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第一天，大喜變大悲。
牆上的福字背後的漿糊還沒有乾透，就被摘了下來，換上了大大的“奠”字。
郝有責給安安換上素淨的衣服，一起去劉強、劉志家奔喪。
人生第一次見識到那樣悲痛的情緒，安安敏感的神經都有些被嚇到了。整整一天，都躲在爸爸的懷抱裡，一刻都不肯離開。
下午回家的時候，安安抱着爸爸的腦袋，軟軟的臉頰緊緊地貼在爸爸的脖子上。
她的內心很不安，便想要通過和爸爸親密接觸的辦法來驅散這種不安。但不管她如何貼近爸爸，心中的那股不安始終盤桓，久久不能散去。
“爸爸，今天，劉志哭，爲什麼啊？”
“因爲，他的爺爺死掉了啊。”
“劉志爸爸，哭，爲什麼啊？”
“因爲，他的爸爸死掉了啊。”
“死掉了……所以，他害怕了？”
“嗯，是的。他很害怕很害怕，所以他哭了。”
安安的小臉露出迷惑的表情，她覺得自己的小腦袋都要跟不上爸爸的話了！
“可是，害怕，要生氣。爲什麼，哭呢？”
郝有責愣了一下，纔想起自己前幾天跟安安說的“因爲害怕，所以生氣”的理論。安安是在奇怪，既然害怕了之後要生氣，爲什麼劉強今天沒有生氣，反而在哭呢？
“因爲，死亡是一件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對於這種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生氣是沒有用的。因爲生氣並不能扭轉死亡，也不能避免死亡。
所以，就只能傷心了。傷心了，就哭了。”
安安點點頭，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可她剛剛理解了沒一會兒，就又犯糊塗了。
“死亡，是什麼？”
這個問題問得好。
死亡是什麼？
這個問題可以非常科學，也可以非常玄學。這個世界上曾經有無數人給出了無數種答案。但郝有責知道，那都不是他要說給安安聽的。
“死亡，就是一種永遠的別離。
死亡了的人和物，將會永遠地離開他的家、離開他所愛的人、離開這個世界。
他再也看不到藍天白雲，再也看不到日升月落，再也看不到家人的笑容。”
安安都聽呆了！
她跟隨着爸爸的話，想想了一下自己死亡後的場景。
如果安安真的死掉了，就意味着安安將會永遠離開家，再也看不到奶奶、祖祖、祖奶奶，再也看不到爸爸了！
那真是太可怕了！
沒想到這樣可怕的事情竟然降臨到了劉志的爺爺的身上，難怪劉志今天哭得那麼傷心。
一瞬間，安安柔軟的心開始同情起了劉志小朋友。她還特別地下定決心，當下一次見到劉志的時候，一定要對劉志好一點。
安安看了看爸爸溫柔的側臉，又看了看田地裡翠綠的大白菜，小小的心中突然涌現出一種莫名的悲傷和不安。
“爸爸，白菜，會死掉嗎？”
“會的。”
“大樹，會死掉嗎？”
“會的。”
“小草，會死掉嗎？”
“會的。”
安安一樣一樣地指過去，認真地詢問“TA會不會死掉”。每一次，郝有責給出的答案都是“會的”。
“安安，這個世界所有的東西都會面對死亡，沒有任何意外。人們總希望得到永生，總希望能獲得永恆。但其實，只有死神才能永生。”
這些東西對於一個不滿2歲的小朋友有些過於深奧了。但郝有責並不想用“死亡就是去了天堂”、“這些東西會永遠陪着你”這樣的謊言或者扯淡的話來敷衍安安。
自始至終，郝有責都以一種平等的姿態對待安安。也希望安安能更早地去思考一些更加深邃的問題。
安安的眼睛眨了眨，呆呆的望着爸爸。那一刻，她的眼神彷彿穿過了久遠的時空，看到了另一個不同的爸爸。
“那麼，爸爸，你會死掉嗎？”
同樣是一個簡單的問句，但其中包含的沉重力量還是一下子擊中了郝有責的心。他停下腳步，將安安抱到正對着自己的方向，雙眼與安安的平視。
“對的。”郝有責一字一句地說道，“終有一天，爸爸也會死掉。”
彷彿是有一個霹靂炸響在頭頂，整個世界都在這句話之後變了模樣。
安安眼中的世界，和曾經看到的世界，變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豆大的淚珠從安安的眼眶中落下。
安安小小的身軀不住地發抖，軟軟小小的手掌使勁兒地抓住爸爸的衣服。
“不要死……”
“爸爸，不要死掉……”
“不要離開安安。”
安安一下子撲進爸爸的懷裡，緊緊地摟住爸爸的脖子。彷彿只要這樣做，爸爸就會永遠遠離“死亡”這個大怪獸。
郝有責也抱緊了安安，不住地安慰着。
“放心，爸爸很健康，還可以陪着安安很久很久。”
“爸爸還不會死的，會陪着安安的。”
“爸爸不會離開安安的。”
那一天，安安哭了很久，郝有責也安慰了很久。從那一天以後，安安更加黏爸爸了。化身小跟屁蟲，爸爸走到哪兒，安安就跟到哪兒。就連爸爸要上廁所，安安都要等在外面。
彷彿只要這樣做，“死亡”這個打怪獸就帶不走爸爸了。
郝有責哭笑不得，說了好久，安安才稍微好一點。可以離開爸爸一小會兒，和小夥伴們玩耍了。
三天之後，劉志的爺爺入土爲安。劉志又來找小夥伴們一起玩耍。
但這一次，小夥伴們都拒絕了劉志的加入。
“你玩不起，一碰就哭，我們不要跟你玩！”
“你哭了，你爸爸要來打我們。”
“我們不跟你玩！”
劉志趕緊擺手，“不會了。我不會哭了。而且，我爸爸不在。他不會來打你們的。”
但是小夥伴們很堅決，表示不會被劉志小朋友的花言巧語欺騙。所以，絕對不跟他玩。
劉志急了，他是真的很想和小夥伴們一起玩啊！他抓了抓腦袋，突然靈光一閃，從衣服口袋裡摸出一把酥心糖，遞給小夥伴們。
“給你們糖吃。我們一起玩吧。”
這個就很厲害了！小小年紀，就已經懂得用糖衣炮彈腐化敵人的意志了。可惜的是，還是太嫩了點，光天化日之下這麼幹，效力也就要打折扣了。
不過，這一招對付同樣是三四歲的小屁孩可是效力驚人。
劉志的酥心糖一拿出來，小孩子們的眼睛一下子就黏了上去！要不是領頭的大孩子還沒發話，恐怕他們早就撲上去搶了！
不過即使這樣，還是有意志不堅定的小孩子，默默地流下了口水。
酥心糖，可是很好吃的啊……
大孩子的眼睛也在酥心糖上黏了一會兒，但很快又收了回去。劉志的爸爸還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
酥心糖雖好，但比起被打的風險，還是不夠看啊。
“你把糖拿走吧。我們是不會和你玩的。”
大孩子強行把頭扭向一邊，用物理隔離的方式抵禦酥心糖的誘惑。
流口水的小孩子有點着急了。他的酥心糖啊，離他越來越遠了！
就在這時，安安站了出來，拉住了劉志垂下的手掌。原本的劉志已經垂下了頭，準備灰溜溜的離開。這一下子，悲傷也沒有了，失望也沒有了，兩隻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安安，充滿了驚喜。
“一起玩吧。”
安安拉着劉志走到領頭大孩子的面前，又說道：“一起玩吧。大家。跳八格。”
領頭的大孩子沉默了。
他們不想和劉志玩，是因爲怕劉志的爸爸。但其實劉志的爸爸只吼過安安一個人，並沒有吼過他們。
現在，唯一被吼過的安安都不介意這件事了，還主動要和劉志玩。他們這些沒有被吼過的人，好像也沒有什麼立場再拒絕劉志了。
領頭大孩子點了點頭，“好吧，你就和我們一起玩吧。”他模仿着電視劇裡的大俠，揮了揮手，頓時覺得自己豪氣萬丈。
想了想，領頭大孩子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你的酥心糖還是要拿出來的。”
劉志高興地掏出了自己的酥心糖。孩子們歡呼一聲，衝上去就是一頓搶。搶到的人，全都迫不及待地撕開包裝、塞進嘴裡。
嗯，酥心糖，果然很好吃啊！
於是，孩子們又一起玩起了跳八格。過了一會兒，劉志因爲落地不穩，再一次摔倒在了地上。
這一次，劉志小朋友很堅強，手上的皮都擦破了，愣是一聲都沒有哭出來。
可是，劉志爸爸的強大嗓門還是到了。
“你們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