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門口的馬廄裡,存着不少馬,還有兩輛馬車,只是不見許文祖的那頭貔獸。
許是覺得自己現在的左腿不合適騎馬,外加還要再帶一個人,陳大俠選擇了馬車。
陳大俠趕車,鄭凡就斜靠在陳大俠的身側。
馬車奔馳,冬日夜間的寒風像是一道道巴掌對着你的臉就是無息止地呼上來。
爲了防止鄭凡失血過多而死,陳大俠封住了鄭凡體內的氣血流動,但這種感覺,其實非常地難受。
你甚至連呼吸都很勉強,每一次地艱難呼吸,都感覺自己的肺部像是鼓風機一樣在“嗡嗡”作響,同時心臟的每一次跳動都如同有人拿着大錘在你耳旁狠狠地敲下。
陳大俠操控馬車的技術還不錯,雖然沒有瞎子北駕車時的那種舉重若輕,但似乎馬匹也懂得趨利避害,三匹馬撒着蹄兒在狂奔着。
鄭凡的目光在四周不停地逡巡,只可惜,身後沒有傳來戰馬的追逐聲。
有一點,讓鄭凡很是奇怪,驛站的位置,就在尹城的城郊,雖然尹城作爲首府,名聲上有點類似於後世的海口之於三亞;
但不管怎麼樣,尹城也是大城,尹城裡也是有駐軍的。
許文祖早早地就走了,他只要不傻,肯定會直接去尹城搬兵。
尹城兵一出,包圍驛站或者追上這輛馬車,問題都不大。
但一切的一切,都顯得這般的寂靜。
陳大俠似乎能看出鄭凡在想什麼,開口道:
“雖然我也不知道爲什麼,但我知道,今晚,驛站那裡會一直很安靜。”
“爲…………爲什麼?”
鄭凡很艱難地開口問道。
其實,倒不是自己不能腦補出來,會出現這種情況,顯然是有燕國的內部勢力和這幫刺客進行了勾結,爲他們的進入做了安排和遮掩。
驛站這種地方,雖然不算是什麼軍事重鎮,但也不能算是什麼普通客棧,這裡出了事,按照慣例,肯定很快就能被相關方感應到,同時會馬上做出反應。
也就是說,勾結這幫刺客的燕國內部勢力,它的影響力,肯定不小。
但這就是最讓鄭凡納悶的地方了,一個大勢力,爲什麼要對付自己?
雖然鄭凡不算是什麼善男信女,甚至是站在當權者的角度,直接下令砍了自己以及自己的七個手下都可以說是“極爲英明”和“高瞻遠矚”了。
但問題是,鄭凡不認爲現在有勢力要這般對付自己的必要。
但坐在自己身邊的陳大俠又做不得假。
不過,岔河村,鄭凡是真的不知道,他是真的沒下令屠過村。
但這會兒鄭凡已經懶得和陳大俠掰扯這個了,
真要再說自己沒屠過岔河村,
陳大俠這腦子說不定會吼一句:你是不是已經把小花、妞妞和大妮兒都殺了!
然後,
陳大俠一劍下去,直接了結了自己這罪惡骯髒的一生。
馬車,在快速地奔騰,路上倒是碰到過一些商隊,也看見過一些趕夜路的百姓,鄭凡也沒叫,也懶得去發出什麼暗示的了。
而且,鄭凡倒是挺希望陳大俠能安安穩穩地把自己帶到翠柳堡附近的。
似乎是因爲鄭凡這路上都很乖巧,
陳大俠對鄭凡的態度稍微軟和了一些,
他,本來就是個好人,且不是發好人卡的那種好人。
這一點,就是連要被他殺的鄭凡都無法否定。
但真不是鄭凡打算去坑這個老實人,是這個老實人打算以莫須有的罪名要殺自己。
“你們燕國人,練劍的真的不多。”
鄭凡猶豫了一下,這是要找自己聊天?
想了想,鄭凡很痛苦地迴應道:
“刀……更好砍蠻子一點。”
“一直聽說荒漠上的蠻子很厲害,但還未見識過。”
“有機會的話,可以去看看,荒漠上,是另外一種不同的格局和氣象。”
“真的麼?”
“是的,去了荒漠,看了蠻人,你就能更好地讀懂燕人。”
“你說話的方式,很特別。”
“是不是很有味道,也很好聽?”
陳大俠是個實誠人,
聞言,
點了點頭,道:
“是的。”
“你可以不殺我,我可以天天講話給你聽。”
倒不是鄭凡矯情,其實,這麼可愛的二貨,他也不想坑人家。
如果能化敵爲友,那最好不過。
“你,必須死。”
“好的,我知道了。”
“其實,在我看來,燕人和乾人以及晉人和楚人,沒什麼區別,都是人。”
“不一樣的,橘生淮南則爲橘,生於淮北則爲枳……”
“橘子和枳我知道是什麼,但淮南和淮北,是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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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中天上有一條河,叫淮河,淮南指的是淮河的南岸,淮北指的是淮河的北岸。”
“天上,還會長橘子?”
“天上還會養兔子,據說是嫦娥當年奔月,帶上去了一公一母兩隻兔子,然後它們繁衍出了很多的後代。”
“嫦娥爲什麼要養這麼多兔子?”
“因爲她喜歡吃紅燒兔頭。”
“哦,是麼,這個故事,我沒聽說過,你們燕國人的嫦娥奔月故事,細節如此深入的麼?”
“是蠻族人聽了這個故事後,在荒漠上傳播時變了樣。”
“哦,原來如此,蠻人,果然是蠻人,不識風趣,可惜了,原本這次遊歷,想先去岔河村,再吃兩碗麪,然後通過燕國去荒漠看看的,誰知道村子沒了,就想着來燕國殺了你,再去荒漠看看,誰知道腿又沒了一條。
等接走花花她們後,我就要回乾國去安置她們,腿沒了不方便騎馬,估計去不了荒漠了。”
陳大俠說起腿沒了這件事時,沒帶絲毫的怨氣,彷彿是在說一件極爲尋常的事。
他爲了兩碗麪的恩情,來燕國找人報仇;
又爲了那仨不是很熟的女孩兒,將害得自己截肢的瞎子北和薛三給留下沒殺。
鄭凡自認爲是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的,也相信這世上大部分人也都做不到這個地步。
“你出自乾國哪個門派?”
“我沒有門派。”
“自學成才?”
“小時候掉懸崖沒死,在溝澗下撿了一本劍譜,自己練的。”
“…………”鄭凡。
鄭凡有一種感覺,自己現在應該坐着的是這個世界“主角”的車。
然後,是這個世界的主角,要殺自己。
“那個劍譜,在哪裡?”
“你問這個做什麼,都是要死的人了。”
“好奇嘛。”
“送人了。”
“送……送人了?”
“前些年,很多人都來找我要劍譜,說不給他,就要殺我,一本劍譜而已,我就送出去了,後來聽他們說,這只是一本很普通的劍譜。
很多人一開始不信,以爲我給出的是假的,就又來找我,還想抓我和殺我,沒辦法,我只能殺了他們。
再之後,他們可能是發現我的劍術沒什麼特別的,就信了吧。”
“估計也是被你殺怕了。”
“那本劍譜,確實很普通,我曾在晉國劍閣進修過,看過很多精妙的劍譜,才發現,我最開始撿到的那本,確實是很普通的東西。”
所以,這就是天賦?
“可惜,我來燕國後,發現燕國人,都不怎麼喜歡佩劍。”
“我記得我先前說過原因。”
“但這個原因,無法使我信服。”
“賣蔥油餅的大爺,會覺得這個世界上最美味的東西,就是蔥油餅。”
“嗯,我懂了。”
“其實,劍,真的不適合廝殺,除了你這種劍修。”
在最混沌的時候,劍和刀,其實沒有太多的區分,都是混爲一談的,到之後,隨着鍛造技術的發展,劍的實用性就開始被刀給超越了。
現在,劍代表的更多的,還是一種象徵性的作用,再加上類似陳大俠這種劍修。
兩個人,就這樣坐在馬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天,像是兩個認識許久的朋友。
過了許久,
“翠柳堡,應該不遠了。”陳大俠開口道。
“哦。”鄭凡應了一聲。
“我改變主意了。”
“不殺我了?”
那我也可以改主意。
“你,還是要死的,但我可以在殺了你後,幫你挖個墳,立個碑。”
“呵呵,謝謝哦。”
“不客氣,你這人,挺有趣,以後如果我再來燕國的話,也能通過你的墓碑,再找到你,和你再聊聊天。”
“好主意。”
…………
翠柳堡上的星,是閃閃的星。
阿銘和樊力坐在堡寨的城牆上,在下着象棋。
寒風呼呼的吹,他們卻毫不在意,畢竟,他們都算是“冷血動物”。
“主上,還沒回來呢。”
“說不定和那位深海同志久別重逢太開心了,被那位深海同志留下來大被同眠了。”
“你也就只敢在背後這樣議論議論主上。”
“當了一個月的花灑,每次喝水都像是在洗澡,背後議論議論,很過分麼?”
“不過分。”
“這不就對了嘛。”
“但我還是擔心主上會不會出什麼事。”
“沒事,主上出事的結果,無非就兩個,要麼,我們倆下着棋聊着天,然後對視一眼,一起暴斃;
要麼,就什麼事都沒有,回去躺棺材睡一覺後,又是嶄新的一天。”
“然後呢?”
“如果是我和你一起暴斃的話,還行吧,也沒什麼痛苦。
如果什麼事都沒有的話,證明樊力當初的那個提議,是正確的,我們也就都……自由了。”
“下棋吧,輪到你了。”
“不下了,我輸了。”
“呵,和你下棋,真沒意思。”
“那你怎麼不去找瞎子下棋?”
“和他下棋,更沒意思。”
“也是,瞎子下棋,說不定比阿爾法狗更厲害。”
“嗯?你聽到什麼聲音了沒有?”樑程開口問道。
阿銘側耳聽了聽,搖搖頭,道:
“沒有啊。”
“不對,是有聲音的,我確定。”
阿銘又認真聽了一下,還是搖搖頭,不過隨即,他就趴在了地上,將自己的耳朵貼在了地面,
“嘿,好像還真有點動靜,在地下。”
“對,在地下。”
“不會是地基在動吧?”
“地基問題的話,動靜不會這麼小,再說了,這座堡寨是瞎子盯着建的,質量應該沒問題的。”
“說不準,說不準,哦,對了,我看過瞎子的圖紙,咱這堡寨下面,有一條密道,瞎子特意挖的,密道的另一頭,連在對面的柳林子裡。”
“這是怕圍城麼?”
“城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也沒那麼高的節操爲大燕死戰不退什麼的。”
“其實這初始陣營選得還可以,如果出生點在乾國,那日子估計得過得挺憋屈。”
“還行吧,不對,這聲音還在唉,不會是地道里進老鼠或者鑽進什麼獐子了吧?”
“要不,你去看看?”
“不去。”
阿銘很乾脆地搖搖頭。
“爲什麼?”樑程問道。
“安置地道入口的那個房間,原本是我的房間,只不過後來在瞎子的安排下,讓我和沙拓闕石換了個房間放棺材。”
說到這裡,
阿銘和樑程都愣了一下,對視起來,
二人近乎異口同聲道:
“不會是沙拓闕石動了吧?”
………
“是哪個村子?”
馬車,停在了柳林子裡,是鄭凡要求的。
“別急,出了這林子,就快到那村子了。”
“你是不是想等你堡寨裡的兵過來救你?”
陳大俠顯然不傻。
“這一路上,你見過我對他們發消息了麼?而且,我已經傷成這樣了,還怎麼發消息?”
“你那個瞎了眼的僕人,他似乎有能力在不說話的前提下,進行交流,而僕人的本事,大多數都是從主人那裡學來的。”
“那你可真高看我了。”
“你的兵,就算能收到你的消息,也趕不及救你的,我敢帶着你回這裡,就不擔心會發生什麼意外。
只要有任何的風吹草動,你馬上會被我一劍斬殺。”
“我知,我知,大俠,之所以叫你停在這裡呢,是想在我死之前,完成最後一個心願,我想,在這裡插一根柳條。”
“冬天插柳條,能活麼?”
“萬一呢?”
“可以,你快點,別耽擱我待會兒給你挖坑的時間。”
“哦,對了,說到挖坑,地兒得挖大一點,寬敞一點,行麼?”
“儘量。”
“大俠,你知道遠處那座我現在守備的堡寨,爲什麼叫翠柳堡麼?”
“不知道。”
“那我和你說道說道。”
“可以,但坑挖不大了。”
“沒事,死之前多說幾句話,也算是賺了,相傳,一百年前,初代鎮北侯曾在這裡插了一枝柳,期待柳樹長成之際,可以在上京皇闕里飲馬。”
“妄想。”
“嘿,還以爲你會連這個也不在意呢。”
“我是乾國人,怎麼可能不在意。”
“但改變不了的,一百年前沒能做成的事,一百年後的今天,很可能就要被實現了。
可惜啊,可惜啊,我是見不到了,跨上戰馬,爲我大燕開疆拓土,滅蠻,平乾國,逐王庭,破上京,
這是我,自兒時以來的夢想。
陳大俠,你今日可以殺我一人,但我大燕,還有千千萬萬個鄭凡,你殺不光,也殺不絕的!”
陳大俠看着鄭凡,眼裡,多出了一些敬佩的味道。
“我今日,要在這裡插一根柳,我相信,日後,等這枝柳長成樹時,你乾國的皇帝貴妃被押送到這裡時,可以在這裡歇腳。”
“雖然我要殺你,但我不得不承認,站在燕國的立場來看,你真的很讓人敬佩。”
說罷,
陳大俠持劍對鄭凡行半禮。
鄭凡對着陳大俠翻了個白眼,
心想這娃兒這麼容易被騙,怪不得會莫名其妙地跑來殺自己。
所以,只有缺心眼兒,才能成爲高手?
“大俠,幫我折一根柳條下來。”
陳大俠聞言,下了馬車,伸手摺斷了一根柳條。
“就插在那裡吧,那個低窪的地方。”
陳大俠點了點頭,
他雖然下了馬車,雖然把鄭凡一個人留在了馬車上,但這點距離對他來說,也依舊是一劍罷了。
就算此時翠柳堡裡衝出來一羣鐵騎,他依舊能夠輕鬆斬下鄭凡的頭離去。
有本事的人,纔有自信。
陳大俠將枝條插入了地面,站起身,拍了拍手。
靠在馬車上的鄭凡看着陳大俠,
很認真地道:
“岔河村的人,真的不是我殺的,我發誓。”
陳大俠臉上當即露出不愉之色,
道:
“在此時,還想狡辯?”
“我沒有狡辯。”
“速速告訴我小花她們的位置,我也可以給你挖坑。”
“陳大俠,我再問你一次,你,能不能放過我!”
陳大俠舉起了劍,道:
“小花她們,是不是已經不在了?”
鄭凡則喊道:
“你今日放了我,我保你離開燕國!”
“小花她們,已經死了或者被你賣了,是麼?”
鄭凡搖搖頭,道:“沒有,我沒賣她們,也沒殺她們,這一點,我可以保證。”
陳大俠鬆了口氣,
道:
“那就好,快點帶我去接她們,我,可以給你挖一個寬敞的坑讓你躺得舒服,讓你滿意。”
鄭凡笑了,
咬了咬牙,
拼着這具重傷身體的剩餘所有力氣,
大喊道:
“陳大俠,禮尚往來,這是我特意爲你準備的坑,請你……笑納!”
地面之下,
忽然傳來一聲咆哮,
“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