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清死後,他的書僮文敏第二天一早含淚僱了人一同將他的屍身運送回去。
好在快是十二月的天了,寒冷點屍體不容易腐壞。她跟在後面遠遠地走了一段路,直到他們出村口才回來。
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估計都不會再有人來看這裡的蓮花了。
幾天以後,河裡的蓮花已經幾乎都謝掉了。華清死後倒也沒有其他村子裡的人染病,大家都開始忙碌了起來,準備過年的吃食;水神廟裡整日香火不斷,每日都有很多人來祈求來年的平安。
作爲神明來說,香火越是旺盛,力量便越是強大。於是河裡的蓮花謝敗的數度就更是緩慢了。直到第一場雪到來的時候,河裡的蓮花還剩下最後一支。
朱顏辭鏡花辭樹,最是人間留不住……
她看着最後的那朵蓮花,回想着那個書生臨死前說的話。長久以來村裡的人來來去去,死亡……新生,不斷交替,從來沒有什麼能留下來。以前她一直覺得沒有什麼,現在……卻忽然難以自禁地有些寂寞。
最是人間留不住,又爲什麼……只有她留下來了呢?
她輕輕地把手指放在花瓣上。那朵蓮花綻放得飽滿豔麗,花瓣上的露水都似乎帶着靈氣。然而即使是很有靈氣的花,也是不可能成精的,美麗的東西生命都太短暫,無法積累起足夠的精氣。
所謂美好……便是將畢生綻放於一瞬,一現之後,便只能等待消弭。
她默默地想着,場景一幕幕地在眼前交替——
瘟疫時村裡餓殍遍地的景象;她走到河邊跳下去的晚的月色;哥哥在夜晚孤獨地站在她落水的地方的背影;水神廟建成時連天的歡呼鑼鼓聲……
耳裡喧鬧成一片,讓她覺得頭痛不堪。
作爲人類時的感情,被一點點的從腦海裡挖出來。
是啊,原本……她和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畫面猛然定格下來——最後回憶起來的,是哥哥死時她去窗邊唸誦往生的場景。
她忽然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如果那時候……‘留住’就好了。”隨着那句話,一滴水珠落在了花瓣上。
第二天她幻化了筆紙,把最後的那朵蓮勾畫了下來。
每一天都在勾畫,每一天都在紙上染色,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她把落下的花瓣拾起來小心地做成染料,然後反覆地韻染上去。
等到花謝了以後,她的畫依然沒有畫完。
有太多沒有留住的東西,那時候並不覺得惋惜,然而現在她卻一定想把這朵花留下來。
第二年春天后又有新的花綻開了。然而她不再管河裡的花,只會把落掉的花瓣撿起來做染料。畫中的河水她便用河中的清水一次次地染,起初幹後完全沒有痕跡,時間長久,反覆地勻染之後竟真的有了點河水的透綠。
就這樣過了好幾十年,河裡的花開了又謝也永遠不會再是原來那些。
那幅畫終於畫完了。她視若珍寶一般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自己的神廟裡。
畫那幅畫的筆紙都是幻化出來的,畫完後也不會有人看得到。但這樣放着,受了潮,幾天後再打開的時候已經有些萎色了。
她耐心地把它拿出來又描畫了好幾天,然而收起來時仍然過不久就會褪色。這幅畫和人間的畫不一樣,彷彿褪色都要更快些。於是她只能一次一次地加染。這樣一過竟就過了一百多年。
直到有一天她在十天後把畫打開,卻發現那幅畫不僅沒有褪色,反而顏色更加通透漂亮了。她有些驚訝,把畫每天都帶在身邊,不時地打開看。
又是幾十年過去,那幅畫變得越來越美了——畫軸漸漸泛黃,然而卷軸上竟彷彿有光華流動;畫色變得古舊而通透,好像每天都浸潤在清水中一般;畫色則參透到了畫布的每一絲纖維中,變得渾然一體了。
幾十年後的某一天,她忽然發現畫軸上隱隱多了一縷白色的靈氣。
大約是從產生起便和她形影不離的緣故,這幅畫的成型不像任何物靈靈魅,它產生的不是一團黑氣,而是一縷白色的靈息。
從那以後她更是絕對不離開那幅畫了,無論什麼時候都一定要把它帶着身邊。她甚至有時和它一起到水神廟裡接受村民的香火,好讓它的靈息更快成長些。
然而那畫靈的成長卻異常的緩慢,好在她的時間是無止境的,這幅畫的存在便好像填滿了原本的空虛一般。她很開心,甚至有了一種莫名幸福的感覺。
書生說:‘最是人間留不住’……但這幅畫是她的,她留住了那年的最後一朵蓮花……
時間飛快流逝,那一縷靈息緩緩擴大,在一百年後終於漸漸覆蓋上了整張畫。而那張畫漸漸則變成了實體,普通人也看見了。
看來它快要成型了呢……那樣的靈氣,成型後會是什麼樣的呢?
然而又過了一百年,它的靈息已經變得相當明顯卻仍然沒有成型。
在一天傍晚的時候,她坐在神廟的屋頂上把畫軸攤開。日月交替的時候是天地間靈氣最強的時候,夜晚的第一縷月光對靈魅來說是相當有好處的。
她坐在畫軸旁的屋檐邊,手撐在身後,仰臉看着漸漸可以暗下來的天空。天漸漸暗了,今天的月亮卻被埋在了雲裡。天色越來越暗,卻隱隱見到有白色的光芒從畫軸的靈息中一星星地飄了起來。
宛若螢蟲飛舞的夏夜一般,那點點的光芒越來越亮,越來越明顯。她驚訝地看着畫軸,心情竟莫名地有些緊張——它就要成型了!
光芒在黑夜裡散開,一個白色模糊的影子漸漸在畫軸的上面浮現了出來。
那個影子原本是模糊而透明的,片刻後卻慢慢了清晰了起來。那個影子漸漸變成一個人的樣子,安靜地看着她,輕輕地問:“我叫什麼名字?”
便是在這一瞬間,月光衝破了雲層。他的眼睛在月光下溫淺剔透,宛若河水一般給人的感覺寧靜而溫柔。繡有云紋的長衫衣襬在夜風中微微飄動。她呆呆地看了他片刻——明明是蓮花,爲什麼會是男孩子呢?
而且……他的臉清秀漂亮,卻有點像那個書生又有點像她的哥哥。
該叫他什麼名字呢?她有些苦惱地回憶着自己哥哥的名字,卻發現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只依稀記得那個書生叫什麼清……什麼清呢?花清麼?
花青……是畫那幅畫時一色顏料的名字。
她慢慢地擡起手,放在他溫柔剔透的眼睛上“你叫花青,花朵的畫,青色的青。和你給人的感覺一個顏色。”
花青靜靜地看着她,夜色中眼睛就像玻璃一樣清澈漂亮。“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她自己的名字已經早就忘卻了……
她也應該有名字的,叫什麼呢?
她想了想,對他微微笑了:“我叫瑩,從今天開始我叫瑩。”
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很長的時間。瑩從來沒有告訴過花青只是自己的一幅畫,於是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花青都以爲自己是和她一樣的。
那幅畫她悄悄地在角上落下了‘瑩’這個名字——花青是她的,是她留在了世界上的原本應該消弭的東西。她微笑着注視着畫軸角落的名字,然後把它收起來埋在了水神廟下面。
瑩一直都記得,他們是在同一天擁有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