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中秋前夜,月光如水,夜色朦朧。
中州,石家村,一座百來戶的小村子,本應安睡在這靜謐的夜晚。
但不知何故,此時卻是一派歡騰,家家張燈結綵,燈火通明。
大人孩子都換上新衣,往門楣上貼着諸如“恭迎仙師大人大駕光臨”、“凌霄宗萬古長青”、“凌霄仙師神通蓋世、法力無邊”等條幅。
更有許多外地口音的百姓,也高舉這樣的條幅,風塵僕僕帶着自己的孩子,蜂擁進這小小的石家村,把它堵得水泄不通,一時間竟裝滿了近萬人。
他們都翹首企盼,凝望不遠處高聳入雲的凌霄峰,等着天亮的那一刻。
此時,距離石家村十幾裡外,一座怪石嶙峋的石頭山上,正有一個矮小的黑影,沿着險峻的山脊攀爬。
皎潔的月光灑在身上,就見他圓圓的臉上滿是汗水,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靈動地注視前方,竟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他穿着粗布衣衫,衣襟袖口到處打着補丁,手腳都被粗糲的山石磨出了血,卻揹着一個碩大的包袱,把他小小的身體壓得向一邊歪斜。
忽然他腳下一滑,整個人順着陡峭的山脊往下翻滾,少年驚叫一聲,拼命伸手去抓。
終於在懸崖的一刻,用手抓住一塊突出的岩石,整個身體猶如風中落葉吊在半空,盪來盪去。
少年嚇得心兒怦怦亂跳,背後的包袱卻被尖利的岩石劃破,一件新衣、一雙新鞋掉入懸崖,緊接着叮噹作響,一大堆鍋碗瓢盆翻滾出來。
“啊呦!”少年驚叫一聲,趕緊用另一隻手護住,鼓鼓的包袱卻癟下去了一大半。
“我的寶貝!”他肉痛地望着翻滾下墜的鍋碗瓢盆,急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那口大鐵鍋八成新,是毛家鐵匠鋪打造的,品質卓越,炒菜從來不糊鍋;葫蘆瓢是王家瓢記出品,個大瓢圓,正準備給家裡用了八年的爛瓢換掉……總之,都是自己求爺爺告奶奶,用三年時間從左鄰右舍討要下來的寶貝啊!這下給孃親和妹妹的禮物,可要少許多了。
惋惜之餘,摸到包袱最裡邊的一貫銅錢還在,不禁長出一口氣,“幸好錢還在,這可是孃親和妹妹一年的生活費呢!”吐了吐舌頭,咧嘴一笑:“東西沒了,可以再買,人要是沒了……呸呸!我真烏鴉嘴……”
原來這少年名叫石動,由於家境貧寒,一直在臨近的泗水城茶館做夥計。這次回家還是因爲聽到消息,說修仙大派凌霄宗要在八月十五中秋節,大開山門,廣招弟子。
於是跟茶館老闆告了一天假,帶着平日積攢的零碎東西,還有省吃儉用存下的工錢,興沖沖地連夜趕回家。
對他這樣的貧寒少年來說,若能被仙師選中,從此就泥鰍翻身,不光自己吃喝不愁,還能學一身本事,便是家人也跟着沾光,真應了那句話——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所以聽到這樣的好消息,他是說什麼也要賭一把運氣,於是夜攀石頭山,冒險抄近路想趕在天明回去。
哪想到山險難攀,差點沒山崖,真把他嚇得渾身冷汗。
石動定了定神,一咬牙,使出全身之力攀上山脊,先把破損的包袱重新紮緊,這才揮袖擦了擦汗,墊足望向石家村的方向。
就見一抹微亮的魚肚白已經浮現東方,給燈火通明的石家村鍍上一層白濛濛的光亮,如夢似幻宛若仙境。
望着美麗的石家村,石動眼睛有些溼潤,三年了,終於要回家了。
他深吸一口氣,猛一攥拳:“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再加一把勁,一定能趕到!”
小心地沿着山脊小路向前小跑,就在他翻過山樑,走上一條僻靜的山路時,忽然看到從山腳下影影綽綽走上一羣人。
石動心頭一驚,“山賊”二字閃過腦海,趕緊躲到一塊岩石後面。
“出來吧,小傢伙,已經看到你了!”一個聲音自那夥人中冷冷地傳出。
石動屏住呼吸躲着沒動,卻悄悄抓起一塊石頭,眼睛緊盯那夥逐漸靠近的人。令他奇怪的是,人羣中竟然隱約傳出啜泣的聲音。
“丟下石頭,那對我沒用的。”那個聲音又道。
石動嚇得頭皮發炸,不知那人是怎麼看到自己手裡握着石頭的,就在他怔忡之際,那夥人已經到了身旁。
噗的一聲輕響,一團碧綠的火光亮起。
藉着火光,石動看清眼前是一男一女兩位青袍客,腳下踩着黑雲,身後緊跟二十多名少年,有男有女,都盤膝坐在黑雲上。
他們低垂着腦袋好似睡着了,可是偏偏還發出若有若無的啜泣聲,甚是怪異嚇人。
男青袍客微笑說道:“小傢伙,跟我們走吧!我們是凌霄宗的仙師,這次下山來選弟子,見你根骨清奇,資質上乘,正是我們需要的佳弟子。嘿嘿嘿……”
笑聲冷峻乾澀,竟隱隱有金鐵交鳴之音。
石動就覺心神一陣迷亂,忍不住便想跟他走,可是另一個聲音在心裡大喊:“不對,不對,凌霄仙師怎會恰好出現在此?又怎會一眼就看出我資質上乘?”
他下意識地擡眼想看看那青袍客的臉,只見那團碧綠火焰就在他指尖跳動,映得一張臉慘碧幽暗,眉心間顯露一顆突兀的黑痣,甚是嚇人。
再看那雙眼睛,湛湛發光,似乎要攝人心魄。
石動心裡打了一個突,趕緊用牙齒一咬舌頭,疼得神臺一陣清明,趁機偏開了眼睛。
他往山下的石家村望去,就見那裡星星點點的火光移動,有許多人正打着燈籠火把往這裡疾奔。
“不好,這兩人身份可疑,村中必有突變!”石動下意識地退開半步。
“咦?”青袍客有些驚訝,似乎對石動的反應感到意外,旋即眼中怒色一閃,冷哼一聲。
石動念頭轉得極快,心知對方已起了疑心,不論他們到底是誰,騙自己跟他們走一定沒有好事。但要是不從的話,瞧他們詭異的樣子,只怕自己的性命就……
噗通一聲,石動跪倒在地,臉上顯出大喜若狂之色,恭恭敬敬地道:“仙師大人好,小的……小的早就聽聞凌霄宗的仙師本事大大的,比……比村裡的大牯牛都要厲害。”一邊說着,眼珠骨碌碌亂轉,尋思脫身之計。
“哼!胡說八道,大牯牛是甚麼?”
“大牯牛就是大牯牛啊!一頓要吃三斤草料,力氣大得能一口氣犁上二畝地。”石動眨動着小眼,扮傻充愣,希望拖延時間等村民奔上山,那時自己就有脫身機會了。
那青袍客聽出他在繞彎子罵人,頓時把臉一沉,“你這孩子,滿嘴胡說八道,快跟我們走吧!”就要伸手來抓。
石動一偏頭,連忙叫道:“慢着仙師大人,小的早就想拜你們爲師了,只是……”
“哼!只是什麼?”
“只是小的離家多年,還未見過家人,不如……讓小的先拜見過家人,再隨仙師大人而去可好?”石動仰着腦袋,烏溜溜的眼睛裡閃爍着興奮、虔誠,那態度誠懇得,讓人一點都不懷疑。
這是石動在茶館常年奉客練出的本事,往往笑得越甜,心裡卻罵得越狠。
果然石動在心裡破口大罵:“直娘賊,這是哪兒冒出的青烏龜,還敢騙小爺?小爺跪你一跪,讓你折壽十年!哼!”可是悄悄地,右手的石頭都攥出汗來了,兩腿蹬地,隨時準備逃跑。
“哈哈哈……”青袍客仰面大笑,扭頭對身後的同伴道:“師妹,這小鬼竟如此機靈,跟我玩起了心眼,你看可有趣?”
一聲低低地嘆息,發自青袍客身後同伴。
“過來吧!臭小鬼!”青袍客五指箕張,伸手向着石動抓來。
眼見這一抓速度奇快,石動避無可避,忽聽身後半空發出一聲怒喝:“住手!”
咻——
一道凌厲的白光破空而來,青袍客揮手一擋,就聽砰的一聲大響,那道白光急速變向,衝進了旁邊盤膝而坐的少年中間。
噗噗幾聲,一名少年的腦袋被削掉半邊,還有兩名少年瞬間胳膊大腿斬斷,腦漿和鮮血四下噴濺。
石動由於站得過近,頓時感到一陣熱雨伴隨着濃烈血腥氣噴到身上,嚇得他心臟差點停跳。
嗚嗚嗚——
那道白光在半空打了一個盤旋,落回到十幾丈之外,被一名道士抓在手中,化作一把利劍,上面白光吞吐,似有靈性。
在他身旁還站着四五名道士,個個滿臉怒色,手裡都握着這樣的利劍,腳下各踩祥雲,漂浮在半空。
爲首道士舉劍一指,對着青袍客怒喝一聲:“呔!魔煞門的妖孽,竟敢跑到凌霄宗地盤來搶人!還冒名頂替,敗壞我凌霄宗名頭!快快束手就擒,免得道爺一劍削掉你的腦袋,讓你……”
“廢話真多!”青袍客舉起流血的右手看了一眼,手中光芒一閃,忽然多出了一面黑色小旗,立刻一股詭異的氣氛向周圍擴散開來。
石動猛然感到一種莫名的驚恐,好像那小旗一揮的話,自己就再也逃不掉了。
眼下情形很明顯,這兩名青袍客都來自魔煞門,他們跟凌霄宗是死對頭。
而魔煞門是……
石動想起了自小聽過的可怕傳說,不由得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一躍而起,不顧一切地用手中石頭砸向青袍客的小旗。
噗!
石頭一碰到小旗,立刻化作粉末,石動掉頭就跑。
那青袍客臉上怒色大盛,大喝一聲:“統統給我死吧!”
一陣令人膽寒的鬼號聲響起,小旗上裂開一個黑洞,密密麻麻的鬼影爭先恐後地噴涌而出,好似一道洪流席捲向那些凌霄宗修士。
凌霄宗修士個個面顯驚恐,一邊放出飛劍抵禦,一邊大叫道:“不好!這是厲鬼幡!他……他不是一般的築基期修士……啊!啊!快跑……”
鬼影亂舞,繞着他們猛撲亂啃,發出咔咔令人牙酸的急響。
眼見剛剛還挺威風的凌霄宗修士們,抱頭鼠竄。有兩名落在後邊,被鬼影一擁而上,啃咬得慘叫狂呼,一轉眼就變成了兩具白骨。再一眨眼,便連骨頭也啃噬得乾乾淨淨。
石動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跑出了十幾步便嚇呆在地,全身猶如僵住了,心裡面只有一個聲音:“完了,這下可完了!媽媽……妹妹……”
他眼中冒出熱淚,一片朦朧中向着石家村望去,彷彿看到妹妹用稚嫩的肩膀扶住病弱的母親,兩人依偎在村頭,眼巴巴地盼着,盼着……
青袍客獰笑走上來,手指一揮,那團慘碧的火光便沒入石動的額頭。
他只覺得腦中一暈,癱倒在地,被青袍客一把抓起,丟上身後黑雲,旋即帶着衆少年凌空飛起。
石動身上的包袱在石頭山上,摔得裂開,成百上千的銅錢四下迸射,在一塊塊的岩石上蹦跳、打轉,每一枚都擦得錚亮,在初升的晨光下閃耀着美麗的光芒。
好似石動心中那永遠不滅的希望——
“媽媽,妹妹,我一定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