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二日天剛亮,秦延之便醒了,我因爲肚子痛睡的不甚踏實,他起身穿外袍時我便朦朧轉醒,晨曦由窗格透進牀帳,竟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看秦延之,他輕輕穿好鞋襪,拉緊幔帳,轉身出了房門。

我捏了自己一把,錐心的疼。

看來不是做夢。

我昨晚沒有趁着酒醉非禮他吧……

清白尚在否?

這真是一個深沉而嚴肅的問題。

我托腮沉思。

思索半晌,未果……忽聽有人叩門,三長兩短,很有韻律,我坐起身子撩開幔帳輕聲問道:“是楊離嗎?”近些年來,楊離已經徹底縱容了我睡懶覺的惡習,晨起操練的事情都是他一手包辦,這三長兩短的叩門聲還是兒時貪玩時的暗訊,此刻乍一聽聞,竟生出“有敵來襲”的感覺。

楊離的聲音由門縫飄進來,低低的:“師姐,你一個人在房內嗎?”

“恩,你進來吧。”我順手披上外袍下了牀,坐在桌前束髮,腦中還徘徊着秦延之的身影。

難不成真這樣嫁給他?

若是四年前,我定會笑的嘴巴都合不攏,可換做現在,心底裡竟隱隱生出彆扭的感覺,怎生如此不對味。

“師姐。”楊離走進屋,還順手關了門,他的面容有些憔悴,但削薄的嘴脣緊緊抿起,少有的嚴肅:“這個狀元郎怕是不簡單,來歷不明,偏巧又路過咱們山腳,入了山寨也不見他求救逃離,還……”

“師弟……”我順手綰了個男兒的髮髻,不知該如何跟他解釋,畢竟山下的一年不是三言兩句便能說清,猶豫半晌,我指了指案几上的髮簪道:“師弟,你幫我將簪子拿過來,我夠不到。”

楊離很乖的拾起髮簪,順手就爲我插到髮髻上,如以往一般自然順手。

“砰……”不知是誰一腳踹開了房門,巨大的聲響震得我回頭望,清晨的陽光中,三妹妹正叉着小蠻腰立在門口,粉嘟嘟的小臉潮紅,湛藍色的小紗裙隨風飄搖,嬌豔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還帶着露珠的……只是她那動作……未免也太山賊化了。

院中衆人鬼鬼祟祟抿嘴笑,小五扯着嗓子唱諾:“日上三竿吆……誰家的新娘新郎吆……還閉門不出嘿……”他這依依呀呀的唱腔還沒拖完,衆人便呆立當場,一個個眼珠瞪得滾圓,來來回回在我同楊離面上轉悠。

每個人的面上閃爍着曖昧不明的光澤。

恐怕……他們又誤解了什麼。

楊離爲我插簪子的手僵在半空,半晌垂首低低咳嗽一聲,衆人瞬間由僵硬狀態回神,打着哈欠道:“你看……大雁飛過去了……”

“是啊是啊,看……大雁又飛過去了……”

我垂首,默,大春天的,哪裡來的大雁。

三妹妹擡頭望天,找了半晌大概也沒發現大雁,於是偏頭指着楊離道:“新郎官呢?是讓離哥哥打跑了嗎?”

言簡意賅,一語中的。

果然是童言無忌,感情楊離在她眼中就是一個身懷絕世武藝的暴力狂……

楊離的面色青白異常,我站起身子想要出口解釋,準新郎官秦延之卻施施然從廚房方向拐出來,手裡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米粥,袍帶生風,嘴角含笑。

衆人的目光開始在我們三個人之間遊移。

秦延之頗具大家風範,他淡淡掃了一眼衆人,腳步未停,嘴角的笑容慢慢綻放,毓秀儒雅,然後說出了整整一個清晨裡的第一句話:“大妹、二妹、三妹還有師弟……我爲夕兒煮了清粥,廚房還有好些,大家一起來嚐嚐。”說話間他已將手中的瓷碗擺放桌面,一回身吩咐小五他們道:“麻煩你們去廚房端一下,多謝。”這稱呼……那氣度……大有謀寨篡位的嫌疑,讓我這堂堂寨主情何以堪啊。

小五他們大概這輩子未聽過如此客氣的話語,霎時像喝了鹿血一般雙眼放光,一疊聲的說着“不客氣,不客氣……”

於是……我新婚第二天的大清早,大家一起在院中圍着桌子喝粥。

香噴噴的米粥,熱氣騰騰,廚房的阿嬸還特意切了幾碟鹹菜,秦延之一絲一絲挑着軟硬適中的夾給我吃。

少頃,楊離也開始挑選大小適中的鹹菜往我碗裡夾。

又少頃,我碗裡多了好多鹹菜,米粥都被遮住了,這倆人還樂此不疲得爲我夾菜。

又又少頃,大妹妹回身衝廚房喊了一聲:“阿嬸,再切點鹹菜,多分幾盤。”

早餐,我差點被鹹菜齁死。

三叔拍着楊離的肩膀大有深意道:“楊離乖娃,你看山上的迎春花都開了,春天果然來了。”

不僅迎春花開了,桃花杏花蘋果花,但凡能開的花都開了,還沒開的大概正預謀着要開,整個落雲山霎時進入春天,每個人的腦門上都開着花,就連廚房的胖阿嬸切鹹菜的動作都英姿颯爽起來。

秦延之紅彤彤的喜服扎眼的緊,絢麗如同盛開的牡丹。

楊離瞅準機會總扯我的袖子,大概是想跟我說點什麼,秦延之卻堅持執着我的手參觀全寨,將自己的笑容散播給寨中的每一個人。

我耐着性子陪他逛了一天,晚飯時,楊離竟將大妹二妹三妹全召集起來用膳,美其名曰:家宴。

秦延之眼角含笑,隨着我一一改了稱呼,且自洞房之夜後,他竟絕口不提“子寧”二字,張口閉口的“夕兒”,喊得我渾身顫。

楊離顯然對秦延之充滿戒備,吃飯時不着痕跡的盤問他的來歷行蹤,偶爾拋個話頭出來,勾起幾位妹妹的好奇心,於是三妹妹便會眨巴着純良的大眼睛問他家裡幾口人,人均幾畝地,地裡幾頭牛,公的還是母的……

秦延之微笑着盡數作答,竟是絲毫不做隱瞞。

於是他的身份迅速明朗化:當朝的新科狀元郎,家住京城城東原太傅府,吃着國家的公糧,沒有地,也沒養牛,只是大門口有兩頭石獅子,一公一母,公的耍繡球,母的耍幼仔;相依爲命的是兩個家奴,還有一表妹至今未嫁,正逐步邁進待嫁老姑娘行列。

說到最後,他轉頭望向我,眸光微動,輕聲說:“如今,我還多了一位夫人,狀元夫人。”

楊離坐在我對面喝酒,忽而嗆了一口,咳得面紅耳赤。

我乖乖的一粒一粒吃着米飯,不置一詞。

秦延之笑眯眯的爲我盛了碗熱湯,深情呼喚:“夕兒……”

我渾身又顫了顫,實在是吃不下去,便也擡頭對上他的眼睛輕喚道:“之之……我飽了,你自己喝吧。”

秦延之顫了顫。

於是幾個妹妹全都放了筷子,紛紛嚷吃飽了。

楊離差不多咳夠了,擡頭隨口說了一句:“秦公子,我家師姐不喜歡吃牛肉,也不喜歡喝牛肉湯。”語畢爲我盛了碗雞蛋羹,熱熱的,開着嫩黃的蛋花。

聽聞此言,秦延之的眼睛微微眯起,似是低聲呢喃一句:“不喜歡吃牛肉嗎?”

我一滯,想要開口,楊離已經接過話去,緩緩道:“從三年多前回山後便不再吃牛肉,師姐說她在山下吃多了。”

秦延之的眼睛又眯了眯,若有所思。

有那麼一瞬間,我腦中竟忽然蹦出一隻歡快的小牛犢,全身黝黑,撒開蹄子滿山亂跑,跑得我的腦袋嗡嗡響。

上天保佑,別讓我再遇到任家二公子,他瘋起來可比那瘋牛還瘋,在這個人世間,除了我爹,我頂怕的便是他。

我被腦中的小牛犢吵得暈乎,忽聽楊離問:“不知秦公子此次來落雲山所謂何事?”他這話問的隨意,細品之下,卻是一口咬定秦延之的目的不單純。

秦延之擡眼,默然半晌,而後慢慢吐出兩個字:“招安。”

招安!?

我覺得自己被晴天霹靂劈中,小牛犢已經不是問題,現下的問題是寨子裡喜樂又安康,能不能不去投靠那風雨飄搖的朝廷?

楊離的手已經按上腰間的佩劍,薄脣緊抿,只等我一聲令下便剁了秦延之。

三位妹妹極會看人眼色,氣氛稍稍一變,她們便搬着凳子坐到安全的角落,目光灼灼的淡定圍觀。

我撫額暈了暈,這小皇帝的生命力忒頑強,能夠在昭文侯府的強力壓榨下堅挺至現在,若是我歸順了朝廷,保不準他心血來潮命我們下山踏平昭文侯府。

可一想起任家二公子和美大叔,我的頭便又疼起來。

秦延之看着我,“你們可以有一個月的思考時間,夕兒。”

我擡手擺了擺,示意道:“秦公子,你還是叫在下雲夕吧,或者你稱呼我雲寨主也行。”語畢我偏頭衝三個妹妹道:“去整理間廂房出來,多加幾牀被褥,暖爐薰香都備上,別辱沒了招安使節的身份。”

此話一出,身側的秦延之猛得擡眼望我,眸光閃爍,陰晴不定。

楊離緊握的手掌慢慢鬆開,竟是展顏一笑:“師姐,休夫的程序我待會兒整理一份送去你臥房。”

秦延之一記寒冰眼刀扔過去,楊離霎時笑成了杜鵑花。

呃……這個思維跨度有點太大了吧,朝廷小事怎可與兒女私情這種大事混作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