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墨和程曦新婚沒有辦酒宴,只是寥寥草草拍了一次婚紗照應付長輩,兩人依然各自生活各自忙碌,直到他被外派摩洛哥了。臨行之前,林墨在公司發了喜糖,大家才知道他已經結婚了。他平時爲人低調,也不怎麼提起私人生活,同事們都認爲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最自然而然的事情,紛紛表示恭喜。

出發那天,程曦做了一大桌子林墨愛吃的菜,沒有紅酒,沒有燭光,兩人就像是吃最最普通的那頓飯。林墨不語,低頭吃飯。程曦爲他夾菜,他客氣地道謝。兩人在疏離冷淡的氛圍中結束了這頓豐盛的踐行宴。

林墨選擇了凌晨一點的法航,在巴黎轉機。他有些傷感地檢查行李,桔色的燈光將他的背影模糊地暈開。程曦在廚房洗碗,她答應林墨不去送行,心裡五味雜陳。她站在廚房門口,遠遠看着書房裡林墨的背影,心裡突然一酸。

林墨拖着行李箱出門的時候,程曦替他拿了大衣。林墨微笑着道謝,程曦輕輕道:“讓我來。”她一顆一顆爲他扣好大衣的扣子,動作輕柔遲緩。這是程曦給他買的大衣,卡其色,海螺扣。林墨一直沒怎麼穿過,程曦很快也就忘了這件衣服。今天突然看着林墨居然穿着,心裡突突直跳。原來她買的東西,他都一直記着,反而是自己,早就丟在腦後了。

整個屋子安靜得不可思議,林墨低頭看着程曦白皙的青蔥手指在卡其色的風衣上拂過。他暗暗握緊了拳頭,緊緊地,骨節泛白。

程曦終於扣完了所有衣釦,她的心裡微微泛着漣漪,擡起頭,已然恢復平日裡溫柔冷漠的神色。她踮起腳,爲他整理了衣領,順勢拍了一下,笑着說道:“很帥。”

林墨終究沒有忍住,探身輕輕在她額頭吻了一下。他的吻,極其溫柔,他的眼神,極其哀怨。

程曦沒有動,他的舉動出乎她的意料。

林墨匆匆結束這個隨性而至的吻,略顯倉皇地逃離了家。

拉巴特是個非常美麗的地方,充滿着異域風情,它位於北非摩洛哥的北部,遙望西班牙最南部,是摩洛哥的首都。拉巴特分新城和薩勒舊城,通用阿拉伯語和法語。公司的新辦公室預定設立在新城的一棟阿拉伯風格的建築裡。路雲驊和林墨是公司第一批被派到這裡的。按照出發前的計劃,他們要在規定時間內完成市場分析,情報收集,和當地相關企業建立初步聯繫的工作。林墨負責技術和市場,路雲驊負責翻譯和後勤。兩個大男人住在公司安排的酒店,每天的行程都特別緊湊。

雲驊覺得很好,忙碌而充實的生活讓他暫時忘卻國內亂七八糟的事情,他晚上回到酒店,經常睡不着,熬夜看寫報告,分析數據。

林墨卻很痛苦,在同事們眼裡,他新婚不久,天天熬着時差和老婆程曦互訴衷腸。

初來乍到的雲驊和林墨不太適應當地的習俗和飲食文化,處處小心謹慎,生怕犯了忌諱。在這裡,有很多不能吃,也有很多吃不到,對於天生中國胃的兩人就顯得特別痛苦。雲驊有每天喝點紅酒的習慣,但喝酒都是偷偷摸摸的,絕對不能在公共場合飲酒,但可以在小商店小超市的秘密隔間或底層偷偷買,用黑色塑料袋包好,塞在包裡,悄悄帶回酒店,躲在房裡小酌幾杯。

雲驊給林墨倒了一小杯,說道:“累嗎?”

林墨苦笑道:“工作還好,有些想家。”

對於林墨的坦誠,雲驊非常敬佩,一個願意承認想老婆的男人絕對是顧家好男人。他想慕影,極度思念,又說不出口,只能靠拼命工作讓自己不去胡思亂想。

林墨酒量非常好,不知爲何,今天喝了兩杯就滿臉通紅。他眯着眼睛問雲驊:“你的女朋友怎麼同意讓你來這地方?”

雲驊苦笑了一下,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們好像算在冷戰。她不搭理我了。”

林墨哈哈笑道:“是不是你不夠溫柔啊?佔了人家便宜又翻臉不認賬。”

雲驊一臉嫌棄道:“我也想啊。”

林墨已然擺出嘲笑的表情,瞬間切換到驚訝:“你還沒拿下?!慕影看起來軟萌溫柔,而你,嘿嘿!”林墨笑得有些猥瑣,他原本想說:而你又不是什麼好人。

雲驊驀地紅了臉。他自然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他這輩子所有的耐心都只給了慕影。

林墨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斜靠在沙發上,挨着雲驊道:“兄弟,彆氣餒。至少你還有機會。比我強多了。”

雲驊白了他一眼道:“老婆不在身邊就胡說八道了。新婚燕爾,天天煲電話粥秀恩愛。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娶了個漂亮媳婦。”

林墨結婚沒有擺酒,雲驊不清楚,或許是沒有請同事,只是發了喜糖。雲驊沒見過他的妻子程曦本人,但林墨手機屏保和桌面都是他們倆的合影。確實是個嬌俏的小美人。

林墨苦笑了一下,許久沒說話。兩人沉默地喝着酒。

突然,林墨道:“你知道嗎,我每天假裝和程曦打電話。”

雲驊暗自吃驚,他沒有接口。

林墨低低地說道:“我每天都是在自言自語,錄語音,然後發給程曦。”說着,他有些哽咽,“程曦一直喜歡的是一個浪子,但她的父母不同意。她和那男人私奔沒成功。”

他頓了頓,彷彿陷入深深的回憶中。過了許久,才又開口道:“我喜歡她,不想看着她痛苦。我恨她,她完全看不到我的心。”

雲驊心裡一片翻江倒海,林墨的感情之路,真是一言難盡。他突然開始憐憫眼前這位貌似樂觀堅強的男子。他忍不住問道:“你們結婚了,算happyending吧。怎麼捨得外派了?”

林墨的情緒有些激動,他強忍着哀慟道:“我們是形婚。我只想得到她。我和她說,你嫁給我,一年後,如果你依然還愛着他,我放你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我們離婚。一年的時間,我們可以告訴父母感情不合。”

雲驊彷彿在聽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居然可以這樣!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他佩服林墨的腦洞。

林墨接着道:“她別無選擇,當時那個浪子好像有女朋友。最後我們達成了協議。”他一口氣喝完杯中的紅酒,示意雲驊再給他斟酒,“她提的三個條件我統統答應了,別說三個,只要她肯嫁給我,三十個,三百個,我眉頭都不皺一下。”

雲驊問:“她要什麼?”

林墨好像有些上頭,整個人都歪了,他眯了眯眼睛道:“不許我碰她;不辦酒席,對外宣稱旅行結婚;一年後離婚,領證前先簽了離婚協議書。”他突然哈哈大笑道,頗有悽楚之意:“諷刺吧,我是先簽離婚協議再領結婚證的。”雲驊彷彿看到林墨忍者巨大的痛苦和屈辱,一筆一劃簽字的樣子,心裡頓時不由得一痛。

林墨或許是真的喝多了,雲驊是第一次見他這副模樣,他又自言自語道:“她說北京沒什麼留戀的,想出去走走。我說,我可以申請外派,到時候就和父母們說我們出去度蜜月了。我們怕雙方父母追問,對好了口供。”

林墨一個人孤零零地在機場等轉機,漫長5個小時讓他無比煎熬,失魂落魄。他想到程曦茫然的眼神,決絕地離去,心裡更是痛得無以復加。不能給她幸福,是他今生最大的敗筆。

他強忍着衝動,不給她打電話,不發微信。他答應過她,要給她充分的自由。他每天看她的博客,得知她在歐洲各國輾轉旅行,一切安好。他把對她的思念錄成語音,發送給她。他已經猜到,對自己都特別狠心的她,根本不會點開他的郵件。

雲驊覺得林墨和程曦的事情太匪夷所思了,林墨也只能苦笑着讓雲驊打開他的筆記本,點開網頁書籤。程曦的博客很普通,斷更了許久,近期才陸陸續續地更新。她去了很多歐洲城市,拍了很多照片。她笑得很明媚。三天前,她去了阿利坎特,一座西班牙的海邊小鎮。她坐在海邊吃冰激凌,太陽熱辣辣地曬着,她穿着無袖素色連衣裙,坐在廣場的階梯上,純真得像個快樂的孩子。程曦的攝影技巧非常幼稚,白瞎了那臺單反。

雲驊翻看着程曦的博客,突然他心裡一蕩。他看到了慕影,那個魂牽夢縈的身影。

慕影是偶然入鏡的,她半側着身子,穿着雲驊送的白色碎花連衣裙,一隻手壓着太陽帽,一隻手正在挽耳邊的碎髮。雲驊的心猛烈地都動起來,他看到她的無名指上帶着那枚戒指,他送的第一枚純銀戒指。

林墨沒有發現雲驊的情緒波動,他說:“我明天想休息一下。”

雲驊沒有答話,他還沉浸在再見慕影的複雜情緒裡。他在想,程楓在哪裡?在拍照?給她買吃的?有沒有好好照顧她?他們出門那麼久了,是不是已經……他幾乎不敢再往下想,痛苦地閉上眼。

第二天,雲驊沒有去敲林墨的房門,他一個人開車按既定的行程去拜訪客戶。大半個月來,跟着林墨邊學邊記,他已經可以充當半個專業顧問了。再加上他的法語,完全可以獨立工作了。

晚上,他找林墨吃飯,發現他不在酒店。雲驊也懶得自己吃,回到酒店洗澡休息了一下。突然心血來潮,打開電腦,開始搜索程曦的博客。他下載了那張有慕影的照片,小心翼翼地存起來。

林墨說:“今晚有空嗎?我們去海邊喝酒。”在拉巴特,喝酒是不能公開的,要麼晚上開車去海邊喝酒,要麼躲在家裡偷偷摸摸喝。

林墨今天有些反常,他滿臉愁苦,神色黯然。

雲驊不知今天發生了什麼,出於仗義,他什麼也沒說,關了電腦,拿上鑰匙隨着林墨出門。

兩人開車到海邊,雲驊從後備箱取出啤酒給林墨。林墨面無表情地望着遠方出神。他一口氣喝了半罐,幽幽道:“你說,我從這裡跳下去,能游到西班牙嗎?”

雲驊心裡一痛,多麼深沉的感情纔會讓一個男人接受協議婚姻,天天必須面對着自己的妻子心裡愛着別的男人的事實,還要在人前裝出婚姻幸福的模樣。如果是他,估計沒幾天就瘋了。

雲驊不擅長勸慰別人,他想到了慕影,深深嘆了口氣。

林墨說:“雲驊,你知道嗎?今天是程曦的生日。我卻沒勇氣祝她生日快樂。”

雲驊也想借酒澆愁,但他忍住了,林墨情緒不太穩定,他必須保持清醒,安全送林墨回去。

雲驊道:“你給她發條祝福短信吧。”

林墨苦笑道:“你不懂,我答應過她,絕對不打擾她。而且我怕她提前和我提離婚。她隨時可能和我離婚,一年時間只是我給自己的時間。”

林墨的自控力一向很好,但今天他明顯喝多了。所有的啤酒喝完,他又翻出紅酒,整瓶往嘴裡灌。這樣的喝法很糟蹋紅酒,也特別容易醉。酒在這裡特別珍貴,也特別貴。每次都是偷偷摸摸買,而且一次量也不能買很多。

雲驊沒有阻止林墨,他知道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宣泄口。

雲驊攙扶着林墨回到酒店已經凌晨三點多了,海風很愜意,但他沒心情享受。海灘是個殘忍的地方,有鹹鹹的清風,有層層的波浪,如果沒有愛人在身邊,一切都是諷刺。兩人牽手在沙灘上徐行,迎着落日殘陽,或者兩人依偎着等日出。

林墨癱軟在自己牀上。雲驊替他脫了外套和鞋子,掖好被子。他繼續瀏覽之前沒有看完的網頁。他睡不着,靜謐的月光從窗簾縫隙中偷偷溜進來。他想他的女孩了。

兩人提前了一週左右完成了任務,沒有心思在這裡多逗留,向公司請示後,改簽了機票隔天就啓程回國了。兩人依然在巴黎轉機。這次雲驊見到了程曦。

程曦和林墨在巴黎拍了合影,分別發朋友圈,只有雙方父母和親戚能看的朋友圈。

程曦的眼睛很大很漂亮,亮晶晶的。她和雲驊微笑點頭示意,沒有過多言語。

林墨已經恢復如初,卻掩飾不了眼裡的愛戀。他的眼波柔軟得一塌糊塗,彷彿能擠出水來。他關切地問道:“曦曦,這陣子都去哪裡了?”

雲驊心裡暗笑他的虛僞,林墨再忙都會看程曦的博客,反反覆覆看很多遍。程曦不知道雲驊早已得知她和林墨的協議婚姻。她任由林墨牽着她的手,柔柔道:“在歐洲隨便走走,等你一起回家。”

那句普普通通的“等你一起回家”卻讓林墨心裡一暖。

兩人在出發前商量好,程曦去歐洲旅行,林墨去拉巴特工作。對家人聲稱是去蜜月旅行。程曦拍一些風景照,不定時發給林墨,然後兩人發朋友圈,只對雙方父母親戚可見。等林墨工作完成,兩人在巴黎機場碰頭,一起回國。天衣無縫的安排。

返程的路上,林墨一路悉心照料程曦,像一對正在在蜜月的新婚夫妻。程曦買了很多小禮品塞滿了半人高的大箱子。雲驊很是羨慕,他連這個機會都沒有。慕影不知道怎樣了?

程曦上了飛機倒頭就睡,林墨請空姐給她加條毛毯,把她的腿也蓋好。程曦從驕陽似火的海邊小城回來,穿着熱褲光着一對白白的細腿。林墨在她頭髮上輕輕吻了一下,程曦沒有動,睡得像個小嬰兒。只要她在身邊,一切都已足夠。

空姐開始供餐了,林墨在程曦耳邊輕聲問道:“曦曦,吃飯嗎?”

程曦迷迷濛濛半睜開眼,含含糊糊道:“開飯了?”

林墨笑道:“是,餓了嗎?還是再睡會?”

程曦說:“我要吃飯。”她孩子氣地嘟嘟嘴。

法航的機餐一如既往的難吃,程曦卻吃得很開心。程曦從小嬌生慣養,雖然有時刁蠻任性,但是她活得很真實率真。她的身上有種纖塵不染的清純氣息。換句話也就是“沒有經歷過社會的毒打。”林墨想保護她的天性,讓她可以一輩子無憂無慮地按照她自己的意願生活。

程曦吃完飯,漱了漱口,突然道:“林墨,我們結婚多久了?”

林墨無語凝噎,小半塊麪包在喉嚨裡堵着,他腦子一片空白,她是準備提離婚了嗎?

程曦側過頭,看着他,又道:“超過300天了吧?”

林墨面無表情地說道:“領證那天開始算,總共327天。”領證那天,也是他籤離婚協議之時。程曦自己擬好的協議書,簡明扼要。

“性格不合,無法繼續共同生活。沒有財產糾紛,無需贍養費。”

其餘的條款,林墨記不太清了,一式三份,林墨總共簽了三張,他的那張隨手被他鎖進抽屜最深處。後來他和程曦搬進婚房,他就把這份A4紙主動交給她保管,連同自己的工資卡和信用卡。程曦至今沒有花過他的一分錢,他只是知道,程曦什麼都不要。他什麼都給不了。

程曦咯咯笑起來,她說:“你的記性真好。”

林墨心痛到無法呼吸,他感覺胸悶,在三萬英尺的高空突然有些缺氧:“我的記性一直都很好。我答應過的事情,都會做到。”

他答應她的三個結婚條件,他答應她按時發朋友圈給父母看,他答應她給她充分自由,不去打擾她。他都做到了。

程曦看着林墨的眼睛,認真說道:“林墨,我不願再過這樣的生活了。我們提前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