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裡的場景是一個雜亂的菜市場,到處都是混亂的人羣、髒兮兮的污水和碎成爛渣的菜葉子。夕陽的餘暉透過棚子照進去,將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黑黃色的色調,更是顯得陰暗、壓抑。
菜攤旁邊的地上鋪了一個麻布口袋,口袋上隨意地擺放着一些歪七扭八的蔬菜和一柄秤,顯然這個小地攤是專賣那些不新鮮的、品相不好的剩菜的。
周圍的買菜人看見小攤,紛紛繞着走開,顯然是很看不上這些爛菜。
但在小攤前,此時卻蹲着一位年過五旬的老太太,正細心地擇出一把青菜,遞給老闆。老太太伸出的手上,全是深深的皺紋。
這張照片的場景、模特一點也不美。如果只是匆匆掃一眼的話,很可能會將它丟棄到一邊,不在問津。
但只要人仔細看了第二眼,便立刻就能被那巧妙的光影和構圖給吸引進去,進入到那瞬間即永恆的照片世界中去。
在那個世界中,所有的細節都被放大。
那些破爛的菜葉子、歪七扭八的冬瓜南瓜、佈滿皺紋的手掌……全都變成真實的文字和語言,告訴你生活的艱難和心酸。
而那些生活中的艱難、心酸、貧窮、哀愁……又會變成無數的皮鞭細細地鞭打你的內心。
到最後,所有的觀看者必將會被這張照片代入絕望的深淵,流下痛苦的眼淚。
“這是……!”
季清是一瞬間就被帶進了照片中。身爲一位藝術工作者、頂尖藝術大學高材生,她的藝術天賦和敏感性是毋庸置疑的。
別人需要一看再看、反覆琢磨才能進入的情緒世界,她只需要短短數秒就能沉浸其中。
這份對藝術的敏感,讓她在藝術的求學道路上一日千里、遙遙領先,是她的人生法寶。
但現在,這份法寶卻化身成爲鋒利的匕首,幾乎在剎那間要了她的命!
她被扯進照片所構築的情緒漩渦中,差點掙脫不出來了!
重重地喘了好幾口氣,季清的神智終於回到了現實的世界。她明白,自己敗了,敗得徹徹底底、乾乾淨淨。
她的照片,是一個最美麗的夢!是天上最絢麗的雲!雖然美好,卻毫無根基。如同美夢終醒、浮雲易散,終將消散無蹤。
但郝有責的照片,充滿了生活的真實。哪怕時過境遷、藏海桑田,人們以後不再吃這些菜,社會不再又菜市場,但任何見過這張照片的人都會被那種生活的真實給打動。
這就是真實的力量!
如同巨鍾在耳邊敲響,充滿了震撼靈魂的力量!
但最讓她震驚的不是她的失敗,而是照片上的那個人!
“……這是我媽!你怎麼會拍我到媽?”
“這只是一個巧合。而且,這也不是今天的重點。”
郝有責伸出手指,輕輕地點了點照片,緩緩說道:“這幾天,我去菜市場買菜,順便尋找拍攝用的素材,意外地發現了這個老太太。
我給她拍下了這張照片,又跟她聊了很久的天。
她說,她和老伴在菜市場旁邊開了個小店,每個月能賺個一兩萬。但她還有個女兒,正在國外留學,每年要花40多萬。經濟壓力還是很大的。
爲了能讓女兒享受到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她和老伴省吃儉用,從牙縫裡摳出錢來。
這些賣剩下的蔬菜雖然看上去賣相不好、不太新鮮,但勝在便宜。一兩塊錢就能買一大堆。拿回去用清水煮一煮,再加點鹽,兩個人就能吃上一整天。”
郝有責嘆了口氣,將照片放到季清的手心裡:“這就是真實的生活,艱難但卻充滿希望,困苦卻瀰漫愛意。你說,這樣的照片,能不打動人嗎?”
季清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彷彿下一秒就要支撐不住。手中那張薄薄的照片瞬間變成千斤重,壓得她幾乎要站立不穩。
最終,她握緊了拳頭,飛也似地跑了出去。
……
季清一口氣跑回了家。
拿鑰匙、開門,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等她衝進客廳的時候,聽到響動的季爸爸剛剛纔從椅子上站起來。
“女兒,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說你今天晚上在外面吃嗎?”
季媽媽站起來,順手端起飯桌上的盤子,就要往廚房走。
“你還沒吃飯吧。媽媽給你做好吃的。”
季清一個箭步衝過去,搶過了季媽媽手裡的菜盤子。裡面,是一整盤的白水蔬菜。
視線掃過餐桌,再沒有其他別的菜,只剩下了兩碗白飯。而在餐桌的另一頭,是一份文件,擡頭寫着“賣房合同”幾個大字。
季清幾乎要暈過去了!
是真的!
郝有責說的是真的!
買剩菜也好,吃白水菜也好……通通都是真的!
而且不僅如此,真實的真相還更加殘酷。自己的父母不僅省吃儉用,而且還準備賣房子了!
那一刻,季清的心中充滿了自責。
爲什麼,爲什麼自己沒有早一點發現?
爲什麼自己那麼傻,媽媽跟自己說家裡沒有困難,就真的相信了家裡沒有困難?
自己出去這四年,媽媽、爸爸到底過着怎樣拮据又艱難的生活?而就在他們艱難度日的時候,我卻在大洋彼岸心安理得地花着他們的血汗錢!
我真是不孝啊不孝!
光顧着自己追求藝術,卻沒有看到生活艱難的真相。
我明明已經回國了、學業有成了,明明已經到了應該努力工作、賺錢養家的時候了,卻反過來找父母啃老,甚至逼得他們要賣了唯一的住房!
我真的是太不孝了!
季清的眼淚嘩地一下流了下來。望着季爸爸、季媽媽驚慌的面容,季清努力地扯出一個微笑。
“爸、媽,別慌,我沒事。媽,你不用再做菜了。我就吃這個,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季清一邊哭一邊使勁兒往嘴裡扒拉白水煮菜。
真是奇怪呢。明明是沒有鹽味的白水菜,但吃進嘴裡怎麼就是苦鹹苦鹹的呢?
真是奇怪啊。
……
第二天,解決了季清的郝有責開開心心地打開自家大門,準備繼續安靜地做他的兒童攝影生意。
結果門一開,一個熟悉的身影便映入了眼簾。
季清!
這傢伙怎麼又來了?
郝有責下意識地就要關門。
“你你你……你在比賽裡可是已經輸了。按照約定,你不可以再來糾纏我的。你可不許耍賴!”
“郝攝,我不耍賴的。”
季清手掌一撐就撐住了門板。再一用力,門就被推開了。套着馬丁靴的大長腿一跨,就那麼堂而皇之地進了郝有責的家門。
果然,御姐的戰鬥力不同凡響!
“郝攝,我是來應聘的。請讓我加入你的兒童攝影工作室吧!”
季清取下墨鏡,露出一張白淨的面龐和黝黑的眸子,衝着郝有責微微一笑。