拇指銬

臨近黎明時,阿義被母親的嘔吐聲驚醒。藉着窗櫺間射進來的月光,他看到母親用枕頭頂着腹部跪在炕沿上,雙手撐着席,腦袋探出去,好像一隻鵝。從她的嘴巴里,吐出一些綠油油的、散發着腥臭氣味的東西。他跳下炕,從水缸裡舀來半瓢水,遞過去,說:“您喝點水吧。”母親擡起一隻手,似乎想接住水瓢,但那隻手在空中掄了一下就落下了。她抽搐着身體,又搜腸刮肚地吐了一陣,然後呻吟着說:“阿義……我的兒……娘這次犯病,怕是熬不過去了……”阿義的眼裡悄悄地涌出了淚水。他鼓着氣力,雄壯地說:“您不要說喪氣話,我不喜歡聽您說喪氣話。我這就去胡大爺家借錢,借了錢,去鎮上搬醫生。”母親擡起頭,臉色比月光還白,雙眼幽幽,盯着阿義,說:“兒子,咱不借錢,這輩子……不借錢……”她從腦後拔下兩根銀釵,遞給阿義,說:“這是你姥姥傳給我的,拿去賣了,抓兩副藥吧……娘實在是活夠了,但我的兒,你才八歲……”她從炕蓆下摸出一張揉皺的紙片,說:“這是上次用過的藥方……”阿義接過藥方,看一眼母親半掩在散發中的明亮的臉,說:“我跑着去,跑着回。”他將水瓢中的涼水一飲而盡,將銀釵和藥方仔細地揣入懷中,然後投瓢入甕,抹抹嘴,高聲道:“娘,我去了。”

在明晃晃的月光大道上,他看到自己瘦小的身體投射出搖搖晃晃、忽長忽短的淺薄暗影。村子裡一片沉寂,月光灑在路邊的樹木上,發出颯颯的響聲。路過胡大爺家的高大院落時,他躡手躡腳,連呼吸都屏住,生怕驚動了那兩條兇猛的狼犬。但倒底還是驚動了那兩條狼犬。它們從鐵門下的狗洞裡鑽出來,昂着頭咆哮着。在清涼的月色裡,它們的眼睛放出綠光,它們的牙齒放出銀光。阿義手裡抓着一塊磚頭,膽戰心驚地倒退着。那兩條狼狗並不積極追他,叫囂着送了他一段,便退了回去。阿義鬆了一口氣,扔掉了手中的磚頭。剛走出村子,他便撒腿奔跑。凌晨的涼風鼓舞着他的單薄衣服,宛若沾滿銀粉的黑蝶翅羽。

跑到著名的翰林墓地時,他的步子慢了下來。他感到急跳的心臟衝撞着肋骨,像一隻關在鐵籠中的野兔。他擡頭看到,八隆鎮榨油廠裡那盞高高挑起的水銀燈遙遙在望,彷彿一顆不斷眨眼的綠色晨星。他跑得汗流浹背,腹中如火。沿着雜草叢生的道路斜坡,他下到馬桑河邊。連年乾旱,河裡早失波滔。河灘上佈滿光滑的卵石,在月下閃爍着青色的光澤。斷流的河水坑坑窪窪,猶如一片片水銀。他跪在一汪水前,雙手撐住身體,腦袋探出去,低下去,像一匹飲水的馬駒。喝罷水立起時,他感到肚子沉重,脊背冰涼。

重新上路後,他的腸胃咕嚕嚕地響着,腥冷的水直衝咽喉,促使他連連打嗝。他用手擠着肚子,吐出一些冷水。吐水時他想到了跪在炕沿上吐血的母親,心中不由的一陣痠痛。摸摸懷中的銀釵和藥方,硬硬軟軟的都在。起步又要跑時,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他的脊背一陣酥麻,毛髮根根豎起。貓頭鷹一叫就要死人,老人們都這樣說,母親也曾說過。母親慘白的臉浮現在他的眼前。她一張口,吐出了黑色、粘稠的血,彷彿溶化的瀝青。貓頭鷹又一聲叫,似乎在召喚他。他不由自主地回過臉,看到高大的石墓前,那兩匹肥胖的石馬,那兩隻臃腫的石羊,那兩個方頭方腦的石人,還有那張光滑的石供桌。去年爲母親抓藥歸來時他曾坐在石供桌上休息過。據說墓地裡原有幾十株參天的古柏,但現在只餘一株碗口粗的松樹。在黑黢黢的針葉間,有兩點兒火星閃爍,那是貓頭鷹的眼睛。它發出一聲嚴肅的鳴叫,華羽翻動,無聲地滑翔出去,降落在流金溢彩的麥田裡。“啊嗚——”阿義大聲嚎叫着,以此驅趕恐懼。他的腦袋膨膨,耳朵嗡嗡,忘掉了腸胃疼痛,飛跑月下路,向着水銀燈,向着已經能望見模糊輪廓的八隆鎮。

阿義跑進八隆鎮時,紅日尚未升起,但瑰麗的霞光已把青石鋪成的街道照亮。街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行人。街兩邊的店鋪都關着門。被夜露打溼的酒旗死氣沉沉地垂掛在酒店門前。光溜溜的劣質模特在服裝店的櫥窗裡憂悒地蹙着眉頭。阿義聽到自己的赤腳踩着溼漉漉的街石,發出呱呱唧唧的響聲。他高擡腿,輕落腳,小心翼翼,生怕驚了人家的夢。

藥鋪大門緊閉,裡邊無聲無息。阿義蹲在門前石階上,耐心地等待。他感到很累、很餓,但一想到很快就能抓到藥又感到很欣慰。蹲了一會,他感到腿痠,便一屁股坐在石階上。他的眼睛漸漸蒙朧起來。一輛細輪的小馬車從街東頭跑過來,拉車的是一匹火紅色的小馬,趕車的是個肥大的女人。蹄聲清脆,車聲轔轔。小馬目光明亮,宛如一個清秀的少年。女人睡眼惺鬆,張開大口,打着無遮無攔的哈欠。在藥鋪門前,馬車停住。女人從車上提下兩瓶牛奶,走過來,看着阿義,說:“閃開,鬼東西,好狗不臥當門。”阿義跳起來,閃到門口一側,看着女人把奶瓶放在門前石階上。從她半掩的寬大衣服裡,抖擻出一些熱烘烘的氣息。“別偷喝,小鬼。”她說着,回到車邊,趕馬前進。阿義專注地盯着那兩隻水淋淋的玻璃奶瓶,肚子隆隆地響着。牛奶的氣味絲絲縷縷地散發在清晨的空氣裡,在他面前纏繞不絕,勾得他饞涎欲滴。他看到一隻黑色的螞蟻爬到奶瓶的蓋上,晃動着觸鬚,吸吮着奶液。那吸吮的聲音十分響亮,好像一羣肥鴨在淺水中覓食。

藥鋪的門怪叫一聲,門扇半開,一個腦袋半禿的男人探出半截身體,出手如鉗,將那兩瓶牛奶提了進去。令阿義昏昏欲睡的螞蟻吮吸牛奶的聲音停止了。他嚥了一口唾沫,畏畏縮縮地將腦袋從半開的門縫裡探進去。他看到禿頭男人正在店堂裡洗臉,一隻母貓站在牆角堆積的藥包中伸着懶腰;在它的身下,幾隻毛絨絨的小貓還在酣睡。男人洗完臉,端着臉盆出來。阿義疾忙閃到門邊。一片水在空中拉開一道簾幕,響亮地跌落在街石上。阿義不失時機地湊過身去,哀求道:“大叔,我母親犯病了,抓兩副藥。”禿頭男人冷冷地說:“門外等着去,八點才上班呢。”就在禿頭男人要將身體擠進門裡時,阿義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襟。“幹什麼,黑小子?”男人說。阿義漆黑的眼睛望着男人褐色的眼珠,順勢跪在地上,說:“大叔,行行好吧,我母親病了,她如果死去,我就是孤兒。”那男人嘟噥着:“看不出還是個孝子。藥方呢?”阿義急忙把藥方和銀釵遞上去。男人道:“這不行,藥鋪要現錢,你得先把這釵子換了錢。”阿義的腦袋很響地叩在石頭臺階上。他擡起頭,說:“大叔,我母親吐血了……她如果死去,我就是孤兒。”

提着兩包捆紮在一起的中藥,像提着母親的生命,阿義跑出了八隆鎮。赤紅的太陽迎着他的面緩緩升起,好像一個慈祥的紅臉膛大娘。道路依偎着馬桑河彎曲延伸,彷彿永無盡頭。快跑,慢跑,小跑,跑,跑,跑,雖然腹中飢餓,但心裡充滿幸福。河流兩邊展開着無邊的麥田,路邊的野草上挑着露珠。青草的氣味很淡,麥子的氣味很濃。他不時地將中藥放到鼻邊嗅着。香氣彎彎曲曲,好像小蟲,鑽進了他的心。他擡頭看到,溫柔的南風像絲綢一樣拂拂揚揚;低頭聽到,輝煌的天空裡迴旋着野鳥的叫聲。

跑到翰林墓地時,從河的對岸傳來了嘹亮的喊號聲。他看到在紫紅的大道上,狂奔着一羣金光閃閃的牛,一個瘦長的男人在牛後拖鞭奔跑着。跑啊跑,跑回家,先去王大娘家借來熬藥的罐子。他嗅到了煎熬中藥的濃烈香氣。他想起了那隻貓頭鷹,不由自主地歪頭看那株松樹。他看到松樹筆狀的樹冠絞動着,變成了一簇跳躍着的金色火焰。樹下的石供桌上坐着兩個人。他又回頭看了一眼,果然在石供桌上坐着兩個人。

“喂,小孩,你站住!”

阿義站住。“你過來!”他聽到石供桌上人喊叫,並且看到那個人高擡着一隻手。阿義怯怯地走過去。他這時清楚地看到,坐在石供桌上的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男人滿頭銀髮,紫紅的臉膛上佈滿了褐色的斑點。他的紫色的嘴脣緊抿着,好像一條鋒利的刀刃。他的目光像錐子一樣扎人。女的很年輕,白色圓臉上生着兩隻細長的、笑意盈盈的眼睛。男人嚴肅地問:“小鬼,你賊眉鼠眼,偷看什麼?”阿義困惑地搖搖頭。“你的父親,叫什麼名字?!”男人提高了聲音,威嚴地問。阿義結結巴巴地說:“我……沒有父親……”那男人怔了一下,然後突然仰起頭來,爽朗地大笑着:“哈哈!你聽到了沒有?他說他沒有父親,他竟然說自己沒有父親!”那女子不理男人的話,只管一個人齜牙咧嘴,對着一面長方形的小鏡子,修補她的嘴脣。阿義感到腹中痙攣,強烈的尿意突然襲來。爲了不尿在褲頭上,他把雙腿緊緊地夾在一起,腰背也不自覺地挺得筆直。他看到那男人從衣袋裡摸出一個灰白的小瓶,對準嘴巴,嗤嗤地噴了幾下,又歪頭對身邊的女子說:“這小雜種!”女子懶洋洋地站起來,對着陽光打了一個噴嚏。她打噴嚏時五官緊湊在一起,模樣很是古怪。打完了噴嚏,她的雙眼淚汪汪的。她身穿一件紫紅色的、皺巴巴的裙子,裸露着兩條瘦長的、膝蓋猙獰的腿。女子把一本綠色封面的小書摔在石供桌上,拍拍屁股,不聲不響地走進麥田。男人站起來,身上的骨頭髮出“卡叭卡叭”的響聲。阿義看到他高大腐朽的身體揹着燦爛的朝陽逼過來。他想跑,雙腿卻像生了根似的移不動。男人伸出大手捏住了阿義細細的手腕。阿義感到那隻大手又硬又冷,像被夜露打溼的鋼鐵。他掙扎着,想把手腕從那人的大手掌裡脫出來。但那人用力一攥,他的手腕一陣痠麻,兩包中藥落在地上。他大喊着:“我的藥……我孃的藥……”但那男人聾子似的,對他的喊叫不理不睬,只管拖着他往前走。他被拖到那株松樹下。男人把他的另一隻手腕也捉住,往前用力一拽,阿義的鼻子就碰在了粗糙的樹皮上。淚眼朦朧中,他看到松樹已在自己懷抱裡。男人用一隻手攥住他的雙腕,用另外一隻手,從褲兜裡摸出一個亮晶晶的小物件,在陽光中一抖擻,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小鬼,我要讓你知道,走路時左顧右盼,應該受到什麼樣的懲罰。”阿義聽到男人在樹後冷冷地說,隨即他感到有一個涼森森的圈套箍住了自己的右手拇指,緊接着,左手拇指也被箍住了。阿義哭叫着:“大爺……俺什麼也沒看到呀……大爺,行行好放了俺吧……”那人轉過來,用鐵一樣的巴掌輕輕地拍拍阿義的頭顱,微微一笑,道:“乖,這樣對你有好處。”說完,他走進麥田,尾隨着高個女人而去。陽光和麥浪被他偉岸的身影分開,留下一道鮮明的痕跡,宛如小船剛從水面上駛過。

阿義目送着他們,一直望着他們的背影與金色麥田融成一體。微風從遠處吹來,麥田裡滾動着層層細浪。結成團體的鳥兒像褐雲般掠過去,留下繁亂的鳴叫和輕飄飄的羽毛,然後便是無邊的寂靜。

阿義腦袋裡亂糟糟的,適才發生的事彷彿夢境。他晃晃腦袋,試圖把這些可怕的恍惚感覺趕走。他想起了母親,想起了藥。他想走,卻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自由。他掙扎着,起初只是用力住後拽胳膊,繼而是上竄下跳,嗷嗷怪叫,彷彿是一隻剛從森林裡捕來的小猴子。終於,他累了。他把腦袋抵在樹皮上,呼嚕呼嚕地哭起來。隨着一股眼淚的涌出,心中的暴躁漸漸平息。他從樹幹的一側往前探頭,看到那兩個緊密相連的鐵箍放射着扎眼的光芒。它們緊緊地箍住了拇指的根部,勒得兩根拇指充血發紅,動一動就鑽心痛疼。

他小心翼翼地把胳膊撐開,身體繞着樹轉了一圈,面對着了馬桑河和河邊的道路。十幾只油亮的燕子緊貼着河面飛翔,暗紅的肚皮不時碰破水面,激起一些白色的小浪花。河的對岸也是連綿的麥田,麥田的盡頭,有一些凝重的村落,村落的上空,籠罩着膨鬆的煙雲。他低頭看到那兩包躺在草叢中的藥,母親的呻吟聲頓時如雷灌耳。他的鼻子一酸,眼淚又涌出來。他感到這一次涌出的淚水又粘又稠,好像松樹上流出來的油脂。

在隨後的時間裡,不時有提着鐮刀的農人從河邊的土路上走過,他們都匆匆忙忙,低着頭,目不斜視。阿義的喊叫、哭泣都如刀劍劈水一樣毫無結果。人們彷彿都是聾子。偶爾有人把淡漠的目光投過來,但也並不止住匆匆的步伐。

他苦熬到半上午。高懸東南的太陽紅色褪盡,變成灼目的白亮。曾經在麥田裡飄蕩過的薄霧早已消逝得乾乾淨淨。乾燥的西南風一波催着一波吹來。熟透的小麥搖晃着沉甸甸的穗子。麥芒縱橫交叉、莖葉反覆磨擦,麥粒蠶屎般落地。田野裡涌動着使人心癢難捱的聲。空氣中瀰漫着麥子的焦香和嗆人的塵土。汗水像膠油一樣從他頭皮上冒出來,流下去。他感到口渴難忍,肚子裡像有一團熊熊的火焰,鼻孔裡呼出的氣息灼熱如煙。他又一次掙扎起來,強忍着拇指根部骨斷皮裂般的痛苦。他靠着雙腿和腹部的力量,一聳一聳地爬到樹幹高處,幻想着能讓樹冠從自己的懷抱中滑過,然後便能獲得自由,但松樹繁茂的枝杈頂住了他的腦袋,粉碎了他的幻想。他的肌肉一鬆懈,整個人從樹幹高處一滑到地。粗糙的樹皮把他的肚皮和小腹拉得鮮血淋漓,鎖住的手指更是爆炸般的奇痛。他慘叫一聲,昏暈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震耳欲聾的機器聲把他驚醒了。他努力睜開被眵糊住的眼睛。睜眼時他聽到睫毛被拔離眼瞼的嗶嗶聲。淚眼模糊,往樹皮上蹭蹭。他看到,從早晨跑過的那條路上,開過來一輛鮮紅的拖拉機。道路崎嶇不平,拖拉機蹦蹦跳跳,宛如一匹不馴服的馬駒。開車的人一頭亂髮,戴着墨鏡,腰板筆直,坐在駕駛座上,活像一尊石雕像。車頭後灰色的掛斗裡,坐着三個人。看不清他們的臉,但能聽到他們猖狂的歌唱。他用胳膊夾住樹幹,艱難地站起來。竭盡了全力他喊叫:“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拖拉機在墓地前停住,掛斗裡的人停止了歌唱,但機器還“空咚空咚”地響着。車頭上直豎起的鐵皮煙筒裡,噴吐出一環頂一環的、剛勁有力的菸圈。阿義不停地喊叫,並且把腦袋從樹的一側極力前伸。車上的人僵了一會,都把頭歪過來,看着他的頭。車後掛斗裡的三個人一個隨着一個跳下來。當頭的是一個身體矮小、動作敏捷的男人,緊隨着他的是個高大魁梧的漢子,走在最後的是一個皮膚漆黑、留着短髮的女子。他們集中在松樹前,仔細地看着那拇指銬,繼而交換了一下迷茫的眼神。小個子男人眨動着灰白色的冷冰冰的眼睛,嚴厲地問:“是誰把你鎖在這裡?”阿義怯怯地回答:“一個老人。”小個男人癟起缺齒的嘴,輕蔑地哼了一聲。他從衣兜裡摸出一個放大鏡,低下千溝萬壑的頭面,專注地研究着拇指銬,好像一個昆蟲學家在研究螞蟻。高個男人拍了一下他隆起的脊背,甕聲甕氣地問道:“老Q,幹什麼你?裝神弄鬼嗎?”他擡起頭,掏出一塊磚紅色的絨布,仔細地揩着放大鏡,讚歎道:“好東西,真是好東西!地地道道的美國貸。”“老Q,瞎編吧你就!進口彩電有,進口冰箱有,就是沒聽說過進口手銬,”高個男人說着,也把臉湊上去看了看,“不過這小玩藝兒,的確是精緻。”黑皮女子用充滿同情的腔調問道:“小孩,你怎麼搞得呀,是誰把你銬起來的?”

阿義說:“一個老爺爺。”

老Q問:“他爲啥把你銬起來?”

阿義困惑地搖搖頭。

老Q誇張地笑了幾聲,轉臉對同伴們說:“怪事不?一個老爺爺,竟然無緣無故地把一個少年兒童銬了起來?!”他僞裝出一副兇惡面孔對着阿義:“你一定幹了什麼壞事!是偷了他家的母雞呢,還是砸碎了他家的玻璃?”

阿義委屈地說:“我沒有偷母雞,也沒砸玻璃。我的母親病得不輕,吐血了,我去抓藥……”

老Q吒道:“住嘴!你以爲我們是誰?你以爲撒個小謊就能騙我們替你打開銬子?哼!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是個不良少年。你一定做了特別壞的事,被警察銬在這裡的!”

阿義哭着喊:“我沒有,我沒有……我的母親快要死了,救救我吧……”

老Q厲聲道:“你以爲幾滴眼淚就能騙過我們?!我們這一代人,眼淚見得太多了!眼淚後面有虛僞也有真誠,但更多的是虛僞!莫斯科不相信眼淚,老實交待!”

“行了吧你老Q,對着個孩子耍什麼威風?”黑皮女子怒斥小個男人,轉臉又對大個男人說:“大P,想法解放他。”

大P爲難地嘟噥着:“這怎麼解?”

黑皮女子道:“想想法子嘛,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老Q冷笑道:“如果這裡鎖住的是條狼,難道也要救嗎?”

黑皮女子道:“我看你纔是一條狼,一條灰眼狼,一條色狼。”

大P笑着,走到松樹前,抓住阿義的兩條細胳膊,道:“忍着點,看能不能劈開。”

大P用力一劈,阿義殺豬似地嚎叫起來。

老Q冷冷地道:“劈吧,把兩條胳膊劈下來,那銬子也是連着的。”

黑皮女子踢了大P一腳,罵道:“笨熊,你想把他五馬分屍嗎?”

大P道:“我這不也是着急嘛!”

黑皮女子招呼正在車邊緊螺絲的司機道:“小D,你過來看看。”

小D吹着口哨,從車旁踱過來。他彈了一下阿義的頭,道:“你這是玩的什麼鳥?夥計!”

黑皮女子道:“你幫他弄開吧,也許只有你才能幫他弄開。”

小D回到車邊,提過來一隻工具箱。他從箱子裡拿出鉗子、銼子、錘子,在那拇指銬上比劃着。

老Q道:“枉費心機。”

黑皮女子道:“你自己無能,就滾到一邊去,別在這裡潑冷水。”

小D皺着眉頭,想了想,突然他面有喜色,從工具箱底翻出一根鋼鋸條,道:“也許能鋸斷,小兄弟,你忍着點。”

小D分開阿義的拇指,把鋼鋸條伸進去,彆彆扭扭地鋸起來。阿義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鋸條磨擦鋼圈,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音。折騰了幾分鐘,低頭看時,那銬子上沒留下半點痕跡,鋼鋸齒卻磨禿了。

小D對黑皮女子說:“黑姐,沒辦法,這玩藝,太硬了。”

老Q幸災樂禍地道:“說吧,你們嫌我多嘴。這東西,是合金鋼的,比你那根鋸條硬十倍。”

小D無奈地望着黑皮女子,一臉歉疚表情。他拍了一下腦袋,大聲說:“嘿,有了。我真笨。咱們把這棵樹砍斷不就行了嗎?”

“休怪我又要多嘴——這樹,能砍嗎?”老Q指着墓前一塊刻着字的石碑道,“這翰林墓,是市級重點保護文物。砍樹?吃了豹子膽啦?砍吧,只怕他的拇指銬沒解下來,你的拇指銬也戴上了。”

黑皮女子道:“這麼說就沒有辦法了?就只能看着他在這兒受風吹日曬,慢慢地風乾,死掉,像一隻掛在樹枝上的青蛙?”

老Q道:“也許他有好運氣,會有高手給他開銬。”

小D道:“我聽人說,慣偷‘草上飛’能用細鐵絲捅開手銬。”

“‘草上飛’?”老Q冷笑着說:“三年前就給斃了!”

大P道:“我們何不去找個鎖匠來?”

小D道:“我估計用氣焊槍也能燒斷。”

大P道:“那還不把他的手指給燒熟了。”

“夥計們,別操閒心啦,解鈴還靠繫鈴人。”老Q說着,擡頭望望太陽,又道,“再吵吵下去可就誤了酒宴了。”

老Q率先朝拖拉機走去,其餘三個人也沮喪地離開了。

拖拉機緩緩移動了。老Q在車上喊:“小孩,老老實實待着。這種銬子,裡邊有彈簧,越掙越緊,當心勒斷你的骨頭。”

大P道:“你就別嚇唬他了。”

黑皮女子惱怒地大叫:“都給我閉嘴吧!”

拖拉機蹦蹦跳跳地開走了,留下了一路煙塵。阿義用額頭碰着樹幹,嗚嗚地哭了。他的眼睛已經流不出眼淚,只有額頭上流出的血,熱烘烘地流到嘴邊。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現了一幅可怕的圖像:一隻被綁住後腿的青蛙,懸掛在樹枝下,一個斜眼睛的少年,用火把燒烤着它。它的身體滋滋地響着,冒着白煙,漸漸地,白煙沒了,火把也熄了,它變成了一具焦黑的屍首。他閉上眼睛,身體軟下去。

在昏昏欲睡的狀態中,他聽到路上又響起了腳步聲。鼓足了勇氣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團暗紅的火從路上緩緩地飄過來。他搖頭、咬牙,集中心神,幻影消失。果然是一個人走來了。是一個身着醬紅色上衣、頭戴着大草帽的女人迎着陽光走來了。他喊叫:“救命……”

那個女人怔了一下,立住腳步,摘掉草帽高舉在頭上,向這邊張望着。阿義繼續喊叫,但喉嚨裡只發出一些嘶嘶啦啦的奇怪聲響。他焦躁不安,恨不得舉手撕破好像被麥糠和豬毛塞住了的喉嚨。

女人發現了他,對着墓地走過來。她的臉一片金黃,宛若一朵盛開的葵花。她一步一步地近了。阿義先是嗅到隨即看到了一股焦黃的濃郁香氣,從她的身上,一團一團地散發出來,又一片一片落在地上。他被這香氣薰得頭暈腦脹,飄飄欲飛。女人穿行在焦黃的香氣裡,時隱時顯。她的臉時而橢圓時而狹長,時而慘白時而金黃,時而慈祥如母親時而兇惡如傳說中的妖精。阿義既想看到她又怕看到她,他時而睜眼時而閉眼。

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個確鑿的女人站在自己身旁。她左手提着一把寒光閃閃的大鐮刀,右手提着一把古老的、泛着青銅色的大茶壺,兩條黑色的寬布帶,成斜十字狀分割了她豐碩的胸膛,與布帶相連的,是伏在她背上的一個大腦袋的嬰孩。那嬰孩吮吸着拇指,嘴裡發出嗚哇嗚哇的聲音。女人慵懶地走到松樹前,粘粘糊糊地問:“你這個小孩,在這兒鬧什麼呢?”說完話,她也不期待回答,放下茶壺和鐮刀,匆匆走進墳墓後邊的麥田蹲下去,接着響起了明亮的水聲。那頂金黃的大草帽,彷彿漂浮在水面上。過了一會兒,她從墓地後走出來。她背上的孩子哇哇地哭起來,越哭越兇,好像被錐子扎着了屁股。女人歪頭說:“小寶,小寶,別哭,別哭。”孩子哭得更兇,高音處如同鴿哨。女人慌忙把孩子轉到胸前來,一邊拍着,一邊坐到石供桌上。她解開胸前的帶子,揪出一個黃色的奶袋,把一個黑棗狀的奶頭塞進嬰兒嘴裡,嬰兒頓時啞口無聲。墓地裡安靜極了,兩隻淺黃色的小松鼠,旁若無人地追逐嬉戲着。它們從石馬的背上跳到石人的頭上,又從石人的頭上跳到石羊的角上,然後踩着阿義的腦袋,躥到松樹上去。它們一邊追逐一邊尖聲吵鬧。女人也忘了阿義的存在,只管低着頭,慈愛地注視着懷中的嬰兒。她的嘴脣哆嗦着,從鼻孔裡哼出柔軟綿長像煮熟的麪條像拉絲的蜂蜜像飛翔的柳絮一樣的曲調。這曲調使阿義十分感動,恍恍惚惚感覺到自己就是那吃奶的嬰兒,而那坐在石供桌上的肥大婦人就是自己的母親。阿義感到自己口腔裡洋溢着乳汁的味道,既甜蜜又腥鹹,與血的味道相同。他祈盼着這情境凝結,像幾朵玻璃球裡的黃色小花。

那嬰孩叼着睡着了。女人小心翼翼地把奶頭從孩子嘴裡往外拔。他叼得很緊,奶頭拉得很長,像一根抻開的彈弓膠皮,拔呀拔呀,抻啊抻啊,“卟”地一聲響,膨脹的奶頭脫出了嬰兒的小嘴。一羣漆黑的烏鴉突然從死水般寂靜的麥田裡衝起來,團團旋轉着,猶如一股黑旋風。它們一邊旋轉一邊噪叫,呱呱的叫聲震動四野,腐肉的氣味在陽光中擴散。阿義看到女人仰望着鴉羣,他也仰望着鴉羣,直到它們溶在白熾的光海里。

女人把孩子轉到背後,紮緊了胸前的帶子,提起鐮刀和茶壺。阿義嘶啞地鳴叫了一聲。女人側目望了望他,腫脹的嘴脣哆嗦着,臉上顯出惶惶不安的神情。她似乎猶豫不決,目光躲躲閃閃。阿義捕捉着她的在草帽陰影裡的眼睛,送過去無限哀怨和乞求的信息。女人踉踉蹌蹌地走近了。她伸出一根肥嘟嘟的食指,戳戳那泛着藍色的物件,又撥弄了一下阿義青紅的拇指。阿義哆嗦了一下。她好像被熱鐵燙了似的,迅速地縮回食指,嘴脣又是一陣大哆嗦,眼睛裡像蒙了一層霧,像是問阿義,更像是自言自語道:“孩子,這是怎麼弄的?是怎麼弄的呢?”一邊倒退,腳後跟被雜草絆了一下,身體搖搖晃晃,彷彿一架超載的馬車。阿義緊盯着她,眼睛裡沁出了血。她尷尬地咧嘴一笑,露出了兩顆分得很開的門牙,顯得既可憐又醜陋。“我也沒法子,你這孩子。”她倒退着說:“這物件兒,不是一般物件兒,孩子,你這可憐的孩子……”她猛然轉過身,笨拙地往前跑去,背上的孩子和臃腫的臀部,顫顫巍巍地聳動着。阿義的頭顱像被鞭子打折的麥穗一樣,沮喪地低垂下去。但那女人跑了十幾步就停住了。她轉回身,望着阿義,呆板的大臉上猝然煥發出一種燦爛的光彩,像朝霞、也像晚霞。“你也許是個妖精?”她緊張的喉嚨發出扁扁的聲音,“也許是個神佛?您是南海觀音救苦救難的菩薩變化成這樣子來考驗我吧?您要點化我?要不怎麼會這麼怪?”她的眼裡猛然飽含着橙色的淚水,腿腳利索地撲到松樹前,放下大茶壺,雙手掄起鐮刀,砍到樹幹上。鐮刀刃兒深深地吃進樹幹,夾住了。她搖晃着鐮柄,累得氣喘吁吁,才把刀刃拔出來。她看了一下鐮刃,頓時變了臉色。把鐮刀遞給阿義面前,她說:“看看吧,鐮刃全崩了,這讓我怎麼割麥子呢?你這小孩!”她哭喪着臉,彎腰提起茶壺,又說:“你親眼看到了,我的鐮刀崩了。”她走了幾步,卻又折回來,嘆息着說:“管你是神是鬼呢,也許你只就是個可憐的孩子。”她扔下鐮刀,一手提着茶壺的提樑,一手託着茶壺的底兒,將稚拙地翹起的壺嘴兒插進了阿義的嘴裡。“你一定渴了,”她說,“喝點水吧。”阿義順從地含住了壺嘴,只吸了一口,乾渴的感覺便像潑了油的火焰一樣轟地燃燒起來。他瘋狂地吮吸着,全身心沉浸在滋潤的快感裡。但是那女人卻把壺嘴猛地拔了出去。她搖搖水壺,愧疚地說:“半壺下去了,不是我捨不得這點水,我的男人在地裡割麥,等着喝水。他脾氣暴,打人不顧頭臉。對不起你了,小孩,你也許真是個神佛?”

女人走了。走出十幾步時她回一次頭。又走出十幾步時又回了一次頭。雖然她沒能解開拇指銬,但阿義心中充滿了對她的感激之情。因爲喝了水,他的眼裡盈滿了淚。

下午一點多,陽光毒辣,地面像一塊燒紅的鐵。松樹幹上被鐮刀砍破的地方,滲出了一片松油。阿義喝下的那半壺水,早已變成汗水蒸發掉。他感到頭痛欲裂,腦殼裡的腦漿似乎乾結在一起,變成一塊風乾的麪糰。他跪在樹幹前,昏昏沉沉,耳邊響着“篤篤”的聲音。聲音似乎是頭腦深處傳出來的。那兩根被銬在一起的手指,腫得像胡蘿蔔一樣,一般粗細一般高矮,宛如一對驕橫的孿生兄弟。那兩包捆在一起的中藥,委屈地蹲在一墩盛開着白色花朵的馬蓮草旁。粗糙的包藥紙不知被誰的腳踩破了,露出了裡邊的草根樹皮。他嗅着中藥的氣味,又想起了跪在炕上的母親。母親痛苦的呻吟,在半空裡響起。他歪歪嘴哭起來,但既哭不出聲音,又哭不出淚水。他的心臟一會兒好像不跳了,一會兒又跳得很急。他努力堅持着不使自己昏睡過去,但沉重粘滯的眼皮總是自動地合在一起。他感到自己身體懸掛在崖壁上,下邊是深不可測的山澗,山澗裡陰風習習,一羣羣精靈在舞蹈,一隊隊骷髏在滾動,一匹匹餓狼仰着頭,齜着白牙,伸着紅舌,滴着涎水,轉着圈嗥叫。他雙手揪着一棵野草,草根在噼噼地斷裂,那兩根被銬住的拇指上的指甲,就像兩隻死青魚的眼睛,周邊沁着血絲。高叫母親。母親從炕上下來,身披一塊白布,像披着一朵白雲,高高地飛來,低低地盤旋,緩緩地降落。草根脫出,他下墜着,飄飄搖搖,似乎沒有一點重量。母親一伸手抓住了他,帶着他飛昇,一直升到極高處,身下的白雲,如同起伏的雪地,身前身後全是星斗,有的大如磨盤,有的小似碗口,都放光,五彩繽紛,煞是好看。母親摟着他,站在一顆青色的星上,星體上佈滿綠油油的苔蘚,又滑又冷。他仰望着母親,欣慰地問:“母親,您好啦,您終於好啦。”母親微笑着,伸出一隻手,摸着他的頭。他的頭上一陣劇痛,像被蠍子蜇了一樣。他看到母親的臉扭曲了,鼻子彎成鷹嘴,嘴巴里吐出暗紅色的分杈長舌。他驚叫一聲,腳下的星斗滴溜溜地轉起來,好像漂在水面的皮球。他頭腳倒置,直衝着大地降落,轟然一聲,鑽進了泥土中,衝起一股煙塵……

阿義被惡夢驚醒,額上佈滿粘膩的油汗。眼前依然是松樹、墓地、一望無際的麥田。西南風颳大了,像從一個巨大的爐膛裡噴出的熱氣。洶涌的麥浪層層疊疊,無邊的金黃中,有一泓泓銀亮,像銀的液體在金的液體裡流動。一臺燙眼的紅色機器,在金銀海里無聲無息地遊動着,機器後邊,吐出一團團黃雲。路上又走來走去着人,男人,女人,但無人理他。他心中燃燒起怒火,瘋狂地啃松樹的皮。樹皮磨破了他的脣,硌酸了他的牙。他恨,恨鎖住拇指的銬,恨烤人的太陽,恨石人石馬石供桌,恨機器,恨活動在麥海里的木偶般的人,恨樹,恨樹疤,恨這個世界。但他只能啃樹皮。他的牙縫裡塞進了碎屑,嘴巴里滿是鮮血。松樹一動不動,不痛也不癢,不怨也不怒。他想到了死,用額頭碰撞樹幹,耳朵裡嗡嗡直響,眼前出現了一條通往地獄的灰色道路……

阿義再次甦醒過來時,濃厚的烏雲佈滿天空,太陽藏匿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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