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4章 滿是異質的世界
議事大廳的大鐘敲響，這座新完成的鐘塔是如今城內的標杆，許多人都依照鐘塔的刻度調整自己的鐘表和作息。
“那麼今天的會議就到此結束。”
作爲主持狐尾種女子起立，隨後衆人也接連起身，向坐在巨型鐘盤下的少女彎身致敬，隨後離開。
打磨後的石壁呈細膩的青紺色，上面有着光潔的銅製指針，一大一小，曲折如勾，末尾卻又如劍筆直鋒利，太陽亦是鐘錶，亦是時間和歷史，金色燃燒的邊緣襯托着它的強大，居於圖案正中，鐘表盤上鑲嵌着一顆顆閃爍的銀星，它們各自帶着交錯的軌跡，劃過鐘錶地盤，彷彿是在星河間穿梭，而這些軌跡則塗上了漸變的銀粉，使其在光照下，反射出流麗色彩。
從整體上看，大概是七八顆大小不一的流星攜帶着璀璨交錯的軌跡，穿過鐘錶地盤，衝向左上角的遠方，而鐘表盤上那稍顯暗淡的金色烙印花紋，又彷彿如燃燒的太陽般。
銅和銀的金屬色澤帶有某種蒸汽復古的意味，但它們那輪廓分明的棱角和立體構造，使其比平面圖案，更具衝擊力。
雖然逐星盟約還是個不大的組織，但從這副藝術般的標誌就可窺見創立者懷揣的極大遠景和理想，尤其是那穿過鐘表盤的數顆銀星，彷彿有着撕裂太陽的驚魄美感。
衆人陸續離開的時候，坐在這巨大鐘錶盤下的身影並沒有起身，今天的緹蘭穿着莊重的黑色禮裙，僅有袖口的花紋帶有少許圓邊蕾絲，使其風格不至於太過冷暗。
“赫希婭殿下，有人想求見您。”一名赫山救助會的記書官上前，小聲徵詢。
“既然來徵詢我，肯定是他們比較特殊了。”普通人想見她，估計早就被攔下，因爲她的時間精力有限，許多小事下面的工作人員會直接處理解決。
“是的，其中一位是灰羽種內極其有名的人物，他們稱呼其爲‘灰蓑學士’，另一位則帶來了蝶目種引薦信，據說是來自遙遠北方的賢者傳人。”記書官回答。
“兩人是一起來的嗎？”緹蘭好奇。
“是的。”
“這樣呀，那讓他們過來吧。”正好她這會有空，另外也好奇那名一直不肯露面的‘灰蓑學士’，爲什麼選擇這次主動求見。
在去年石林山堡陷落的時候，即便最後關頭，他也沒現身，而是讓手下的灰羽種代爲傳信通告。
數分鐘後，議事大廳的門再次打開，兩個身影踏入這安靜而肅穆的大廳，這裡沒有他們想象中站滿各種衛兵的場景，不如說這會顯得有些過於幽靜空曠。
上午10點的陽光穿過玻璃小窗，斜照進大廳，光線並不能完全填充這裡，穿過大廳中間的走道時，依舊能感受到顯著的明暗變化，地板爲光分成交錯斑駁的樣子，那坐在高大座椅下的少女，其身體彷彿半掩在陰影裡，只有身前那高出數個臺階的地面在陽光下折射着熠熠色彩。
兩人來到那臺階前的空地，停下腳步，即便有一側陽光炫目的干擾，他們這時也能慢慢看清那坐在王座高椅下的少女。
對於第一次見到赫希婭的兩人而言，這名少女似乎有着過於年輕的容貌，那皎潔白皙的臉頰在光線的映照中似乎還有些許青澀的絨毛，纖長的手指從寬大的袖口裡僅露出部分，很難想象這樣的手指可以握住弒殺狼血女王的劍刃，唯一令兩人比較安心的是那靜謐而漆黑的長髮，彷彿述說着悠久的歷史和某種冷酷真實。
兩人先後彎身鞠躬，向這位少女行禮，隨後擡起頭，開始述說來意。
“赫希婭殿下，我叫林賽，來自遙遠的北方凍土之境，”紅棕頭髮的男子一手按胸，一手自然伸出，介紹自己。
根據剛纔遞來的引薦信，緹蘭知道這位和她在狼血王營救下的那名紫衣女子都是上代‘賢者’學徒。
少女微微點頭，隨後目光轉向一旁身形健朗的灰羽種老頭，據說這位就是‘灰蓑學士’，不得不說這樣的形象有點出乎意料，但細想之下又在情理之中。
‘灰蓑學士’年輕時曾遊歷了許多地方，大概年紀不小時，才返回石林山堡，興建那座山中城中，逐漸使灰羽種興盛起來，能有這份雄心和行動力的人，也確實應該是硬朗的老頭，而不是虛弱的白鬍子。
“您好，灰蓑學士。”緹蘭表達某種尊敬，她之前在石林山堡居住的時光，灰羽種帶給她的印象還算不錯。
簡單熟悉後，緹蘭讓大門處的守衛搬來兩把椅子，讓兩人坐下交談，她有預感，這次交談會花不少時間。
…………
大廳內的陽光緩緩轉過，當抵達正午時，大廳內沒有直接射入的光照，不過這會並不昏暗，可以透過牆側的小窗看到明媚的藍天。
時間悄然流逝，就如緹蘭預料的那般，林賽講述了很長時間，從他幼時被收養，到逐漸成年，跟隨導師穿行在高山和凍土，學習各種知識，以及認識那些外貌和習性不同的聚落種族等等。
“按照前代賢者的說法，這顆星球上的文明曾毀滅九次，每次過後，上代文明的痕跡都被抹去，然後各個種族再次從愚昧中學習和積累經驗，逐漸復興擴張。”
“因爲一次次的毀滅和重生，許多曾經輝煌的科技和文化也失去傳承，湮滅消失在塵埃裡。”
“那你們是如何知曉這些的呢？”緹蘭好奇。
“我們，或者說‘賢者’的傳承是個例外，在第五代文明，也就是電髓種創立的文明繁盛時，留下了不少記錄的電子文檔，這些被最初的賢者獲得，他知曉了這個世界的秘密，於是小心的避開文明活動的區域，前往最北方的凍土，建立傳承之地，將這份歷史小心的記錄傳承下來。”林賽講述自己的使命和來歷。
“每當文明毀滅時，災難總會降臨到智慧生物大量聚集的地方，如果要想活下來，就要遠離人羣，去到誰也不知道的偏僻之地，生命罕至，無人知曉的地方。”
……
“我大概瞭解了，不過既然你冒着暴露的風險來找我，又是爲了什麼呢？”緹蘭知道對方不會無緣無故的告訴自己這些秘密。
“我在您身上看到了某種希望，所以冒着風險來見您，並告訴您世界的真相，至於爲了什麼，那自然是希望您能帶領新生的文明，從這不斷循環的螺旋里掙脫出來。”
“很難否定的理由，但我知道這不全是你的真心話。”緹蘭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看的出來，對方這句話沒有撒謊，但也絕不是推動他冒着風險來這的主要推力，不過緹蘭這會不想逼迫他，於是少女將目光轉向一旁的灰蓑學士。
“作爲曾遊歷各方的傳奇學者，博恩哈德先生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剛纔聽了很多，這名年輕人講述的許多東西，確實和我曾經的一些見聞能相互映襯。”
“比如他說的，在石林山堡繼續往北的山脈中，有着一處藍寶石湖，它的成因明顯不是自然造成，而是曾經這片地區被巨大的隕石砸斷山脊而形成。”
“還有大陸出海後往西往南，那裡有着一處滿是沼澤的小型大陸，在那淤泥遍佈的沼澤深處，可以挖出某些明顯的人工造物殘骸，也能和他剛纔說的，被毀滅的第七代文明相對應上。”
“爲什麼北大陸和南大陸之間遼闊的海洋上，看不到一個小島，這從地殼運動和大陸相互碰撞擠壓的地理常識看，其實是很異常的，我的猜測是，這片海域中，曾存在過一個破碎的島嶼文明，但在數百年前被摧毀了，所有島嶼也沉入了海底。”
有了這位‘灰蓑學士’的背書，剛纔林賽說的許多東西變得更加可信起來。
“就像赫希婭殿下所言，既然‘賢者’一脈記述瞭如此重要的東西，按理來說要更加小心謹慎的傳承纔對，不知道你爲什麼如此急切呢？”他再次問這位紅棕頭髮的年輕人緣由。
見灰蓑學士和赫希婭都點出這個癥結，林賽知道在這樣的聰明人面前，繼續隱瞞只會失去信任。
他嘆了口氣，整理了下語言，然後望向窗外。
“就像您說的，我的行爲確實很冒險，有些讓人難以理解。”
他不再直挺坐立，而是靠在椅背上，兩手相互搭在一起，偶爾相互敲擊，緩解焦慮。
“我從小爲賢者大人撫養長大，賢者大人對我很好，也很仁慈富有耐心，按理來說，我不應該有其他情緒纔對。”
“不過我被從小培養的思維和邏輯，都不斷告訴我一個事實，我是無法融入到這個世界裡的，這就像人步入動物園，或者螞蟻誤打誤撞進入巨人的國度，動物們很熱鬧，有着不同而鮮活的生命，巨人們很強大，有着自己難以企及的能力和知識。”
“但是，我們彼此間有着本質上的不同，即便他們對我很好，我依然能感受到這份異質感，恍若看古老的恐怖電影一樣。”
“——他們不過是有着和人類一模一樣外表的異類生物。”
“我很恐懼這個世界，所以我也一直儘量不去人多的地方，只有獨自一人時，我才能體會到放鬆的愜意。”
“自然形成的東西就和樹木的年輪一樣，帶着各種創傷，斑駁，不完美，人工製造的東西纔是筆直，工整，純淨的。”
“如果你生活在自然的世界，偶爾看見文明的造物，會感到一種驚歎，也會生出幾分好奇和嚮往。”
“但如果你生活在一個所有都是規整好的世界，一切都是符合標準的，工整的，純淨的，筆直的，時間一長，會有某種莫名的窒息感，這意味着你事實上從未獲得自由，一切都在控制之下，沒有任何意外，也沒有任何新鮮不同，一切都是不斷重複的。”
“不幸的是，我恰好有了這份體驗。”
“我感覺這顆星球，這個世界就是巨大的牢籠，即便偶爾我會因目睹夕陽而愉悅，但很快這種愉悅過後，又會有種冰冷的窒息感蔓延，如冷水沒過腳踝，是的，它不會淹死我，也不足以殺死我，但會永久的無形的提醒我，這個世界的冷漠真相。”
“我被這種感覺折磨了很久，儘管我看起來和普通人一樣健康，但我自己清楚，這樣的狀態持續下去，恐怕我會在某一天完全崩潰。”
“於是在接到師妹的信件後，我立馬動身出發，跨越漫長的旅途來到這裡，這座城市散發的新鮮氣息，那種不斷開化的生命力，很好的緩解我的焦慮，讓我看到幾分希望，最後這些促使我下定決心，來到您的身前，告訴您我所知道的一切。”說完這些，他彷彿燃燒殆盡般，有些虛弱，不過眼神裡又透露着滿足，大概是釋放了多年來潛藏內心的壓力。
聆聽這對方如宣泄般的稱述，緹蘭彷彿看見一個不斷掙扎搖曳的火苗，這會終於不再晃動，平靜下來。
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原因，她感慨世界的多樣和複雜，有許多事不能以邏輯推定。
“我理解了。”緹蘭點頭，認可了這名吐露完心聲的男子。
這麼看來，對方應該是過於敏銳的覺察到這個世界的真相，所以也體驗到了常人難以理解的痛苦。
沒想到這顆星球看似蠻荒粗野的表象下，隱藏着這麼多辛秘，宛如不斷揭開的千層餡餅，誰不知道最下面到底藏着什麼。
說完這些，時間已經過了正午，相比林賽懷揣的巨大秘密，灰蓑學士的表現要正常和理智許多，通過這小半天的交談，緹蘭覺得對方的性格就和大街上那些好奇愛玩的小老頭相似。
只有偶爾講到關鍵的問題，他纔會變得鄭重起來，有着幾分‘灰蓑學士’這份名號該有的氣質。
“看來我們今後要面對的事，還有很多，如果你們不介意，我給兩位安排在城中的住處吧，這樣你們也能安定的生活在這。”結束完交談，緹蘭站起來。
“感謝赫希婭殿下。”兩人在午後的光暈裡彎身答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