花青便不再說話,我偷偷地看他,他的目光有些紊亂。他已近慌亂到連自己的本體都忽略了麼···
“看!那是什麼!?”突然有人驚異地叫了起來。
花青微微一晃,已經出現在了挖掘隊不遠的地方。我也跟着跑過去,那個東西在泥土中才露出了一個小角,考察人員小心翼翼地用一點點清理出來。那個東西似乎異常的龐大,清理工作就大約做了兩個小時。
再過一個小時以後,那個東西漸漸地顯露了出來。
“這是一個塌了的木棺。”考察隊的隊長走過去仔細看了一下“這個大小的話,爲了保護屍體,裡面可能還有一個小棺。”棺材被一羣人擡了出來。
花青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擔心地看着他,他卻對我搖了搖頭,慢慢擡起手來···
“哎呀!”有人突然突然踉蹌了一下,已經腐朽的棺木撞到地上散開了半邊,露出了裡面的棺來。
“這是青銅的棺!”不知是誰驚異地叫道。
那個棺上附着些銅綠色的綠鏽,卻並不是太陳舊,上面繁複的花紋都隱隱可見。竟有些精美。
我猛然注意到棺材的左邊竟夾着露出着一角小小的淡綠色的繡着雲紋的衣琚。
“雖然本來應該不會···但看來這裡面的屍體也保存的很完好。小心點,這個棺得到專門的研究室去打開。如果真的保存得好,可能還要做解剖去化驗研究一下,古人就已經有了這麼強的防腐技術···”
解剖!?
“小荼,你回去。”花青的聲音突然響起,不同於一貫的低沉柔和,竟有一種金石交接的寒意。他看着棺材左側露出的衣角,一瞬間,目光已冷到了極點“我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弄壞他的身體。”
霎時,狂風忽起,沙石弄得人睜不開眼睛。不到片刻,原本萬里無雲的晴天竟下起了瓢潑大雨來!
四周的人一片慌亂。隔着傾天的暴雨,我看到花青走到棺材旁慢慢坐下,拾起露出的那片衣角俯身過去。
“花青!!花青!!”
聽到我的聲音,他擡起頭對我微微笑了笑,四周吵得一片混亂,他溫柔的聲音卻依然清晰地傳入我耳中“對不起···我不能守約了。”
他擡了擡手,我失去平衡往後跌去,只是一剎那,竟又回到了家中。
那場雨足足下了三天。
從山上流下的雨水泥漿毀了陳伯伯家的半邊屋子,那具棺材也不翼而飛了。
聽說那挖掘出來的幅畫在雨停後發現從中間裂開了,不復以前那種靈氣的感覺。又聽說考察隊的人有三人在碰撞中受了輕傷。
雨下的有些大,在停下來以後,小溪的水已經滿塘,還有幾小塊田地被淹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花青。
我去了陳伯伯家,去了小溪邊,還去了很多的地方。
一個星期以後,我要回城裡,卻再也不能和他道別。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很想他···
那時候我並不相信花青是消失了,在每次一放假回姥姥家的時候,都會期待着再見。
等到過了很久了我漸漸明白那幅畫既然毀了,花青也應該是消失了。
現在想起來,仍然很難以想象花青那樣溫柔的人那時候會做出那樣激烈的事情。
他其實是很難過很憤怒的吧···
他最珍惜的那個人爲了人們而死去,又在救人後最虛弱的時候被人消弭。到了最後,那些人還要毀壞她的遺體。
所以,花青那樣溫柔的人才會違背絕對不傷害人類的誓言,爲了保護她的遺體而傷人,最後消失死去。
過了幾年,我開始學畫,也對古畫有了一定的瞭解。
花青,其實是一種國畫顏料的名字。
畫的顏色是要慢慢染的,達到花青的那幅畫那樣通透美麗的顏色的話,可能反覆仔細地染過了近五十遍吧。
我想象着那個作爲祭品獨自死去的少女,漫長的時光她是那樣的寂寞,於是將全部的愛和耐心灌注在那張畫帛,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地反覆描摹。
在那種心情的澆灌下,那支青色的美麗蓮花,漸漸在紙上翩然盛開。
我慢慢能理解花青每天獨自坐在小溪邊等待,執意相信她一定會回來的心情。
他一定很依戀她,也一定堅信着她會回找他···
17歲的時候,我從陳伯伯那要到了他準備當垃圾扔掉的畫軸,然後掛到了自己家裡。
那幅畫不止從中間破損,而且顏色也已經變得晦暗不堪了。
然而即使這樣我也不會忘記第一眼看見這幅畫的時候,它是那麼的耀眼美麗。
我也常常想起第一次看到花青,他站在小溪邊,眼睛在陽光下溫淺剔透,給人的感覺寧靜而溫柔“我是花青”他平靜地對我微笑“我不會傷害人類的,別害怕。”
溪水從他腳下安靜地流淌過去,泛起粼粼的清冷波光。溪邊的垂柳被風拂起末梢,在水面蕩起點點波紋來。陽光逆射着透過他的身體,他微笑的臉在逆光中微微模糊,卻有如五月的清風,溫柔而乾淨。
那時候的他,那時候的那個笑容,我永遠也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