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去阿根廷之前,程曦一直死皮賴臉地待在孃家。媽媽一臉愁苦地看着她,前腳剛踢回新房,後腳又回來了。不是說女大不中留嗎?天天窩在孃家算什麼?被丈夫休了?程曦再三保證沒有和林墨吵架,才讓媽媽消停了一會,但依然滿臉狐疑。兩人確實沒有吵架,只是冷戰。

真是禍不單行。有一天下班,程曦居然在家裡看到了程晴。她依然是自己印象中優雅溫柔的模樣,程晴看着自己T恤和破洞牛仔褲,簡直相形見絀。程晴熱情地和程曦打招呼,程曦只能硬着頭髮見招拆招。程晴留學回來,燙着一頭酒紅色的大波浪,剪裁得體的長袖連衣裙。北京雖然已是初春,但依然寒冷。老話不是說“春捂秋凍”嗎?程晴居然早早地穿上了春裝。天藍的連衣裙像極了北京深秋最美的天空。

晚上吃飯,程媽媽一直給程晴夾菜,還詢問她回國後的事情。程晴在程曦結婚前去了澳洲留學,連程曦結婚都沒有回來。程晴學成歸來在一家小有名氣的律所工作,之後又跳槽,如今她出入的是黃金地段的高檔寫字樓,穿的是定製的職業裝,見的客戶都是非富即貴的人物。怎麼看,程晴都比程曦有出息的多。程曦有些羨慕地聽着程曦和媽媽的談話,心想,如果我是林墨,也會選擇程晴吧。

程晴在程曦家住了好幾天,她們像小時候一樣睡在一個房間。每天睡覺前,她們都會聊天,聊很久,直到其中一位睡着了爲止。那晚,程曦對程晴說:“小晴姐,我要去阿根廷了。”

程晴“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

程曦也沉默,她有些話必須和程晴說:“小晴姐,你還喜歡林墨嗎?”這是個非常不合時宜的問題。

程晴嘆了口氣,說:“你覺得呢?”

程曦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她的語氣非常堅定:“我不會放棄林墨,除非他親口告訴我他不要我。但林墨娶我不是因爲愛我,而是有別的原因。”

程晴沒有接腔。

程曦接着說:“我從小就不如你。但我願意賭一把。如果林墨依然愛你,你也依然愛他。我隨時可以放手。”

程晴看着眼前的妹妹,她一直嬌縱任性,喜歡的東西從來不肯放手,別人染指都不行。她沒有生氣,伸手撫摸程曦的長髮。

程晴是喜歡過林墨的。像林墨那樣的人,懷春少女哪個不喜歡呢?

他們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一起做作業。夏天一起在四合院納涼,秋天一起去爬山。林墨的脾氣好,讀書更好,雖然兩人同級,卻經常輔導程晴作業。習慣是可怕的。而那時的程曦,活脫脫一個野丫頭,什麼都不怕,什麼都好奇,經常東磕西碰,有時候連裙子都勾破了。林墨總是耐心地爲程曦處理傷口,做掩護,比親哥哥還貼心。

有一次,程曦調皮,不小心將林墨心愛的擎天柱模型摔壞了。那是林墨的寶貝,別人碰都不讓碰。程曦看到林墨走進四合院,嚇得瑟瑟發抖,程晴幫忙弄了很久都沒復原。林墨一眼就看到他心愛的模型,剛要發作,程曦一下子哭了出來,她撲到林墨懷裡,活脫脫一個八爪魚,雙手緊緊摟着他的脖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程晴暗暗佩服。程曦的眼淚像院子裡永遠都修不好的水龍頭,一直往外淌水。

林墨似乎放棄的發脾氣的念頭,轉而安慰程曦。小丫頭越哭越上癮,哭得更是昏天黑地,上氣不接下氣。畢竟人小經驗不足,沒有把握好度,哭到差點休克,大人們以爲出大事了,紛紛來看,一屋子全是人。程曦像要斷氣了一樣,抽着鼻子,好幾次要背過氣才斷斷續續說明了原委。弄得大家哭笑不得。後來那個瘸子擎天柱被程曦隨便用透明膠綁上殘腿,林墨還給程曦買了棒棒糖纔算全劇終。

那次之後,程曦在林墨的心裡留下特別的東西。而程曦更是愈發嬌蠻。

如果說程晴是水一樣溫柔,而程曦就是火一般熱情。

林墨的人緣很好,一般有異性緣的很少能有同性緣。但他卻不一樣。很多女生喜歡他,他從初中開始收情書。男生也喜歡和他玩,他打籃球的樣子很帥。林墨高二那年,程曦還在念初中,但屬於同一個學校的高中部和初中部。兩棟教學樓隔着操場。每天,林墨、程晴和程曦一起上學。進了校門,程曦向左走,林墨和程晴向右走。程曦經常趴在走廊的欄杆上眺望高中部的大樓。她隨便瞥一眼就知道林墨在不在教室。高中的時候,他雖不是班裡最高,卻非常引人注目。應該是在高一吧,他幾乎每個月都能收到情書。在高中,長得帥,打球好,讀書棒,只要佔兩項就足以吸引女生,偏偏林墨是三合一溫柔型選手,簡直可以獨孤求敗了。程曦是無意中發現林墨收到的情書,她好奇地問他是什麼,林墨說,是別的女生寫給他的信。程曦問他爲什麼不拆開看。林墨笑笑說,沒啥好看的。

之後,程曦總會時不時地問林墨有沒有收到女生的信,林墨就隨手給她。她替林墨收藏起來,整整齊齊放在一個漂亮的鐵皮月餅盒裡。在林墨進入理科班的時候,程曦已經爲他攢了大半盒情書了。高三要好好讀書,程曦記得大人們一直那麼叮囑。可是,一直有女生約林墨出去。林墨總能找到各種理由推脫。直到秦悅的出現。

程曦見過秦悅,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她和林墨在路邊的冷飲店聊天。林墨顯得很高興的樣子。她看到秦悅把手放在林墨的手背上,輕輕打了一下。這是個極爲普通的動作。但程曦非常不高興。秦悅比程晴還要漂亮,眼睛又大又亮,舉止文雅。程曦看着秦悅,再看看自己,心裡又氣又怒。晚上,林墨吃完飯在院子裡看呆呆地站着,不知道在看什麼。那年,程曦14歲,她已經懂得朦朧的感情了。她看到林墨盯着天空發呆,天已經暗了,林墨在看什麼?猛然聯想到月亮和秦悅都是yue,林墨這是變相表達思念嗎?程曦氣得臉都漲紅了,連連罵林墨不要臉。

第二天,她氣鼓鼓地連早飯都沒吃,沒等林墨,也不管程晴,直接跑去學校了。她不清楚自己在氣什麼,反正就是生氣。從此,一連好幾天,程曦都不搭理林墨。程曦心想,還好有小晴姐在,秦悅不敢天天找林墨,但這也不是長久之計。林墨在高三談戀愛,會耽誤學習的。一定要想辦法讓秦悅不要纏着林墨。她想了好久,終於想到一個自以爲是的“好主意”。

她的機會來的很快。有一天,程晴生病沒有去上課。林墨放學獨自回家。初中部放學比高中部早一些。程曦眼巴巴地看到林墨走出教學樓,趕緊拿起書包跟上去。果然看到秦悅在校門口出現了。她和林墨一起走,走到路邊小賣部買零食吃。程曦突然改變了作戰方案。她快步上前,假裝無意中看到他們,驚喜地叫道:“林墨哥哥,你在等我嗎?”

林墨正和秦悅說話,看到程曦來了,而且是笑意盈盈主動和他打招呼,心裡非常高興,這個丫頭最近不知忙些什麼,一大早都沒個人影。程曦已經莫名其妙地好久天沒搭理他了。他每天假裝在院子裡看星星,就盼着程曦能出來和他說句話。他沒想太多,衝着程曦揮揮手道:“這裡,程曦。”等程曦走近了,林墨一臉溫柔地問她要不要吃零食。程曦撒嬌地說要吃蝦條。她站在林墨身邊,一下子挽住了林墨的手,矯揉造作地催他去買。林墨無奈地笑笑,他已經習慣程曦古靈精怪的個性。林墨剛走,程曦就挑釁地看着秦悅,皮笑肉不笑地說:“秦姐姐,麻煩你離我的男友遠一點。我們是青梅竹馬,以後要結婚的。”那個時候,程曦不太明白結婚的具體含義。對於男友的意思也是一知半解。男友嘛,就是隻能對我一個人好,而且兩個人可以牽手,甚至可以親親。

秦悅笑着說:“小妹妹,你別騙人了。林墨是單身。”

程曦覺得“小妹妹”三個字特別刺耳。她一點都不小。她剛要反駁,林墨已經從小店鋪裡鑽出來了,手裡抱着三大包蝦條。他渾然不覺兩個女孩子之間的詭異氣氛,美滋滋地說:“有三種口味,我也搞不懂哪個好吃,就都買了。秦悅,你喜歡什麼味道的?”

秦悅有些得意地說:“你幫我挑吧,我都喜歡的。”

林墨的目光在三包蝦條上來來回回掃了一遍又一遍,甚是猶豫。程曦心裡快氣炸了。明明是我要吃蝦條,你憑什麼問她喜歡什麼味道的?我還沒死,站在這裡呢!

程曦嘟着嘴說:“我都要,我都喜歡。”

林墨臉上有些尷尬,他小聲說:“明天再給你補好嗎?”

程曦一跺腳,生氣道:“不行,我就是都要。”

林墨抱歉地看着秦悅,秦悅好脾氣地說:“我沒關係,都給小妹妹好了。”

林墨說:“店裡最後三包了,或許要過幾天才能有了。到時候,我再買給你吃。”

秦悅笑着點點頭。

程曦雖然得了三包蝦條,心裡卻依然不痛快。這不是顯得自己特別不懂事,特別霸道嗎?好像自己設定的場景不是這樣的?沒辦法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她假裝開心地挽着林墨,撒嬌道:“林墨哥哥對我最好了。”林墨有些無奈地笑着。她突然踮起腳,在林墨臉頰上親了一下。這個蜻蜓點水的吻,讓兩個人都紅了臉。

只要程晴不在,程曦都會陪林墨放學。她得意洋洋地想,我要看好林墨,不然有些壞人會趁虛而入的。而她不知道,14歲的那個吻,改變了太多。

林墨說:“曦曦,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願望嗎?我現在告訴你,我一直希望你能爲我畫一幅畫。”他頓了頓,彷彿攢夠了足夠的勇氣:“你畫過蕭若遙,畫過鄭子安,獨獨沒有畫過我。你只畫你喜歡的人,我也想讓你能愛我一次。哪怕只是一幅畫的時間。”

程曦聽到這裡,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她站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米尼斯特羅皮斯塔里尼機場的通往行李轉盤的手扶梯上,哭得特別傷心。

她點開林墨第二條語音留言:“曦曦,我是個無能的人,我用了一年時間,卻沒能讓你心甘情願愛上我。我想,或許這輩子你也不會愛我。我同意離婚。我很累了。房子留給你,鑰匙我放在信箱裡。等你回來,我們的婚姻也快結束了。”林墨的聲音異常的低沉,似乎有些哽咽。

程曦已經看不清眼前的任何東西,她好想轉身回北京,她要她的林墨。

林墨還有最後一條留言:“曦曦,我或許要去赫爾辛基做項目了,一個離你很遠很遠的地方,很冷很冷的地方,但我已經感覺不到了。請你安心等我回來。請你耐心再做我一個月的妻子。”

程曦回到家,果然林墨已經搬走了。家裡空蕩蕩的,一片漆黑。她是提前回來的,沒有告訴任何人。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她整晚整晚睡不着,她心裡明白,不僅僅是因爲11個小時的時差。

由於阿根廷本土經濟和國際政治形勢影響,公司高層經過持久的拉鋸戰式的決策,終於決定關閉阿根廷的辦事處,程曦過來最後的善後。工作不難,卻異常瑣碎。很多資料要整理,財報、辦公室租賃合同等等一大堆材料。駐地的董事只擔當虛名,材料由程曦整理好,他只是隨意看一下有沒有翻譯錯誤。程曦的三腳貓西班牙文在阿根廷完全拿不出手,她看看文件還勉強湊合,聽說只能應付日常,差不多一個半文盲。但她在公司也算是會一點西班牙文的員工了,出門不用配翻譯,至少看得懂路牌,乾乾巴巴問個路,認得清各個辦公處就夠了。其他東西當地的外籍員工會協助的,公司派個總部員工過去圖個安心。一大堆手續要辦妥,要和當地ZF打交道。與她同行的只有一位掛着法務總監頭銜的老闆親戚,指望她幹活是完全不靠譜的。程曦只能自己做,一件一件做,絲毫不能出紕漏。

程曦躺在大牀上,黑暗擁抱着她,她心裡一片平靜。林墨終於同意離婚了,她卻一點也不快樂,他爲什麼顯得很痛苦?她想不明白。微微的頭疼,她已經習慣林墨在隔壁,即使悄無聲息,但讓她感到很安心。

出發去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時候,程曦給林墨打了一個電話,林墨猶豫了一陣才接,雙方沉默了許久,還是程曦打破了沉默,她說:“林墨,我明天就要飛了。”

林墨“嗯”了一聲,在電話那頭,程曦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覺得聲音冷冷的,彷彿順着電話,一股涼意撲到她臉上。

程曦接着說:“我不生氣,我也沒怪你。小晴姐在我家小住了幾天。我們聊了很多。如果你還愛着小晴姐,一定坦誠地告訴我。我會祝福你們的。”

林墨的臉抽搐了一下,淡淡地說:“謝謝你。”然後他掛了電話。這是他第一次掛程曦的電話。他突然特別想一個人靜靜,最好能喝個酩酊大醉,。

林墨從赫爾辛基回來,一臉疲憊。程曦的接機讓他非常意外。可是他的心已經冷了。他在冰天雪地的芬蘭奔波了快一個月,整個人都冷冷的。他的感謝都毫無溫度。程曦見到他的熱情迅速冷卻。她在想,是不是她在阿根廷的時候,林墨和程晴真的舊情復燃了?

程曦一路沉默地開着車,林墨在副駕駛上閉目養神。他們到了小區的地下車庫,她終於忍不住了。程曦說:“林墨,你不懂。我把協議書給你,不是要和你離婚,而是把主動權交到你手裡。”她說着,眼淚又流了下來,“小晴姐回來了,多年後,她依然比我好。我一點勝算都沒有。你還欠我一個蜜月,可是,現在我只想一個人去旅行。請你成全我。這是我最後一個要求。”

他們的生活又恢復到新婚後冷淡的模樣,莫斯科的時光恍如一夢。

依照約定,在程曦去歐洲旅行之前,林墨來到程曦父母家。兩人要向長輩稟明離婚的決定。程曦的父母不知道小兩口的心思,覺得只是普通吃頓飯看看長輩。程曦明顯有些緊張,她看到林墨來,等他和父母打完招呼,就拖着她去陽臺說悄悄話。

只聽程曦媽媽笑着對程曦爸爸說:“你看看你女兒,才幾天沒見小林,就粘着他不放。當初還說不想嫁人呢。”

爸爸低低說了一句什麼,程曦和林墨都沒聽見。只見林墨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徑直大步流星走到陽臺上。

程曦本有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兩人並肩站在陽臺上漫無目的地看着遠處,一語不發。林墨的手機打破了這靜謐的氣氛,他從休閒褲裡掏出手機,是程晴的留言,他點開看:林墨,好好照顧曦曦。她是愛你的。

林墨一愣,他狐疑地看了一眼身邊的程曦。程曦假裝不在意他看手機的留言。她茫然地看着遠處,視線沒有落點。

林墨暗暗苦笑了一下:“繼續嗎?”

程曦回過神:“什麼?”

“計劃。”

“嗯。”

兩人剛結束簡短的對話,客廳裡的程媽媽就叫着開飯了。

林墨陪着程爸爸喝酒,程媽媽給林墨夾菜。程曦故意裝出很高興的樣子,一個勁誇媽媽廚藝好。四人其樂融融地吃着晚飯。

林墨內心焦灼地等待着程曦的那句話:“林墨,你喝湯嗎?”這是他們約定暗號。林墨會說:“不喝了。”然後他將和長輩們提出兩人離婚的決定。

林墨心如刀絞地等待程曦那句話。一面還要鎮定自若地應付程爸爸,真是坐如針氈。可是直到程曦媽媽收拾碗筷,都沒有等到那句暗號。

接着,程曦陪媽媽看電視聊天,林墨陪程爸爸在書房下棋。

林墨沒有問原因,程曦只是淡淡說了句:“對不起,我還需要一些時間。”

在回家的路上,兩人一路無語。程曦看着窗外的風景不停地倒退,心裡一片茫然。她和林墨還有機會嗎?爲什麼當她鼓起了勇氣向他示好,而他卻如此地冷淡?

程曦努力定了定神,開口說道:“林墨,你不是要去摩洛哥嗎?我想,就和父母說我們去度蜜月吧。我去歐洲旅行。你看可以嗎?”口氣近乎乞求。

林墨的思緒比窗外的晚風還要混亂,他想了好久才明白過來程曦的意思。他心裡苦笑着,嘴上輕輕“嗯”了一聲,說道:“隨你。我把出差安排發給你。你就照這個時間訂機票吧。還有什麼要求,我們回家慢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