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質嗎?在她的印象中,她爹老愛泡一壺茶顧店,說有多好喝就有多好喝,她喝了幾壺也沒喝出什麼,後來爹卯足了勁,開始將春夏秋冬四種茶泡給她喝,可是不管是熟茶、青茶,在她喝來茶只是茶,害她爹眼眶含淚,說他後繼無人,又說怨不了她這個小娃兒,因爲她同她早去的娘一樣,有根鈍舌頭。
她搖搖頭,“我有自知之明的,所以,別浪費爺的時間了,沐芸不去了。”
“你真的不試?”
“不試。”
“好吧,雖然我覺得很可惜。”
“爲什麼?”她柳眉一擰,她也不過是個奴婢而已。
“機會稍縱即逝,更何況,凡事應該盡人事再聽天命,你回房休息吧。”薛東堯語重心長,只希望她能聽得進去了。
幹麼一臉很遺憾的樣子?她走回自己的房間,腦海裡全是薛東堯那張抱憾的俊顏,就連在睡夢中,他也出現,指責她不戰而降,令他失望不已。
真是的!她快煩死了,她不試就不試,他要再敢進她夢裡唆,她就在夢裡先對他好看!
然而,這幾天試茶的事正夯,大家聊來聊去,全在這話題上轉。
幾個丫鬟聊起自己的身世時,她不小心說溜嘴,說家中也曾從事茶業買賣,只不過是小小的茶商一枚,撐沒幾年就倒店了。
但這樣的身世背景,卻讓幾個丫頭們鼓吹着要她去試茶,這可是絕佳機會,可以飛上枝頭啊。
“去嘛,去嘛!”
幾個年紀相仿的小姑娘又推又拉的,再加上已經被淘汰的康佳鼓動三寸不爛之舌說,反正敗下陣來,還不是一樣過日子。
四催五拉的,還真的把心不甘情不願的傅沐芸給拉到了試茶會場,這一看,才發現這裡可用人山人海形容,不管是茶場、茶樓、鋪子的夥計都來了好多,也許大家的心態都跟康佳一樣,試了就有機會,沒過也不會少塊肉吧。
但她不參加一方面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試茶這一關就過不了,另一方面,她是個要復仇的人啊,當然愈低調愈好,這大張旗鼓的成爲衆人目光焦點,每個人都認識她,她怎麼幹壞事。
然而她還是被逼來了,坐在等待區,心兒怦怦狂跳。
這一次海選會選出二十個人,其中有一名最幸運,能得到薛東堯的親自調教,不過,人人都期待,個個沒把握。
時間流逝,一個又一個候選人上場試茶,眼看要輪到自己了,傅沐芸手發汗,緊張到一個不行。
“下一位,傅沐芸。”
喊到她了!但她卻緊張到全身僵硬,連起身都慢吞吞的,站直後,腳就像被釘子釘住,動不了了,她想起爹說的“鈍舌頭”……怎麼辦,這不是專程出糗來的嗎?
薛東堯俊臉上掛着鼓舞的笑容,“上前。”
“換你了!快上啊,沐芸!”康佳站在她身旁,見她杵着不動,想也沒想的就往她的背大力一推。
康佳肯定是神力女力士來着,再加上傅沐芸太慌,冷不防的被往前推,她絆到自個兒的腳,整個人跟着的往前衝。
“啊啊啊!”她慌亂的伸開雙手平衡,搖搖晃晃的,總算及時站穩了。
要不,這眼前近在咫尺的一整排茶盅肯定讓她給撞翻了!
她撫胸喘氣,嚇死了。
衆人早已忍俊不禁的噗笑出聲。
她尷尬的一擡頭,對上薛東堯帶笑的目光,小臉忍不住紅了起來。
“試茶。”
他一連泡了幾盅,不同的茶葉放在同樣的茶罐裡,阻止探視的目光,完全沒得猜。
她喝了指定的一杯,“這盅龍井……”
她見到薛東堯身後的溫鈞臉色不對,眨巴着眼看着薛東堯,他卻笑着點頭,她只好繼續,“呃,加了參葉。”
哪是龍井?又是哪來的參?溫鈞替她捏了把冷汗,但卻見爺點頭。
“答對了。”
什麼?溫鈞在心中暗暗搖頭,爺竟然睜眼說瞎話,啊,是了,這就叫包庇!
傅沐芸喝了下一盅,“這一杯、呃、這一杯、是、是碧螺春加杭白菊花……”
她說得結結巴巴,完全沒把握。
薛東堯那雙沉靜內斂的黑眸浮現笑意,“你又對了。”
嚇!又對了?真的假的?她瞪大杏眼,差點沒掉下巴,不會是聽錯吧?
差太多了吧!溫鈞差點沒眼楮抽搐,但瞧爺的表情再正經不過……嘖,主子的私心很重啊!
接下來,簡直是活見鬼了,傅沐芸隨便喝喝,怎麼說都對。
其他人忍不住搔搔頭,你看我、我看你,從最初的讚歎到後來的又驚又疑,總覺得有點匪夷所思。這丫頭太強了吧?相較之下,更顯現出自己的愚笨,尤其有的在茶莊工作了大半輩子,竟然輸給這麼稚嫩的女娃兒,不禁覺得有些顏面無光。
但主子一向公正,瞧瞧,主子點頭,老總管也點頭附和,那就沒錯了,傅丫頭是天生的品茶高手,高竿。
於是衆人從懷疑又轉爲讚歎,就連傅沐芸都覺得自己猜的能力太強了,她這麼會蒙,是瞎貓踫上死耗子嗎?
溫鈞也從一開始的震驚轉爲驚歎——驚歎她說出的答案。
主子之前出的題目都是加了好幾味的調味茶,但對這丫頭可是嚴重放水,專挑簡單的茶品測,沒想到,她這個小丫頭的舌頭也鈍得誇張,竟然沒半盅說對。
身後響起的如雷掌聲,讓傅沐芸臉上的笑容從困窘的侷促小笑,慢慢的,眼兒彎彎、嘴巴彎彎,愈說愈有自信,原來,她這麼有天份啊!
“傅丫頭真的厲害啊。”
“她老家也是開茶莊的嘛,只是,天有不測風雲,爹孃都走了,不然,也是個茶莊大小姐!”身爲她的好朋友,康佳一臉與有榮焉的驕傲。
“難怪,她看來就很有氣質、貌美如仙。”有人小小聲的加了一句,“還幸運的被安排到爺的身邊幹活。”
“一定是從小就耳濡目染,難怪百發百中!”
奴僕們興奮的交頭接耳,此刻在他們眼中,傅沐芸簡直是天才茶仙啊!
事實真相只在薛東堯跟溫鈞的心中,兩人眼神相對,一個略微尷尬,另一個帶點無奈,沒辦法,這個護短真的護太大了!
衆望所歸,傅沐芸成了最大幸運兒,得到了被爺親自調教的殊榮。
於是她住的地方從僕傭所住的宅院換到薛東堯的崇樂閣,住的房間離他的廂房只有拐個彎的距離。
典雅幽靜的居室,相當有特色,家飾上都瓖嵌着琺琅、玉石及鈿螺,她讚歎的一一細細打量,而最棒的是,過去要跟其他奴婢共享浴池,現在還有小廝扛來浴桶,可以舒服的洗個溫水澡。
崇樂閣的活兒她也不必做了,薛東堯另外安排一名小廝替代她,要她專注在茶事上,當然她也順利的進到禁地——他的寶貝茶室。
這座由花窗迴廊圍成的茶室,幽靜卻不失宏偉,從入口進去,有一座飛檐的圓柱亭,巧妙的與茶室融合,讓視線更清明。
雕樑畫棟的茶室大廳內,除了陳列來自各地的茶葉品種外,還有木炭、風爐、一大缸一大缸的泉水,她看着薛東堯從一個精緻長櫃裡拿出一隻檀木盒——
“這就是薛家年歲納貢給朝廷的‘御用黃茶’。”
黃茶是以所謂的悶黃——方式輕度醇化而成,是故,茶葉爲黃,散着淡淡的水果香。
接下來他竟然爲她沖泡了一盅,熱騰騰的放到她手上,她簡直呆了。
“這不是皇帝才能喝的茶嗎?”她聽過的,黃茶就是皇帝老子才能喝、才能送的啊!
“當然不是,試試看。”
“這、這種茶很貴吧。”她真的是受寵若驚。
他莞爾一笑,“當然,而且想買也買不到,這是我自己珍藏的。”
“那我怎麼可以……”她咋舌,還是不敢踫。
“別浪費了,何況,接下來,你要喝的茶品可是超過你能想象的。”
照他的計劃,她要變得很懂茶、很會喝茶,才能管以茶爲商品的茶鋪子。
在他鼓舞的目光下,她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眼楮愈來愈亮。
“好喝!”這是她唯一會說的,但要她形容得天花亂墜,她就沒辦法了。
“這茶潤澤透亮,飲來內蘊濃郁又不失自然香揚,味醇潤喉,回甘生津,是茶中極品。”
他一說起茶來,俊臉上盡是溫柔,連深邃的黑眸也滿含笑意。
這個笑容很勾人,害她的一顆心怦怦狂跳,只能藉着低頭啜飲杯子裡的茶來掩飾突然的悸動……
怎麼辦?她本來只是要當個丫鬟,來到他身邊是爲了報仇,但沒想到他個性與過去截然不同,而且,這麼關心她、照顧她,還給她這個萬中選一的好機會,她不由得心亂起來。
他靜靜的凝睇着低垂的小臉,心中由衷希望她能熬過他的嚴格訓練,因爲一想到她慘不忍睹的口試,連他都要冒冷汗了。
但他相信,她只是太緊張,以至於表現失常,接下來一對一的特訓,她就會恢復正常。
事實證明,兩個人都錯了——傅沐芸是太早心亂,薛東堯則是太早放心。
此刻,傅沐芸一雙翦水秋波正冒着火兒,她真的錯了,他哪是關心、照顧她,他根本是先禮後兵!
哼!她早該知道他天性本惡,說她有天賦,不過是要折磨她而已。
這半個月來的訓練根本是在虐待人嘛——
泡茶、品茶的功夫要學、種茶、採茶、焙茶到賣茶的功夫更要學,生意經更是像在念經,一天念個好幾回。
尤其是生意經一長串,講誠信、堅持原則、不得出爾反爾,有時必須動之以情、誘之以利,某些特殊受歡迎的茶品則定期定量供給,目的在於不讓其他茶商囤貨,再加以轉手高價販賣,打亂市場的供需。
還有,還得學算術、撥算盤兒的功夫!瞧這會兒,他彈指如飛,算盤珠子彈來彈去,她撥算珠卻像有千斤重,耳朵還得忙着聽他念着“每一條賬目要分列清楚……”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就像佛祖在念齊天大聖孫猴子的緊箍咒,她聽到頭疼欲裂,撥算珠的手也發酸。
薛東堯看她一張小臉兒皺得像包子,手也要撥不撥算盤的,他的額際微微抽疼,“罷了,這門課就到這裡。”
“休息了?”她眼楮倏地一亮,馬上將算盤放到一旁。
“是這門課暫時下課,另一門課要開始,有問題?”他威脅反問。
她哪敢有,她現在是忍辱負重啊!“沒有。”
接下來的一堂課,是泡茶的功夫。
薛東堯用滾燙熱水先淨壺身,手勢利落靈活,讓她無法不看他那寬厚的大手,古銅色,手指修長,她的目光再往上移到他專注的俊顏,認真說來,如果沒有跛腳,他幾乎可以說是完美,包括……腦海裡突然一閃而過他的入浴圖,一張臉驀然酡紅。
“你的臉怎麼那麼紅?不舒服嗎?”
在她神遊時,薛東堯已倒好茶,身前是一杯熱騰騰、泛着清香的茶。
“沒有、沒有,換我了,我來。”她一顆心亂蹦,拿過茶具,開始依樣畫葫蘆的泡茶。
薛東堯蹙眉,她的動作不算粗魯,但顯得笨拙,讓他看得心驚膽跳,恨不得要她收手,但他更明白,他只要一心軟,她永遠只有當丫鬟的命。
論資質,她的確低劣,天份更是沒有,但是他仍然相信,“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喝看看。”他示意她喝自己泡的茶,“是否沁香舒坦,入口回甘?當然,要記得含在口,慢吞潤喉,再三感覺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