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有城外官道上哨卡的通報,甕城和主城兩道城門已經洞開,在城上城下當值兵士的肅然敬立中,馬隊暢通無阻地進了城。此時城裡已然宵禁,貫穿南北能容四車並行的大街上店鋪住家早就掩門下閂,半個閒人也瞧不見。馬蹄鐵掌扣在青石板鋪就的街道上,咯咯嗒嗒的清脆聲響隨着徐徐的夜風在寂靜的夜空中游蕩。遠遠近近都響起了犬吠。忠心的看家狗很快就被主人呵斥了幾句,然後喑喑地低嗚着趴回自己的窩……
馬隊順着南大街過了小南河上的犀嵐橋,在顧家祠前拐了個彎,沿着河邊道路走出一段路,轉過堤岸邊一大片烏濛濛的柳樹林,就看見了位於棗子巷口的府邸。商成如今的宅院和兩年前在霍家堡時比較起來,又是一番景象。三丈六尺寬的照壁後面,軒敞的四扇烏漆大門緊緊閉,廣廈高檐下懸掛的四盞人般高大燈籠裡羊油大蜡火苗躥騰,把階前偌大一塊空地映得紅光一片。旁邊儀門裡已經站了好些人,商成端坐在馬背上的身影剛剛出現,唿一聲就都圍過來,“督帥”、“大將軍”、“老爺”一陣亂叫,牽馬的牽馬,扶掖的扶掖,慢一步沒能搭上手就跟在側邊背後沒口子問好,亂糟糟說笑一片就把他迎進府去。
包坎含笑把商成送進儀門,想想沒拉下什麼事,又惦記着家裡,就說道:“大人,那我就先回去了。”
商成回頭說:“不吃了夜飯再回去?”
包坎笑着搖了搖頭。
“那好,我也不留你。”商成也沒再勸。這一趟一走就是小半個月,他知道心裡也着實惦記已經有了身孕的婆娘。再說,包坎雖然是他的親兵隊長,但是正式軍職是提督府衛尉,職責並不盡在這所宅院。因說道,“給你放幾天假,你也不用隨時都到提督府應差事。懷娃的婆姨身子重,脾氣也不好,你就在家裡多陪陪她。”
包坎本來想順口開句玩笑,張了張嘴又把話咽回去,點頭答應,又和蘇扎交代了幾句,就帶着兵士走了。
商成被人簇擁着回到自己住的院子,先沒填肚子,叫來熱水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又洗了頭颳了臉,這才覺得一身的疲憊消減了不少。他這是剛從燕西視察軍務回來。從枋州到燕州兩天一夜的縱馬馳騁,半道上只歇息了兩個時辰,就算他年輕力壯筋骨結實,四百多裡地跑下來也有些煎熬不住。此刻眯縫着眼睛浸泡在熱乎乎的湯水裡,腦子裡昏昏沉沉地什麼事情也不思考,就覺得一股子慵懶勁悠然而生,從四肢漸漸彌散到百骸,最後滲透到他的腦海裡……
恍惚間他看見自己的導師。背有點駝的導師佝僂着腰坐在一大堆書本里,目光從厚厚的眼鏡架上面投射過來,望着他說:“前兩天市委組織部想找個人去幫他們做點文案工作,我向他們推薦了你。你好好幹,說不定畢業之後就能過去……”他剛點頭應承,轉眼系裡的書記也過來了,親切地問他:“小商,學校政工處王處長又在問起你了,你拿定主意沒有,以後是不是留校?”他撓着頭不好意思地說:“還早哩,我暫時還沒想過這事。”書記既象是理解他的難處,又象是在提醒,笑着說,“是個機會。你要把握……”他正要做解釋,就看見已經調到自治區工作的集團公司老總。老總寬和地說:“是留在重慶,還是回來,你自己拿主意。不過我看還是回來幹比較好。畢竟這裡的情況你熟悉……”他只好對他們說:“我暫時還沒想過這事。”忽然英語系二年紀那個對自己很有好感的女生也過來了,伸着手指頭點着他的肩窩,笑吟吟地說:“別忘了,你還欠我一頓飯。”
……房頂上“喵”的一聲叫把他從迷朦中驚醒過來。他扒拉着桶沿瞪着倆眼望着黑黢黢的房樑,半天才想起來自己這是身在何處。
他搖着頭從已經涼了的浴湯裡走出來,換上一身寬鬆的棉布衣裳,踢趿着布鞋走到前院。唉,自己這一走就是十來天,不知道有多少事情急等着自己去處理;怎麼就迷瞪過去了?自己有多久沒有想起過去的事了?三個月還是半年?或者更長……
他走進書房,坐到桌案邊,瞧着擺佈得整整齊齊的幾摞子公文嘆了口氣。他隨便翻了翻,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有些公文還是他走之前就佈置下去的事,誰知道他還沒回來,公文倒先回來了。他把手裡的幾本文書撂到桌上。不用問,肯定又是在哪個衙門口被堵回來了。
他唆着嘴脣,盯着堆積如山的公文默了半天。沒辦法,誰讓他是這燕山的假職提督呢?他使勁地搓了搓臉,似乎想把從骨頭縫裡冒出來的疲憊和倦怠趕走,然後拿起了一份看起來可能比較重要的文書一一它就擺在他面前的一沓公文的最上面。這個時候他聞到一陣雞子面片湯的濃郁香味,隨即又聽到一個護衛在堂屋外說話,好象在向他稟告什麼。
這香味就說明是月兒妹子來了。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他每回出差事回來,月兒總會惦記給他煮一鍋放着足足香油的面片湯……
他咕嘟嚥了口唾沫,大半天沒進什麼吃食的肚子更餓了。他站起來,一邊去迎接月兒,一邊說:“還是妹子對我好!知道我喜歡面……”話說到這裡他突然煞住了口。端着托盤進來的不是月兒,是那個楊什麼盼兒……
他稍微有點尷尬,不過馬上就笑了,伸手接過托盤說:“怎麼是你?我還以爲是月兒。”
盼兒低着頭說:“月兒妹子去西山龍虎寺了。”
商成知道龍虎寺,也是唐初高宗年間立起來的百年古剎,兩年前他在燕州待職時也去轉悠過。不過一來那是個小廟,二來離城遠,山路又不是很好走,所以香火也不大旺盛。他隨口問道:“她去那裡做什麼?”
“泉州觀音院的厄難大和尚在龍虎寺講經,十七嬸還有大丫二丫她們都去了,月兒妹子就也跟着去了。”
商成端着碗邊吃麪邊瀏覽公文還一邊聽她說話,嘴裡咯吱咯吱嚼着切成條的醬菜,含混地問道:“講經?那得去幾天?”
“九天前去的,說是最遲中秋前就能回來。”
商成支應了一聲,表示自己聽見了。他在心裡默算了一下日子。看來自己走了沒兩天月兒就去廟裡了。不過這樣也好,總比天天在家裡悶着強一一小娃就該多出去見見世面多長點閱歷。只是這到廟裡聽和尚唸經說法什麼的,好象和增長見識不大沾邊……他腦子裡胡思亂想,一擡頭看見盼兒還站在腳地裡摳指頭,這纔想起既然月兒走了好幾天,看來這書房就是盼兒在打掃收拾了一一怪不得這些公文擺放得如此有章法,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月兒雖然聰惠懂事,畢竟不識字,文字上的物事拾掇不了如此整齊。而且不用問,手裡的這一大碗麪片也肯定是盼兒做的,她在這裡不走,說不定就是想聽自己一句誇獎哩。他停下筷子,有點歉疚地對給自己做飯的“廚師”說:“你看,你這面做得太香了,我盡顧着吃,都沒說給你讓個座。那,你隨便坐……”
盼兒在離桌案最遠的一張鼓凳上坐下來。她也不說話,微微低垂着頭盯着桌案上的文書。
商成一時也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從把盼兒由闖過天的巢穴裡搭救出來到現在,差不多快兩年了,哪怕中間還連帶着孫仲山娶她的丫鬟豆兒做媳婦的事,他也沒和這女娃說過幾句話。即便現在她和月兒就住在後院,他也很少看見她一一他幾乎沒進過後院,除了五月間他從燕東回來時和十七叔一家團聚時去過一趟。
不過這樣乾坐着也不是個辦法,得找點什麼說辭來打破這屋子裡難堪的氣氛。於是他問道:“上回聽月兒說你準備把戶籍落在燕州,事情辦好了吧?”
“……辦、辦好了。”不知道爲什麼,女娃突然張皇起來。她有點手足無措,雙手緊緊地攥着自己的腰帶;臉色變得也有點蒼白。
商成瞧着她神色大變,一下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這女娃是個可憐人,夫家刻薄不認她,孃家膽小又不敢接她回去,就算她把戶籍落在燕州,其實也沒別的地方可以去。她纔多大啊,就要受這樣的苦?他馬上糾正自己的錯誤,佯作沒事一樣繼續說下去:“我還說要是沒把戶籍落上,我就去找人關說下人情,既然十七叔都把事情辦好了,那我是白操這份心了。這下好咧,有了戶籍,你不用擔心再被官上查了一一當然這大院子裡一般也沒什麼人敢來。”他有點不自然地乾笑了兩聲。
盼兒畢竟年紀輕,根本就既沒分辨出他前後兩段話並不一致,也沒聽出他的笑聲乾巴巴的毫無生氣,聽他這樣一講,也忍不住咬着嘴微笑起來。
看她臉上有了笑容,商成馬上說:“說起來我還要多謝你,要不是你陪着我妹子,她一個人孤零零地,一天到晚連個說話人都沒有,日子不知道會有多麼枯燥。”
“不!不是的!我……我還要多謝你收留……”
商成假作沒留意她的話,打斷她說:“你就安心在這裡住着。嫌悶氣了,去十七叔那裡走走,或者去城裡街市上轉轉一一天天悶在家裡可不好。要不去陸家陶家去結識幾個小姐妹也成。陸公和陶公和我說幾回了,埋怨我怎麼不讓兩個妹子去各家認認門。”他隨口扯了個謊,“陶公的兩個孫女和你還有月兒歲數差不多,你們在一起,應該有很多話能說。”說着,他又想起來一個事。“哦,大丫也和你差不多大吧?你是姐姐,還是大丫是姐姐?”他隨口說得高興,倒忘記了這個時代問一個女子的年齡和生辰是一件多麼不禮貌的事情。
盼兒猶豫了一下,說:“我和大丫姐同年同月,她比我大五天。”
“哦。”商成端着碗仰起臉想了想,可實在是記不清楚大丫今年多大了,反正不是十八就是十九。至於大丫的生日嘛……幾年前好象聽月兒說過兩回,時間久了記憶早就模糊了;好象就是這個月?他也沒有再問,三下兩下把面片撈光,又把碗裡的湯也喝了個底朝天,筷子一放抹了抹嘴,愜意地拍了下肚皮,誇獎盼兒道,“真沒看出來,你的手藝這樣高,不錯,真是不錯!”
盼兒收拾起碗筷出去,不一會又端着個托盤進來。
托盤上放着個酒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