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可嘆寶玉陷泥淖 非因美色愛蠻花

不過,段劍青雖然不認識他,卻是怕他從中阻梗。“這小子不知是哪裡鑽出來的,幾次三番幫桑達兒與我作對,也不知是他自己想得到羅曼娜還是隻爲朋友助拳?但只要羅曼娜的皮鞭打在我的身上,我也不必怕他從中作梗。”於是段劍青低聲說道:“羅曼娜,我如約前來,你快跟我走吧.咱們到前面的山谷相會。”

羅曼娜給這意外的變化擾亂得心神不定,也不知她是否聽見段劍青的說話,心中兀是一片茫然。

兩個男的在“姑娘追”的遊戲之中爭奪一個女的,這種事情過去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不過卻是很少有的。動武的事情,更是少之又少。因爲“姑娘追”這一個遊戲是男的示愛,女的選擇伴侶,她可以接納,也可以不接納。求愛的男子多過一人之時,最後的取決仍是屬於女方。像段劍青那樣格開桑達兒的皮鞭、這是不尊重女方的表示。這樣的事情發生之後,即使羅曼娜選擇段劍青,桑達兒也還有權要求和段劍青決鬥的。

羅曼娜只是曾經向段劍青提及,她這一族今晚有個“刁羊”之會,段劍青當時就說他希望前來趁熱鬧,希望能夠做她的客人。好客是哈薩克人的風俗,羅曼娜當然答應了他。或許羅曼娜多少也對他有點情意,但嚴格來說,卻還不能算是“約會”。

不過,此際羅曼娜心中一片茫然,她也無暇去理會這是不是“約會”了,她想的只是:“桑達兒的脾氣是十分倔強的,要是他和段劍青決鬥的話,只怕會死在段劍青的手上。”她並不想嫁給桑達兒,卻不願意桑達兒爲她而死。她的心裡忽地冒起一個念頭:“要是我接受了第三個人的求愛,桑達兒自是不免大大傷心,但卻可以免除他和段劍青的決鬥。”她心目中的“第三個人”是孟華。孟華是不是會來追她呢。她不知道。她心裡一片茫然,只能任從自己的坐騎毫無目的地在草原上亂跑了。

孟華見她不是去追趕段劍青,稍稍放了點心,於是立即快馬加鞭,先追上了在前面氣沮神傷的桑達兒。

桑達兒給段劍青的內力震得虎口痠麻,初時還不怎樣嚴重,不多一會,一條臂膊已是麻木不靈,而且好像騎馬的力氣都沒有了。

“孟大哥,你快去追羅曼娜吧。我寧願你得到她,不願她落在那個小子的手上。”桑達兒說道。

孟華趕上前去,與他並轡同行。忽地拉着他的手,另一隻手搭上他的肩頭。桑達兒吃了一驚,說道:“孟大哥,你幹什麼?”話猶未了,只覺得一股熱氣好像透過掌心似的,轉瞬間,流轉全身,有說不出的舒服。肩頭給孟華輕輕揉搓幾下,那麻木之感,也頓然消失了。原來孟華是以本身真力,爲他推血過宮,舒筋活絡。

孟華說道:“桑大哥,你別胡思亂想。羅曼娜是你的,誰也不能將她搶去。”

桑達兒怔了一怔,說道:“怎麼,你不喜歡她嗎?”

孟華笑道:“我是喜歡她的,就如我也喜歡你一樣。你們都是我的好朋友,難道我還能討厭你們麼?”

桑達兒道:“啊,我不是這個意思。”

孟華說道:“但我的所謂‘喜歡’卻正是這個意思,所以你要提防的人不是我!”

桑達兒喜出望外,說道:“孟大哥,你真是好人,我錯怪你了。我知道我要提防的是那小子,孟大哥,你還是快點追上前去吧,我怕羅曼娜……”

孟華說道:“好的,那我先走一步,你趕快來。我和你一樣,都是不願意見到羅曼娜上那小子的當的。”

桑達兒得孟華替他推血過宮,精神復振,氣力也漸漸恢復了。不過由於氣力剛剛慚復,還不能夠騎馬跑得像孟華這樣快,於是連忙說道:“好,我聽你的話。你快去吧,千萬別讓羅曼娜落在那小子手中!”

孟華快馬疾馳,由於耽擱了一段時間,跑了將近半柱香的時刻,方始發現羅曼娜在他的面前。孟華叫道:“羅曼娜!”

羅曼娜回過頭來,說道:“啊,是你來了!”不知不覺,停下了馬。但一顆芳心,卻是更加亂了。

就在此時,忽聽得有個人叫道:“羅曼娜,我來了!”一騎快馬突然從山谷之中疾馳而出,正是段劍青,原來段劍青不見她來追蹤自己,是以又再回過頭來找她。

兩騎快馬幾乎同時跑到羅曼娜身邊,段劍青搶先一步,舉起皮鞭,作勢欲擊。

羅曼娜回過頭來,皮鞭卻沒舉起,也不知她是在等待孟華,還是對段劍青的示愛正在躊躇,一時拿不定主意。

孟華卻是害怕她揚鞭抗擊,然後皮鞭就會打在段劍青的身上,

於是趁着她的皮鞭尚未舉起之時,快馬追上,啦的一鞭打去,一掃一卷,捲住了段劍青的長鞭。

兩股力道相抗,彼此都要把對方拉下馬來,孟華心頭一凜,想道:“相隔不過一年多,他的武功竟然精進如斯,難道也是得到什麼奇遇?”要知一年多前,段劍青還是盤石生手下的敗將,盤石生的師父是陽繼孟,而孟華的功力已足以與陽繼孟相抗。是以他本以爲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便把段劍青拉下馬來的,想不到段劍青居然可以抗拒。

不過孟華擔心卻並非敵不過段劍青,而是怕段劍青受了嚴重的內傷。要是段劍青給他一拉就拉下馬,那倒沒大礙,但變成了內力的比拼,那就大爲兇險了。段劍青的功力雖然是今非昔比,究竟和孟華還有相當大的一段距離。

孟華心裡想道:“段劍青行爲雖不端,畢竟也還是我二師父的親侄兒.我傷了他可對不起恩師。”心念輾轉之間,便使出個“卸”字訣,把對方的力道輕描淡寫的化解開去,跟着一抖長鞭,迅即鬆開。

段劍青虎口發麻,胸口隱隱作痛,正自感到不妙。不覺對方那股內力突然消失,他的內力卻不能收發隨心,還在緊握長鞭,向後牽扯。兩條長鞭倏的分開,段劍青身體失了重心,不由得一個倒栽蔥跌下馬來。

段劍青的身手也的確是相當矯捷,眼看就要跌個四腳朝天,單掌一按踏蹬,身形立即騰起,重又翻上馬背。不過雖然沒跌個發昏章,卻也是頗爲狼狽了。段劍青大怒,喝道:“好小子,你使詐,有本領的和我真個較量!”

孟華淡淡說道:“你的武學總算有了相當道詣,剛纔怎樣,你自己心裡應該明白。還好意思說我使詐?”

段劍青是心裡明白的,明白對方令他栽個筋斗,已經是手下留情的了。可是在羅曼娜跟前,卻是咽不下這口氣,又想對方的內力雖然較強,但是自己也有新練成的幾種武功,未必一定就會輸給他。於是硬着頭皮說道:“好小子,有膽的你明天莫走。明天中午,咱們到那邊山谷相會,羅曼娜你跟我來!”“姑娘追”的遊戲尚未結束,他是在想得到了羅曼娜之後再和孟華決鬥。那時他已經是族長的女婿,羅曼娜父女料想也會禁止這場決鬥的。萬一不如所願,他仗着新練成的幾種武功,自揣也可以和對方周旋。羅曼娜總不忍見他受傷,最後還是非要父親出頭干預不可。

他打的如急算盤,可是羅曼娜並沒有撥轉馬頭,跟着他走。

孟華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淡淡說道:“何須等待明天中午,你先到那個地方,我隨後就來。”

段劍青不見羅曼娜跑來追他,而孟華卻馬上接受了他的挑戰,不由得又是失望,又是生氣。但他怕在羅曼娜跟前打不過孟華,只好先跑開了。心中暗暗盤算,要怎樣和孟華決鬥,方纔不至吃虧。

孟華本來想等桑達兒來到,才與羅曼娜說明原委的。不料回頭一望,卻見羅曼娜已是向他追來。

這個遊戲名爲“姑娘追”,到了最後,纔是“姑娘”來追“小子”的。但孟華並沒先追羅曼娜,不料羅曼娜卻來追他了。雖然也無不可,但以羅曼娜的身份,是應該按照傳統習慣的。孟華始料不及,不禁心頭一凜,暗自思量:“她是要來和我說話呢,還是要把她的皮鞭打在我的身上呢?呀,我可不能讓她的皮鞭打在我的身上。”

羅曼娜手心發熱,抓着皮鞭,心頭一片茫然,似乎是想舉起皮鞭的神氣,卻又如有待。原來她正在想的是:“他爲什麼不回過來追我呢,難道他不喜歡我嗎?爹爹不知道怎樣和他說的?難道是爹爹說得不清楚,他還不是十分清楚這個規矩?”

孟華勒住奔馬,說道:“羅曼娜,我有話和你說。”

羅曼娜暗自想:“或許他們漢人另有規矩,要先和我說個明白。”於是把欲舉未舉的皮鞭放下,追上前來與他並轡同行。說道:“孟大哥,我也正是有話要和你說呢!”

孟華說道:“好,那你先說吧。”

羅曼娜道:“我不想你和那人決鬥。”

孟華說道:“爲什麼?”

羅曼娜道:“今晚他的行爲雖然對你很不友好,但我還是不願你傷了他,同樣,我也不願他傷了你。”

孟華說道:“啊,你很喜歡他嗎?”

羅曼娜道:“不是這個意思,但他對我很好,我覺得他也還可以算得是個好人。”

孟華說道:“他怎樣對你好呢?”看見羅曼娜好像有點窘態,連忙跟着說:“啊,對不住,我不該這樣問你的,你不願意說,那就不說好了。”

羅曼娜理一理被風吹亂的頭髮,心意己決,說道:“要是我對你隱瞞的話,你會更加疑心。其實並沒什麼,我都可以對你說的。”

孟華情知羅曼娜對他已有誤會,但又想要知道她和段劍青的關係,也只好不攔阻她了。

羅曼娜將她怎樣和段劍青結識的經過說給孟華知道。

事情發生在一年之前,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

羅曼娜跟着桑達兒出去打豬,綠野平蕪,新春試馬,興致很好,跑得比平常遠了一些。

在山腳下,羅曼娜發現峭壁上有一朵比他們日常喝馬奶用的杯子還要大的花朵,紅白兩色相間,迎風搖曳,豔似朝霞。這是難得一見的曼陀羅花。羅曼娜不由得讚道:“啊,這花真美!”

原野的積雪雖已融化,山上還是一片銀白。要在凝冰積雪的懸崖上爬行,那是猿猴恐怕也難於攀登的。桑達兒道:“可惜我沒法替你把它摘下來。我用箭把它射下來好不好?”他的箭法如神,只要恰好射斷樹枝,那朵花就會掉下來的。不過是否能夠射得這樣遠,他可就沒有把握了。

“不好。”羅曼娜道:“縱然你的箭法如神,沒傷損這朵花,也難保它掉下來的時候不碎成片片,這不是大煞風景麼?”

桑達兒放下弓箭,嘆口氣道:“羅曼娜,這是第一歡你想要的東西,我沒法給你取來。”

忽然有個少年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突然來到他們的面前。

“美麗的姑娘,你想要這朵花麼?”少年問道。

“難道你有辦法將它摘下?”桑達兒很不服氣,反問少年。

少年點了點頭,說道:“只要她喜歡,我就能夠替她摘下。”

羅曼娜搖了搖頭,說道:“我要的是一朵完美的花,要是令它受了傷殘,我寧願讓它開在這兒,給別人欣賞。”

少年笑道:“我送給你的當然是完美無缺的花。”

羅曼娜詫道:“你不用弓箭?”

少年笑道:“採一朵花,何須弓箭。花又不是野獸,拿弓箭來射它幹嘛?”話一說完,立即縱身躍上艄壁。

羅曼娜嚇得花容失色,連忙叫道:“快下來,你會跌個粉身碎骨的。”

那少年道:“只要博得你的喜歡,粉身碎骨又有何妨?嗯,也只有你這樣美麗的人兒,才配戴這樣美的花。”他比靈猿還要矯捷,不過片刻,就把這朵花摘下來了。

這個少年就是段劍青了。

不過她還沒有說出段劍青的名字。

孟華說道:“後來怎樣?”

羅曼娜道:“回家之後,我覺得這個少年不惜冒粉身碎骨的危險,爲我採花,我也應該有點報答他纔對。於是我替他做了一件狐皮袍子,過幾天又到那個地方找他,我怕桑達兒不高興,那天我是獨自去的。”

歇了一歇,羅曼娜繼續說道:“自此之後,我們就常常見面了。大約每個月總有一兩次。”

“他教我漢語,教我念漢人的詩,呀,你們漢人的詩寫得真好,我很喜歡的,好像‘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幾句詩,說的都是我們十分熟悉的景物,可是我就沒法說得那麼美。”

孟華心裡想道:“他教你念的詩雖然很美,可惜他自己的心地卻是齷齪。”

羅曼娜接着說道:“他本領很好,平日對人是和藹可親,我想不到他今晚競會做出這些失禮的事來。不過,他總還是個好人吧?我不希望你爲了我的緣故和他決鬥。”

孟華說道:“我答應你。不過,他……”

羅曼娜怔了一怔,說道:“他怎麼樣?”

孟華說道:“或許他還未能算是壞人,不過,有件事情,他卻是對不起你。”

羅曼娜吃了一驚,連忙問道:“什麼事情?”

孟華說道:“他是不是叫做段劍青?”

羅曼娜道:“不錯,你認識他?”

孟華說道:“是的,我認識他。但是他卻恐怕未必認識我了。”緊接着又再問道,“你每次見他的時候,他都是一個人的嗎?”

羅曼娜道:“是呀,他一個人住在那個地方的。我也曾問過他,爲什麼獨自一個人跑到我們這裡?他說他喜歡我們這個地方,喜歡我們這樣的人。在他的家鄉,有人和他爲難,在我們這個地方,大家都對他友好。但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呢?你以爲會有什麼人和他同住的嗎?”

孟華說道:“是的,他有一個漢人姑娘,他根本就不應該參加這個刁羊之會,更不應該特地爲難桑達兒的。”

羅曼娜呆了一呆,說道:“他、他們彼此相愛?”

孟華說道:“是的,那個姑娘非常愛他。而據我所知,最少在兩年之前,他也還是喜歡那個姑娘的。”

羅曼娜低下了頭,心中不覺一陣難過,她傷心的並非段劍青有了別的姑娘,她是傷心段劍青不該騙她。她相信段劍青是個好人,誰知道她所相信的“好人”竟然想要騙取她的愛情。“幸虧我沒上當”羅曼娜心想。

孟華嘆了口氣,說道:“羅曼娜,你在草原上長大,就像草原上的露珠一樣純潔。可是外面的世界卻是沒有這麼純潔的,人心的險惡,往往會出乎咱們意料之外。你以後可要多當心啊!”

羅曼娜擡起眼睛,眼角有朝露一樣的淚珠,但卻是笑靨如花地說道:“孟大哥,多謝你對我的讚美,更多謝你的提醒。”

孟華低聲說道:“其實我也不該參加刁羊之會的。”

羅曼娜吃了一驚,問道:“爲什麼?”

孟華緩緩說道:“因爲我也有一個我所喜歡的姑娘。”

羅曼娜又是難過,又是羞慚。心裡想:“幸虧我沒舉起皮鞭打他。”過了半晌,問道:“那位姐姐想必是長得很美的了?”

孟華道:“羅曼娜,你真是美人中的美人,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你長得更美的姑娘。不過那位姑娘是和我同過患難,我們彼此都是真心相愛。”

羅曼娜呆了片刻,說道:“世上最難得的就是真心相愛。孟大哥,我會求真主保佑你們,保佑你們一生幸福。”

孟華說道:“多謝你。但羅曼娜,幸福的大門也正是等待你走進去的!”

羅曼娜茫然說道:“我?我會有這種福氣嗎?”

孟華低聲說道:“桑達兒是真心愛你的人,難道你不知道?”

羅曼娜道:“我知道的。啊,他來了!”

孟華叫道:“桑大哥,你快來!羅曼娜等着你呢!”

桑達兒叫道:“孟大哥,你去哪兒?”孟華在向他呼喚的時候,早已拔轉馬頭了。

孟華笑道:“我還留在這裡做什麼?你們玩罷,我是恕不奉陪了。”

段劍青正在盤算如何對付孟華,想不到孟華已經追到。

段劍青一咬牙根,喝道:“好小子,你要怎樣,劃出道兒來吧!”兩人同時下馬,段劍青像鬥雞一樣盯着他。

段劍青見他面帶笑容,好像並無惡意,不由得驚疑不定,暗自想道:“莫非這小子已得到了羅曼娜,羅曼娜不願他和我決鬥?”一時心情大亂,殊不知也只是猜中一半。

“你笑什麼?”段劍青喝道。

孟華面色一端,說道:“我劃出什麼道兒,你都要一準奉陪。這是你說過的,對不對?”

段劍青心頭一凜,硬着頭皮說道:“不錯,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孟華哈哈一笑,說道:“那也用不着拼命。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也可以問我一個問題。大家都必須回答。這就是我劃出的道兒!”

段劍青怎也想不到對方劃出的竟然是這麼一個“道兒”,驚疑不定,沉吟半晌,說道:“好,你先問吧。”

孟華緩緩說道:“冷姑娘呢?她在哪裡?”一句普普通通的說話,聽到段劍青的耳中,卻是不啻青天霹靂。

段劍青心頭一震,顫聲說道:“你,你是誰?”

孟華微笑道:“你忘記比試的規矩了,你還沒有回答我呢!”

段劍青喝道:“你先說!”

孟華笑道:“也好,雖然是你叫我先劃出道兒,我也可以讓你一招。你要知道我是什麼人不是?我就是曾經送過兩匹坐騎給你和冷姑娘的那個人!”

段劍青這一驚非同小可,呆了一會,說道:“你、你是石林中的那個少年。”

孟華說道:“這是你的第二個問題了,好,我也可以答你。待會兒,你也得回答我的兩個問題。不錯,你華竟是記起來了。我就是那天在石林的劍峰之上跳下來救你們的那個少年!不過,我並不要你報答我這份人情,我只要知道你爲什麼拋棄冷姑娘?”

段劍青心頭大震,做聲不得。要知那一日在石林之中,他雖然先行逃走,後來的事情並不知道。但是孟華既然能夠平安脫險,可知最少也是敵人難奈他何。段劍青暗自思忖:“崆峒派的長老洞冥子和陽繼孟的徒弟盤石生都奈何不了這個小子,我如何能是他的對手?”

孟華喝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奉陪’我劃出的道兒吧,先回答第一個問題,冷姑娘究竟怎樣了。”段劍青面色鐵青,期期艾艾,許久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孟華疑心頓起,喝道:“你把冷姑娘怎樣了?”

段劍青霍然一省,連忙說道:“你別胡亂猜疑,難道我還能把冷姑娘害了嗎?”

孟華稍稍放心,說道:“那麼她在哪裡?”

段劍青道:“她沒有跟我來回疆,或許是回到她叔叔那裡去了。”

孟華怒喝道:“胡說,三個月之前,我才見過她的叔叔。她的叔叔也不知道她的消息。”

段劍青道:“你這樣兇做什麼?我不過是猜想而已。既然她不是回到叔叔那兒,那就是到別的地方去了。”

孟華道:“什麼地方?”

段劍青苦笑道:“我怎麼知道。我不是告訴了你嗎,我們已經分手了?”

孟華道:“冷姑娘對你那麼好,你爲什麼要和她分手?”段劍青道:也是我的私事,你管得着?”

孟華說道:“我偏要管!你何以要拋開冷姑娘獨自躲到回疆,有甚圖謀,快說!”

段劍青道:“我在大理的家,早已是不能回去的了,你不知道麼?”

孟華說道:“我知道,但我要問你的是,爲什麼你一個人來到這兒,而撇開了冷姑娘?你別扯到別的地方去!”

段劍青苦笑道:“你這人真是愛管閒事。好、你一定要知道麼?”

孟華說道:“我的道兒已經劃出來了,你非說不可!”言下之意,要是段劍青不說的話,那就只有和他決鬥了。

其實孟華也只是嚇嚇段劍青的,他已經答應羅曼娜在先,何況段劍青又是他恩師的侄兒,他怎能橫起心腸和他決鬥。

不過,段劍青卻是當真害怕和他決鬥,於是說道:“好吧,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就告訴你。不過,說來話長……”

他邊說邊挨近孟華身邊,孟華只道他是要來向自己訴說,還想坐下來聽他長談,不料段劍青突然一掌劈他後心的“風府穴”。

孟華是毫無傷他之心,也絲毫沒有提防他會有傷害自己之意,這一掌劈個正着!

幸好孟華的內功造詣不弱,本能的便生反應。段劍青打得重,所受的反彈之力也很重,倒退幾步,險些摔個筋斗。

孟華曾經救過段劍青的性命,當然是做夢也想不到他竟會恩將仇報,給他一掌劈個正着,又驚又怒,呆了一呆之後,喝道:“你幹什麼?”

段劍青一掌擊中孟華的後心要害,本以爲孟華不死也得重傷,不料反而給孟華的內力彈開,這一驚非同小可。不待孟華趕來,連忙跨上坐騎就跑。

孟華吐氣籲聲,跟着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這才覺得背心火辣辣的作痛。

假如孟華意想和他拼命,拼着傷勢加重,還是可以追得上去把他殺掉的。不過一來是看在恩師的份上,二來自己還有更緊要的事情在身,倘若傷勢加重,非得養傷不可,豈不誤了大事,權衡輕重,孟華也就只好讓他逃走了。

好在孟華已經得了張丹楓的內功心迭,當下盤膝而坐,調勻氣息,過了一會,疼痛漸漸減輕,精神也好了許多,擡頭一看,只見月亮已過中天。“桑達兒想必已經趕上了羅曼娜,羅曼娜的皮鞭也已經打在他的身上了吧?我也該回去看看他們了。咳!想不到二師父竟然有這樣一個侄兒,人很聰明,心腸卻是如此惡毒,真是可惜!不過看在恩師的份上,我還是不能讓他毀掉的。不管他聽還是不聽,有機會我還是應該勸一勸他。冷姑娘的下落如何,我也還是應該查個水落石出。”孟華心想。

孟華的心地實在是太過純厚了,他哪裡知道,當他深深地爲段劍青的自甘墮落而感到可惜之時,段劍青在心裡也正在連呼“可惜!”

原來段劍青之所以突施毒手,一來爲了和他爭奪羅曼娜,二來則是想得到張丹楓留下的劍譜的。他當然不會知道張丹楓留在石窟中的無名劍法圖形,老早已給孟華剷掉了。功敗垂成,他的心裡也在連呼“可惜”:“早知他有抵禦雷神掌之功,我用淬好劇毒的透骨釘,插進他的穴道,那就好了。如今他沒有死,必定會來找我報仇,我只好暫且避開他,先找着那個人再說了。”

段劍青要找的是什麼人,暫且按下不表。且說孟華回過頭來,剛好去尋桑達兒和羅曼娜,他們二人卻已先來找他了。

孟華一看桑達兒喜氣洋洋,便知他們好事已諧,但桑達兒見到他那蒼白的臉色,如是不由得突然由喜變驚了。“孟大哥,你怎麼啦?”桑達兒和羅曼娜同聲問道。

孟華極力忍住,不讓他們看出自己受傷,說道:“沒什麼,我已經見過段劍青。”

羅曼娜吃了一驚,說道:“你和他打了架嗎?”

孟華笑道:“我答應了你的,怎能和他打架?”

桑達兒道:“啊,你們說的敢情就是那個今晚和我作對的漢人小子?”羅曼娜有點尷尬,點了點頭。

桑達兒業已贏得美人,心情自是十分之好,說道:“孟大哥,你別誤會我是敵視漢人,我是看這小子看不順眼才罵他的。現在我已經知道了,漢人中有好人也有壞人,就像我們哈薩克人之中,也有好人和壞人一樣。或許那個小子我也是罵錯他了。不過我們哈薩克人有句俗話,說是愛情好比眼睛,容不得滲進半點砂子。”羅曼娜面上一紅,說道:“你就是喜歡瞎猜疑,心胸該放寬大一些纔好。”

孟華微笑着說道:“桑大哥罵那小子沒有罵錯,那小子是應該罵的。”羅曼娜哪裡知道,孟華是遵守諾言沒有和段劍青打架,段劍青卻打了他。笑道:“你怎麼回來得這樣快?難道只是罵了他一頓就走麼?”

孟華笑道:“你猜得不錯,我只罵了他一頓就走。不過現在卻有點後悔了。”

桑達兒詫道:“你又說這小子該罵,後悔什麼?”

孟華說道:“我並不是後悔罵了他,我是後悔自己走得太快,忘記問他住在什麼地方。好了,他也是我相識的人,他在這裡也沒什麼事情可幹,我想勸他回鄉。”

羅曼娜道:“我知道他住的地方,我告訴你。”恐怕說不清楚,還拿馬鞭在沙地上畫來給他看。

“你是要經過我們瓦納部門‘格老’(即酋長)所住的地方吧?”羅曼娜問道。”

孟華說道:“不錯,我要拜訪回疆的十三個部落,瓦納也是其中之一。”

羅曼娜道:“段劍青常常到格老那裡作客的,你要是找不着他,也可以向我們的格老打聽他的消息。”

此時,已是月落星沉的五更時分,草原上的歌聲此起彼落,歌聲伴着健馬奔馳的蹄聲。這是已經定了名份的一對情侶在玩得盡歡之後,唱着情歌回去了。

孟華和桑、羅二人回到族長的帳幕,遠方天色已亮。羅海整晚沒有睡覺,等着女兒回來。但見他們三人一同回來卻是有點詫異。

只見女兒戴着花環,笑盈盈地走進帳幕,孟華和桑達兒一左一右的陪伴着她。羅海方自一怔,不知女兒選擇了誰,心念未已,便聽得女兒說道:“傻小子,還不上前去拜見爹爹。”這句話是用他們本族的士語說的。

桑達兒從羅曼娜手中接過馬鞭,雙手高舉,跪在羅海面前,叫了一聲“爹爹”,把馬鞭交給羅海。這是“姑娘迫”最後的一個儀式,在獲得心愛的女子之後,把她打過自己的皮鞭作爲信物,獻給她的父親或者母親。羅海呆了一呆,說道:“原來這花環是你給她戴上的?”

桑達兒又是得意,又是害羞,黑臉泛紅地說道:“多謝羅曼娜看得起我,她的皮鞭已經打在我的身上了。”

羅海心目中的女婿本來是想選擇孟華的,這個結果頗是出他意料之外。不過,轉念一想,孟華雖然很好,但他是個漢人,將來一定會把他的女兒帶走的,倒不如讓女兒嫁給本族的人,可以陪伴他的晚年。何況桑達兒也是族中年輕一輩的第一勇士,雖然比不上孟華那樣好,也配得上他的女兒。於是也就歡歡喜喜起來了。

羅海按着回教的儀式給女兒和未來的女婿祝福之後,說道:“孟少俠,你可要多留兩天,喝他們的喜酒了。”

孟華說道:“我本來應該喝這杯喜酒的,不過我想早日趕上尉遲大俠,恐怕還是不能耽擱了。”

羅海還沒開口,桑達兒已是說道:“那也好。反正我們現在只是訂親,待你回來的時候,也許剛好趕得上喝我們的成婚喜酒。”

孟華笑道:“但願如此。”

桑達兒道:“你一定回來喝我們這杯喜酒的。對啦,我們可以等你,待你回來,我們才行婚禮。爹爹,你不知道,孟大哥不僅是我們的好朋友,他還是我們的媒人呢。”

羅海不覺又是一怔,要知按照他們的風俗,在“姑娘追”中締結良緣的男女,都是彼此兩情相悅的,根本就用不着媒人。“啊,怎的他還是你們的媒人?”羅海問道。

桑達兒道:“我本來沒有勇氣去追羅曼娜的,是孟大哥鼓勵了我。他還在羅曼娜面前,替我說了許多好話呢!”

羅海本來恐怕孟華心裡也許有點不大高興的,聽桑達兒這麼一說,方始放下了心。

“既然你有要事在身,我也不便強留。不過,昨晚你也是和我們的小夥子一樣,整晚沒有睡覺的。最少總得多歇一天才走吧。”羅海說道。

“不了!”孟華說道:“三兩晚沒睡覺,在我是很尋常的事情。多謝你們的招待,我告辭了。”

羅海見他去意堅決,只好讓他動身。送他一匹駿馬,一袋乾糧。桑達兒捨不得和他分手,又親自送他一程。羅曼娜也趕在後邊。

“別忘了快點回來啊!”臨別依依,桑達兒揚手說道。

孟華笑道:“我不會忘記的,我還要回來喝你們的喜酒呢!”

他滿載着友情離開,心中不無感慨:“想不到我交了這樣好的兩個異族友人,反而同樣是漢族的段劍青,卻下毒手害我。他還是我二師父的侄兒呢。不過,也正因爲他是我恩師的侄兒,我還是要把他當作朋友看待的。但願他肯接受我的勸告。”懷着這個希望,孟華快馬加鞭,兼程趕路。

可惜他對段劍青的估計完全錯了。對他的心地固然估計錯誤,對他的功力也是估計錯誤。

若在平常孟華練過上乘武功,兩晚不睡覺,的確是很普通的事情,對身體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的,但現在他剛在受傷了之後,便即趕路。跑了一夜後,傷處又在隱隱作痛了。而目渾身發熱,好像被放在蒸寵裡一般。這種悶熱之感,是由內而外的,和普通的由於趕路而身體發熱的感覺不同。

“奇怪,段劍青練的不知是什麼功夫,功力比以前高得多了,俚,卻似乎是邪派內功。好在我還經受得起。”

雖然禁受得起,不過爲了發散熱菱,他只好下了坐騎,找個僻靜的地方,做了一會吐納的功夫才能恢復精神。走一會休息一會,如是者數次之多,直到將近日暮的時分,方始找到羅曼娜說的那個地方。

擡頭一看,在山腰處發現一間茅舍,據羅曼娜所說,那就是段劍青所住的地方。

孟華不覺有點懷疑,心裡想道:“他是小王爺的身份,過慣舒服的生活,爲何肯在這間茅屋裡捱苦?難道只是爲了貪圖羅曼娜的美色嗎?”

當然他也曾經想到,段劍青昨晚想要害他,沒有成功,料想也會提防他來報仇的。“多半他是不會回到這間茅屋來了?”孟華心想。

不過,孟華雖然知道想在這一間茅屋找着段劍青的希望甚屬渺茫,他還是要試一試的。

這座山雖然並不很高,也遠遠比不上石林裡劍峰的陡峭,但孟華身上帶傷,爬到山腰,已是不由得吁吁氣喘。

好不容易,終於走到那間茅屋了。

“有人在裡面嗎?”孟華朗聲說道。

只聽得裡面好似有呻吟之聲,半晌,那人說道:“是誰?”聲音微弱,似乎是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不過孟華已是聽得分明,一點不錯,正是段劍青的聲音!

本來他是不敢懷抱太大的希望的,想不到段劍青真的是在裡面,倒是令他有意外的驚喜了。

“是我!”孟華應道,一面說話,一面放輕腳步,走進那間茅屋。

定睛一看,只見段劍青躺在一張竹牀上,滿面病容,正在連聲咳嗽。

孟華一踏進來,段劍青的咳嗽登時停了,他“啊呀”一聲驀得起來,可是他的人卻跳不起來,剛一欠身,咕咚一聲,又倒了下去,看來他的病似乎還是當真不輕!

“我不是來找你報仇的。”孟華連忙說道。

“那你來作什麼?”段劍青喘着氣問道。

孟華說道:“我想你還未曾知道我是誰吧?”

段劍青一副茫然的神態,重複他的話道:“你是誰?”

孟華說道:“我叫孟華,你的叔叔是我的師父。”

段劍青好像稍稍放下點心,但仍是有點驚疑不定的神氣說道:“你來做什麼?”

孟華說道:“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我是來勸你的,當然我也還有一些事情,想要知道。”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誠懇,說得段劍青也好像爲之動容。

段劍青道:“多謝你的關心,可惜我抱病在身,不能招待你。那裡有茶水,你自己倒來喝吧。”他說“不能招待”,弦外之音,自己也是不能和孟華長談的了。

孟華道:“你彆着急,待你病好之後,咱們慢慢再談。段兄,你得的是什麼病?”

那天我回來之後,很是後悔,或許是心力交疲之故,又受了一點風寒,這就起不了牀啦。”段劍青說道。

孟華不懂醫術,束手無策,說道:“段兄,我給你請一位大夫來可好?你知道附近有大夫嗎?”

段劍青苦笑道:“此處方圓五十里之內,定居的就只有我一個人。”

孟華說道:“我有羅曼娜父親送給我的快馬,可以跑遠一些。”

段劍青搖了搖頭,說道:“瓦納族格老那兒,倒是有一個大夫,那兒離這裡有一百多裡山路,快馬來回,也得兩天。而且那個人只懂得用草藥的大夫,本領也不見得比我高明。孟大哥,我多謝你的好意,你不必爲我操心了。”

孟華道:“啊,你懂得醫術?”

段劍青道:“我的家裡是經年請有兩位大夫的,小時候我常常跟着他們採藥,多少也懂得一些。昨天我的病初起之時,我已採了一些草藥了。喂,你瞧,屋角那個藥罐,就正是日前我採來的草藥了。”

孟華放下點心,說道:“好,那我留在這望服待你。這藥煎要用多少時候了,要不要添點柴火。”

段劍青道:“不敢當,我還勉強可以支持的。待我起來看看。”作勢欲起,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孟華連忙扶他躺下,說道:“莫說令叔是我恩師,就是不相識的人,患難相助也是應該的。段兄,你別客氣。”

段劍青這才說道:“這劑藥已經煎了一個時辰,火候大概是差不多了。請你打開蓋子聞上一聞,這草藥的氣味是有點刺鼻的,要是藥味很濃的話,那就是夠火候了。麻煩你倒給我喝吧。”

孟華說道:“好的。”找了一個空碗,便即依言去做。

段劍青道:“你走得累了,喝杯水再給我倒藥茶不遲。那邊那個樽子裡裝的是乾淨的清水。”

孟華爬上山坡,踏迸這間茅屋之後,一直沒有餘暇自行運功御毒,的確也是感到脣焦口渴,他打開了自己的水囊,喝了一口水,說道:“運水上山不易,這樽水留給你用吧。”孟華是出於誠意,段劍青卻以爲他已經有所提防,不由得心頭一凜,但見孟華在喝過水之後,便即把那藥罐的蓋子打開,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頭,暗暗歡喜。

一股濃烈的藥味直衝鼻觀,孟華正在想道:“想必是夠火候了。”剛要把藥茶斟在碗,忽的只覺一陣昏眩,搖搖欲墜,他身子還沒倒下,手中的空碗已是跌了下來,噹啷一聲,碎成片片。

就在此時,只聽得段劍青一聲長嘯,陡然從“病榻”一躍而起,掌挾勁風,向孟華劈下來了!正是:

善心遭惡騙,裝病露狼牙。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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