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了!
十六歲的傅沐芸心情激動的望着矗立在她眼前的江南式大宅,建築氣勢雄偉大器,巍峨的門面上方,高高掛了塊寫着“薛家茶場”的匾額,其字雄渾有力,透出薛東堯這名鉅富擁有的名與利。
她眼光一黯,因爲想到了另一塊斑駁的匾額——“傅家茶莊”。
五年前,拜薛東堯之賜,他們店裡的生意瞬間門可羅雀、終致關門,爹爹只得到處打零工賺錢求得兩人溫飽,但沒多久就抑鬱寡歡、操勞而亡。
而他倒好,靠着冷酷、不講情面的經商手段,經營的茶場愈來愈大,後來乾脆將京城的生意交由總管負責,自己到南方發展,除了賣茶也種茶,透過運河,南貨北送,近幾年出產的茶葉還受到朝廷青睞,成了貢茶,名聲在京城響噹噹。
她很不甘願,這男人的一個決定就毀了她的家,還間接害死她相依爲命的爹爹,留下她一人孤單在這世上。
就在此時她聽到牙婆正在找人要到薛家茶場當差,不禁心喜,花盡自己幾年來辛苦攢下的碎銀,求牙婆帶她來,因爲她要找他復仇……
“就是她?”負責管理茶場大小事的溫鈞撫着八字鬍,一臉嚴肅的看着跟着牙婆到了大門口,就盯視着上方匾額不放的小姑娘。
“是,溫總管,她叫傅沐芸,雖然沒父沒母,但人機伶、手腳也快、面貌佳,才十六歲,當丫鬟正好。”牙婆笑着頻點頭,連連說着這丫頭的好。
“行了。”溫鈞從懷裡掏了包銀子給牙婆,牙婆一接過手,即笑得闔不攏嘴,因爲這一包可沉甸甸地,不輕哩。
她笑咪咪的拍拍傅沐芸的手,“你真是幸運啊,有多少人搶着到薛家茶場當差啊,因爲薛爺可是個樂善好施的大好人,他修橋鋪路、濟弱扶傾,爲人溫和圓融、寬容大度……”
牙婆說得口沫橫飛,傅沐芸卻在心中嘀咕,搞錯了吧薛東堯應該是個目中無人、冷酷無情的商人,是一個把她的幸福弄得斑駁褪色,讓她成爲孤女的大壞蛋!
“這是溫鈞總管,跟薛爺可是情同父子,你好好聽他的話,老婆子先走了。”
她正在心中將薛東堯罵個臭頭,牙婆嘰嘰喳喳的話突然消失,她這纔回神,瞪着站在身旁的老總管。
這溫鈞生得虎背熊腰、相貌粗獷、不苟言笑,一看就很嚴肅,而那雙像是飽經風霜的老眼直勾勾的盯視着她,一副洞悉了她混入薛府當丫鬟是有所目的,是來對付他的主子似的,她不由自主的額冒冷汗,不可能!他不會知道的,她不該自己嚇自己。
“溫總管,你好。”定定心神後,她連忙行禮。
溫鈞看了她半晌,微微點頭,“跟我來!”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進氣派恢宏的大宅子,傅沐芸舉目所見,到處都是富麗堂皇的擺飾,大廳裡,錦緞簾子分披兩旁,柱子旁是足足有一人高的青花瓷,就連桌椅也瓖嵌了玉石,另外,各個高低矮櫃裡擺了許多茶具瓷器,上頭燒繪的花鳥蟲魚圖樣逼真細緻,價值不菲。
她忍不住左右張望,驚歎之餘,也發覺這府裡的氣氛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樣,按理,在冷酷、一板一眼的薛東堯手下做事,不管是家丁、丫鬟,個個應該都戰戰兢兢,氛圍該是緊繃窒悶的,但放眼望去,不論是忙着灑掃的小廝、還是端着茶點,忙碌穿梭各院落的丫鬟,每個人的臉上都不見冷漠謹慎,反而是面帶笑意,有的甚至還低聲談笑,就連看到她身旁這名嚴肅的老管家,也只見衆人朝他微笑點頭,並未打躬作揖,或停下手邊工作。
“這是爺訂的規矩,見到主子或管事在忙時不必行禮,點個頭即可。”像是看出她的疑惑,溫鈞開口解釋。
她忍不住嚥了一口口水,這總管好厲害,怎麼看得出來她在想什麼!她差點沒被他的話嚇得往前栽跟頭。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進後方的一座院落,磚雕門樓上瓖着一塊匾額,上頭寫着“崇樂閣”,門前還有侍衛守着。
她跟着溫鈞走進主廳,放眼廳堂全由珍貴的楠木所建,精緻而典雅,空氣中,隱隱約約可以聞到一股茶香,怪了,是誰在泡茶嗎?
“你在這裡候着。”
溫鈞交代後,就往屋裡走,但沒一會兒又走出來,“爺不在,你先待在這裡,我去請示薛爺是否就由你來代替杜大娘的缺,在這兒幹活。”
“是。”
她畢恭畢敬的目送總管離開,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這座院落怎麼特別安靜,連個下人也沒瞧見?
對了,溫總管說爺不在,可見,這是薛東堯所住的院落。哈!真是老天有眼,讓她有機會接近他,所謂的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她離成功更近一步了!
庭院的荷池裡,燦爛陽光灑落,金光閃閃,她不怕陽光刺眼,偏偏擡頭接受陽光的洗禮,一直到眼楮受不了,她才笑着低頭,這是習慣,這幾年難過時、孤獨時,她學會了向光,絕不向命運低頭!
此時,遠遠的有人走了過來,是名高大挺拔的男子,只是怎麼走起路來,身子搖晃得好厲害,是人不舒服還是路不平啊?
她困惑的目光直覺地往他的腳下看,在金燦燦的陽光下,她仍然察覺到他的右腳有問題,他是個跛子……偏偏男人手上還提了一桶水,因爲跛着走路,水桶裡的水一路濺灑了出來。
老天,依他這種提水法,到目的地時還能剩多少水?
就說嘛,薛東堯這人能多善良找個有殘疾的下人,根本是刻意虐待人來着!
天生的雞婆及善良個性,讓她想也沒想的跑過去,“我來幫忙——”
哪知,她的視線仍因爲直視太陽太久而矇矇亮亮的,因此沒發現那條迴廊旁鋪了一整條的白玉圓石,她跑得太快,猝不及防地腳底踩了顆滑動的小石子,整個人往前撲倒……
還搞不清楚狀況的男人直覺的放開水桶要扶住她——
一切都來得太過剛好,他傾身,她撲倒,那一桶水讓她的手一推,全往他身上潑了過去,但她也沒有幸免,身子硬生生的迭了上去,直接撞進一堵硬邦邦的牆,不對,是一個寬厚堅硬的胸膛。
好痛!她唉叫一聲,其實不只撞疼了臉,就連胸口也疼。
“沒事吧,姑娘?”男人被她這一撞,成了墊背,着地的後背一樣發疼。
“是你有沒有事吧?”她仍疼着。
她的柔軟壓在自己的胸口上,誘人的起伏一上一下地推擠着他的胸口,男性本能引發了純粹的身體欲 望,男人略顯無措,“我沒事,但姑娘可能得先起來……”
他困窘的嗓音讓傅沐芸猛地意識到自己還壓在他身上,她身子一僵,擡頭看着他,兩人四目相對,嚇得她大叫,“啊,對不起。”
她急急起身,伸出右手,“我扶你——”
男人看了她的小手一眼,搖搖頭,勉強地拐着腳站起來。
她縮回手,粉臉嬌紅,困窘不已地說︰“對不起啊,我想幫忙的,可看來幫倒忙了。”
他的衣裳全溼了,臉上還有水珠,但自己也沒好到哪兒去,剛剛壓了他,身上的衣衫也半溼,黏貼在身上。
不過這一撞,視線倒明瞭,眼前的男人真是一個世間少有的美男子,五官俊雅、眼神溫暖,身着一身大襟袍服,再披了外褂,身形顯得修長俊逸。然而,見他走了幾步俯身拾起倒地的水桶,走路一拐一拐的,跛得厲害,她不由得爲他難過起來,明明是個俊俏不凡的人,但就壞在這右腳,迫得他在行走間無法利落而優雅,明顯殘缺,老天爺也太捉弄人了!
在她打量間,男子已挺直了腰桿,但因右腳受傷的關係,整個人看來還是有些傾斜的。
看清楚她的面容,男子的眼底閃過一絲訝異。“你是……”
“哦,我是新來的丫鬟,我叫傅沐芸。”
“聽你的口音是打京城來的?從那麼遠來工作,是投親不成?”
她搖搖頭,“也不是,呃,一言難盡。那個……你的腳還好嗎?”見他的臉色微微一變,“呃,對不起,我太冒昧了……”
他微微搖頭,“姑娘要不要先去換件衣裳,免得着涼?”
“不用啦,陽光這麼溫暖,哪會着涼,這樣還比較涼爽呢。”對來自北方的她而言,蘇杭的四月天只能算微涼而已。
她笑得燦爛,看着他手上的水桶說︰“我幫你吧,雖然,剛剛是個弄巧成拙的幫忙。”她做了個鬼臉。
他被她逗笑了,“那就麻煩姑娘了,前方直走再轉一回廊,在右邊院落有一個水井,就請姑娘——”
“提一桶水,沒問題。”她率性的接手過他手上的水桶,快步的往前跑去。
男人看着她走遠的纖細背影出神,這女孩有張空靈脫俗的美麗臉蛋,肌膚賽雪,一雙靈活明眸、身形嬌小而纖細,但手上長着薄繭,無言透露出她生活的辛苦……
不一會兒,就見她利落的提了一桶水過來,“提到哪兒?”
他領着她往另一邊的廳堂走,她與他並行,見他跛得厲害,她心頭莫名的揪了起來,她爲他感到難過、感到惋惜,要一個原本俊美的男人接受自己的殘疾,肯定經過一段難以形容的痛苦折磨吧!
他感受到她不忍的目光,略微側身,轉頭對上她微紅的眼眶,“我已經習慣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一直盯着你瞧的——”她慌張的解釋,不希望自己的無心盯視傷到他。
“我知道,不要緊,我真的已經習慣了,尤其這張臉與這不完美的身體有太大的唐突,要不引起注意也難。”
他看來的確釋然,俊臉上有着溫煦的泰然神情,但她仍察覺到他的口氣中有一絲絲的苦澀,她喉頭一緊,急急說着,“其實,不完美沒關係,我們能走、能做事,比上不足,比下也有餘。”
爹爹走後,好心的街坊鄰居介紹她去客棧工作,求得溫飽,幾年下來,她對於世態人情也懂了許多,沒有誰的人生是完美的,而她的不完美是薛東堯造成……
“你在安慰我嗎?”他忍不住笑了。
“我是啦,不過,你看來很好,真的,你長得很好看,說不定是江南第一美男呢!”
“那可得靜坐不動才能當美男,一走路,便打回原形了!”他笑言。
她眼楮陡地一亮,“你不是個自怨自艾的人,太好了。”
“何以見得?”他好奇反問。
“看你的言行舉止啊,你除了有一點點語帶苦澀外,你的笑容和煦、眼神有自信……”她愈說聲音愈小,因爲他直直盯着她瞧的深邃黑眸裡有着令她心顫的專注,她從沒被人這麼看過,彷彿要看進她的靈魂,她的胸口被怦然狂跳的心臟連撞好幾下,雙腳差點沒打結。
“謝謝你。”他溫柔一笑。
她小臉紅潤,不敢再發表高論,也不敢再看他。
他拾階而上,她提着水跟着走,進到屋子才發現裡頭有前後兩館,前館是個廳堂,穿過相隔的大型木雕屏風後是一間佈置典雅的茶室,茶室後再連接一個大亭子,那兒也能進出。
茶室裡擺放了許多的茶葉、茶具,在他的指示下,她將井水倒到其中一個大水甕裡。
“多謝姑娘。”他道。
“欸,別姑娘姑娘的叫,叫我沐芸吧,我爹常說出外靠朋友,你可是我進府交的第一個朋友。”她沒什麼心機的笑說。
他一愣,但隨即一笑,“那是我的榮幸。”
“別這麼說,你也在這裡做事吧,那個薛東堯……我是說,你覺得爺是個好人嗎?”她試探性的問。
“嗯……不壞吧。”他笑,表情有一點點古怪,但也僅有瞬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