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總是一大早就把我和姐姐喊起來。臘月的早晨,地都凍裂了,院子裡杏樹上的枯枝咔叭咔叭響着。風從牆壁上的裂縫裡尖溜溜地灌進來,我的臉上結着霜花,我的腮上潰爛的凍瘡每天夜裡滲出一些粉狀物,極像白色的霜花。
“起來吧,起來吧,蘭嫚,金豆,”母親煩惱地叫着,“早去早回,趕前不趕後。”
母親催促着我和姐姐去南山討飯。我忘記那是什麼年月了。我六歲,姐姐十八歲。姐姐帶着我去南山討飯,是我過去的生涯裡最值得回味的事情。飛艇從天上掉下來,一頭紮在我們村東河堤上的時候,是臘月裡的一個早晨——一想起那時候比現在這時候格外寒冷的氣候,我就思維混亂,說話,寫文章,都是前言不搭後語,頭上一句,腚上一句,說着東又想着西,這是小時候凍出來的毛病,怕是難治好了。
那時候我們村的孩子們都去南山討飯,不僅僅是孩子去,老婆也去,大閨女也去。太陽剛冒紅,我們村裡的討飯大軍就向南山進發,一出村時結成一簇,走出半里路就像羊拉屎一樣,稀稀拉拉,遍路都是了。我和姐姐總是跑在最前頭。我們跑,我們用跑來抵禦寒冷;我們一旦不跑,汗水就唏了,空心棉襖像鐵甲一樣嚓啦嚓啦響,冰涼啊冰涼!我們凍急了,我們對寒冷刻骨仇恨。我大罵:“冷,冷,操你的親孃!”同行的人都被我逗笑了。
方七老爺的老婆齜牙一笑,說:“這孩子,好熱的傢伙,操冷的親孃,把頭子給你凍掉了!”
衆人更笑,都唏溜唏溜的,鼻尖上掛着清鼻涕。
一羣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跟我一起齊聲喊叫:“冷冷冷,操你的親孃!”
我們叫罵着,向無邊無際的寒冷宣戰。我們跟一羣對月亮狂叫的狗差不多。但寒冷畢竟是有些退縮,金紅色的陽光照在我們凍僵的面頰上,耳朵上,像無數根燒紅的針在溫柔地扎着。
我曾經多次領略過融化的痛苦。寒冷先讓我的臉、耳朵結成冰坨子,陽光又來曬融這些冰坨子。我不怕凍結最怕融化。凍結,剛開始痛一點,也就是十分鐘吧,十分鐘過後就不痛了,我感覺不到自己的耳朵和麪頰是否存在。融化可就不好受了,痛當然是有一些了,最難受的是癢,奇癢奇癢,比痛難受百倍。後來我曾經想過,世上的酷刑,刖足、車裂、指甲縫裡釘竹籤、披麻戴孝、走燒紅的鐵鏊子、子彈頭撅肋巴骨、活剝皮……聽來令人咋舌,不寒而慄,但似乎都可忍受,痛,只要能忍住第一撥,後邊的都可忍受;但癢就不同了,癢是一場持續不斷的神經戰,能令人發瘋。當年中美合作所的特務們發明了那麼多種酷刑,但唯獨沒發明使人奇癢難捱的刑法,這真是個遺憾!
在陽光下我的臉、我的手、我的耳朵一齊融化,黃水汩汩流淌,腐肉的氣息在清涼的空氣中擴散,幾千只螞蟻在我的凍瘡的潰面上爬着,鑽着。我想要是有一把鋒利的刀子,把我頭顱上的皮肉剔除得千乾淨淨,一定會非常舒適,當然,手背上的皮肉也應該剔除乾淨,腳趾腳邊上應該扎針放血。我的手自己擡起來去搔臉。姐姐厲聲喊:
“金豆,不許搔臉,搔毒了結紫疤!”
姐姐的臉上也有凍瘡,但尚未潰爛,一個紅豆豆,一個紫豆豆,幾十個紅豆豆紫豆豆分佈在姐姐的腮上,姐姐的臉像個開始變壞的紅薯。
奇癢,又不能搔,不用姐姐提醒我也知道我的臉已經不能搔了。它已經跟爛茄子、爛西紅柿差不多了。我像一匹活潑的小猴子在地上蹦跳着。我本來可以哭,但哭給誰看呢?我們那兒的俗諺日:看男人流淚不如看母狗撒尿。
在我們這支討飯的隊伍裡,頭臉上生瘡的並非我一人。一羣男孩子都像我一樣,在化凍的痛苦中,跳嚷成一羣活潑的小男猴。
我們剛剛罵狠了寒冷,現在又要罵溫暖了。
依然是我先草創,然後大家共同發展。
“熱熱熱,操你的親爹!”
“熱熱熱,熱熱熱,操死你的親爹!”我的朋友們與我一起高呼。
“冷冷冷,操你的親孃;熱熱熱,操你的親爹!”我們高呼着,迎着那輪火紅的太陽,向着南山跑去。
方家七老媽癟着嘴說:“這羣破孩子,冷,你們罵;熱,你們還罵。當個老天爺也真是不容易!”
方家七老媽那時就有五十多歲,去年我探家時,聽母親說她不久前死了。這時離飛艇紮在河堤上已有二十多年。
在我的印象裡,方家七老媽永遠穿着一件偏襟的黑色大襖,襖上明晃晃地塗抹着她的鼻涕和她的孩子們的鼻涕。她的棉襖是件寶物,冬遮寒風,夏擋雨水。而且,在我的印象裡,七老媽的懷裡,永遠抱着一個吃奶的孩子。好像我們家鄉的泥玩具裡的母猴子永遠扛着一隻小猴子。七老媽吃不飽穿不暖,但保持着旺盛的繁殖能力。她一輩子生過多少個孩子,她自己是否說得清楚也值得研究。這也許是一種工作的需要。抱着孩子討飯更能讓人同情。俗話說:行行出狀元,七老媽是討飯行裡的狀元。她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她是吃百家飯長老的。她一輩子沒生過病。
一九六九年,生產隊裡開訴苦大會。天上佈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伸。萬惡的舊社會,窮人的血淚仇,千頭萬緒,千頭萬緒涌上了我的心,止不住的辛酸淚,掛滿胸。我們高唱着這支風靡一時的歌曲,等着吃憶苦飯。我特別盼望着開憶苦大會吃憶苦飯。吃憶苦飯,是我青少年時期幾件有數的歡樂事中最大的歡樂。實際上,每次憶苦大會都是歡聲笑語,自始至終洋溢着愉快的氣氛,吃憶苦飯無疑也成了全村人的盛典。
究其根本是,憶苦飯比我們家裡的幸福飯要好吃得多。
每逢做憶苦飯,全村的女人,除地、富、反、壞、右的家屬外,幾乎都一齊出動。她們把秋天曬出來的幹胡蘿蔔纓子、乾紅薯葉放在河水中洗得乾乾淨淨,用快刀剁得粉碎。保管員從倉庫裡拿出黃豆、麥子、玉米,放在石磨上混合粉碎。雜糧面與碎菜攪拌,撤上鹹鹽,澆上醬油——有時還淋上幾斤豆油,上大鍋蒸熟。我們唱着憶苦歌曲就闖到大鍋裡逃逸出來的憶苦飯的香氣啦。
歌唱聲停,隊長走上臺,請方家七老媽上臺憶苦。七老媽抱着她的活猴般的孩子,用一隻袖子掩着嘴,嚎天哭地地上了臺。
七老媽的訴苦詞是天下奇文:
“鄉親們吶,自從嫁給方老七,就沒吃過一頓飽飯,前些年去南山要飯,一上午就能要一簍子瓜幹,這些年一上午連半簍子也要不到了……”
隊長在臺下咳嗽了一聲。
“要飯的太多了,這羣小雜種,一出村就操着冷的娘,操着熱的爹,跑得比兔子還快,等我到了那兒,頭水魚早讓他們拿了。”
隊長說:“七老媽,你說說解放前的事兒。”
七老媽說:“說什麼暱?說什麼呢?解放前,我去南山要飯,天寒地凍,石頭都凍破了。天上下着鵝毛大雪,颳着刀子一樣的小東北風,我一手領着一個孩子,懷裡抱着一個孩子,一步步往家裡走。臘月二十二,眼見着就過小年啦。長工短工都往家裡奔。孩子們凍得一個勁兒地哭,我也走不動了。走到了一個村莊,尋了個磨屋住下來。破屋強似露天地。孩子們不哭了。從面口袋裡摸出地瓜乾子來,咯嘣咯嘣地吃。後半夜,我覺得肚子不大好,就讓兩個大孩子到人家草垛上拉把乾草,孩子拉草沒回來,俺那個小五就落了地。孩子們見我滿身的血,嚇得又哭又叫。有一個好心的大哥進來看了看,回家端了一盆熱湯來,讓俺娘兒們喝了。我說,好心的大哥,俺一輩子忘不了你……”
方家七老媽每逢說到磨房生孩子這一段時,必定要掩着鼻子哭。臺下心軟的娘們兒也跟着唏噓。
隊長振臂高呼:“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人們雜七拉八地跟着呼叫:“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
方家七老媽一說起她在磨屋裡生孩子的事就沒完沒了。反過來說一遍,正過來又說一遍。憶苦飯香氣撲鼻,勾得我饞涎欲滴。我不知道別人,我只知道我恨不得有支槍把嘮叨起來沒完沒了的方家七老媽從臺上打下去。
隊長也分明是不耐煩了,他打斷七老媽的車軲轆話,說:“七老媽,說說以後的事吧!”
七老媽擡起襖袖子擦擦眼睛,把懷裡的孩子往上撮撮,迷茫着眼說:“後來怎麼樣呢?後來怎麼樣啦?後來就好了,後來來了,來了,共產共妻,共房子共地……”
隊長跑上臺,架着方家七老媽的胳膊,說:“老媽老媽,您下去歇歇吧,歇歇就吃憶苦飯。”
方家七老媽橫着眼說:“就是爲着這頓憶苦飯,要不誰跟你嘮叨這些陳茄子爛芝麻的破事!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這頓憶苦飯啦!”
大鍋揭開了,人們都圍上去。
隊長和保管員每人手持一柄大鏟子,往人們的碗裡鏟憶苦飯。隊長的眼被蒸氣燙得半睜半閉。隊長說:“受苦受難的窮兄弟們,多吃點,多吃點,吃着憶苦飯,想起過去的苦……”
根本不用隊長囑咐。隊長也知道,要不還用他親自掌勺分配。方家七老媽生着兩隻藍色的眼睛,像天真的小狗一樣的藍眼睛。她有兩個癖好,一是吮頭髮,二是舔煤油。
飛艇紮在河堤上那天早晨,母親很早就把我和姐姐喊起來了。我們去南山討飯必須早走。“南山”,是我們對我們村南四十里外一系列村莊的統稱。那裡鬼知道爲什麼富裕,與我們這裡相比那裡好像天堂。南山的人能吃上地瓜幹。
姐姐去南山討飯前,進行着複雜的準備工作。
她梳頭,洗臉,照鏡子。她對着鏡子用剪刀颳着牙齒上的黃垢,颳得牙齦上流紅血。她還往臉上抹雪花膏。我承認姐姐經過一番收拾是很好看的大姑娘。母親每每訓她:“拾掇什麼,是去討飯,又不是讓你去走親戚!”我同意母親的觀點。姐姐反駁道:“討飯怎麼啦?蓬頭垢面,誰願意施捨給你!”我同意姐姐的觀點。
我們一出村頭,就看到飛艇從南邊飛出來了。太陽剛出,狀如盛糧食的大囤,血紅的顏色,洇染了地平線和低空中的雲彩。遍野的枯草莖上,掛着刺刺茸茸的白霜。路上龜裂着多叉的紋路。飛艇在很遠的地方發出過一陣如雷的轟鳴,在原野上滾動。臨近我們村莊時,卻突然沒有了聲息。那時候我們都站在村頭那條通向南山的灰白道路上,我們挎着討飯籃,拄着打狗棍(嚇狗棍,絕對不能打人家的狗),看到銀灰色的飛艇從幾百米的空中突然掉下來,掉到離地五六十米高時,它斜着翅膀子,哆哆嗦嗦往前飛,不是飛,是滑翔!我聽到飛艇的肚子裡噼哩咔啦地響着,兩股濃密的黑煙從飛艇翅膀後冒出來,拖得很長,好像兩條大尾巴。飛艇擦着路邊的白楊樹梢滑過去,直撲着我們的村莊去了。雖然機器不響,但仍然有尖利的呼嘯,白楊樹上的枯枝嚓啦啦響着,樹上的喜鵲和烏鴉一齊驚飛起來。強勁的風翻動着我們破爛的衣衫。方家七老媽前走走,後倒倒,好像隨時要倒地。飛艇像一個巨大的陰影一掠而過。飛艇的巨大的陰影從地上飛掠而過。我們都膽戰心驚,每個人都表現出了自己的最醜陋的面容。連姐姐的搽過雪花膏的臉蛋也慘不忍睹。姐姐驚愕地大張着嘴巴,額頭上佈滿橫一道豎一道的皺紋。我是期望着飛艇降落到我們村莊裡去的,但是它偏不,它本來是直衝着我們的村莊紮下去了,它的肚皮拉斷了方六老爺家一棵白楊樹的頂梢,一顆像軋場的碌碡那麼粗的、烏溜溜閃着藍光的、屁股上生着小翅膀的可愛的玩意兒掉在我們生產隊的打穀場上。後來才知道那是顆大炸彈。飛艇拉斷了一棵樹,又猛地昂起頭,嘎嘎吱吱地拐了一個彎,搖搖晃晃,哆哆嗦嗦,更像個醉鬼,掉頭向東來了。飛艇的翅膀上塗滿了陽光,好像流淌着鮮血。這時它飛得更低了,速度也更快,體形也更大,連飛艇裡的三個人都能看清楚,他們的臉都是血紅的。飛艇的巨翅像利劍一樣從我們頭上削過去,我們都捂住腦袋,在這樣的情況下,沒有一個人感到自己的頭顱是安全的。
方家七老媽雙腿羅圈,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懷裡的孩子像老貓一樣叫起來。我也許是帶頭,也許是跟隨着衆人抱頭鼠竄。我們的嘴裡都不由自主地發出怪聲,準確地形容應該是:一羣衣衫襤褸的叫花子在黑色的機翼下,在死神的黑色翅膀下鬼哭狼嚎。我們有的挎着討飯籃子,有的扔掉了討飯籃子;有的拖着打狗棍,有的扔掉了打狗棍。這時,我們聽到身後一聲巨響。
方家七老媽是眼睜睜地看到飛艇扎到河堤上去的。我們村東二百米處就是那條沙質的高大河堤,河堤上生着一些被饑民剝了皮的桑樹。飛艇一出村莊就低下了頭,尖銳的風聲像瘋狼的嚎叫,捲揚起地上輕浮的黃土。飛艇半邊是藍色半邊是紅色。七老媽親眼看到飛艇的腦袋緩緩地鑽進河堤。河堤猛地升高一段,黑色的泥土像一羣老鴰飛濺起來。
飛艇的腦袋是怎樣緩緩地鑽進河堤裡去的,方家七老媽親眼看見了但無法表述清楚。根據她說的,根據她描繪飛艇的腦袋緩緩鑽進河堤裡去時她臉上表現出的那種驚愕的、神秘的色彩,大概可以想象到就像我親眼看到一樣:飛艇的粗而圓的腦袋,緩慢地、但卻非常有力地鑽進河堤上,好像氣功大師把運足了氣的拳頭推在一攤稀泥上。當時太陽很大很紅,飛艇的粗大的頭顱上塗着一層天國的莊嚴光輝,它一鑽進河堤,河堤立刻就拱起了腰,在那一瞬間河堤上起了一個沙土的弧橋。河堤像一條巨蛇猛地拱起了背。後來大塊小塊的泥沙用非常快的速度、但看起來非常緩慢地飛到空中去,直線飛上,弧線落下。
飛艇爆炸的情景我是親眼看到的。我們聽到一聲巨響時都緊急地回頭或擡頭看河堤,這時飛艇尚未爆炸,艇頭撞起來的泥沙正在下落,飛艇的兩扇巨翅和飛艇翹起來的尾巴瘋狂地抖動着。緊接着飛艇就爆炸了。
我們首先看到一團翠綠的強光在河堤上凸起,綠得十分厲害,連太陽射出的紅光都被逼得彎彎曲曲。隨着綠光的凸起,半條河堤都突然扭動起來。成噸的黑土翻上了天。這時候我們才聽到一聲沉悶的轟響,聲音並不是很大,好像從遙遠的曠野裡傳來的一聲獅吼。我後來才知道“大音稀聲”的道理。這一聲爆炸方圓四十里都能聽到,不知有多少人家的窗戶紙都給震破了。幾乎與聽到轟響同時,我感到腳下的道路在跳動。路邊的白楊樹枝嘩啦啦地響着,方家七老媽像神婆子跳大神一樣跳躍着。
我們扔掉的要飯籃也在地上翻滾着。我看到我們的叫花子隊伍像谷個子一樣翻倒了,我在感覺着上邊那些景象的同時,胸前彷彿被一隻無形的巨掌猛推了一下子。我恍恍惚惚地看到無垠的天空上流動着鳶尾花的顏色,漂亮又新鮮,美好又溫柔。
幾分鐘後,我從一叢一叢紫穗槐後爬起來。地上撒着一層黃土,黃土裡摻雜着一些烏黑的、銀灰的、暗紅的飛艇殘骸,黃土和飛艇殘骸碰撞樹枝打擊土地的刷刷聲還在空中飛舞不願消逝。飛艇那兒已經燃燒起一團數十米高的大火。火光中間白亮,周圍金黃,黑色的煙柱奮勇衝起,直達高天。空氣中彌散開撲鼻的汽油味道和燒烤動物屍體的焦香。太陽變得又薄又淡,像一片久經風霜顏色褪盡的剪紙。
我們都灰溜溜地爬起來,怔怔地看着這堆大火,河堤都燃燒起來,我聞到了焦土的味道。堤上的桑樹在熾亮的火幕上抖動着,好像舞拳張狂的雞爪。我們這些生有凍瘡的男孩子,比往日提前進入融化期,腮上、耳上,黃水汩汩流淌,不似眼淚,勝過眼淚。但我們都顧不上解凍的痛苦。我們沒有人想到去侮辱熱的爹。
大火過後,不,飛艇鑽進河堤之後,我們這些小叫花子編出了我們的進行曲,我們高唱着進行曲向南山飛跑,飛跑到南山討飯。事情過去了數十年,我依然一字不漏地記着曲詞,兒時的創作更加刻骨銘心吧!
冷冷冷,操你的親孃,
飛艇紮在河堤上!
熱熱熱,操你的親爹,
飛艇紮在河堤上!
飛艇紮在河堤上,
燒死了一片白皮桑。
飛艇紮在河堤上,
方家七老媽好心傷,
一塊瓦灰鐵,
打死了懷中的小兒郎,
流了半斤紅血,
淌了半斤自腦漿,
七老媽好心傷!
飛艇飛艇,操你的親孃!
我們遠遠地站着,無人敢向前多走一步。火苗子獵獵作響,灼人的熱氣一浪連一浪逼過來,把我們臉上的黃水都快烘乾了。
後來,村裡的所有人都跑到村頭來了。獨腿的狗皮老爺雖說是拄着雙柺悠來,但他的心也是在向着村頭飛跑。
隊長站在人堆的最前頭,火光刺激得他的眼睛淚水花花。半個小時過去,火勢不見緩減,隊長招呼了兩個年輕人,弓着腰向前走,人們都膽戰心驚地看着他們。
他們到達離火堆七八十米遠近時,便停住腳,仔細地觀看。他們的頭髮像細軟的牛毛在頭上飄揚。
火堆又努力膨脹幾下,地皮又在顫抖。空中響起刀子刮竹般的疹人的聲響。我身後的白楊樹幹上錚然一聲,響亮刺耳。衆人急忙回頭,見一塊巴掌大的瓦藍的鋼片,深深地楔進樹幹裡去。鋼片是灼熱的,楊樹的乾燥粗皮被燙出一縷縷雪白的煙霧。後來才知道這是炸彈皮子。飛艇肚皮下掛着兩枚大炸彈,一枚掉在生產隊的打穀場上,一枚被燒爆了。炸彈把飛艇的殘骸炸得飛散四方八面。有的遠點,有的近點;有的大點,有的小點;有的紮在越冬的麥苗地裡,麥苗上白霜粲然,黑色的麥葉僵着,麥壟上凍土鏗鏘,是被飛艇殘骸砸的;有的砸在堤裡青綠色的堅冰上,燙得冰板吱吱地鳴叫,滋滋地融化。
究竟是第一次爆炸還是第二次爆炸崩出瓦灰色的鋼鐵擊中了方家七老媽懷中嬰孩橄欖般的頭顱,至今是個疑案。千方百計地去證明這個問題是出力不討好的營生。炸彈爆炸後,鋼鐵碎片像飛蝗一樣漫天飛舞,大家都跌倒在地,隊長趴在兩壟麥苗之間,捂着腦袋,撅着屁股宛若一隻偷食麥苗的鴻雁。大家都長久不動,大家伏在地上,聽到死亡的灰鳥在藍得淒涼的空中啾啾地嗚叫,聽到龐大的星球沿着缺油的軸咯咯吱吱旋轉,大家戰戰兢兢地從地上爬起來時,一個眼尖的人才看到方家七老媽那件鐵甲般的破棉襖上沾着一層紅血和白腦漿。
“七老媽,你的孩子!”那人指着七老媽懷裡的嬰兒說。
七老媽一低頭,哇啦一聲叫,扯着棉襖大襟一抖擻,那個瘦貓般的赤條條的嬰孩就像樹葉般飄到地上。七老媽棉襖大襟耷拉着,斜過腿胯,半個漆黑的胸脯裸露出來,三十公分長的袋狀垂到肚臍附近。她咧着嘴,瞪着眼,乾嚎一聲,罵道:“飛艇,飛艇,操死你親孃。”
扔在地上的孩子已經死得很徹底,那麼塊大鐵,對付那麼顆小頭。七老媽跪在地上,把瓦灰鐵從嬰孩頭上拔出來,然後試圖捏攏嬰兒豁開的腦袋,捏攏了也是個空殼,何況捏不攏。方家七老媽看樣子也不是十分悲痛。她一面捏着嬰兒的腦殼,一邊繼續咒罵飛艇。
大團的火焰已被炸滅,只有一簇簇的小火苗在田野裡燃燒。隊長他們三個大膽的漢子爬起來,腰依然弓着,繼續往飛艇鑽堤處靠攏。這時我們看到了河堤上那個烏黑的大洞,飛艇的一扇巨翅斜插進堤裡去,青煙從翅翼的斜面上裊裊上升。
隊長他們從河堤邊走回來,正言厲色地說:“鄉親們,回家躲着去吧,沒事別出來轉悠,飛艇上的東西,誰也不許動,這是國家的財富,誰動誰倒黴。”
方家七老媽說:“隊長,我的孩子找誰賠?”
隊長說:“你願意找誰賠就去找誰賠。”
有人提醒說:“方家七老媽,這飛艇是馬店機場的,你去找機場的空軍賠,保險比你跑一趟南山要的多哩!”
方家七老媽抱起孩子,眨巴着兩隻藍眼睛,拿不定主意。
方家七老爺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淡淡地說:“你還站在這兒幹什麼?抱回家去找塊席片卷卷埋了吧。一歲兩歲的孩子,原本就不算個孩子。”
七老媽木偶般地點點頭,跟着七老爺往村裡走去。
人羣懶洋洋地蠕動着,多半回家去,少半還停留在村頭上,想着看新鮮光景。
姐姐說:“金豆,家去不?”
我當然不願意回家,這時已日上兩竿高,飛艇紮在河堤上,耽誤了我們去南山討飯,家去看什麼?在村頭上可以看上艇上冒出的綠煙,看飛艇翅膀斜指着天空好像大炮筒子一樣,家去看什麼?
日上三竿時分,幾輛綠色的大卡車從南邊開過來,車上跳下一羣穿黃棉襖戴皮帽子的空軍。他們不避生死地往飛艇翅膀那兒撲。
村裡人聽到汽車聲,又一齊跑到村頭。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找到隊長,跟隊長說了幾句話。
那軍官大概是詢問飛艇失事時的情況,隊長說不清。隊長把我拖出來,說:“這個小孩看到了。”
那軍官和氣地問我:“小同學,你看到飛艇扎到河堤上的情景了嗎?”
我看到他嘴裡那顆燦燦的金牙,一時忘了開口說話。
軍官又一次問我。我說:“我看到了,我們去南山討飯的人都看到了。”
姐姐從後邊打了我一掌,說:“金豆,不要多說話!”
隊長說:“你讓他說嘛!”
我就把早晨見到的情景對軍官說了一遍。
軍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轉身向一個更胖更大的軍官彙報去了。
待了一會兒,鑲金牙的軍官又找到隊長,說首長希望社員同志們能幫助回收一下飛機的殘骸。隊長爽快地答應了。
幾十個男人由隊長帶領着,把分散在麥田裡的、冰河裡的飛機殘骸撿回來,噼哩咔啦地扔到卡車上。那根插進河堤裡的飛艇翅子費了好大的勁才拔出來,又費了好大的勁擡到卡車上。
據說飛艇上共有三個人,但我們從飛艇殘骸裡只找到一個肥大的人屁股。這個屁股燒得黑乎乎的,散發着一股撲鼻的焦香。
軍官跟隊長商量了一下,決定由隊長派八個精壯男人,綁紮一副擔架,把那塊燒焦的人屁股擡到機場去。隊長又爽快地答應了。
方家七老爺參加過淮海大戰的擔架隊,很知道擔架是怎麼個綁法。
兩輛大卡車緩慢地開走了,擔架也綁好了。男人們小心翼翼地把那塊屁股擡到擔架上,擔架上又蒙上了一條被單子。
擔架隊跟着車轍印走去。鑲金牙的軍官跟在擔架後邊。
我們一羣小叫花子戀戀不合地跟着擔架走,好像一羣眷戀烤人肉味道的餓狼崽子。
臨近墨水河石橋時,隊長把我們統統轟了回來。
我們站在墨水河堤上,一直目送着汽車和擔架走成野兔般的影點子。汽車和擔架走在我們去南山討飯的土路上。
送屁股的人傍晚纔回來,一個個滿臉喜洋洋,打着連串的飽嗝,肚子吃得像蜘蛛一樣,走路都有些艱難了。我們酸溜溜地聽他們說如何吃掉一笸籮白麪饅頭,如何吃掉一盆豆腐燉豬肉,恨不得把他們的肚子豁開,讓那些饅頭、豆腐、豬肉唏哩嘩啦流出來。我從隊長的飽嗝裡聞到了豬肉的香味——跟那塊屁股上的香味差不多。
隊長說:“鄉親們,機場的首長說了,凡是撿到飛艇上的東西,都給他們送去,一頓犒勞是少不了的。”
我突然想起了飛艇直撲村莊時,在打穀場上空掉下來的那個碌碡那麼粗的、烏溜溜閃着藍光的、屁股上生小翅膀的那個可愛的玩意兒。我的心激動得發抖。
我喊:“隊長,我看到了!”
隊長說:“你看到了什麼?”
我說:“你帶我去吃饅頭豆腐豬肉,我就告訴你。”
隊長說:“帶你去,你說吧!”
我說:“可不興坑騙小孩。”
隊長說:“你這個孩子,被誰騸怕啦?快說吧!”
我說:“有一個碌碡那麼粗的藍東西掉在打穀場上了!”
人羣像潮水般往打穀場上涌去。
打穀場邊上確實躺着十幾個軋場用的碌碡,但並沒有我說的那個藍玩意兒。人們都懷疑地瞅着我。
我說:“我親眼看到它落下來了。”
人們繼續尋找。
打穀場西邊上聳着幾百捆玉米秸子,人們一捆捆拉開玉米秸子,拉着拉着,那個藍汪汪的大傢伙軲轆轆滾出來。心急者剛要撲上去搶,聽到方家七老爺高叫一聲:“趴下!別動!是顆炸彈!”
人們齊齊地臥倒,靜等着炸彈爆炸。等了半天,也沒個動靜。剛要擡頭,就聽到草叢裡窸窸窣窣地響,又趕緊死死地俯下頭去。又是半個時辰,那草叢裡還是響。有大膽的擡頭一看,見一隻耗子在玉米秸裡爬動。
衆人爬起來,紛紛往後退。
剛吃過饅頭豆腐肥豬肉的一個漢子問:“也許是個臭彈吧?”
方家七老爺說:“不是,玉米秸子墊住了它,它纔沒響。”
隊長說:“七老爺,怎麼辦?”
七老爺說:“你願意怎麼辦就怎麼辦!”
隊長說:“咱們把它擡到機場去吧?”
七老爺說:“誰願意擡誰就擡,反正我不擡。我在淮海戰役中見過這種炸彈,美國造的,一炸就是一個大灣,灣裡的水瓦藍瓦藍的。”
隊長說:“咱們小心點擡。”
七老爺說:“怎麼個小心法?美國炸彈十顆裡必有一顆是定時的,炸彈肚子裡裝着小鐘表,一到時間就炸,防都沒法防!”
一聽這話,大家都感到閻王爺向自己伸出了生滿綠毛的手,每個人身上的汗毛都爹煞了起來,起初大家都慢慢地後退,退到場邊上,不知誰發了一聲喊,便一齊跑起來,生怕被炸彈皮子追上。
這一夜全村裡都響着一種類似鐘錶跑動的咔嚓聲,大家都忐忑不安,又滿懷希望地等待着一聲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